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点”离开33年前的一切,螺旋式地飞向虚空。时而变大时而变小,时而激烈时而舒缓,在不规则且扭曲的旋转中,它超越法则,跨越时间,回到33年后——1991年的“现在”。
……湖被深山老林包围着,(……是见影湖)。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平静的水面上微澜不惊(……红色的水面)。小岛浮在像是类人动物脚印(被称为“大猿的脚印”……)的“脚后跟”附近。岛的一角耸立着十角形的塔(从这个塔上我……)。西洋馆黑黢黢地盘踞在塔的不远处(……这个是……)。那是由大小及风格迥异的四栋建筑组成的西洋馆,是形状特异的黑色西洋馆(对了,这是黑暗馆现在的样子),是因妄想抗拒“死亡”而产生的西洋馆……飘落的“视点”瞬间滑入西洋馆的内部。
似曾相识的玄关大厅、似曾相识的昏暗走廊、似曾相识的宽敞客厅……当它捕捉到自己睡在里面的身影时,“视点”瞬间消散在这座馆所孕育的黑暗中。
当我微微张开眼睛时,最初映入眼帘的是张非常熟悉的面孔。
“啊,江南君,你醒过来了?唉,我都没来得及着急,这可是体现朋友价值的好时机啊!”
虽然嘴上在开玩笑,但我想他心里未必真如他所说,因为他这个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这个人?啊,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鹿谷?”
江南孝明连眨了几下眼睛,重新看了看对方的脸。瘦削的脸颊微微发黑,尖下巴、大鹰钩鼻,凹陷的眼睛稍稍下垂。那样子就像“皮肤发黑的恶魔”,一看就知道非常怪僻。
……是的,这确实是鹿谷门实的脸。
“这里是……”江南吸了口气低声说道。
鹿谷两手撑在榻榻米上看着我,在他身后露出红色的拉门,上面是黑色的天花板。江南脸朝上平躺着,只要一动身体就感到浑身酸痛。
“啊,这里是……”
“当然是黑暗馆。”鹿谷门实说,“难道你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了吗?”
“不!”江南在枕头上轻轻摇摇头,“不过……”
为什么鹿谷会在黑暗馆呢?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在问这之前,江南还有事情必须先说。
“鹿谷君!”
“什么事?”
“我——我都看到了。”
“什么?”
“过去……33年前,这座馆中发生的凶案的始末,我都看到了。”
“等一下,江南君!”
“我终于明白这座馆对于中村青司来说有什么意义了。鹿谷君,这儿啊,这座黑暗馆对于青司来说是他的‘起始之馆’。”
“你在说什么,江南君?”
鹿谷茫然地瞪大眼睛,然后一脸迷惑地将小波浪状的头发向上拢了拢,但江南毫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33年前——1958年的9月23日,他——青司第一次来到这里……是的,自那以后一切就开始了。他见到那座十角形的塔,知道了意大利的建筑家尼克洛第的名字……这里也有藤沼一成的画,还有宫垣叶太郎的签名书。对了,还有古峨精计社特制的西洋钟,当时古峨精计社的社长肯定是那个古峨伦典。还有后来成为‘黑猫馆’主题的《爱丽丝》,青司也是在这里看到的。可能这里——这座黑暗馆里还有很多后来成为他设计出发点的东西……”
“你没事吧,江南?”鹿谷歪着头,竖起食指轻轻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十分担心的样子。“我听说你的头部没有被摔到,所以暂时放心了,不过……”
“我没事,我脑子很正常!”江南回答,表情非常认真,“不过,我的世界观可能已经因此改变了。”
“哎呀,你又开始夸张了!”
“鹿谷,我真的看到了。33年前,这里有三个人……不,如果包括中途在森林里被杀的首藤利吉,就有四个人被杀。再往前数18年,这里也发生了凶杀案,还有个不可思议的‘活人消失’之谜,不过被青司完美地解开了,这时凶手柳士郎……”
“知道了,知道了!江南君,总之在你昏迷期间,你做了那样一个梦,对吧?”
“梦?”江南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不可能!”他否定道,“不是,那不是梦,是现实!我潜入33年前的中也……不,中村青司的身体,和他共有视点和思考,而且将他在这黑暗馆的经历全部……”
“所以说,那是梦!”
