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
少年的喊叫声逐渐被卷进黑暗中……
(麻宫!)
(麻宫!)
茜整个人趴在泥泞中,张大着嘴巴,想要大声叫少年的名字,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打中了树枝和树叶后,往下低落的雨滴,无情地打在身上。夹克的帽子掉下来,长发也湿透了,蓬乱无比。
茜全身打个寒颤,再一次开了口。
麻宫,她的喉咙总算震动了。但这个声音却被雨声盖住了,连她自己的耳朵都没听见。
现在,眼前所发生的事使她全身发抖。
现在……
她的右手还紧紧地握着麻宫的手,然而身穿黄色夹克的他的身影,却以不在手的延长线上,有的只是无所不在的黑暗。
她注视着眼下的黑暗空间,然后以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中的焦点突然丧失了!意识突然潜入内心,被引向某种噩梦之中。
(这是……)
(这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声音像回音一样不断地响着。
那是升上中学时,茜经常被噩梦诅咒。
(到噩梦里……)
(到噩梦里……)
半夜突然惊叫,把父母吵醒的情形,也时常发生。睁开了眼睛,头总算是疼的像在发烧。而且还能让听见心跳很急的声音。有时还眼里含着泪水,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所以,她是一个很难入睡的孩子。现在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做恶梦,但难以入睡的情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善,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后,内心就开始主使者身体,对睡觉总存着一份恐惧。
噩梦。
最糟得是一直都是同一个噩梦。
为什么老是做哪一个梦?哪一个噩梦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
(那是?)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那是‘经验’。
从前——在刚懂事的时候,自己本身所经验过的事,转变成噩梦的形态,一次又一次在内心里苏醒。
那不是一个很完整的记忆,只是以大概的情形,模糊地存在记忆中。详细的情况已经没办法很清楚的回忆起来。
那一天的那个经验——那个场面、颜色、声音和味道,本来,已经无法被牵引到意识的表层了,只是在内心最深最黑暗的一个角落里,继续喘息着。
那是……升上小学之前的事情。黄昏的时刻。
街道上还被夏天的炎热所占据。即使白昼渐渐变短了,也动摇不了暑热的某个初秋的傍晚。
白色上衣配着有吊带的裙子。黄色的帽子加上黄色的书包。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那天从幼稚园回家的时间比平常都还晚。她踩着有些叫人担心的步伐,追赶着自己的影子。
她只有一个人。
天色开始变暗,暑热的空气中飘荡着很香的夕阳的味道。
小小的心脏怦怦地跳着,低垂而斜照的红色光线在身后照耀。她奔跑着,仿佛想逃离似的。
想快点回家!
并不是挂念父母是不是正在担心自己,而是逐渐逼近自己的昏暗的气息,让它幼小的心灵感到畏惧。
已经可以看见平交道了。那不是车辆可以通行的宽度,只是一个行人专属的小平交道。
她一点也不喜欢平交道这种东西。
冷不防就要响起的警示器的铃声,像极了凶暴的怪物的笑声。看起来很讨厌,很恶毒的黄黑色条纹的栅栏,看起来好像是要捕抓自己的怪物的触角。但是,最最无法忍受的,还是那个好像毁坏全世界的那个轰隆声、地动和疾风。
光是想象,就已经让人想拔腿快逃了。
很小心地,像害怕吵醒沉睡的怪物似的。
她心里这么想着,很快地已经快要过第一个平交道了。
十公尺不到的前方,还有另外一个平交道,在这个地方,上行和下行的电车轨道是分开的,各有独立的警示器和栅栏。
她暂停一下脚步,转身往后方看。
西边的天空,像在燃烧到了极点似的火红,令人有些害怕。变成黑色影子的房屋高楼的那一端,太阳正试图沉下庞然的巨体。
感觉到黑暗逐渐靠近,她一副想哭的表情,再度把脸朝向前方。就在这时——
突然从头顶上降落下来的金属声,害她跳了起来。
她忍不住的捂住耳朵,脚却发软没办法移动。
感觉好累啊!
