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玄儿说的,我累了,自己也知道身心都已接近极限。
从18年前的案发现场出来,我们离开西馆。回到北馆。时间早己过了7点半,快到8点。屋外的光线从各处的缝隙透射进黑暗馆。但是,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远不像是台风刚过去的样子,光线都很微弱,宛如黄昏时分。
进入北馆后,我们分开了。玄儿往西侧的边廊走,说再去望和姨+++画室看看,确认一件事。
还要确认什么?虽然我很在意,但没有问他。我已经非常疲惫。我想哪怕暂且先回东馆二楼的客房小睡片刻也好。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上。途中,我隐约听到八音盒的声音,可能是游戏室里的自鸣钟在报时吧。因为是上午,那可能是《黑色华尔兹》的曲调……
与游戏室相邻,位于主走廊南侧中央的沙龙室半开着一扇门,但里面好像没人。难道宅子里的人还没起床?我想着,继续往前走。周围一片寂静,突然,传来音乐声,这不是八音盒,而是钢琴声。有人在前面的音乐室弹奏钢琴。
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的面容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不是前天傍晚听到的萨提的《米诺谢奴》,而是一首我不知晓的曲子,节奏舒缓,略显灰暗(……这是舒伯特的曲子),但没有那样阴郁、倦怠,带有悲剧性的哀切感(……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号E长调钢琴鸣奏曲》第二乐章)……
向左拐到东侧边廊上,便是音乐室的入口。和前天傍晚一样,那左右对开的黑门稍稍留有空隙。
当时,我在这儿被从对面房里出来的望和叫住,但现在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一想,我突然感到十分凄然。
死是无法理喻、不可理解、异常残酷的现象吗?
望和死了,留下本该先她而去的儿子阿清。只要不发生“复活”的奇迹——玄儿所说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她就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不会再游荡于宅子里,寻找阿清;也不会再感叹他的不幸而强烈自责。死是残酷的,但换个角度看,她的内心是否能因此而平静?
从里面透出微弱光亮,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音乐室房门,悄悄望去。
在自己左首的房间深处放着黑色的大钢琴,其表面也被加工,没有光泽,以免映出人影。键盘在屋子里侧,那对双胞胎并排坐在椅了上。
两个人丝毫没发现我在偷窥,非常认真地弹奏着。她们的弹奏谈不上出类拔萃,时时走调或停顿,并且时常重复弹奏一处。由此可以判断——她们可能在尝试新的曲子。
瞬间,我想和她们打招呼。因为有件事很想问她们,也必须问她们。但是,我随即决定暂且不问。我太累了,而且还没有理清头绪,也下不了决心。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啊!
——中也先生,和我们结婚吧。
内心奇怪地骚动起来,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在她们卧室里,突然遭遇求婚。
——然后一直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我离开音乐室,向东馆走去,身后传来时断时续的悲伤旋律。
当我从有电话室的那个小厅出来时,已听不见钢琴声,但内心的骚动却难以消退。
独自回到东馆后,我先去洗手间上厕所,然后洗洗脸。我站在那个装上不久的镜子前,发现脸色比想像中还要憔悴。
面容苍白,像被吸了血,眼睛下面略微有点眼袋。也许是心理作用,脸颊显得有些消瘦。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更让自己像是个重病患者。
我不禁重重地叹口气。
我连梳头、刮胡子的力气都没有,用冷水润润干渴的嗓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回到走廊上。这时——
“啊,中也先生!”
传来意外的叫声,我停下脚步。
“中也先生,果然……”
走廊的门开着,美鸟和美鱼站在那里。两个人迈着小步,步调一致地走到我身边。
“刚才,你去音乐室了?”右侧的美鸟说道。
“去了吧?”左侧的美鱼重复一遍。
我差点语无伦次,好容易才镇静下来:“你们发现了?”
“感觉。”
“是啊!”
“以为你会听到最后,所以才继续弹的,可是……”
“听一半就走开了,真残忍啊,中也先生。”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弹得还不好,也没什么。”
既然美鸟提及,我便顺势同:“那是萨提的联奏曲?”
“不是。是另一首曲子。”
“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美鱼问道。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后半部分很难。鹤子弹得很好,我们就有些勉强。”
“或许妈妈弹得更好。”
“不知道……”
今天早晨,她们穿的不是和服,而是洋装。黑色的长袖衬衣配上黑色及膝的裙子。衣服依然在肋腹部缝合在一起。这是我首次看到她们穿黑色衣服。这是为被害的望和服丧吗?