会有那样的梦吗?江南想道。
一连串的事情如此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虽然和日常生活中的现实相差悬殊,却非常合情合理,即便在清醒后的现在,我都能清楚地想起数量庞大的细节,要是叫我讲,我能丝毫不差地讲出来——
这怎么可能仅仅是个梦呢?
“不对!”江南将语气加强到最大限度。
如果说那是梦,那我不得不说现在这里的现实也像是梦;如果说那是梦,那我不得不说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现实;如果说那是梦……
“不对,我敢肯定!”
江南反复否定着,可鹿谷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似的。
“可是,江南君!”
“不!”
这时,另一个人插话了。
“这似乎不能简单地用梦这个词来解释。我也觉得这至少不是我们平时说的那种梦。”
虽然有点沙哑,但这还算是响亮的男高音。他说话的样子十分稳重,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斟酌。
鹿谷不解地“啊”了一声,显得有些迷惑。
“为什么您会那么想?”
“因为在这座宅子里即便真有这种事也不奇怪。很早以前开始,这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常识圆满解答。”
“啊……”江南慢慢抬起上身。
身上关节隐隐作痛,但还不至于动不了。可能是因为长时间躺着不动吧,使不上力气。这比疼痛更令他在意。
鹿谷背后露出的红色拉门开着,门后——相连的房间中央放着黑色的矮桌,声音的主人坐在桌前看着这边。那个人是……
“就我刚才听到的来讲,这个年轻人、江南先生说的好像确实在现实中发生过。33年前的这个时候,在这座宅子里的确发生过那些凶杀案。其他的也都是事实,无论是藤沼画师的画,还是宫垣叶太郎的书,还有古峨精计社的钟。按常识来看,与这个家毫无关系的江南先生是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事的……”
声音的主人是个老年男子,看起来已有80岁左右的高龄。身上穿着焦茶色的优质皮衣,在他这个年龄来说,背算是挺得很直了。他漂亮的白发整个向后梳着,蓄着和头发一样雪白的胡子,带着一副豪华的无框眼镜,用“老绅士”这个词来形容他似乎比“老人”更贴切些。
“这是江南先生的东西吧?“老绅士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给我看,“家里人发现它掉在十角塔的阳台上,是你坠塔时掉的吧。表盘的玻璃没事,不过指针停在了6点半。”
江南从被子里出来,慢慢爬到矮桌旁。
“是的。”他确认了一下,老实地点点头,“这——这块怀表确实是我的。但是,它原本是浦登家传下的‘达丽娅之表’”
“好像是的。”老绅士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怀表,“虽然和以前相比脏多了,但这个外形很像,颜色也像……后面也刻着字母‘T.E’。没错,这是浦登家传下的‘达丽娅之表’——但是,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这是我外公的遗物。听说外公是在舅爷的店里找到的,因为碰巧刻着和他名字相同的开头字母,所以就要下来了。”
“……”
“我舅爷叫远藤敬辅,几年前在熊本市内经营古玩店。”
“熊本的古董商……”老绅士眨着眼睛,“大概是20年前了,我记得曾把旧家当收集起来进行过处理。那时来这里的古董商中,可能就有你舅爷。当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这块表卖了。”
“后来辗转就传到了我手里。啊,所以……”
太多的一致——不能单单用“偶然”来形容的一致,散落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当然这也无法用正常的道理彻底解释清楚……不,可是……
“这座馆中是不是曾经有一幅奇特的画,叫<时之网>。”
老绅士稍稍皱了一下白眉。
“<时之网>……?”
“33年前烧毁的西馆中,有间屋子里有一面大镜子,叫‘达丽娅之镜’。<时之网>就是藤沼一成画在镜子上的幻想画。上面画着‘达丽娅之表’指针指着6点半,表链就像蜘蛛网一样展开……”
“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那场大火之后我从他——青司君的口中听说过那幅画。”
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了,江南瞬间感到剧烈的眩晕。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难道都是因为那块‘达丽娅之表’……拥有那块表的我在得知黑暗馆曾经与中村青司有关之后就产生了兴趣,难道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吗?”