害怕的大喊着!
感觉好累啊!飞得赶快逃走不可,否则……
家就在不远的地方。走过第二个平交道,转个弯,然后……
她拨腿跑了起来。
锵锵的警示器的声音在后方紧追着。
她拼命地奔跑。然而当第二个平交道就在眼前的时候,声音却超前了自己。
这真是最大的讽刺,好像在嘲笑急于逃亡而迷乱的她。眼前警示器的铃声响了起来。
一个嘎嘎的刺耳声在耳边响起,没骨头的老虎模样的触角降了下来。她两手紧紧的抓住书包的肩带,害怕的往后退。
已经被抓到了,再也逃不了了。她这么想着。
火车总算来了。像怪物一样轰隆的声音,让周边的空气、土、草等一起扯高喉咙尖叫了起来。而在这中间,只有她一个人抱着头,蹲在哪里发着抖。
首先是身后的平交道,然后……
像低鸣一样的声音,快速接近,让她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平交道的那一边有一个人影。
是谁?是她没见过的男人。他正面迎着夕阳,脸被夕阳像染红了,空虚的眼神越过平交道,望着自己这边。
那一瞬间,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警铃声,只是倾斜着小脑袋看着对方。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
好像……
咻咻的空气好像要被撕裂似的。她这么想着时,拖着长长的身体,发出咆哮般吼声的黑色铁怪,袭击而至。
从左边往右边,这瞬间把站在那头的男人的身影摧毁了。强风让帽子飞了起来,她扯进了下颚的帽带,帽子还是掉落在背上。
这时……
她很清楚的听见凄惨的哀号声。轰隆声中有一个很特异的声音浮现,那是人的惨叫声。
她左边的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的撞击了一下,脸颊也几乎在同时感觉到有点痛。啪嗒的,什么腥黏的东西。
她看看脚下。
那里有几乎难以想象的东西。她一时也搞不清楚,只是伸手捂住脸颊。手滑了下来,她看看自己的手。
红色的夕阳下,为什么会有这种景象?恐怕不花一点时间是无法理解的。
白色上衣的斑点一点点的在扩大。当她明白脸颊上和手上沾染的粘滑的液体,是人血的时候,终于明白自己脚下的那个东西的意思。
那是被砍断了的手腕。
刚才那个男人跳进了疾驰而来的火车,他被车轮卷了进去,整个身体被辗成稀烂。与死亡同时飞散出来的碎片——血和那个手腕。
已经沾满了鲜血的死者的手腕,好像在乞求救助似的,紧紧地抓着她的脚踝不放……
……噩梦里,是一片火红的世界。
像正在燃烧的夕阳红色,与突然从天而降别的血液红色,充斥整个梦境。其中有预测万物即将崩坏的轰隆声,与轰动的手腕的幻影
……手腕。
(手腕)
那个男人——自杀的男人。
(自杀的男人。)
被砍断的手腕……
(断掉的手腕。)
模糊的意识中,反复的声音,像鹦鹉在耳朵深处鸣叫,把茜从噩梦的记忆里拉了出来,再度回到现实中。
“茜……茜……”
麻宫的声音在黑暗的深渊中断断续续的呼喊自己的名字的。
“麻宫!”
这回是很清楚而确定的声音。趴睡在泥泞中的身体,再度用力地抬起来,然后茜喊着。
“麻宫!”
正想站起来,但脚下的泥土塌陷了。她一屁股往下跌坐,总算没有继续往下滑。
左手正好碰到了麻宫刚才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有一半的光亮被泥土遮住了,但她很努力想捡起来。
在漆黑的头顶上,有轰然的托影着长长的雷鸣。
拿起重新捡回的灯光,她照向自己的右手。
“啊!这怎么会……”
她忍不住的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寒颤。
“……麻宫。”
她的手还是静静地抓着。几乎连指甲都要插进去般用力地抓着——麻宫的手。
他的手,的确是在哪里。被杀人鬼用力砍断的手腕,就在那里。
“茜!”
