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的‘达丽娅之日’已经过去,已是深秋,她们俩即将迎来十周岁生日。”说着,野口医生多次不安地摸着下颌灰色的胡须,“她们——美鸟和美鱼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接受了分离手术。”
我们正在东馆一楼的餐厅。我、野口医生还有玄儿三人。医生坐在长长的红木餐桌靠门一侧的位子上,我和玄儿并排坐在对面,相互隔着两张椅子的距离。
“将她们的身体分离,这己是讨论过多次的问题。我一直都认为那种外科手术并非是天方夜谭。综合考虑她们的结合程度以及其他各种条件,我认为即便手术难度很高,但应该不会有很大风险。与此同时,我也非常犹豫。像她们这样健康而聪明的‘H型两重体’在世界上也是极其罕见的,夸张地说近乎奇迹。我心中有个强烈的想法:如果她们愿意,保持原状不也很好吗?”
把她们分开很可惜吗?
我在心中这样说道,回想起前天野口医生就美鸟和美鱼的异常畸形侃侃而谈的样子。
“但是,根据她们的父亲柳士郎的决定和要求,最终决定实施手术。就我而言,考虑到她们的将来,也认为还是各自分开比较好。柳士郎恐怕还有这样的想法——如果看到她们分开,持续昏迷的美惟或许内心也会发生一些变化。”
“当时,我也赞成。”玄儿插嘴说道,“当时,我是医学系三年级学生,和现在一样,生活在东京。‘达丽娅之日’我回来了,父亲征求了我的意见。”
当他说出“父亲”这个词时,嘴角显得有些僵硬,这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玄儿接着说下去,“虽然美鸟和美鱼都坚持不做手术,但考虑到今后的生活,我觉得还是……”
于是就不顾她们的意向,强行实施了分离手术吗?
地震、吊灯的坠落、双胞胎的滚落以及分裂……噩梦般的喧闹已过去一小时左右。在我摆脱了暂时的茫然自失的状态,设法安慰狂乱的美鸟时,伊佐夫和阿清跑到北馆,不久玄儿和野口医生赶过来,事态终于平息下来。
幸好,美鱼只是晕过去,在玄儿他们赶来后不久,她就略微恢复了一些意识。野口医生诊断头部出血的伤口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她似乎无法独立行走,所以我们暂且将她抬到门厅附近的会客室——里面挂着藤沼一成那幅《绯红的庆典》的房间,用沙发作床,进行治疗。
期间,美鸟依然顽固地不愿离开美鱼。医生注射了镇静剂后,她终于安静下来,但对外界的刺激变得麻木。很快,她因药力发作而沉睡过去,表情呆滞,仿佛真的被抽去了灵魂。看到她的表情,我在怜悯中,不禁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依照玄儿指示,我独自先来到这个餐厅。我抽了几枝烟,只是觉得恶心。随后,玄儿带着野口医生来了。据说鹤子陪在那对双胞胎身边。首先由野口医生向不知真相、惊慌失措的我进行说明。这好像是玄儿的安排。
“执刀的人是我。”野口医生依然用手摸着下颌的胡须,“我尽量召集了最好的人员,以保证万无一失。当然,这是我第一次做连体双胞胎的分离手术,但有信心成功。作为外科医生,我技术还不错,而且事先也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探讨。你刚才也看到了,手术结果很成功,两人被分开,各自拥有了独立的身体。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外科手术之外。她们的身体被成功分离,但彼此的心却比手术前结合得更为紧密。在手术结束、伤口痊愈后,她们也不愿承认自己被分开的现实。”说着说着,红脸医生那光秃的前额更加红了。玳瑁镜框的眼镜后面,直眨巴的小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
“无论是谁,都一目了然,她们俩已经被分开。但她们依然穿着往昔那特制的衣服,不肯穿为她们分别准备的新衣服,似乎两人还连在一起。当初那么做,或许是对违背她们意志、强行将她们分开的行为的一种对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严重……结果,她们真的开始相信自己的身体依然连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你们经过手术已经分开,已经不连在一起了……不管我们怎么解释、劝导,收效甚微。她们根本不听,甚至连自己被迫接受分离手术这一事实都不相信。这样一来,焦点集中到精神问题方面。作为外科医生,我束手无策,多次请专家来做这方面的治疗,但是……”
或许没有满意的结果吧。正因为如此,她们现在才会那样。医生说过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不如说在精神上”,这句话的内涵就是指这个吗?六年前的分离手术后,围绕对自己肉体状态的认识,她们的内心己经损坏——疯了。
我终于理解了。我想起今早玄儿在西馆的“打不开的房间”中,有关野口医生的话语。
——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我们这个家的形态本身,还不如说是美鸟和美鱼的存在。
一方面,他毫不掩饰对她们的过分怜爱和执著,甚至将少见的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存在本身称为“近乎奇迹”。另一方面,尽管他亲自执刀,进行分离手术,消除了那种畸形,但却没能将两人从精神上分开。他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刚才他说话的样子能清晰地表明这一点。正如玄儿所说,围绕着美鸟和美鱼——这一对双胞胎,这个医生的内心非常矛盾。
“那么,我……”野口医生将手指伸入镜片下,轻轻地揉着眼角,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前,不能完全交给鹤子负责,我先去那边。美鱼的病情好像暂时稳定了,但还不能肯定。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送她去医院。”
“暴风雨虽然过去了,但这里的‘孤岛’状况并无变化。”玄儿回应道。虽然语气很冷静,却难以掩饰焦急神情,“我先报告父亲,不过最好您也去强烈要求。对于昨天的两起凶杀案,也不能再置之不理,必须设法尽快和外界取得联系。”
“同感!”野口医生点点头,表情忧郁,说了声“我先去”,便掉转庞大身躯,快步走出房门,由此也能看出他心里非常担心美鸟和美鱼。
“对了,”当门关上,听不到野口医生的脚步声后,我问玄儿,“阿清在哪儿?”