江南一半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我就像被藤沼一成所预见的<时之网>捕获了一样……选择33年后的同一天来到这里,一登上岛就糊里糊涂地爬上那座塔,然后……”
并非33年前发生的“过去”偶然和我的“现在”一致
——江南试着改变自己看问题的角度。
想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过去”是先存在的。“过去”一连串的“现实”首先作为原型存在,我的“现在”就好比是对它的模仿。难道不应该这么看吗?或者也可以这样想。
首先,最初的一大偶然是,拥有“江南”这个姓氏的我与中村青司建造的蓝屋和十角馆事件产生了联系;之后,作为祖父的遗物我得到了“达丽娅之表”,这又是一个偶然;然后,又偶然与钟表馆、黑猫馆事件产生联系。并且,今年夏天,母亲去世的经过也是一个偶然……啊,是的!那时肯定已经有什么发动了。所以她在那张病床上那样……
“的确!”
老绅士看着手里的“达丽娅之表”,点点头。
“你的话很有意思,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付之一笑吧!但即便事实果真如此,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因为这种情况的确存在。”
“这种情况……”
“我第一次来拜访这座馆时,也有许多奇怪的机缘巧合,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置信。那些仅仅是偶然,还是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起作用,我目前仍不清楚,也不想勉强去了解。江南先生,这种情况确实是存在的。”
江南双手撑着矮桌,再次将目光投向老绅士。
“您是……”
江南低声说道。虽然经过33年,但他的脸并不陌生,声音和连说话的样子也有印象。
“您的名字是……”
“我忘说了。”老绅士一本正经地说,“我叫浦登征顺。”
1991年9月27日,星期五的下午1点半,这是江南孝明睁开眼睛的日期和时间。23日的日落后不久,他从十角塔的阳台上坠落。之后,他昏睡了将近四整天。
“如果直接掉下来,那无论如何是没救了。好在你中途挂在院子里的树上了,没有摔到地上,只受了轻微的摔伤和擦伤……”
“就和33年前从这座塔上坠落的青年一样,是吗?”在浦登征顺说明情况时,江南怀着奇怪的心情确认道。
黑暗馆老馆主的嘴角微微一笑。
“是的。不过,可以说你更幸运。你似乎没有因为冲击而引起记忆障碍,而且说话也好好的。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浑身多少有点疼……不过,好像不要紧——给您添麻烦了。”
征顺让江南喝口水。江南从桌上的水壶中倒出水来润了一下干渴的喉咙,再次看了看周围的样子。这里是……江南记得这里是那间客厅。
四间日本式的房间连在一起,十分宽敞。北端的一间铺着被子,自己和33年前那个年轻人一样躺在同一个地方。
枕边叠放着来时穿的衣服,上黄色的夹克、蓝色的长袖衬衫、退色的黑牛仔裤——江南身上换了睡衣,是黑色的,虽然是白天,却没有光透过面向走廊的拉门射进来,难道现在依然关着防雨套窗吗?隔开房间的拉门上的红纸肯定不止换过一次,色泽比33年前要鲜亮浓艳得多。
“那时——在我因地震而坠塔之前,我看到一个人影。”江南对征顺说,“想必是这间客厅所在的东馆吧。二楼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窗边好像有个男人的身影,穿着茶色衣服,那个人是……”
“是我!”征顺回答,“我碰巧充当了33年前青司君的角色。”
鹿谷门实一直默默听着两人的交谈。可能是判断目前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吧,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只手肘放在膝盖上托着腮。他身上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的黑色装束,像是为了拜访黑暗馆而订做的。
“我立刻叫家里人去塔下查看,结果发现了你。并且和33年前的那个青年一样,把你抬到这间客厅里。”
“尽管没有大伤,好像也没撞倒头部,但你就是昏迷不醒,我们也束手无策。”
“结果就在这里一直睡到了今天?”
“是的。”
“没有和医院以及警察联系吗?”
“是的,因为我们判断你没有生命危险。”
“也就是说在这方面,现在和过去没什么改变,对吗?”
征顺没有同答江南的提问。
“这个家里有位优秀的医生。”征顺说,“医学上的判断都是交给他的。根据他的指示,我们用点滴给你补充水分和营养。”
“医生……是野口先生吗?”
“野口?啊,是村野先生吧。很遗憾,他已经去世了。在十多年前,是病死的。”
“那么……”
那位“优秀的医生”是谁呢?是野口先生死后浦登家的主治医生吗?但是,一般不会把他叫做“家里人”吧。那么,究竟是……虽然我很想知道,但黑暗馆馆主并不打算做更多说明。
“总之——”他接着说,“你能平安醒过来,我也放心了。那边的作家先生——鹿谷先生正好在这个时候到了,这也是机缘巧合吧!”