能听见的声音,现在也变得很微弱,好像快要断气似的。这甚至给了茜一种错觉,是那断了的手腕所发出的呻吟。
闪电像要把黑暗打散似地闪亮着。那青白色的亮光,在茜的眼中竟然变成了红色。
接着而来的是雷声、对着大地、森林,一点也不间歇地打着的雨声、把树木吹得沙沙作响的风。
是梦啊!
这是一场梦啊!
茜只是呆然地注视着紧紧握着的麻宫的手。
然后这样的告诉着自己。
这是噩梦世界中的事情。以前经常做的——刚才又在心中苏醒的那个噩梦,那个噩梦的续集。
再一次,意识逃离了现实。
梦啊!只是个噩梦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已经知道是噩梦的梦境,一点也没有必要害怕啊!
“茜……”
是谁?
“茜……”
是谁?麻宫?
怎么搞的?为什么你会到我的梦里面来?
“茜……”
必要啊!我明白了!麻宫说过喜欢我。只是他还是个国中生啊!怎么可以呢?我已经二十岁了,比你大六岁喔!
不过,也许吧!像你这样可爱的小男生,也许比较适合我!我真的很不会应付男人的。
“啊!”
我也喜欢你喔!你很优秀,而且很可靠。我一向都很怕男人,但如果是麻宫……
“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别再发出这种声音,求求你,别再这么痛苦的。
闪电又一次给了世界瞬间的鲜红。
已经逃进安全的‘噩梦’中的茜眼里,浮现了两个交错在一起的人影。
她恢复了自我。
雷鸣、风、雨、还有黑暗,把现实的轮廓找了回来。
左手中的手电筒的光线,从手到脚下、再到跟下面的地方。白光把黑暗分开,舔着泥流所化成的坡道而下。
光线在五、六公尺下方,扑抓到了两个像泥娃娃的人影。
“啊!麻宫!”
被雨淋湿,变得冰冷的唇,直喊着少年的名字。
“麻宫!”
使劲一切力量的呐喊,却被几乎是同时爆裂的雷鸣和闪电说掩盖。但是,茜清楚地看见了。
和杀人鬼缠绕在一起的麻宫的脸,一直朝这里看着。混杂着泥土,还边吐着血泡的唇,很努力地是互相告诉她什么。
她把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少年的唇,已经不成声了,但她也很努力地想读取他的唇语。
(快………………逃……)
是这么动着。
(……快……)
“麻宫!”
几乎要嗑血似的呐喊声,与落雷共鸣。
“麻宫……啊……”
麻宫依然反复着,像私语般地喊着茜的名字。
他的意识缓缓地被拉向黑暗的深渊中。在完全丧失意识的前一秒,突然他又醒了过来。在激烈的雨声,和响彻他脑海中心的耳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
右手腕被砍断的疼痛,几乎是疯狂的、加速度的,抽取了身体中的力量。
他拼命地想要奋起,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心想已经不行了。
我已经不行了。已经逃不了了。只有放弃的份了。
那个被疯狂的意念说依附的黑色巨体,就骑在仰天躺着的他的上面。他觉得肚子快要破裂了。
在逐渐薄弱的意识中,麻宫诅咒起自己的无能。
至少……至少这个身体再大一点的话,还能够和这家伙打斗一阵子吧!这样的话,就可以保护她……保护茜了……
保护她!
保护她!
是啊!
他睁开眼睛,拼命地抬高下巴,想在黑暗中找寻茜的踪影。
闪电奔驰而过,这是他的视线所向的前方,正好是茜所在的位置。
红色夹克,被污泥弄脏的白皙的脸、蓬乱的头发、睁得很大的眼睛,正朝他的方向注视着。
茜!他在心中喊着,然后像回音一样……
(妈妈……)
他耳朵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个声音响着。
(妈妈……)
(茜……)
我最重要的人、我最特别的人。
“快逃!”