“阿清被征顺姨父带回北馆了。他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
“阿清知道吗?美鸟和美鱼实际上是那样的……”
“我想可能不知道。因为六年前进行手术时,阿清年仅三岁。出院后,她们依然和以前一样,连在一起行动。我想也不会有人特意将事情真相告诉他。”
“伊佐夫也不知情?”
“当然!”玄儿的嘴角闪过一丝笑容,“恐怕和你一样,被吓坏了。啊,对了,后来他去哪了呢?”
“江南呢?”
“好像也吓坏了。呆若木鸡,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我让羽取忍把他带回房间。”
“是吗?”我低声回应了一声,低头拼命整理起思绪。玄儿略微让我想了片刻。
“怎么样,中也君?你原本不是认为美鸟和美鱼是两起凶杀案的元凶吗?现在你知道她们实际是分开的,那么你对凶犯有何想法?
果然!我暗忖,抬起头,略带抗议地瞪着玄儿。
他果然早就发现了吗?发现了从“暗道问题”推导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的可能性。还发现我心有所想,未曾直言。
“凶手为何没有使用壁炉暗道,而是从画室的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呢?那可能不是因为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而是因为身体上的制约而无法通过。你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你曾认为凶手是她们。”
“是的。”
“但是,怎么样?”玄儿将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托腮看着我,“H型双重体的美鸟和美鱼早在六年前的手术中,就已经分开。如果脱下衣服,她们的身体并不相连。她们可以分开,依次通过暗道。”
“是啊,是这样!”我当然也认为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推理来否定对她们的怀疑,但是……
“但是,玄儿!”
我还是抱有怀疑。
“根据野口先生刚才的说法,她们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仍然连在一起吗?她们把六年前的手术都看成子虚乌有。如果这样,很难想像她们为了从暗道中通过而会脱去衣服,分开行动,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她们认为自己没有接受过分离手术,这是事实。她们也一直穿着特制衣服,做起动作来也好像和以前一样,腰部的一部分连在一起。真如你所见,两人步调一致,配合得天衣无缝,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像是依照严格的规则进行表演。但是,这只限于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
“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只有她们而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人未必会遵守这个‘严格的规则’。”
“只有两人的时候,她们会根据需要打破规则。比如……睡觉时、入浴时、更衣时,她们会分开,依照方便的原则活动。这是事实。”
“根据需要……依照方便的原则。”
“嗯。好几个家人曾亲眼目睹过,我也见过。我无意中去她们卧室时,两人分开了,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沙发上,各自看书。看见我后,她们慌忙靠在一起,用毛巾盖住身体,然后假装糊涂,若无其事地开始‘两个是一个人’的举动,好像在说‘哥哥你怎么了……’”
我含糊地“啊”了一声,迷惑不解。
“我觉得可以这样来解释。”玄儿放开托着腮的手,直视着我,“所谓‘自己眼里的自己’无论实际如何,在她们心里,一切都可以根据想像随意进行变换。即便看到实际分开的身体,也可以强行歪曲事实,说‘不,这是连在一起的’在她们狂乱的内心,这样的认识方式形成了。可以说在她们的主观世界里,这样就保持了某种平衡。
“但是,如果牵涉到第二者,这种说法就行不通了。因为在她们心中自然而然地被唤起了‘第三者眼里的自己’这个形象。世界就不能仅在她们二人的主观中成立。在此,客观视点多少有点无奈地被导入进来。结果,对于她们来说,‘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成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所以,在有第三者的场合下,她们就必须彻底扮演‘身体相连的自己’。她们本人并没意识到那是在扮演。”
“啊!”
我觉得自己基本上可以理解他的说法。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无论身体如何分开,她们在自己失常的主观中,可以相信“并没有分开”。但是,有人在场的时候,她们下意识地判断那样不行。于是她们认为:为了维持“我们没有分开”这一自我认识,就必须在别人面前也明显地做出“姿态”。
“所以,中也君!”玄儿继续说道,“她们如果杀人,被逼入绝境——如果不从那个狭小的暗道通过就无法脱逃,她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分开行动。脱掉再穿上那件特制的衣服,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费多少时间吧?如果打破玻璃,那声响可能会被人听见,与这种费力的行为相比,她们应该更容易选择前者!真正的凶手没有走暗道,而是打破玻璃逃脱的。所以,她们不是凶手……”
“是的。我能明白。”
看到我默默地点点头,玄儿又托起下巴。
“放心了吗?”
“这个……”
“在红色大厅探讨完暗道问题后,我隐约感到你可能怀疑美鸟和美鱼。之后,我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
“哦?”
“总之,她们不是凶手。”玄儿的话语斩钉截铁。
听了这一系列解释,我对于她们的疑虑也逐渐打消。
美鸟和美鱼不是凶手。
她们的内心确实有“问题”,确实有些病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已经完全踏入狂乱的境地。但这种“心灵扭曲”还没达到用“杀人狂”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地步。
但是,如果这样,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和浦登望和呢?