“是……机缘巧合吗?”江南瞟了一眼依然沉默的“作家先生”,“我想我夹克的口袋里应该装着钱包。”
“是的。”征顺的嘴边又浮现出微笑,“这和33年前不同。”
“钱包里应该装着工作证、驾驶证,还有信用卡之类的。”
“我检查过,知道你是在东京出版社工作的。后来,又找到了冲入森林的租赁汽车,是你开来的吧?”
“啊,是的!”
绷带代替了我当时用的手帕,整齐地包在事故中受伤的左手上。
“您是根据我的工作证和我公司联系的吗?所以鹿谷才会来这里,对吗?”
“不!”征顺摇摇头,“对不起,和警察以及医院一样,我们没有主动和任何人联系过。因为我们不希望有太多不相干的人来,我们要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因为医生诊断说没有生命危险,应该不久就会醒,所以我们决定先等你醒来再说。是的,就像刚才你说的,在这方面,现在和过去没什么改变。”
“因为这个家里有许多必须保守的‘秘密’对吗?”
“是的!而且——”说到这儿,浦登家的老主人有点犹豫,用手指往上推了推无框眼镜的鼻架。
“因为这次的情况和33年前太像了,无论是日期上还是时间上,还有那天两次发生的地震……而且,我查看了你的钱包,得知坠塔后昏迷不醒的你偏偏也姓‘江南’。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嗯!”
“因此把你安顿在这间客厅后,对不起,我采取了一些措施。”
“什么意思?”
“除了出入用的一扇门,其他所有的门窗都钉上钉子使其打不开,这是为了让你不能随便出去。我还立刻在出入用的门上装了锁……在此基础上,我尽量安排人在这里看着你——”
征顺环顾了一下微暗的客厅,再次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眼镜,然后注视着江南。
“幸好,这似乎是我杞人忧天了。”
“不过——”
江南回头看了一眼依然一声不吭的“作家先生”,问出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鹿谷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这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吗?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呢?”
“我听到了录音电话上的留言。”鹿谷门实轻轻地耸了一下肩,“22日夜里,你不是给我留言吗?说什么‘熊本市的山中有座青司之馆,叫黑暗馆,明天我想一个人去看看’。”
“啊,是的。”
“我好像也对你说过,当时我正好有事回了大分县的老家。第二天,也就是23日下午我在外地查了一下电话录音,听到了你的留言……我总有一种不样的预感,一想到现在你正独自去那座‘青司之馆’就坐立不安。”
鹿谷嘟着嘴瞪着江南,似乎有点生气。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江南“啊”了一声垂下头。
“总之,我先查到你老家的联系电话,因为我听说你回老家给母亲守七去了。我打电话过去,可总是不通。到24日傍晚,你父亲才终于接了电话。一问,他告诉我:在法事后的餐桌上,你的舅爷——可能就是你们刚才提到的原古董商远藤敬辅吧,他热心地对你说了那座奇怪的宅子——黑暗馆的情况。因此,我要了远藤先生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但是也没人接。我等得不耐烦了,就决定先去熊本市看看……最终,在26日——昨天早晨我和远藤先生取得了联系。”
一口气说到这里,鹿谷说了声“失礼”,将身体挪到矮桌旁,伸手去拿桌上的水壶。他在江南用过的玻璃杯里倒上水,一口气把它喝完,看来他也很渴了。然后,他的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一个像图章盒的黑色物体,但是里面装不了图章,只能放上一枝烟。这是鹿谷爱用的香烟盒,他是用它来控制吸烟的。
“这是今天的一枝。”他嘴里嘀咕着,将烟衔到口中,用盒子里内置的打火机点上火。
“我对远藤先生说明了情况,问出了他记忆中黑暗馆的大概位置以及主人‘浦登’这个姓氏。然后,我就和你四天前一样,在熊本市内租了一辆车,于昨天傍晚时分出发。到了晚上我总算来到I村,但这时出现了大雾。我觉得夜间最好别再走了,就在车里过了一夜。天亮后雾也散了,我又开始前进。可是到了百目木崖附近,又遇到了大雾……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湖边,这是两个小时前的事情。”
“对不起,因为我让你那样……”
“啊!”鹿谷有点害羞地挠着鼻头,“当然,担心你的安全是一部分原因。但是,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自己也遏制不住亲眼看看这座‘青司之馆’的想法。”
“恐怕是吧!”