“中也先生,你去哪里了?”美鸟问道。
美鱼接着说:“是啊,是啊!你没在玄儿哥哥的卧室里……”
“是和玄儿哥哥一起去了什么地方吗?”
“是的。嗯,去了好几个地方。”我低着头,含糊其辞,“听说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我身边。是玄儿告诉我的——谢谢!”
“我们很担心你啊,中也先生!”美鸟说道。
“被蜈蚣咬的地方,已经没事了吧?”
“虽然还疼……不过,没事了。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到蜈蚣!”
“关于这个宅子的情况,大哥详细说明了吗?”这是美鱼的问题。
“是的,嗯。”我又含糊其辞,随即反问起来,“你们没有睡吗?”
“想睡的,但一会儿就醒了……”
“有很多问题放心不下,睡不好……”
“是吗?”我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地在走廊上迈开脚步,她们略显慌乱地追上来。
“你累了,中也先生?”
“你要休息,中也先生?”
“是的。”
“先和我们说会儿话吧?”
“是啊,是啊!和我们说一会儿吧,好吗,中也先生?”我们正好走到舞蹈房门口。她们俩推开门,抓住手,把我拽进去,我也没认真反杭。对于她们的这种行为,我觉得与其说是任性,倒不如用天真形容更为恰当。
舞蹈房昏暗而宽敞,只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她们只开了一半的灯,将我拉到屋中央,然后慢慢地从我身边走开,在黑红相间的地板上,踏起奇怪的舞步。那奇怪舞步与我第一次和她们相遇时所看到的舞步相同……
“中也先生,你喜欢跳舞吗?”
她们停下来,其中的一个问道。看见我傻乎乎的样子,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如果下次来,一起跳舞吧!”其中一个说道。
“到时候,把玄儿哥哥也叫上,四个人一起跳,让鹤子弹钢琴。
“好吗?”
“好吗,中也先生?”
“一定很开心!对吧,中也先生?”
“啊……是,是啊!”
我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她们满足地微笑着,又静静地朝西侧——面向庭院的墙壁走去,走了几步后,同时转过身。
“在这里……”说话的是美鱼,她将右手放在耳后,“在这里经常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幽灵的声音?”我猛然想到了什么,但还是觉得不解,“真的吗?”
“真的!能听到这宅子里的幽灵的声音。对吧,美鱼?”
“是的。有男的,也有女的,各种各样。”
“因为是老宅子,所以有各种各样的幽灵。”
“我也听到过。”我坦白地说起来,“第一次在这里碰到你们后,虽然别无他人,但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嘶哑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吗?”美鱼问道。
“嗯,可能吧。”
“那就是男幽灵。我也曾听到几次。”
“幽灵……那,真的?”她们的脸让我想起美丽的洋娃娃,我看着她们,非常认真地问道,“真有那种东西?”
她们似乎觉得可笑,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剔透。
“开玩笑的,中也先生。”过了片刻,美鸟说,“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幽灵!”
“是啊!不可能有。”美鱼附和着,“中也先生,你相信有幽灵?”
“不,那……”我缓缓地摇摇头,“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事实上,我亲耳听到的。和你们第一次相遇后,我还听到过一次。”
“你听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定是我父亲的声音。”
“柳士郎?”
“是的。你碰巧听到父亲和南馆的某个人说话。”
“为什么我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稍稍加重语气,“为什么?”
“是传声筒。”美鱼回答,“穿过天花板的传声简年代久远,有了损伤。有损伤,就会有裂缝。所以,声音——在西馆起居室的父亲和南馆的某人通话时的声音就从那里漏出来,有时,我在这儿也能听到。”
“这座宅邸建造之初,就有传声筒了。那样的老设备肯定到处都有损伤。”
“如果是女人的声音,那就是鹤子或者羽取忍。”
“啊!”
我用力点点头,想起来了——前天,危在旦夕的蛭山丈男被抬到南馆的房间里——诸居静和忠教母子曾住过——那里就有像“牵牛花”一样的喇叭形器具。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地方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是的是的!如果突然听到,真会以为是幽灵。”
“原来如此……”
……是吗?我终于想起来了。
昨天,在检查完蛭山的尸体和犯罪现场后,我和玄儿、野口医生三个人去北馆的途中,在客厅遇到阿清。当时,阿清和玄儿之间的奇怪言行或许也是……
在我独自思考之时,双胞胎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两人躲到墙角的那座屏风后面。难道她们想重现首次相遇时的情景吗?