他是想大声叫喊。
“快逃!快!”
快逃,茜!能离开多远就算多远。
他也不清楚这些呐喊是不是真的变成声音了。在长得几乎要裂开的嘴中,大粒的雨滴不断地倾倒进来。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少年闭上了眼睛。
(我……无所谓……)
杀人鬼的手,又朝他的喉咙掐了过来。他无法呼吸……挣扎的动作是做了,但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喔!
压迫喉咙的这个力量,虽只是一点点,但却全无放松的迹象,稍微张开眼睛,感觉到些许的光线。好像是茜从上面把手电筒照向这里。
不!
麻宫想要大声的叫喊。
不行的!快点逃跑啊!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那只粗壮的手再度举了起来。杀人鬼右手握着斧头,准备做再一次的攻击。
麻宫放射性地把管用的那只手举起来。
失去了手腕的右手,在雨中划出弧形。从伤口的动脉喷出的血,朝骑在自己身上的杀人鬼的脸上喷去。被燃烧着疯狂意念的他的双眼,被喷出的血液所击中。
喔……他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声。举起来的斧头,掉落地面。压住喉咙的左手稍微放松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真的是本能的反应,麻宫想做最后的反击。
他胡乱地摇动自己的脖子,甩开那只放在他的喉咙上的手。然后使劲所有的力量,用力地咬着松开自己的脖子而浮在半空中的手指。
接着响起了一个很沉重的声音。门牙咬裂了他的皮肉,而且还深入到骨头的位置。
他的口中,除了拇指以外的四根指头,开始产生痉挛。
杀人鬼迟疑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如果是普通的人,一定会立刻抽出被咬的指头。但是杀人鬼并不这么做。疼痛转化为支配他的疯狂,让他再度憋足了劲。
他只是冷冷的视线,看着拼命咬住自己手指的猎物,然后采取了和平常人不同的行动,他把自己受了伤的手,朝少年的嘴里更用力的塞挤。
嘎嘎的异样的响声,从下颚直接传到麻宫的耳朵里。尽管自己的皮肉因而更被撕裂,杀人鬼仍然把手往里面伸。随着这个完全无理性的力量,牙齿开始从牙龈的地方折断。
他在无法忍受了,麻宫的下颚的力量也松弛了。
杀人鬼并未因此而改变了用力的方向,他看见对方把牙齿松开了,更是握紧拳头,用力的往里面扭转挤压。
四颗门牙都断了。两种不同的血腥味,加上苦涩的泥土味,刺激着麻宫的舌头。
偌大的拳头,有一半几乎是塞在麻宫的嘴里的。但尽管如此,杀人鬼丝毫没有放松力量的动向。
嘴唇的两角被撕裂开来,麻宫已经翻着白眼,喉咙也哽住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最后,整个拳头都塞进嘴里了。杀人鬼把拳头转来转下,麻宫的下颚已经完全脱离了,他已经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了。
(茜……)
(茜……)
这次,他的确是完完全全地无力再起,直往黑暗的深渊里坠落,但他仅存的最后的意识,唤着他的心。
(快逃……)
(快逃……)
杀人鬼的表情里,冷酷的微笑在扩展着。他早已忘记手上的疼痛,拳头完全伸到喉头的地方。
杀人鬼以加倍的力量,集中在自己的手腕上。
嘎……
喉咙开始被撕裂了。
嘎……嘎……
肉被撕裂、骨头被折断……
沾满了血的拳头,一点一点地朝喉咙更深的部位进入。
麻宫的双手和双脚,在半空中像发狂了似的乱舞。一切秩序都失去了,手脚只是乱挥动着。一只手在半空中乱挥,双脚乱踢着地面。被杀人鬼跨坐的身体,向最后的挣扎似地把腰部挺起,全身的肌肉,也以猛烈的速度在颤抖着。