这个疑问依然挡在我的面前。
现在,美鸟和美鱼的可能性被否定了,那么从“暗道问题”导出的只能是“无人是凶手”这一令人尴尬的结论。但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凶手的人”肯定存在。也就是说至今为止在以“暗道问题”为中心的推理中,会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错误?会不会忽略了什么?是这样吗?如果这样,那到底是……
我沉默不语,焦急地思考着。
答案肯定离我不远了,我强烈地感到它已经非常接近,但我抓不住它,无法抓住它。虽然我觉得只要再把手伸长一点就能碰到它了……啊,是什么呢?哪里弄错了?忽略了什么?我……
就在我差点抱头趴在桌上的时候,传来了开门声。通向西侧走廊的双开门被打开了。
“啊,太好了。”
玄儿站起来。羽取忍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可能是玄儿吩咐的吧,好像是为我们冲了咖啡或者红茶什么的。
“野口医生在客厅,你拿一杯去那边吧。”
“知道了!”
“江南在房间里安静吗?”
“是的。”
“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是的,什么都不说。”羽取忍依然用战战兢兢地声音,慢一拍地回答着。
“慎太怎么样了?”
“我想他应该在房间里。我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命令他不许出去。”
“是吗?那么,你把他带到北馆的沙龙室,好吗?”
“难道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他没做什么坏事。正好相反,他还想帮助有困难的人。在市朗看来,慎太是恩人。”
“啊!”
羽取忍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她将供两人用的杯子和砂糖壶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行了个礼,走出餐厅。期间,我一直在脑子里思考那个就在不远处、将手再伸长一点就能触碰到的答案,思考有关双胞胎是凶手之说以外还能从“暗道问题”导出何种解答。
羽取忍给我们冲的是红茶,黑色砂糖壶中装的不是砂糖,而是果酱。玄儿用黑色木勺满满地舀起一勺果酱,放进去,搅拌起来。
“你也可以多放一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吧。”
“嗯。不过,一点也不觉得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儿的手,黑色的砂糖壶、黑色的勺子、宛如鲜血的红色果酱……
“你不用担心。”玄儿好像读懂了我目光中的含义,挑了一下嘴角,“这就是单纯的草莓酱,宏户亲手做的,没有混入奇怪的材料。”
“啊……好的。”
我不由自主想起前天“达丽娅之宴”上的情景,好不容易才从脑子里驱赶走,学着玄儿,把果酱溶入红茶,将杯子移到嘴边。味道出人意料的好。红茶的香气和涩味包裹在果酱浓厚的甜味下在口中扩散开来,我感到疲惫的神经多少得到修复。
“玄儿,那以后,你没睡一会儿?”我问道。
玄儿先喝完了,放下杯子。
“我只睡了一个小时——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醒过来了?”
“啊,是的。所以,有很多要忙的!”说着,玄儿的脸上浮现出故弄玄虚的笑容。不过,可能也过度疲劳了吧,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的颜色也不好,眼睛严重充血。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瞳孔看起来也有点浑浊。他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很疲劳了。
“发现新情况了?”我继续问道,“刚才听伊佐夫说——市朗在进行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嗯,也有这个意思。他是怎么说的?”
“说市朗在红色大厅中看到了凶手的样子,似曾相识。”
玄儿皱着眉,点点头:“是的。到了今天早晨,他似乎才想起来。市朗说虽然只是在闪电瞬间看到的,但当时打碎窗户的人的脸,自己确实看到了,而且是见过的。他觉得似曾相识。”
“就是说,他对那张脸感到眼熟?”
“这有点奇怪。目击当时,他并没有马上想到,但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似曾相识——他是这么说的。”
“哦?那就是说……”
“就是说那张脸可能是在红色大厅目击到凶犯前就见过的,也可能是之后见过的。我问了,但他自己好像也不十分清楚,反应极其暖昧,看样子并没有十足把握。”
“先不管可信性的问题……”我说道,“总而言之,市朗昨晚在红色大厅目击了可能是凶手的人。而且,在市朗来这儿之后,到今早醒来期间,他曾见过那人。”
“是这样。嗯,所以我就决定看看他来这里之后曾见过谁。”
玄儿依然皱着眉头,不满似的嘟着嘴。
“第一天——23日傍晚市朗到达湖边,好像首先是在湖边建筑巾看到了蛭山。他无意中从窗户看到的。当时正好发生地震,是那天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的第二次地震。据说那里的墙壁和天花板因为地震而坍塌,蛭山被架子压在底下。”
“有这样的……”
(……有的!他追认道。)
(在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中,湖畔的那栋建筑……但是,为什么?在此突然又有了不协调的感觉……)
“在市朗眼里,蛭山好像是个非常可怕的怪人。他非常害怕,当场逃走,在吉普车的后车箱内过了一夜。第二天他去看蛭山的情况,发现他尽管受了重伤,但还是从架子下脱身。市朗又非常害怕地逃之夭夭,后来在湖边看到了蛭山的船高速撞在岸上,严重受损的情景。”
果然!我心里想。
关于蛭山事故的原因,那天做的各种推测和想像基本切中要害。蛭山乘船时已经受了重伤,原因还是前一天的地震。因此他才会操作失误,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故……
“然后,市朗发现那座浮桥,来到岛上,藏匿在那个废弃的平房里,就是北馆旁的那房子。”
“啊!”
“在里面躲雨时,慎太进去了。”
“慎太君?”
“市朗求他不要告诉宅子里的人。慎太好像答应了,还给他送了些食物。”
“原来如此。所以你刚才对羽取忍说慎太君是市朗的恩人……”
说起来,前天——24日下午,玄儿带着我去看北门外的码头和浮桥时,途中发现慎太在那座废弃的平房里。当时,市朗已经藏身其中了?