“对了,今天早晨,我去村里的杂货店询问黑暗馆的位置和行走路线时,那个店主人还记得你呢!他说几天前有个开车的年轻人问过同样的问题。还说:‘你也是去山里面浦登家的黑暗馆吗?要是那样,那得非常小心才行,那儿很早以前就多次发生过可怕的事……’我被他狠狠地吓了一顿。”
“是的,我是去那家店里问路的,鹿谷你也是吗?……啊!”
这时,江南终于想到了I村的“波贺商店”——那店主人的脸上有块很大的旧伤疤。
“是吗?”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那店主人看起来50岁左右,假设他还要年轻一些,是46岁,那么33年前就是13岁了。他脸上的旧伤疤好像是从额头到左眼睑和脸颊一带,左眼看上去失明了。
“浦登先生!”江南问老馆主,“莫非那家杂货店——波贺商店的店主就是33年前那个叫市朗的中学生?他在南馆的火灾中左眼受了重伤。”
“市朗……哈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啊!这个我还记得——是的,听说他是波贺商店的继承人,左眼在那场大火后失明了。”
“果然……”
现在江南明白,为什么在他说出中村青司的名字时店主人会表现出那种微妙的反应。想必他也听说过33年前被大家称为“中也”的大学生的本名,而这个名字肯定还残留在他记忆的角落里。
江南的心跳突然加速,他用手按住胸口,看着远道而来的作家。
“鹿谷,你是怎么上岛的?”
“湖边不是有栋石造的小型建筑吗?那栋建筑的内线电话连着岛上的主屋——”鹿谷斜眼看着征顺回答道,“出来应答的好像是佣人,最初他冷淡地回绝了我。但我说出你的名字后,他马上替我通报了浦登先生。然后就有人过来接我了。”
“四天前,我也先按了那部内线电话的按钮,当时没有任何反应……”
“啊,是吗?”征顺回应道,“呼叫音并不能传到馆内的每个角落,所以可能碰巧谁都没注意到吧。或者……对了,或者是因为设备陈旧。所以状态不稳定。”
“好了好了,总之一切没事就好了。是吧,江南君?”鹿谷的语调一下子变得非常明快。
“关于你昏迷期间所经历的33年前的事,我还是很难相信,嗯……这个改天再慢慢听你说——”
“那可说来话长了。”
“那我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作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露齿一笑。这时,香烟的过滤嘴已经开始烤焦,他依依不舍地将“今天的一枝”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江南谨慎地问道。黑暗馆馆主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但中间好像混杂着一丝痛苦,或者说是焦虑的神情。
“能够回答的,我会回答。”
也就是说还有很多不能回答吗?
这是当然的——江南心里想道。无论33年前和现在有着多么惊人的一致,无论他如何相信我说的一切都不是梦,但对于征顺来说,进而对于以他为代表的浦登家族来说,自己和鹿谷依然是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对不起!”江南温顺地低下头,但还是马上提出了问题。
“首先是关于藤沼一成的画。除了‘达丽娅之镜’上的画,这座馆中还有藤沼的油画,对吗?东馆的客厅中有<绯红的庆典>,北馆的沙龙室里有题为<征兆>作品。”
“题名是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但是,以前确实有藤沼的画。”
“现在还保留着吗?”
“不,这里己经没了。”浦登征顺静静地眯起镜片后的老眼,“藤沼死后,他的儿子再三恳求我们把画让给他。那可能是15年前左右……”
江南知道那是藤沼纪一。他戴着白色的橡胶面具,隐居在冈山的水车馆中。就是说水车馆的“藤沼作品集”中也包括曾经在黑暗馆里的那两幅?
实地拜访过水车馆的鹿谷轻轻地“啊”了一声。关于藤沼一成和纪一的知识,江南原本都是听他说的。
“听说你和作家宫垣叶太郎也是朋友?”
江南接着问道。鹿谷又“啊”了一声。征顺这次睁大了双眼。
“虽说是朋友,但也不过是很久以前见过几次罢了——他好像是三年前去世的吧,听说是因为疾病折磨而自杀的……真是可惜啊!”
“那么,你和中村青司先生呢?”江南紧接着问道,“33年前,在重建烧毁的西馆和南馆时,你不是请当时还是学生的青司先生帮过忙吗?之后,你们还继续交往吗?”