少年的意识,已经沉落到比夜更深的黑暗中。只有还没断气的身体,对杀人鬼的疯狂攻击,进行本能的反应而已。
深入喉咙的拳头,往更深的地方前进,通过了咽头,甚至来到了食道。被撑到极点的食道壁,终于承受不住而开始破裂了。
但是,散热过仍然毫不放松,朝更深处……更深处……
当杀人过的粗大手臂全部伸到里面去的时候,一阵强烈的痉挛之后,少年的动作突然完全静止下来,这真是一个凄惨绝伦的终点站。
咧嘴露出牙齿,杀人鬼笑了。红色的舌头窥视者黑暗,舔噬着湿透了的唇。
在已气绝的猎物的体内,他打开了他的拳头。血液、消化液、肌肉、脂肪全部混杂在一起,缠绕着他的手指。在被破坏的食道下方,有一个收缩着的热热的块状物,那就是胃袋。他由外围把胃袋抓住。
他的指头用力抓住这黏黏的脏器,然后一口气把手腕抽了出来。
已经不成形的少年的嘴中,血肉模糊的牙齿和肉块满溢了出来。接着连接着肠管的胃袋也一起被掏了出来。
嗯!一个低沉的鼻哼声后,杀人鬼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黑暗中,他只瞥了一眼自己左手中所握住的物体,然后就全不在意地将之丢弃。
在泥土上浮起的红色脏器,被雨水无情的打着。
连喘一口气的时间也不需要,他的眼光马上朝通往山脊的道路看去。在黑暗中,隐隐的看见一道微弱的灯光。
杀人鬼面无表情的,捡起掉在地上的斧头。
最后所见到的麻宫的表情,像附着她的眼里似的,无法离去。
让四周闪亮的电光,只是一瞬间的过程。但是,她整的清楚的看见了。看着她,努力想传达讯息的他的表情,非常真挚。
那不是求救的眼神,也看不见任何对杀人鬼的残暴所引起的愤怒或胆怯。很安静的坚持,以及设想着她的安全的焦虑,同时栖息在那双黑色的瞳孔里。
“快逃……”他这样说着。
“快逃……快点……”
并非真的听见了他的声音,但是在电筒的灯光下所看见的唇的颤动,她非常轻易地读取了这个讯息。
快逃!这是他要传达的,不是救命,是快逃!
“对不起!麻宫!”
再度握紧手中的手电筒,茜马上站了起来。
“对不起!”
茜转个身,开始往坡道的上方移动。
“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嘴里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如果不是非逃走不可,她现在恐怕已哭倒在地上了。
是心态的转变,让她觉得这雨势好像变小了一点,风也一样。
湿透了的夹克和衣服,让身体变得沉重不已,心情上就像穿着铅制的衣服似的。激动而乱跳的心脏,腰和脚的肌肉,已经哭喊着到了忍耐的极限。
杀人鬼解决完眼前的工作,当然要对下一个猎物采取行动。
那个庞大的身体、那个非人的力量,要追上她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疲倦和绝望,使身体虚软。
麻宫现在已经……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胸口就想要崩裂开似的。再也分不清脸颊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她咬着唇,几乎渗出血来。她开始诅咒起这毫无理由向他们袭击而来的疯狂,也诅咒面对麻宫的死亡,却只能选择逃亡的自己的无能。
(到底……)
(到底……)
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能清楚的看见他的脸。是什么模样,也不太清楚。其实,连观察的心情也没有。
传说中栖息在这山上的‘杀人鬼’——是恶魔吗?是妖怪吗?至少他看起来是人的样子啊!一个非常庞大的男人,拿着一只大斧头。
内心的某处,有东西在蠢动着。
(咦?)