“接下来是昨天傍晚之后的事情。”玄儿将手指在空杯子的把手上绕着,“市朗无法忍耐一直躲在平房里,就从北馆后门潜入馆内,在那儿遇到喝醉的伊佐夫。时间也确认了,好像是在6点半之前,6点20分左右。他被伊佐夫吓得又跑出去,但后来又潜入红色大厅。时间是6点45分左右。据说之后,凶手就打碎玻璃,跑出来了。这样一来,我给你看过的那张关于第二起凶案的时间表中,空着的时间也都能填上了。
“此后,市朗的行动正如我们所知,被发现,被追赶,最后被抓住。他和被娱蛤咬伤而昏厥过去的你一起被带回北馆,当时,他只见到鹤子和野口医生两人。”
“他没见过美鸟和美鱼吧?”
“啊!在红色大厅发现市朗时,她们刚到,恰好停电。即便市朗听到她们的声音,为了全力逃跑,也应该无暇看她们。”
“是啊!”
“如果我们相信市朗的目击证词,就可以明白她们不是凶手。”
“那么……”
“蛭山是第一起凶杀案的被害者,就不用考虑了。至于市朗见过的其他人,已经基本上都让他辨认过。我被排除后,又让市朗辨认了野口医生、鹤子、伊佐夫,但他都判断说‘好像不是’。”
“因此,只剩下慎太和你,慎太恐怕不可能。如果是慎太,因为市朗藏匿在平房时,曾多次见过他,知道其名字和长相,应该一开始就会说‘那是慎太’,由此看来,最后剩下的……”
“难道……”我夸张地耸耸肩,觉得十分荒唐,“难道你怀疑我?”
“这个……”玄儿也耸耸肩,笑得不怀好意,“嗯……虽说是目击证词,但到底能相信多少,还是个何题,所以……”话虽如此,但玄儿或许多少真的怀疑我了?
——不,不会有这种事,不可能。
“待会儿,我让你和市朗见见……”玄儿将手指从杯子上放开,从衬衫口袋中取出香烟,“除了昨夜的目击证词,从他的话里,我也搞清楚了若干有意思的事实。”
我喝干了余下的红茶,端正坐姿,认真听他说起来。
“首先,我到市朗藏身的平房,亲眼确认了一下。当时对野口医生、鹤子和伊佐夫君的辨认已经结束。平房里透风漏雨,荒废不堪。但正如市朗所说那里还留着帆布背包、灯笼以及吃了一点的法式面包等等。而且,他还告诉我,说在那里的桌子抽屉里,有几样非常有趣的东西。”
“有趣……什么意思?”
“其中之一就是那块怀表。”
“怀表?”
“就是江南的那块怀表,上面有‘T.E’两个大写字母的。”
“为什么会在那里?”我觉得纳闷。
“是慎太做的好事。”玄儿随即回答起来。
“啊?”
“慎太这小子绝不是个坏孩子,但品行有点问题……也就是说,有点偷窃癖:要是有感兴趣的小东西,他就会情不自禁伸手去‘偷’。虽然以前也曾多次被发现,挨了骂,但是……他肯定在江南不在的时候,进入房间,发现那块表,忍不住……”
“哦!”
“表突然消失了,江南肯定也很奇怪吧?”
“应该是吧。”
“好像那废弃的平房本来就像是慎太的游乐场或者说是‘秘密基地’。在同一个抽屉里,除了怀表,还塞满钥匙圈、戒指、领带别针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在另一个抽屉里,放着橡果、石块以及蜕下的蛇皮之类的不值钱的东西。那张桌子的抽屉是慎太藏匿捡来的‘宝贝’的地方!在另一个抽屉里,还随意地放着一个人的头盖骨!可能他偶然发现埋在十角塔后面的人骨,捡回来的。当市朗毫不知情地打开抽屉,发现那个,肯定非常恐惧和惊愕!”
“可怜!”我发自内心地感慨,“值得同情。”
“是啊!”玄儿点着香烟,慢慢地抽了一口,“我还发现两件值得注意的东西。一件放在怀表所在的那个抽屉里,是焦茶色的钱包。另一件放在桌子上,是咖啡店里的火柴。”
“钱包和火柴?”
(……钱包和火柴?他又追认道。)
“我觉得那个钱包可能是江南的。他身上不是没有任何钱包之类的东西吗?火柴也一样。他虽然带着香烟,却没有火柴或者打火机。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
(钱包和火柴……)
“抽屉中虽然也有打火机,但已经没气了,那好像是宏户或者蛭山用过的。所以,我想那咖啡店的火柴可能是江南为了抽烟而带来的。”
“那也是慎太悄悄拿去的?”
“至少钱包是。”玄儿回答道,“只不过,慎太可能在我们把江南搬到客厅前,就偷走钱包了。当我们让江南躺在客厅时,他的随身物品中,已经没有那个钱包了。”
“啊!”我不禁叫了一声。说到这,我终于想起来。
“那时……”
我们看到那个青年从平台坠落后,向十角塔跑去,在现场附近碰到慎太。不知他也看到了坠落过程还是完全偶然,反正比我们先到塔下,也比我们先找到江南倒地的地方,并告知我们。当时……
当时,慎太不是始终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中吗?我记得玄儿刚想靠近慎太,他就猛然一抖,退后一步。那完全像是做错事,挨骂时的反应。
一定是这么回事!
比我们早到一步的慎太看到了江南坠落时从衣服中掉落的钱包,忍不住捡起来,放进口袋。所以当时他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
他明白——如果被我们知道,或许又要挨骂,所以才那么害怕。
“问题在于火柴,好像是‘岛田茶室’里的东西。火柴盒上的地址位于熊本市内,还有电话号码。”
“那也是慎太和钱包一起捡到的吗?”
“不,这个不是!”玄儿出乎意料地摇摇头,“据说火柴是市朗在来的路上捡到的。”
“来的路上……在哪儿?”