“和青司君……不,曾经有过亲密的交往,但后来突然中断了。”
征顺再次眯起镜片后的眼睛,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了浓重的忧郁之色。
“听说他几年前也过世了。”
“是的,六年前的这个季节,在大分县的角岛。因为被称为蓝屋的他家发生了火灾。”
“因为火灾……啊,好像是这么说的——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江南先生……”黑暗馆的老馆主注视着江南。他忧郁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淡,“我不相信。”
“不信?不信什么?”
“青司的死。”
江南无言以对,老馆主静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也知道吧,青司君和我一样,是受到‘达丽娅祝福’的人。”
“啊……”
……达丽娅的祝福!
3年前的9月24日夜,在“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青司吃了用来招待他的“达丽娅之肉”但怎么可能——江南使劲摇头。
不可能有这种事,当然不可能!
在六年前的角岛上,中村青司确实死了。大火将蓝屋烧得一干二净,他与妻子和枝的遗体一起葬身其中。半年后的春天,我和鹿谷在青司的弟弟中村红次郎家中查明了事情的真相。不会错的,肯定不会错……
“还剩一个问题,能告诉我吗?“
江南再次使劲摇了摇头,怀着逃避的心态进入下一个问题。
说实话,想问的问题多得可以堆成山。比如说33年前的那场大火后,“生死不明”的三个人的遗体是怎么发现的?一连串的凶案最终是如何处理的?现在这座馆里住着几个人,是什么人?患早衰症的阿清还是没过几年就死了吗?美惟怎样了?失去另一半的美鸟现在又如何?伊佐夫呢?茅子呢?当时的佣人——鹤子、羽取忍和宏户呢?还有慎太呢?——“达丽娅之肉”现在还在吗?这33年间,有没有人成为新“伙伴”?如果有,那有多少……
但我觉得这些问题就算我再怎么问也不可能从征顺口中得到答案。而且我觉得现在的我还是不要知道、不要涉足这些问题为好。
“最后一个问题……重建和补修完33年前烧毁的部分后,这座馆的整体外观是不是有了很大变化?”
“哦!”
“也就是说,我从塔的阳台上坠落之前看到的这座馆的整体外观,比起33年前好像有很大差异。”
浦登征顺默默地点点头,用手指抚弄着雪白的胡子。他的手非常柔软,不像是老人的手。
“让我来回答你吧。”几秒钟后他说道。
“首先,关于西馆,我们尽量忠实地恢复原貌,在建筑的南端配上三层塔屋,墙壁多用黑色平瓦镶面,再刷上黑漆。南馆是木结构,外壁钉上护板,基本上也和以前一样。这两栋建筑中照例都精心设计了几处不太实用的机关,这一点你恐怕早就知道了吧。总之,可以说每一栋建筑在结构和设计上都没做过多的改动。”
征顺停下来眨了几下眼睛。
“只有一处——”他继续说道,“只有一处因为青司君的提议,和以前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
“因为青司先生的提议?”
“是的,那是……对了,江南先生,要去实地看看吗?”
“啊?“江南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那样……可以吗?”
“话说到这里,也没法再对你隐瞒了。”黑暗馆馆主回答,“而且,也正是因为他——青司君的指引,你和鹿谷先生才会到这座黑暗馆来。你和青司君的缘分不浅,这一点在你醒来之前我已从鹿谷先生那里听说了。凡是和青司君有关的建筑,你们俩都很感兴趣。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相信我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说着,老馆主又拿起手边的怀表,递给江南。这是“我把它还给你”的意思吗?
“只不过,江南先生,所有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在你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后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好的!”
接过外公的遗物,江南坐正了点点头。
“那么……”征顺慢慢站起来,“我来带路吧。你能走吗?”