杀人鬼——跨坐着制伏麻宫的那家伙……那漆黑的影子……好像承受着闪烁的光在摇晃着。
为什么?那到底什么?
茜迷惑了。
(为什么?)
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个家伙。很唐突的,不知为何她会有这种感觉。
是谁?
到底是谁?
一不小心,脚底突然动了起来,她脚一踏上去,马上就趴倒在地上,不是因为泥土滑而跌倒的,好像是——木块或石块掉落在地上,而她正好一脚踏在这上面的关系。
脸跌进冷冷的泥土中。
就这样,一直趴在这个地方吧!
是自暴自弃的心理。这么想着。
那家伙不久就会追上来了,然后它会很快地我脱离苦海吧!
反正,我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再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只有剩下自己一个人,再也逃不动了。在这个黑暗和暴风雨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将死在那只斧头之下。
(不行……)
(不行……)
她依然是趴着的,却摇了摇头。
在乱想什么啊!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被了结呢?
麻宫少年最后的表情,在她的心里苏醒。那满是血的嘴唇在动着。
“快逃……”
“快逃……快点……”
还好手电筒没掉。觉得膝盖和下腹有些疼痛,但她咬紧牙关,抬起肩膀。白色光圈胡乱地舔着地面。
她试着伸直膝盖站起来,但左边的胫骨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地面又滚动了起来。就是这个害她之前跌了一跤的。
她先抬起上半身用灯光照看看。
哪既不是断木也不是石头,而是一个被泥土包裹住,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但是茜很快就弄清楚了。一个很难相信那是从自己嘴中发出的惨叫,在大雨中迸裂开来。
那是被砍断的人腿。
从膝盖的地反被砍断。从长裤的破裂处,可以看见凝聚着黑色血块的伤口,尸虫啃食着尸体的蠢动的模样,也清晰可见。
茜站了起来。但膝盖却剧烈的颤动着,完全是不出力量来。
茜用发抖的手,让手电筒的光线四处游走。然后茜发现了自己正处在一个人间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凄惨境地。
掉落在地上的,不只是这一只脚。
这只脚所属的胴体,就在不远的前方。没有被完全看段的另一只脚,朝着正常时不可能弯曲的方向曲折着。
更可怕的是……
这个胴体的头部不见了。比起脚部跟惨不忍睹的断面的肉。
“呜……啊……”
胃部一阵翻搅。
“矶部老师……”
(矶部老师……)
虽然没有脸,但从那微胖的身材和眼熟的卡其色衣服,可以知道是他。白天为了找大八木他们三个人,来到这里被那家伙给杀害了。
然而地狱似的惨状,并不是这有这个地方。
光线就在更前方,形成像土台一样的右手的斜面上,停止了。一男一女的残骸,就在那里。残骸仿佛是昆虫的标本,和黑色的木椿一起被钉在地面上。和矶部的尸体一样,头被砍断了,弄脏了的白色衬衫和紫色的上衣。
(是他们……)
(是他们……)
他们也一样遭到……
茜再也忍不住恶心的感觉,弯下腰来。胃里是空的,逆流而上的是又苦又酸的胃液。喉咙干涩的呕着,眼中充满了泪水。
大家都被杀死了。果然大家都……被……那个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怪物……
在模糊了的眼睛的底部,此刻的自己正在东京的家里,安稳的发出睡觉的呼声,双亲的脸庞浮现了,然后是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分身似的妹妹的脸……
(救命啊!)
(救命啊!)
不曾有过像这样,感觉家时这么遥远的情绪。
(救命啊!)
(救命啊!)
不管怎么求救,也不可能有人来的。这个吹袭着杀戮风暴的深山中,现在只有她孤独的一个人。
在风雨声的漩涡中,他赫然听见超这里接近的脚步声。
来了!
她强忍着叫声。
那家伙来了!为了捕获最后的猎物而来,为了杀我,他来了!
快逃!她对身体这样命令着。能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吧!