“据说是从上面的山路拐过来的森林小道上。”
“那就是说,江南应该走了同一条路,他掉落的火柴碰巧被市朗捡到,对吗?”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不知为何,玄儿绷着脸,冲着天花板,吐出口里的烟。
“钱包里有什么?”我问道,“有没有驾驶证之类能弄清身份的东西?”
(……啊,是的。在那个焦茶色的钱包中……)
“我大致看了一下,只有几张小额的纸币,没什么……不,我还没有仔细检查,所以可能忽略了能成为线索的东西——钱包、火柴,还有怀表,我都拿出来了,放在那边的沙龙室。待会儿,你也看看。”
“好!”
我乖乖地点点头,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好了,那里的收获就是这些。不过,通过与市朗的交谈,我还弄清了一件事情。”
“从平房回北馆时,正好碰到从二楼下来的阿清。他看到我就问‘中也先生呢’,所以我决定让他叫你过来。我想已经快到正午,可以叫醒你了。你筋疲力尽,正在熟睡……真不好意思。”
玄儿突然一脸认真,向我道歉,让我非常惊慌,刚说了一声“啊”,便马上改口,“不,没关系”,将目光从玄儿身上移开。他紧接着说下去。
“总之,我决定回沙龙室,再从头问问市朗。虽然和昨晚上比起来,他已经平静许多,但好像还有些事情欲言又止。”
“从他口中得知的事实是……”
“啊!”玄儿点点头,面带愁容,“市朗23日早晨从村里出发,傍晚到达见影湖畔,途中看到一辆车。”
“车……”我直截了当地问,“是我们来时乘的吗?”
“不!”玄儿微微地摇了摇头,“从车身的颜色来看,不是我们的车。市朗看到的是黑色的车。他说那车是黑色,可以搭载五人,但不清楚牌子。”
“黑色的车?”
(……黑色的车)
玄儿带我来的车也是可以搭载五人的轿车,但是浅灰色。
(那辆车……他又感到了强烈的矛盾感)
“据说市朗越过百目木岭,又走了一截后,被那辆车追上。虽然没看清里面的人,但他判断车是朝宅子来的,便沿着车轮印走,于是他走进了森林小路。不久,因为塌方,他被断了后路。沿着轮胎印继续前进,再次遇到那辆黑色的车。”
“遇到?”
“据说那辆车从路上冲出去,撞进森林里。”
“事故?”
“从时间考虑,可能遇到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而失去控制吧。车子冲进森林,撞到树上,停下来,但里面空无一人……”
“这到底是谁的车?”我探出身子问道。
(……那辆车是……)
“想来……”玄儿依然面带愁容,“想来那可能是首藤表舅的车。如果那车是黑色,可以搭载五人,那么颜色和形状都符合。就是表舅前天开出去的车啊!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事故。”
(那辆车……啊,到底是什么?他不停问自己。)
“我们不能认为那是江南开来的车吗?”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意见,“如果只是黑色、五座的车,那这样的车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本来也没弄清那个年轻人是通过什么手段来到这深山老林的。他不可能像市朗一样走来的吧。如果这样……”
(——是的。是这样的。……啊,可是……)
“是啊!这种可能性也很大。”玄儿回答道,“刚才提到的那盒火柴,市朗好像就是在那辆出事车子的旁边捡到的。所以……”
“……啊!”
“总之,只要渡过湖,去事故现场,就能立刻确认。从这个意义上考虑,只是时间问题。”
“嗯,的确!”
“说完这辆车的事情,市朗好像还想说什么,怯生生的,不知道要不要说的样子……不久,似乎下定决心,刚要开口,伊佐夫就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美鸟和美鱼出事了。”
“那个伊佐夫气喘吁吁地跑过去?”
“嗯!他也相当吃惊啊——总之,我先抛开市朗,急忙赶到这里。”
(市郎肯定是……他想道,依然很混乱。市朗肯定是……)
“因此……”说着,玄儿两手撑在桌子上,“我让市朗留在沙龙室。我必须听他说完,而且出于慎重,还必须对你进行辨认——好吗,中也君?我们一起去那边吧。”
“不,稍微等一会儿。”我打断玄儿的话,“在此之前,我还想确认一件事。”
“哦?”玄儿似乎有点出乎意料,眯起眼睛,“又是什么?”
“我一直在考虑。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确认……”我目光严厉地看着朋友,“一起来吧,玄儿!”
刚才我一直在思考的——和玄儿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就在我身边,手再伸长一点就能触碰到的答案,至此凸显出来。
“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站着头,“你要到带我去哪里……你想确认什么?”
“我刚才在想‘暗道问题’。”我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略微歪着头平视着玄儿,“在第一起凶案中,凶手使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现场。在第二起凶案中,尽管壁炉中有暗道,凶手却没有使用而是打破玻璃逃走。由此导出的嫌疑人……”
“啊!你还在想这个问题?”
“正如你刚才所说,我曾怀疑美鸟和美鱼。我以为如果将焦点集中在‘客观上能否通过’而不是‘是否知道暗道存在’这一点,问题就迎刃而解。但她们也能从暗道通过,知道这个事实后,我的思考又被拉回原点。
“如果我们始终将‘是否知道暗道存在’作为焦点进行撒网,满足‘凶手条件’的人物只有野口医生和慎太君两个人。但因为其他理由,这种假设不成立。这样一来,就无人是凶手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是这个道理!——然后呢?”