“中也先生,这边!”美鸟从屏风右侧露出脸。
“这边,中也先生。”美鱼从左侧露出脸。
我向屏风走去,脸上的微笑僵硬。那天。当她们说着“我们是螃蟹”,从屏风后出来时,我无比震惊。虽然只过了两天,但不知为何令人怀念。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我走到屏风前,她们从左右两边露出脸,突然尖声问起来。
“杀望和姨+++人是谁?”
“杀望和姨+++人是谁?”
杀浦登望和的凶手是谁?
她们突然提出问题,我不禁感到更加矛盾。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客观和主观、否定和肯定……众多的对立项交织着,搅乱我的内心。
尽管我一时无法回答,还是尽量显得镇静,以免内心的骚动和狼狈被察觉。我不知道效果如何,至少她们对我的哑口无言并未表现出过分的疑惑。
“中也先生!”美鸟说道,“谁杀了望和姨妈?你和玄儿哥哥不是捉拿凶手的侦探吗?”
“中也先生!”美鱼说道,“还不知道凶手吗?有大概目标吗?”
“你们呢?”
她们美丽的脸庞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我来回看着她们,反问起来。
“你们怎么想?”
“我们……”
“我们……”
“关于杀害蛭山的凶手,你们曾怀疑羽取忍和阿清。望和这件案子,你们也那么怀疑?”
“怎么会?”
“怎么会?”
两个人异口同声,眼睛圆睁。
“两起案子的情况完全不同。”
“阿清不会杀姨妈。”
“我觉得阿清很喜欢姨妈。”
“也不是羽取忍。”
“我觉得羽取忍也不十分讨厌姨妈。”
“那你们觉得凶手不是同一个人?”
“那也不是。姨妈和蛭山都是被勒死的……作案手法相同,不是吗?”
“因为是同一个凶手,作案手法才会相同。”
“——即便如此,望和和蛭山的‘情况完全不同’,对吗?”我试着套她们的话。她们俩都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望和姨妈是家族成员,而蛭山是佣人,是外人。”这是美鱼的回答。
“而且姨妈和我们一样,是受到特别祝福的人。蛭山是普通人。”美鸟接着说。
“所谓‘特别祝福’是指继承了达丽娅夫人的‘不死之血’吧。总而言之,首先在这一点上,望和和蛭山是不同的,对吗?”
“是的。”
“是的。不过,中也先生,你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在‘宴会’上吃了‘达丽娅之肉’吗?”
两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起用力点点头。
望和和蛭山不一样——玄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望和被害与蛭山被害,两者意义不同。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就对那种说法感到别扭……是的,关键是这个。
并不仅仅是家族成员和佣人,亲人和外人这个层次的问题。
在他们看来,蛭山和望和的生命分量原本就截然不同。一个是受到“达丽娅的祝福”的人,一个是没有受到祝福的人。一个是不死的生命,另一个则并非不死的生命——正如玄儿所说,即便同为凶杀案,“内涵不同”。
我重新回想、比较浦登望和和蛭山丈男的死状。
杀人手法确实相同。蛭山被裤带勒死,望和被围巾勒死。案发现场都在宅子的房间里。凶手都是在没有第三者目击的地方行凶。但是……
一个是即使不动手,也早晚要死的蛭山;一个是如果不动手,就绝不会死——宅子里的人相信这一点——的望和。
也可以用这样的说法来比较两个遇害者——蛭山只有短暂的未来,望和却有无尽的未来。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两条性质截然不同的生命……凶手却用同样的方法,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凶手究竟为何杀他们?凶手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借用玄儿的话来说,这是“藏在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隐藏着重大而实际的邪念”。我也这么想。不过,重大而实际的……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邪念”?
“还是那个人可疑。”美鸟开口说道。
“对,还是那个人。”美鱼附和着。
“那个人?”我问道,“谁可疑?”
随即,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江南!”
“江南!”
“啊?”我不禁眨了几下眼睛,“他为什么可疑?”
“因为……”
“因为……”
“昨天我们去客厅和他聊了一会儿。不过……”
“他什么都没说。”
“擅自闯入本身就可疑。”
“可疑。”
“他是不速之客,不是吗?”