她甚至忘了恶心的不适,拼命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穿过尸体的旁边,开始奔跑了起来。
好几次她的脚被泥泞缠住,跌了又跌。每在这个时候,她就感觉到追杀者的脚步更接近了。她随时有‘背后不知何时会飞来一把斧头’的感觉。她颤抖着,但她绝对不回头看。她知道只要一回头,她可能连一部都动弹不得了。
她这样想着。尽管膝盖瘫软好几次,却依然跑着。也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
茜终于跑到了山坡的尽头。
这是,雨势慢慢变小了,风也比刚才收敛了许多。
对茜而言,这实在是很幸运的事情。在山棱线,如果强风和豪雨一点也不改凶猛,茜瘦弱的身体一定会承受不了,而被吹走吧!
道路在这里分成了左右两条。
手电筒的光线,现在照的是被雨淋湿的旧路标。
指向左边的路标——‘双叶山五十分’。
一点也不犹豫,茜选择了往左的路。
绝对不能在这里休息。她用那仅存的力量努力站起来。
如果能拉开一点距离,说不定他会放弃追逐。何况他也不知道我是往右还是往左。在这样的黑夜里,就算他有比平常人还来得好的眼力,可以分辨出地面上的足迹,但总不至于有野兽般的嗅觉吧!
再说——茜想着。
(再说——)
如果能想办法越过这个山的话,也许……
(也许……)
她开始沿着山脊线跑。
和刚才的道路比起来,现在的路不但非常宽敞,也好走多了。而更幸运的是,路面已经开始变下坡道了。
虽然如此,她的体力却已经到了极限,心肺几乎就要崩溃,肌肉更是到处酸痛,喉咙则是像要燃烧似的疼痛。
道路两旁高耸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偶尔闪现的亮光,以及轰然而下的雷声,倒是一点也没有改变。看不见一颗星星的夜空、像雾一样充满了每一个空间的雨。
奔驰在山中,却感觉自己是在海上。自己仿佛是被变幻莫测的海,所任以玩弄的小舟。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了。追随着小小灯光的眼睛模糊地摇动着,而这摇动的幅度逐渐变大,不知不觉开始旋转起来了。
到底又跑了多久。
其实,早已经没有了‘跑’的姿态了。
道路再度变成上坡道,周边的竹林也几乎看不见了。风比刚才弱了一些,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一阵强风,差点把茜吹到。
茜已经精疲力竭,再度跪在地上。而投向前方的光线,此刻照到了另一个路边。
‘双叶山二十分’
已经可以了吧!
茜没有爬起来,跪着仰望着黑暗的天空。
稍微休息一下也无所谓了吧!已经不要紧了吧!那家伙不会再追来了吧!
啪嚓!从背后黑暗中传来了声音。
才想着,不会吧!但却已经感觉到了。
啪嚓!是脚步声。
仅存的一点希望,全部被粉碎了。绝望让全身的力量顿时全失。
他不是人!虽然看起来是个人的模样,但那家伙并不是人。他是疯狂的野兽、恶魔、怪物、妖怪。
闪电撕裂了天空的黑暗。而这闪光又一次与年幼时那个染红了噩梦的夕阳和血的颜色重叠在一起。雷鸣则像在预告黑色铁的怪物即将到来般,转化成低鸣。
茜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在哪里一动也不动。
已经没有方法可以阻止了。他来了!怪物已经来了!他要来杀我了!已经也逃不掉了,再也没办法。
她紧紧闭着眼睛。
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已经发现最后的猎物了。
他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着急了。不久后,再度移动的脚步声,变得很迟缓,仿佛是故意要让猎物焦虑似的的缓慢。
“已经够了。”
她依然抱着头闭着双眼,嘴里低吟着。她很想再度听听自己的声音,现在还活着的这个感觉,希望能稍微延长。
(已经够了!)
像回音似的在耳朵的深处重复的言语。
“已经够了,快点吧!”