“我们的思考是不是在哪儿出错了?有没有可能忽略了什么?……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嗯。那你想到了?”玄儿的眉头紧缩。
“如果我们暂时不管市朗的目击证词,我想到一种可能性。”说完,我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尽量保持冷静的语气。
“有一个人知道储藏室中的暗门,但不知壁炉内的暗道。我们的确忽略了这个人。当然,在红色大厅中和你探讨这个问题时,我还不可能发现这一点。”
“什么啊……”玄儿更加紧缩眉头,“到底你……”他刚要问,但突然停下来。同时,他的表情一下子严峻起来。在刚才漠然、有些不满、有些忧郁的表情上,猛然划过一阵冷峻的紧张。他突然脸色大变,露出惊恐交加的神色。他似乎也想到了我说的“可能性”!
“啊……难不成?”玄儿低声念着,视线在空中四处游离,“难道会有这种事?‘’
“你明白了?”我盯着玄儿颤抖的嘴唇,“满足条件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玄儿刚一开口,便闭上嘴巴,闭着眼睛,摇摇头。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问:“是浦登玄遥吗?”
“是的。”我慢慢地点点头,“我们完全忽略了这种可能性。问题的焦点依然是‘是否知道暗道的存在’。
建在南馆的那扇暗门,作为第一代馆主的玄遥当然知晓。但18年前被杀的他,虽然奇迹般地“复活”,但实质上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对于后来毁于大火,又由建筑师中村重新设计、建造的新北馆,他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壁炉内有暗道。
“复活”后的玄遥,据说虽然具备自发性的运动能力,却完全丧失人类的感情和理性,宛如行尸走肉,但是……
假如他现在已经不是这样?尽管曾经几乎丧失所有机能,但假如经过很长时间,他不仅完成肉体上的“复活”,还成功完成了精神上的“复活”呢?假如此后,他秘密逃脱出来,悄悄地在馆内四处徘徊……
我想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尽管我也感到强烈的疑惑。但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18年来一直被关在地下黑暗中的110岁的老人,现在逃脱出来,四处杀人。
从常识考虑,这种想像非常不现实,但那是一般世界里的情况。而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则不同。这座黑暗馆肯定存在于我所知道的“一般世界”之外——或者说是背后吧。
“所以啊,玄儿,我想现在去确认一下。”我很胆怯,强忍着逃避的念头,“你会跟我一起吧!——去‘迷失的笼子’!”
下午2点,在玄关大厅的座钟的报时声中,我们朝面向庭院的露台走去。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将拖鞋换成了外出用的凉鞋。据说因昨晚的暴风雨而完全湿透的鞋子目前还没有于透,放在北馆那边。
我推开镶着红色玻璃的扇形窗下的双开门,向铺着黑瓦的露台迈出一步,不禁感到双腿发软。
虽说是白天,但这黑暗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
魔女达丽娅与“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仿佛扩散到全世界,外面景色被整个包裹在巨大的黑影中。建筑、树木,还有土壤……所有的一切都暗淡无光。我记得在第二天——前天中午独自出去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印象,但今天这种黑暗和那天不可同日而语。
我仰望天空,漆黑的乌云几乎完全遮盖天空。雨势虽然很弱,但看样子即便马上变成倾盆大雨也不足为怪。
“暴风雨应该已经过去了!”玄儿低声嘀咕。
“或许有未了之事,又回来了。”我带着一丝玩笑,或许是想舒缓一下令人窒息的紧张,略微显得勇敢些。
玄儿依然表情严峻,一言不发。
两人都没有提议带伞,便从露台朝着中庭的小路飞奔而去。几乎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呼啸刮过,黑黢黢的树木哗哗作响,听上去像是汹涌的波涛。
我们在因下雨而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跑着。
玄儿在前,我紧随其后。来这里的第一天,当我看到有人从十角塔坠落后,和玄儿也是在日落后不久的黑暗中奔跑的。那时的记忆突然清晰,与此时的我们重叠起来。
幸好雨还不大,身上并未被淋湿多少。玄儿一来到被水松包围的祠堂般的建筑——“迷失的笼子”,便飞奔到入口处。那里有扇双开铁门,上面刻着“蛇和人骨”的图案。
当铁门随着嘎吱声被打开时,从远处传来轰隆隆可怕的声音。
——那是雷声。
啊,难道本应远去的暴风雨真的回来了?为了继续将这湖中小岛、这座黑暗馆陷入“孤立状态”?或者是为了做完尚未完成的事情?
犹如洞穴的建筑内部比外部暗得多,和前天的“探险”不同,可能因为已知这里是何处,从踏入的瞬间开始,我就感觉出潮湿、混浊的空气中混杂着一丝腐臭。
“没有灯吗?”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到左侧的角落里。黑暗中,我凝神看去,发现墙上有几层小架子,上次来时没注意到。
“这里没灯。”玄儿站在架子前回答,“但这里好像有手电。”
不久,他果然找到手电,照着内里。那扇黑色铁门出现在光线中,在一人高处,有个带铁格子的小窗。
玄儿低声喘口气,走向那扇门。我慌忙跟在后面。
门紧闭着,和上次一样,上面挂着坚固的弹子锁。
玄儿将手电交到左手,右手伸向锁,但马上哼了一声:“好像没有异状!”他看着我,微微耸耸肩。接着,我又亲自检查了那把锁。我拉扯,摇晃,凑近看门上金属支架的连接情况,的确没有异状,也没有曾被撬开的痕迹。
“我原以为这弹子锁或者金属支架可能已经坏了。”我的声音很低,“这锁和十角塔入口处的锁一样。我本以为既然那把锁会老化受损,这把锁也可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你讲的没错,但现实情况是这样的,”玄儿再次用手电照照锁及其周围,“从门内侧,基本上不可能打开锁出来。如果拆掉小窗上的铁格子,再踩在什么东西上,或许能够到这里。”
听到这儿,我战战兢兢地将双手伸向镶在长方形小窗内的铁格子。一一确认了一下,但没有一根能拆下来。
“如果靠本人的力量,不太可能出去,是否有人从外而打开锁?”