“啊,能走,我想不要紧。”
“走吧——鹿谷先生,愿意的话,你也一起来吧。”
白发的黑暗馆馆主矍砾地走在前面,带着江南他们去东馆的玄关大厅。
客厅前面的长廊里并排着黑色的双层格子拉窗,地上铺着黑色平瓦。穿过左右打开的黑门,我们进入宽敞的大厅。但空间的光线依然微弱,和刚才相差无几。墙壁、天花板、通往二楼的回转楼梯……一切依然被刷成没有光泽的暗黑色。
据说这是建于明治时期的老西洋馆,尽管历经了漫长的岁月,但它内部的样子感觉和江南33年前看到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当然,过分老朽的部分肯定逐个得到了修缮,如果仔细看,一定到处可以发现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尽管这么想,但最终,江南还是产生了妄想。异国的魔女达丽娅,她疯狂的“祝福”或许只对她最后的栖身之处——这座黑暗馆才最有效地发挥着作用。
通往中庭的门是双开门,在它右首有座黑色的座钟。现在,它正带着和33年前相同的厚重感,悠然地计着时间。
门的上方是半圆形窗户,镶着深色玻璃。我突然发现它和33年前不同,竟然没有一丝光亮从那里透进来。这是……正想着的时候,征顺来到窗下,将漆成黑色的两扇门同时推开。
门外应该有个露台,铺着黑色炼瓦,向中庭方向突出。可是向打开的门后一看,江南才发现它已经没了。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里是走廊。
昏暗的走廊没有一扇天窗,宛如隧道一般。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没有光亮从半圆形的窗户中透进来。
征顺打开灯。
长廊的黑色天花板上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光。灯光依然很弱,好像就要被黑暗吞没似的。地上铺着黑石,墙壁上贴着黑色裙板,裙板上面的部分则是暗红色的。
“这——这样的走廊……”
“以前没有,这是在重建西馆和南馆时新造的。因此,如果从十角塔看,这座馆的整体外观和以前不同。”说到这,馆主静静地退到门旁,“来吧!”他催促江南道,“走吧!你大概知道尽头是什么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请——”
江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慢步走了出去,鹿谷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廊尽头的墙壁和左右墙面的设计完全不同,黑色粗糙的墙面看上去像是用大块石料垒成的。
江南直视着前方,慢慢地向前走。
每前进一步,各种各样的情景就不断复苏,错综复杂地在脑子里闪过。那主要是飞到33年前的“视点”通过中也,不,中村青司的经历看到的许多情景。其中也有很多是通过波贺商店的市朗以及坠塔青年——真正的浦登玄儿看到的。还有“视点”飞到33年前的18年前,附在调包之前的玄儿身上看到的。
……黑黢黢耸立的十角塔。最上层昏暗的禁闭室。格子门对面出现的女性身影……诸居妈妈。妈妈!啊,妈妈……火,摇曳在宴会厅里的红色烛火。肖像画中妖艳的美女。异国魔女……祝福,达丽娅的祝福……血红的葡萄酒和红色黏稠的汤……你吃过了吧,玄儿少爷?玄儿……愿达丽娅祝福我们。吃,那肉!达丽娅的,达丽娅夫人的……你是说我一定要回答吗?我一定要回答……缺失,关键性的缺失,在这座馆中。令人眼晕的巨大闪光……妈妈!缺失一定在我身上。那可不行啊,青司!无情燃烧的大火……啊,妈妈,妈妈!被吓着了吗,中也先生?我对你……所灭亡者,可是我心?所灭亡者,可是我……妈妈!啊,妈妈!妈妈!妈妈!明白了吗,忠教?实际上啊,忠教你……躺在满是药味的病床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很痛苦的脸,那声音,那话语……深深烙在心里的场景。深深烙在心里……孝明,实际上啊……这是我的、我的记忆。你呀……不是我生的:我的、我自己记忆中的……大雨,不安的雷声,火山爆发的惨剧……可怜!所谓亡者,可是我……是我的心吗?都很可怜……人、村子还有树和山。大雨……还有——还有那天的、那时的——让我死吧!
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但是我做不到,那样的事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从病房里逃出来
……是的,之后又经过几天病痛的折磨,她终于得到了死的安宁。
……江南似乎快看不到眼前的现实了,他赶紧用力摇摇头。这时,他己经来到黑色石壁前,不知不觉中,两眼中竟有少许泪水。
自从今夏和母亲诀别之后,他还从未流过泪——走廊在此向左右叉开。
去哪里呢?江南停住脚。突然,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若隐若现的……啊,这不是钢琴声吗?谁在弹钢琴?在哪里弹?现在这个旋律是……
江南从分叉口拐向右边,那是琴声传来的方向。
走廊很快沿着黑色石壁向左拐了个直角。左转不久后又出现一个分叉,一边是沿着石壁笔直向前,另一边则向右拐了个直角。江南马上发现后者可能是延伸至北馆的。前者在前方不远处沿着石壁又拐向左。
来到这里,江南觉得大致上可以把握这条走廊的结构了。
如果从这里一直沿着墙往前走,肯定会有延伸至西馆的走廊。
如果在最初的分叉口向左转,那里也会有延伸至南馆的走廊。也就是说——
这个由黑色石块垒成的墙壁原本是四方形的小型建筑的外墙,而那座小型建筑就是中庭正中央的“迷失的笼子”。恐怕这条走廊就是以它为中心将东西南北四栋建筑连成一个十字形……原来如此——江南想道。
关于中村青司六年前的死,浦登征顺刚才是那样说的,但是在重建烧毁的那两栋建筑时,青司却提议建这样的走廊。当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莫非……
……我停下来,朝着北馆的方向侧耳倾听,于是我听清了传来的钢琴声。缓慢的节奏,灰暗的旋律,这是萨提的……不,不是的。
是舒伯特的吗?