(已经够了,快点吧!)
“快点……杀了我吧!”
(快点……杀了我吧!)
沾满了泥泞的黄色夹克。以无比真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麻宫少年的脸,又一次浮现在她的心底。
“对不起!麻宫。”
(对不起!麻宫。)
我一定会带着大家一起回来的——这样说着,投身到暴风雨中的矶部夫人。
“对不起!”
(对不起!)
从山间小屋的窗户,被丢进来的两个首级——像粘土一样被压扁的夫人的头,单边的眼睛被挖出来的冲元的脸。
“已经不行了……我……”
(已经不行了……我……)
脚和头被砍断,像一只青蛙一样被丢弃在地上的矶部。
“已经不行了!”
(已经不行了!)
叠在一起,被串在一起的两个无头尸体。
不就我也……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的。无法生存下去,变成一块很丑陋的肉块。被分割……手脚被扭断……最后还变成虫子们的食物,开始腐败发臭。
“不要……”
仿佛从缝隙中窥见了无底的死亡深渊……她忍不住地叫了起来。
(不要……)
“不要……”
(不要……)
好像被弹起似的,她站了起来。
睁开眼睛。就在很近的地方,杀人鬼凶恶的气息已经逼近了。
“我不要!”
(我不要!)
茜两手拼命地挥着,左手的手电筒也飞出去了。手电筒在地面上,安静地描绘出一道光环。
闪电再度划破天空,轰隆的声音回转着。杀人鬼就在眼前。
“别过来!”
(别过来!)
黑色的斧头划破空气,朝身体的方向落下,砍上左手臂后,斧头咚的打在地上。
“别过来!”
(别过来!)
“求求你!”
(求求你!)
这时,茜突然意识到自己右手中的东西。直到现在,似乎都未曾察觉‘他’的存在。这感觉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麻宫……你……)
(麻宫……你……)
刚才在坡道上被切下来的麻宫的右手——茜就这样一直握着,来到这里。
杀人鬼再次把斧头握好,马上又大幅度挥动了起来。
“麻宫!”
茜大喊着。
(麻宫!)
“救命啊!”
(救命啊!)
黑暗的天空,再次出现闪光。
看着袭击而来的杀人鬼的脸,茜再模糊意识中转变成少年的分身,边旋转着,边往空中飞旋了起来。
喔……
杀人鬼突然惨叫了起来。举起来的右手也突然停了下来。他用左手掩住脸,往后退了几步。
这根本可以说是奇迹。
甩过去的少年的手,命中了杀人鬼的右眼——而且成为钩子形状弯曲而僵硬的大拇指,竟然直刺入他的眼睛的深处。
啊!几乎分不出雷鸣还是吼声。
鲜血从右眼窝中流出来。但仅存的左眼,却燃起了凶暴的杀意。
第三次他举起哪吸了好几个人血的黑色凶器。
这次,茜只能死心了。
啊!救救我吧!
她对天祈祷。
(啊!救救我吧!)
她暗念着。
之前的雷电都无法相提并论的强烈的山光和雷声,此时倾注而下。强得让人怀疑眼睛是否会失明,耳膜是否会破裂。
啊!
极悲惨的惨叫继续着。高举着右手的杀人鬼,站在那里颤抖着。
是雷直接击中了他手中的斧头。
这时,他才第一次清楚的看见了杀人鬼的脸。
沾黏着多数牺牲者的血的那张脸上,还悬挂着她甩出去的麻宫的手,而那只手到现在都还像栖息着主人的生命。被雷击中的他,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人应有的形象。被烧焦的头发、裂开似的大嘴、还有像被疯狂的意念所依附的眼。
然而,真正令她惊愕的是……
“怎么会……”
她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她叫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
杀人鬼的脸……是她认识的脸。
的确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相貌,但她知道错不了,正是他的脸。是他们之中——‘TC成员’的一个,大八木英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