“也许他并没有丧失记忆。”
“也许他能说话。”
“那全是演戏。或许他原本就是来做坏事的。”
“或许他精神失常。”
“是杀人狂。”
“对,杀人狂。”
“啊!杀人狂?”为了不让她们听到,我悄悄地吐口气,“嗯,或许他的确是个可疑人物,但是……”
但是——我在心里默默反驳:在研究蛭山被害状况时,他首先被排除作案的可能性。
在犯罪现场的那个南馆房间和储藏室之间有扇暗门。凶手事先知道,并从那里出入。不速之客江南不可能事先知道暗门的存在。他应该不知道。所以……
当我默不作声的时候,她们都将脸缩回屏风后面。随即,她们又慢慢地,从屏风左侧露出身体。
“中也先生,你怎么想?”
“中也先生,你怀疑谁?”
美鸟向左,美鱼向右,各自歪着小脑袋。
“嗯……”我将目光从异形的两人身上移开,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怀疑什么……”
撒谎!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我还没有怀疑什么……”这是在撤谎。
我有怀疑——
和玄儿再次研究了望和被杀的现场后,从那个壁炉暗道进入红色大厅探讨凶手时,我就一直在怀疑,怀疑眼前的这对双胞胎姐妹才是真正的凶手。美鸟和美鱼,她们才是杀害蛭山和望和的凶手。所以我才会感觉别扭。
“是你们杀的吗?”这就是我“必须问她们的问题”。不管她们怎么回答,我想如果仔细观察她们的神情,多少能获得一些确切的感受。但是……
最终,我没能问出口。除了不敢问,还有一个原因——现在,我身心疲惫,能否很好地观察她们的反应,心里没底。
“对了——”我岔开话题,我还想问她们一个和凶杀案没有直接联系的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们一个问题。美鸟小姐,美鱼小姐,你们——”
“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中也先生?”
两个人依然歪着小脑袋。我索性单刀直入。
“今后,你们依然保持现在的状态……像现在这样,身躯相连地生活下去吗?”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中也先生?”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不打算接受外科手术,把身体分开吗?”
“分开?”
美鸟打断我的话,声调高得像是在喊叫。与此同时,美鱼也是相同反应。
“分开我们?”
尽管被她们吓了一大跳,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野口医生也说了。你们共有的器官并不是很多,分离手术绝非难事。如果这样……”
“我们要被分开吗?”
“我们要被分开吗?”
两人反应强烈,超乎我的想像。不仅声音像是大声叫喊,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眼睛睁得大火的,噙着泪花,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因恐惧而战栗……这些充分说明我的话语给她们带来巨大冲击。
“我觉得你们不能一辈子都连在一起。”我直视着她们,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今后,你们或许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样才会和别人相爱、结婚。像这样还是……”
“不要!”
“不要!”
开始,两个人小声地回应。我一说“可是”,她们的声调也高起来。
“不要!”
“不要!”
我刚要再说“可是”,她们最大限度地嚷起来。
“不要!”
“不要!”
那声音听上去犹如吼叫。美鸟将左手放到美鱼的右肩,美鱼将右手放到美鸟的左肩,紧紧相拥,不停地摇头,乌黑光亮的头发被摇得乱舞。
“绝对不要!”
“绝对不要!”
“你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你们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中也先生,还有野口医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我们永远是一个人。”
——她们激烈反对,带着哭腔,大声嚷叫着。
“我们不想被分开。”
“我们不想被分开。”
“要是被分开,分成两个人,我们宁愿去死。”
“是的。要是分开了,索性死掉好——”
我十分狼狈,做梦都没想到她们竟会如此反应,甚至有点后悔提出这个问题。同时,我突然想起野口医生在说到她们的分离手木时,曾说的一句话。
——她们的问题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
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
原来如此?