这是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钢琴鸣奏曲E长调》第二乐章。
33年前,青司来到这座黑暗馆。第四天早晨,他在北馆的音乐室前听见的就是这首曲子。现在,是谁在那间音乐室的钢琴上演奏这首曲子呢?——到底是谁在弹?莫非那是……不!不过……
“啊!”
鹿谷的声音打断了江南如同滴在纸上的红墨水般渗开的思路。
一看,鹿谷已经超过停下的他,来到走廊前方又要左转的地方。
“怎么了?”
“就在刚才,那里有个人——”鹿谷指着拐过去的走廊深处,“那里有个人,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无声无息地在里面的拐角处拐过去了……”
“那是什么样的人?”
“身材很小,漆黑的衣服像斗篷一样,头上黑色的像是兜头帽,感觉那简直就像是……”
难道他想说那简直就像是“活影子”什么的吗?——啊,难道“难不成……”江南嘀咕着用手摸了摸微微出汗的额头。
难道鬼丸老——那个黑衣老佣人现在还在这里?难道33年前应该已将近90岁的他现在还活着,还在守护这座“迷失的笼子”……
江南迅速从鹿谷旁边穿过、沿着石壁拐过去。果不出所料,前面有条向右拐的分叉,那是延伸至西馆的。正好在分叉口附近的左首墙上有扇黑色的门——没错,那是“迷失的笼子”的入口。
陈旧的门紧闭着。江南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前。那是两扇黑色的铁门,上面有他熟悉的浮雕——“人骨和蛇”……
江南静静地伸出双手握住门的把手。把手摸上去滑溜溜的,感觉只要一用力就能打开。
这——这里是“迷失的笼子”,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和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这里是……
“怎么了,江南君?不打开看看吗?”鹿谷惊讶地问。
江南什么也没回答,握着门把手好一会儿都没动。
江南知道门后是如洞穴一般的狭小空间,里面还有一扇铁门,门上有扇镶铁格子的小窗。门里面的地上有个四方形的洞,洞里有黑色的石台阶一直通向地下。而且……
……这里……
是的,这里是“迷失的笼子”,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和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
“怎么了,江南君?”鹿谷惊讶的又问了一遍。
江南重新握紧门把手。就在他刚要打开的那一刹那——
“咯噔”一下,他心里猛然间打了个冷颤。
他仿佛感到从紧闭的黑门后面传来了异样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东西徘徊在地底的黑暗中——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江南闭上眼睛,静静的深呼吸着。
“回去吧,鹿谷!”江南低声说道。然后,他离开了那扇门,“这个地方我们不能靠近。”
走廊以“迷失的笼子”为中心,将东西南北四栋建筑连成十字形。江南又开始思考在修补和重建这座馆时,中村青司提议这一大胆改造的意图。
这难道不是青司微不足道却又竭尽全力的反抗吗?妄图抗拒“死亡”的念头产生了这座黑暗之馆,但青司却希望借此摆脱它那挥之不屈的咒语的束缚。
是的,无法解决的肉体和灵魂“迷失”在“笼子”中,而这一定是为了将它们通通封印才在地上画的巨型十字架。当然,征顺不可能没发现青司的意图,但他还是接受了青司的提议。也就是说,他也希望从长年被囚禁的咒语的束缚中,获得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自由。可是……
可是尽管有青司的这种反抗,但在这里,在这扇门里面的地底下……
江南的心里又打了个冷颤。
他用眼神催促着茫然的鹿谷,慢慢的转身往回走。这时,从北馆传来的灰暗的钢琴旋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