“你是说鬼丸老?”
玄儿紧接着问道,我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人带他出来,恐怕那只能是鬼丸老。今早我也说了,这个‘迷失的笼子’可以说是他的‘特别管辖区’。因为只有他有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会不会有暗道能从地下墓室出来呢?”
“从来没有听说过。”
“还是鬼丸老……”
难道那个穿黑衣的老佣人是玄遥的帮凶?
为了给“迷失的笼子”中的玄遥送食物,鬼丸老会定期来这儿,解锁开门。宅子里,只有他被允许这么做。
18年来一直被关在这里的玄遥现在是什么状态,也只有他知道真相,如果现在玄遥不仅是肉体而且精神上也实现了“复活”,至少两人会进行一些交流吧。比如说鬼丸老认为把早已不被作为“活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玄遥秘密放出来是“死去的达丽娅的意思”
……不!或许鬼丸老才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我像是被附了体,胡思乱想起来。
或许玄遥完全遵照鬼丸老的指示,采取行动。虽然动机和目的还不清楚,但无论是杀蛭山还是杀望和都是那个老佣人的……
——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无法分辨男女,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这时,令人不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不知是谁的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吼叫。
声音的来源显而易见。门后的地上开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石阶一直延伸到墓地的黑暗底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现在这……”玄儿将光线投向了门上的小窗,“现在这肯定是玄遥的…”
我们并肩从窗户的铁格子间,向门里看去。
在浓重的湿气中,霉味、腐臭和污物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玄儿抬着手,将手电光向四处照去。我踮着脚尖,随着他的动作,看着里面,同时屏息倾听。
虽然不知道台阶下墓室的构造如何,但就算它建造得非常坚固,因为建筑本身已较为古老,再加上建在湖内的小岛中,如果不进行相应的修补,很难想像至今还能很好地防水。地下水从墙壁、地下和天花板中渗出,想必情况非常糟糕。像这样的暴风雨之后,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玄遥至今仍生活在这样的“迷失的笼子”中?难道漫长的18年间,他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浦登家的死者们长眠、自杀者“迷失”的黑暗地底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我也觉得这是残酷的行为。难道杀了他也不解恨的柳士郎和知晓令人诅咒生世的玄儿不会涌出同样的情感吗?
“那个是……”我小声提醒玄儿,有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看,在那儿!”
“嗯?”
“在那儿!台阶前面……再照一次,好吗?”
“啊,好!”
手电光移到了我指示的地方。
铺着石头的地面因为带有湿气的灰尘和泥土而变成黑色,其上——
“那个……啊!”玄儿发出颤抖的声音,“是那个脚印吗?”
“是的。”
左右各有一个像是人的脚印——都是脚尖向着我们——保持原状,残留在那儿。从台阶到这边的门之间,还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脚印。只不过,在那些重叠错乱的脚印中,能看出确切形状的只有台阶前的那一组。
“这是没有穿鞋……赤脚的脚印啊!所以当然不是鬼丸老的脚印。”
“是玄遥的脚印吗?”
“玄遥的脚印……”
玄儿用手电照着那里,将脸贴近铁格子,看过去。紧接着,“啊”的一声,他又颤抖着说起来。
“快看,中也君!”这次是他提醒我注意,“你知道吗?那个脚印不是普通的脚印。”
“不普通?”
我学着玄儿的样子,将脸凑近铁格子,凝神向撕开黑暗的光圈内侧看去。我看到了。
“确实奇怪。脚趾是……”
“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将脸从铁格子处挪开,“左右脚印都只有三根脚趾。”
“三根脚趾的脚印……”
我立刻想到了在望和画室的墙上看到的那幅画。那幅可能是玄儿生母康娜的女性被恶魔般的怪物袭击的暴虐之图。是的,在那个怪物的双足上也只画了三只脚趾。
“那幅画中的三趾造型并非望和的创作,而是她参照曾看到的形象,略作改变,画出来的?”
“可能是。”
“可能是五根脚趾后天性的缺损,也有可能先天就是三趾。虽然亲眼目睹,不能断言,但从脚印来看,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除了第一趾——也就是大拇指之外的两趾不是比一般的脚趾粗一些吗?”
“你的意思是先天性的畸形?”
“是的。缺趾症或者是合趾症。这也不能断言,不过感觉可能是合趾症。第二趾和第三趾、第四趾和第五趾分别连在一起的形状。”
“这很少见吗?”
“合趾症本身应该不是非常少见。”说着,这个原医学院的学生又将脸凑近小窗的铁格子。
“虽然笼统说是合趾症,但形式实际上多种多样。趾和趾粘合也各不相同,而且既有只在皮肤粘连的皮肤型合趾,也有连骨头都粘合起来的骨型合趾。既有粘合到趾尖的完全型合趾,也有只粘合到中段的不完全型合趾。仅从这个脚印来看,好像是相当严重的完全合趾,但还无法判断是皮肤型还是骨型。”
“据说现在一般会通过外科手术形成五趾,但玄遥好像没进行过这方而的处理。考虑到他出生的时代,这恐怕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玄儿,你以前知道玄遥肉体上的这一特征吗?”
“不,从没听说过。”玄儿扭头看着我,缓缓地摇摇头,“不过看到望和姨+++那幅画,我对于画中怪物的脚趾也一直很奇怪。所以,今早和你告别之后,我又去画室确认了一下。”
是吗?是这样吗?