我只能傻站在那里,她们两人紧紧相拥,俨然不愿被分开的架势。
我总算将那对惊慌失措的双胞胎稳住,随即逃离舞蹈房,回到二楼的客房。当时已经8点半。
看到她们的反应,我终于明白野口医生说的“问题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的意思。也就是说相比先天性肉体的粘连,更为困难的是如何解决两人心理上的连接。
之前,忧虑她们未来的柳士郎和野口医生肯定提出过外科手术方案,她们肯定都像刚才那样,强烈抗拒。
——我们啊,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我们一直是一个人……
是的。在她们看来,这不是什么比喻,而是应有的形态。
她们作为让野口医生惊叹的“完全H型双重体”来到人世,在这个封闭的宅邸中,她们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奇异形态,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产生自卑感和受歧视的意识,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如此激烈抗拒。不仅是肉体,她们在精神上也早已合而为一,难以分开。
两个人是一个人。
两个人是一条心。
因此,对于她们来说,“分开相连的身体”可能比“死”还要恐怖。而且,恐怕无人,也应该无人有权以将来为理由,强行对她们实施分离乎术,所以……
她们保持现在的样子,度过一生吗?即便10年后、20年后……不,即便100年后、200年后,继承达丽娅“不死之血”的她们永远会这样……
啊,不!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玄儿围绕“不死”讲了许多。或许我应该把那些话看做是浦登家族的共同幻想,付诸脑后。现在,我必须在此基础上,让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混沌吞噬的内心平静下来,尽量客观地重新思考凶杀案。
我坐在床边,从旅行包里拿出香烟,打开封口,思索起来。
我……我怀疑美鸟和美鱼。
我怀疑她们可能是两起案件的元凶。
这是在研究了各个事件的状况后,得出的一个逻辑性结论。
让我再整理、确认一下。关键在于两起凶杀案中都存在着“暗道问题”。
在第一起凶杀案——蛭山丈男被害的事件中,凶手利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因此,凶手事先知道那扇暗门的存在。这是第一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在第二起凶杀案——浦登望和被害的事件中,尽管休息室的壁炉内有暗道,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入隔壁的红色大厅。因此,凶手并不知道壁炉中有暗道。这是第二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满足第一个条件的,除去被害的望和,有13个人。分别是住在这里的浦登家族成员——柳士郎、美惟、征顺、玄儿、美鸟和美鱼、阿清;这个宅邸里的佣人——鹤子、宏户、鬼丸老、羽取忍、慎太母子;还有野口医生。
另一方面,满足第二个条件的或者有可能满足的有六个人。我和江南、慎太、茅子和伊佐夫还有野口医生。
因此,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野口医生有不在场的证据。而慎太从年龄和能力上考虑,也无法行凶。于是,可能的凶手就一个都没有了。
那么,至此我们的推理碰上了暗礁。可是……我当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尽管壁炉中存在暗道,但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出房间。要是使用暗道,应该更容易逃出去,可凶手却特意打破玻璃,甚至冒着别人听到窗户破碎的声响的危险,毅然从窗户逃出。
我们把这解释成“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果真如此吗?
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凶手其实知道那条暗道。尽管知道,但还是放弃从那里脱逃、凶手为何要采取那样的行动呢?我想到了可能性。
凶手知道那条暗道,可是并没有从那儿走。为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凶手即便想从那儿走,也走不了呢?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凶手在客观上无法做到的问题。
壁炉中的方形暗道,长宽60~70厘米,只够一个成人勉强爬行通过。相反,如果打破壁炉上方的窗户,两个成人可以轻易地并排通过。
凶手可以从窗户处逃脱,但无法从暗道逃脱。这是因为暗道狭窄,无法通过。也就是说凶手的体型不一般,可能身体相连,有两人宽——比如像美鸟和美鱼那样。
在第一起凶杀案中,即便是她们俩,如果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应该能比较容易地通过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她们却无法利用那条暗道,即便知道它的存在,她们也无法通过。
这样一来,根据逻辑推理,从“暗道问题”导出的答案表明她们是凶手——是的,是这样。
玄儿到底有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我觉得以他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到,不过……
我将香烟叼在干燥的嘴唇上,点上火。(这褐色的过滤嘴……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可能是好久没抽烟了,渗入体内的尼古丁在给我带来轻微眩晕的同时,也让我有点恶心想吐:我以半自虐的心态沉醉在这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中,继续想下去。
我怀疑她们。我怀疑她们杀害了蛭山和望和。虽然我不想怀疑,但还是禁不住要怀疑。
如果通过“暗道问题”,进行逻辑推理,凶手只能是她们。但与此相对,我难以打消这对美少女不会杀人的想法。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若干对立项依然在我心中交错着。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注重理性而不是感情,注重逻辑性的思考而不是情绪性的判断。这一点我明白,非常明白。所以我只能认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我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即便如此,可她们为什么非要杀虾山和望和呢?其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她们的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我又想起前天野口医生说的话。
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或许这句话里还有另一层含义。难道不能认为除了极度恐俱身体被分开,坚持“两个人合而为一”之外,在其他方面,她们的心理也有重大“问题”吗?
