一进入内室,就看到自己早已等候在那里。
身着灰色睡袍、戴着“哄笑之面”的“另一个自己”就在……瞬间,鹿谷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他立刻发觉,那是正对自己的墙壁上装饰着的硕大镜子之中,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请关好门。”
主人吩咐道。
“转动把手下面的按钮后锁上门。”
“喔,好的。”
鹿谷按照主人的吩咐锁好了门。
“被人干扰了可不行啊。”主人说道,“第一次召开聚会时,途中有位客人连门也没敲就进来,白白浪费了难得的气氛。”
鹿谷再度向室内看去,找寻着声音的主人。
相当宽阔的正方形房间。房间右侧的最深处放有一把扶手转椅,主人虽坐于其上,然而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正对来人方向,而是面壁而坐。自鹿谷的位置只看到主人穿着灰色睡袍的右侧肩臂,以及半个后脑勺。
“请坐在那把椅子上。”
馆主命令道,依旧面壁而坐。
与之相对的房间左侧最深处,有一把与主人所坐之物一模一样的扶手转椅。鹿谷慢吞吞走了过去,坐在那把椅子上。尽管如此,主人仍然纹丝不动,面对着墙壁——背对鹿谷而坐。
室内仅仅点着壁灯,犹如黄昏般昏暗。除了方才进屋时的那扇门外,房间深处的角落中还有一扇单开门。除此之外,这个宽阔的房间内甚至连一扇窗子也找不到。就算房间内有暖气设备,可脚边仍然凉飕飕的。
“感谢您今日到访。”主人徐徐地开口说道,“突然收到怪异的请柬,一定令您不知如何是好了吧。请允许我再度向您道谢。”
但是,主人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是啊。我觉得那邀请的确怪异。不过,谁让我原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家伙呀。”
为什么他要背对着我呢——鹿谷心生疑惑。
主人应答道:“是吗。今年年初,我听说了你的事。根据调查公司的报告……”
他自身旁摆放的小桌上拿起了某样文件似的东西。
“在全国各地找寻‘另一个自己’。哎呀,这件事还真是需要诀窍。仅凭一己之力当然十分有限,自然还是应该尽量依靠专业人士。”
“是呀。”
“日向先生,您的生日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对吧?”
“没错。”
“您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人。今日相邀诸位都是九月三日前后的生日。这不过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结果而已。”
“结果?”
“没错。这并非是原有的条件,然而却是个与其称之为有趣,不如说是实难想象的结果。”
一阵微弱的嘎吱声后,主人的椅子转了过来。这是鹿谷步入房间后,第一次与对方正面以对。然而,这却令鹿谷瞬间大吃一惊,甚至险些惊声尖叫起来。
如今——
“另一个自己”就在眼前。
这并非方才那般照镜子的恶作剧。并非镜像,而是作为实际存在的、活生生的“另一人”出现在离自己数米开外的地方。
主人所戴的面具令鹿谷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面具并非出现在“会面品茗会”时的“祈愿之面”,而是与鹿谷所戴之物相同的“哄笑之面”。故而……
“身着同样的衣物,并且佩戴同样的假面。如此一来,日向先生,您觉得如何?是不是也有种与‘另一个自己’相对的感觉呢?”
奇面馆主将那沓文件放回小桌后,指向鹿谷右侧——即与沙龙室相隔的那侧墙壁上安装的装饰架。
“想必您已经听说了,诸位所戴假面全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东西。若说怪异可真够怪异了,简直就像是预见到我的这番举动才做了如此准备……”
“欢愉”“惊骇”“懊恼”“悲叹”“愤怒”——除去“哄笑之面”的另外五枚假面,如今于装饰架上一字排开。而原为主人所戴的“祈愿之面”则放置于房间深处的书桌上。
原来如此——鹿谷在心中自语道。
将受邀客逐一唤入房间内,届时主人自己换上与来客相同的假面。原来就是这样的“会面”啊。好比以“悲叹之面”会见“悲叹之面”,以“欢愉之面”会见“欢愉之面”。可是,即便如此……
“正如方才我提过的,这些年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不幸……”
戴着“哄笑之面”的主人坐在转椅之上,双手于腹前交叉。
“妻儿相继丧命。从那个时候起,连我自己也渐渐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陷入从未有过的不安中。说实话,这半年左右我的状态也不是很好……”
对于主人的这种遭遇,鹿谷只得乖乖点头,静候下文。主人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对了,嗯……你愿意先听我说说我得的‘表情恐惧症’吗?”
“愿闻其详。”
“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畏惧他人的表情吗?”
鹿谷瞬间被对方问住了。此时——
“我呀,非常质疑所谓人类的‘内心’。”
主人娓娓道来。
“我对内心——人类的‘意图’这种模棱两可的玩意儿抱有强烈的质疑。质疑……不对,或许近似于反感。所以,我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这种反映出模棱两可的内心想法的‘表情’,令我反感到恐惧的地步——您能理解吗?”
“这……”
“表情反映出人类的内心想法。然而,开心时不一定是欢愉的表情,生气时也不见得露出愤怒的表情……不得不演变成这种现状,由表情流露出内心想法反而稀罕。更多时候,那是在原有基础上加以调整及改变而做出的表情,有意识或下意识地隐藏、伪装甚至夸大了原有的表情。
“于是,与人相对时,人类会‘察言观色’。自瞬息万变的表情之中揣测对方的内心想法,以考虑自身的应对之策。然而自身的内心亦通过自己的表情被对方看入眼中——唉,虽然这也是极其正常的人类行为。”
主人轻轻耸了耸肩。
“可就是这正常的人类行为,自很久以前起令我感到非常苦恼。您能理解吗?”
“嗯……多少能理解一点儿。”
看来无论是谁,多少都会遇到社会生活方面的问题。
若是存在对此感到厌烦而对人际交流灰心丧气的人,则反之亦有自此掘出乐趣之人。鹿谷则是不折不扣的后者。而这方面的问题,原本也可称为主人所反感的那种“所谓人之‘内心’的模棱两可之物”。
“这种像是托词般的解释就到此为止吧。不得已才再三述说的。”
主人轻轻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能干的精神分析医师为我诊断的话,一定会从我童年时期的环境与亲身经历等,引导出令我患上‘表情恐怖症’的最有可能的病因吧。但现如今,我也没心思追根究底了。毕竟我觉得对我而言,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总之——
“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这便是自己的弱点。我勉勉强强地过着一般人的社会生活,默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努力维系着与妻儿的家庭生活——正如方才席间我提过的那样,‘我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不断祈愿着孤独’,甚至连家庭生活也是如此,如果可能的话尽量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就好。即使面对着深爱的妻儿,他们的‘脸’以及——他们的‘表情’,同样令我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