“总之……”
玄儿刚开口,马上就闭上嘴:刚才听到的那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吼叫的令人不快的声音再次隐约传来。
我们俩默默地相视一下,又向小窗中看去。
踢踏、踢踏……
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踢踏、踢踏、踢踏……
声音一点一点逼近。
这不是嘴里发出的声音,而是脚步声。是赤着脚在因泥泞而打滑的地上行走的声音。是慢慢从台阶爬上来的声音……我浑身僵硬起来。旁边的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脚步声的主人当然应该是玄遥。他可能察觉了我们的说话声或者气息,正要从地下爬上来。正要爬上台阶,将他可伯的身影呈现在我们面前……
……受不了!
……已经受不了!逃吧!
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看“迷失的笼子”,但此时,我的确想逃开。
我想逃出去。我不愿现在在这儿看到玄遥——我怕见到他,非常怕。现在,我才发现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的事情竟然让自己万分惊恐。如果那样,我肯定会…………受不了!逃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身体依然僵硬,动都动不了。就在此时——
“你们在干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这让我——恐怕玄儿也一样——的确吓得跳起来。
“玄儿少爷、中也先生!”
啊,这个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那是身上裹着肥大黑衣,兜头帽被压得很低的“活影子”——鬼丸老。
“玄儿少爷!”黑衣老佣人说道,“你知道吧。即便是您,要是随意进入我就为难了。”
“啊,啊啊……”玄儿掩饰不住狼狈,“这我明白——因为想尽早确认一个问题,所以……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
“哦?您想确认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玄儿老实回答“是这扇门”,接着,他又反问起老佣人:“对了,鬼丸,有门钥匙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是的!”
“也就是说能开这扇门的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这个——你只在给里面的玄遥送水和食物时,打开这扇门吗?”
“是的!”
“其他时候,完全不开?”
“也不是完全不开。如果需要,有时也会开,而且还会到墓室里去。”
“所谓的需要是指……”
“检查下面的情况或者做基本的清扫什么的。”
“原来如此……在那种时候,玄遥没有出去过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
“鬼丸,你有没有带他出去过?“
“没有!”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在两个人的对话期间,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一只耳朵听着那声音,后背感受着他迫近的可怕气息,身体依然僵硬不已。
或许玄遥很快就要爬上台阶,走过来。或许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已经在身后铁门的对面。或许他正透过小窗,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的背影。他那腥臭的气息很快就会喷到铁格子上,他那令人不快的呻吟声就要在身边响起……
尽管紧张和恐惧让我快全身颤抖,却怎么也不敢转身确认。
“您知道的,玄儿少爷!”鬼丸老说道,“玄遥老爷早已不是‘活人’。作为‘复活’失败后的‘迷失者’永远在‘迷失的笼子’中徘徊,这是规定。他绝不会被允许到外面去。
“柳士郎老爷曾经命令我不要去管现在的玄遥,但既然他是达丽娅夫人曾经挚爱的人,所以我不忍心将他看做和自杀者相同的‘迷失者’而置之不理……最终,我略微照顾了他一下。但是,仅此而已。破戒把他带出这里,太荒唐了。我怎么会……”
“真的?”玄儿问。
鬼丸老略显不解:“玄儿少爷,你觉得我撒谎?”
“我可以相信吗?”玄儿再次确认。
鬼丸老的回答毫不犹豫:“我绝没有撒谎!我所有的行动都是遵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就是说,玄遥!一直——这18年来一直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步。”
“是的!”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扭头看着我,“对了,中也君!”
“嗯?”
“只要鬼丸老明说,那他就不会撒谎。在我们这里,这可是不言自明……无需怀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暖昧地点点头。
这时,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门后的脚步声和呻吟声也已消失。不知何时,玄遥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中也君!”玄儿熄灭手中的电筒,“市朗可能等急了!”说完,玄儿向沉默的鬼丸老轻轻点头致意,然后朝门口走去。
我刚要慌忙跟上去,他又停下来,转身对老佣人说起来。
“对了,鬼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啊?“鬼丸老又有点迷惑,“如果您一定要问,就请问吧!”
“我是看到门后的脚印才知道的,玄遥的脚上只有三个脚趾,对吗?以前就这样吗?”
“是的!”鬼丸老没有拾高、也没有压低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达丽娅夫人好像还很喜欢——玄遥老爷的三个脚趾的脚。”
“啊?”
难道这自称魔女的达丽娅有某种源于她魔性的错乱的感觉和嗜好吗?难道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让人不舒服的这种奇异肉体特征,在她眼里反而具有邪恶的魅力……
“那我再问一个。”玄儿盯着黑衣老佣人隐藏在兜头帽下的脸,接着问:“从昨天开始,在这个宅子里有两人被杀。这你应该知道。被害者是蛭山和望和姨妈,但是到底是谁,为何做这种事?”
“您这是在问我吗?”
“嗯,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嗯。”
“我……”鬼丸老罕见地踌躇片刻,然后缓缓地摇摇头,“我很难弄清楚。”
“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这……”鬼丸老又踌躇了一下,沉默几秒钟,低声叹口气,“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怎么回事?)
他再三自问。
和先前一样,他通过“视点”从头到尾看着围绕现在的“我”展开的事件。在此过程中……
他不得不再三自问。
怎么回事,这种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散落在四处的众多的矛盾感。
比如说……他又试着提炼具体的问题。
比知说衣服。又比如说汽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
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第一次覆盖山顶的雪、大分海域发生的货船事故和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啊,到底这些是……
(……怎么回事?)
但是在不断自问的同时,他隐约有一种预感。随着宣告暴风雨回归的乌云的扩散,这个冗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