刚才她们用“杀人狂”形容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如果将此说法直接套在她们身上……
我无法遏止自己不断扩大的可怕想像。
隐藏在她们内心深处的“重大而确切的邪恶”——恐怕是一种疯狂。因某种原因而显现出来的疯狂促使她们杀了蛭山和望和。
关于杀害即便置之不理、早晚也会丧命的蛭山的理由,我觉得昨晚玄儿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行凶时,美鸟和美鱼并不知晓蛭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朝不保夕”的程度。暂且不论动机,她们可能觉得“他身体虚弱,乘机可以动手”。
关于杀望和的理由,那或许是疯子才会有的短路般的思维。比如为了将可怜的表弟从他母亲过分的挂念和干涉中解放出来……
我将过滤嘴被烧焦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脱去身上的对襟毛衣,解下手表,和睡衣口袋中的那张“疑点整理”的笔记一起放在床头柜上,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着或继续思考了。刚躺下,我就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似乎就要沉入床里面。
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以及右肘内侧的针眼交替疼痛。左手的伤处更为疼痛,但让我放心不下的却是右肘内侧的针眼。
玄儿用那个注射器将自己血液注入我的体内。这是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玄儿的血。这是浓厚地继承了玄遥那令人诅咒的基因的血。他至今还游荡在“迷失的笼子”的黑暗中。现在,我的体内也有……
——我觉得你“存在的形式”和我相似。
……啊,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性,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我?
——这可不行哦。
……妈妈?
——你是哥哥,怎么能这样……
……啊,妈妈!我,我到底……
——喂,中也君!
——不许顶嘴!
——你明白吧,中也君?
——中也先生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你能理解吧,中也君?
——是啊!中也先生已经一样了……
……眼皮很重。怎么睁不开。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恐怕用不了几秒钟,我的意识就会滑入睡眠中,滑入那可能没有一点梦境、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睡眠深处。
这样好吗?能这样吗?——突然,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涌上来。
能这样睡过去吗?
如果现在,在这里睡着,那么在等待我的黑暗中,自已的存在将发生某种决定性的转变吧。那种变化是因为在“宴会”中吃的“肉”造成的;那种变化是因为被玄儿注入我体内的“血”造成的。
那种变化将无法逆转;那种变化将让“我”不再是“我”。而且——而且我……
……眼皮很重。怎么也支持不住。
我无法抗拒,终于闭上眼睛。不出所料,只几秒钟,我的意识就滑入睡眠中。但在滑落的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了——在昏暗的紫红色空间中,像蜘蛛网一般张开的银色表链。(……为什么会这样?)浮现在中心的圆形表盘。(那块怀表在这儿……)——拥有罕见“幻视力”的画家藤沼一成的那幅奇异风景(藤沼一成这个画家,好像……)为什么会在那儿?它好像突然发出了朦胧的白光……
……在睡眠深处,果然只有深沉的黑暗。
(……怎么回事?)
在“我”陷入沉睡后,依然保持清醒的“视点”后面,他突然陷入巨大的疑问中。
能动、自律的意识渐渐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浮现出来,正慢慢恢复功能。然而对于被“视点”捕获的“现实”,他还只能进行零碎的认识和思考,无法整体把握。在那种状态下——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断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通过“视点”,他一直注视着这“世界”中展开的一切。虽然还不能进行整体把握,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自觉地将这些作为认识、思考的对象进行回顾和选取。这样一来,疑问使更加膨胀、增多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不重复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这些四处散落的众多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则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能立即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这众多的……
……比如说……他试着提取具体的问题。
比如说天气!比如说颜色和形状。比如说名字和长相,还有电影和电视新闻。比如说火山爆发和地震,还有风格怪异的建筑家和著名的侦探小说家……除此以外,还有很多!
一旦开始想,各种问题便相继从各种场景中被发现,充斥在他那尚未完全恢复本来机能、依然处于时亮时暗的不稳定意识中。
“……中也先生,中也先生!”
这个尖细又有点沙哑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中也先生,快起来!”
熟悉的声音。尖细又有点沙哑……啊,是那个孩子——阿清的声音吗?
“快起来!喂,中也先生!”
阿清站在床边,双手摇晃着尚未清醒的我。隔着睡衣,我感觉他的手掌小而硬,力量小得可怜。
“……啊!”
我睁开眼睛,阿清慌忙把手拿开。
“那个,那个……”他扭扭捏捏地将双手放到身后,结结巴巴。
我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刚才似乎一直在熟睡,没做一个梦。
“怎么啦,阿清?”
得了早衰症的少年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头上依旧戴着灰色贝雷帽。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找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中也先生!”阿清战战兢兢地回答起来,“玄儿让我……”
“玄儿……干什么?”
“让我来叫你。他说你可能睡在这里,让我把你叫醒,马上去……”
“马上?”
“马上去北馆的沙龙室。”
“沙龙室……发生什么了了”我低声嘀咕着,突然产生莫名的不祥预感,“难道又发生凶杀案……”我尖声说道。
阿清摇摇头:“嗯,从外面来的那个叫市朗的人在沙龙室里,玄儿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
“那个少年?”
据说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发高烧,睡在西侧的预备室。难道说睡了一晚后,他的身体恢复一些,可以回答玄儿的问题了?
“他希望你马上过去,说明白了很多事情。”
“谢谢!”
我正要起床,听到屋外传来微弱声响。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已经过了正午,算起来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又下雨了?”我将视线投向紧闭的百叶窗。
“啊,是的。刚才又开始下雨了。”
“暴风雨好像已经过去了啊!”
“雨并不是很大。不过整个天空都是乌云。”
——莫名的不祥预感又拾头了。
“是吗?”我低声应了一句,“我要换件衣服,请稍等一下。”
“好的。”
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换洗衣服,快速穿好,把手表戴在右腕上,稍微迟疑一下,拿起扔在床上角落里的那顶礼帽。阿清在门边候着,我走到他面前,戴上帽子,压得很低。
“玄儿喜欢这顶帽子。”我微微一笑,“那贝雷帽也很配你!”
“啊……是的。不过我……”
少年好像有点窘迫,低下“满是皱纹的猿猴似的”脸。
“没事吧,阿清?”我静静问道,“你母亲出了那种事。一想到你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我就……”
“我没事!”阿清低头说道,“不管我如何悲痛,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征顺先生——你父亲怎么样?”
“非常难过!”
“是吗……”
“爸爸一定很喜欢……很爱妈妈?”
这个回答坚强而老成,让人无法想像是九岁孩子说的。但越这样,我就越难过。据说昨晚他还紧紧地抓着母亲的遗体,哭个不停。一个晚上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种悲痛的。
“对了,中也先生。”阿清问,表情痛苦,“妈妈是替我死的吗?”
“替你死?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妈妈总是说希望自己替我去死。”
“阿清,你的病并不会因妈+++死而痊愈。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
“所以,‘替我死’的说法并不合适。你母亲是被害的!明白吗?你没有任何责任,责任都在杀人犯身上。”说着,我的脑海里越发浮现出美鸟和美鱼的样子。即便我现在不想考虑那对双胞胎姐妹是凶手的可能性,但怎么都打消不了念头。啊,她们究竟是不是……
“中也先生,我——”阿清显得更加痛苦,“我还是没被生出来的好。”
“说什么混账话!”我不禁提高声调,“人生下来肯定有他的意义。‘没被生出来的好’的生命,在这个世界,根本就……”
……不存在吗?
这样的生命真的就不存在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但随即陷入极其自嘲的心境,无法接着把话说完。生下来的意义?这是一个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有“意义”?是谁根据什么规定的“意义”?——“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的生命?我们不必去谈论什么算“好”,那种例子在这个世上肯定很多,不是吗?
……当然,在这里,我不能公开内心的想法。
我们走出房间,并排走在走廊上。
“阿清,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昨天上午,你不是在下面的客厅碰到我们吗?”
“是的。”
“当时,我们想先离开的时候,你不是突然吃了一惊,说起望和——你妈妈。对吗?你说妈妈正在找你什么的,于是玄儿又回去安慰你……”
“啊,是的。”
“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时你突然会……”
“这个么,嗯,因为当时在那里,传来了妈+++声音。正在找我,非常悲伤的声音。”
“可我什么都没……”
“啊,我想那一定是从传声筒里泄露出来的声音。这座宅邸很老了,到处都会传来其他房间里的声音。”
果然如此!我明白了。当时,在那里,也传来了那对双胞胎所说的“幽灵之声”。西馆和南馆之间的传声筒也经过客厅天花板上方,老化的传声筒上出现了一些小裂缝……
玄儿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估计一望和在同样有传声筒裂缝的地方,便径直去了舞蹈房。
“原来如此!当时,我己经在走廊上,所以听不到——还有一件事情,阿清。这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吗?”
“什么?”
“当时,在听到妈+++声音之前,你不是说了些什么吗?”
“我?”阿清一脸迷惑,“什么事情?”
“是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好像你刚说起有关他的事情,就在那时,传来了声音。”
“啊,是的!嗯,那是……”
“哎呀,哎呀!这不是中也君和阿清吗?”正在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阿清闭上嘴,我们转过走廊,来到玄关大厅内的回转楼梯前。
声音的主人从前方左首的客房中露出脸——首藤伊佐夫。
“你们好啊!天气还是不好,我还以为台风已经过去了!”
不出所料,来到走廊里的伊佐夫打扮邋遢。皱巴巴的衣服,蓬乱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胡子……眼镜片也很脏。昨晚,他恐怕又睡在起居室的睡倚上吧,就像前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道今天起床后,又独自喝酒了?——果然,他右手握着葡萄酒瓶。
“中也君,像这样戴着那帽子,那就有点已故诗人的味道。肮脏的悲哀……之类的。你不写诗吗?”他声音嘶哑是因为喝酒太多,烧坏了嗓子吗?他冲我们走过来,脚步竟然很稳,口齿也很清楚。
“肮脏的悲哀,
无念又无望。
肮脏的悲哀,
倦急中梦想死亡。”
啊!这一段真是绝妙啊!‘倦怠中梦想死亡’你也有这种想法吧!”他不停说着,走到我们身边。
“怎么样?”伊佐夫略微压低声音,冲我问道,“吃了那‘肉’之后,身体发生什么变化?”
“没有!”我毫不客气地摇摇头,“没有什么!”
“哦。需要时间?或者那变化让本人无法察觉?”伊佐夫耸耸肩,显得扫兴,嘴对着右手里的瓶口,将里面的液体直接灌进去。然后,他又看看阿清。
“你妈真可怜!即便吃了有魔力的‘达丽娅之肉’被勒住脖子还是会死!过几天,会不会像吸血鬼一样复活呢?”
阿清没有回答,只是躲到我的身后。我有点生气,狠狠地瞪着伊佐夫。即便醉了,也不能对着刚失去妈+++九岁孩子说这种玩笑话!
“啊,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意识到我的愤怒,伊佐夫略显惊慌地挠着头,“我完全没有亵渎你妈+++意思。虽说是远亲,但被害的姨妈毕竟和我们有血缘联系!即便是我,也深受打击,从昨晚开始,我戒酒了。”说着,他摇了摇葡萄酒瓶,“这里面是水!”
原来如此。难怪脚步和口齿会如此正常——不过,即便血中的酒精浓度很低,自诩为艺术家这个人的说话架势基本没有改变。换句话说,他不会因为喝酒而发生显著变化。
“对了,中也君!玄儿也叫你过去?”
伊佐夫又喝了一口瓶中的水。他说“你也”,难道他也去?还是已经去过了?
“我已经和那个小绵羊见过面了。”伊佐夫说道。
“小绵羊……市朗!你已经见过他了?”
“嗯,是的!”伊佐夫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微笑,“就是所谓的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
我吃了一惊,又问了一遍。伊佐夫收起微笑,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好像见过凶手的样子。”
“凶手……杀望和的?”
“是的。当时,他碰巧潜入红色大厅,看到有人从犯罪现场逃出来。当时他只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脸,但感觉似曾相识。”
“认识?”
“就是说见过一次。”
“那就是说……”
那个少年好像是23号晚上来到见影湖边的,在吉普车内过了一夜,第二天的24号,通过那座浮桥来到岛上。当然,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应该也没和宅邸的相关人员接触过。那么,如果他说似曾相识,那就是说这个人是在他上岛后才见过的。
“幸好他说我‘不是’我被无罪释放。那个少年显得非常害怕,我总觉得他的证词似乎靠不住。”
市朗到底看到了谁?
尽管我心里非常在意,但嘴上只说了一声“是吗”,便问起了其他的问题:“茅子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啊!”伊佐夫皱着眉头,显得不偷快,“她可能已经厌倦独自卧床不起的日子了吧——对了,我们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啊?也要报警啊!应该认真想想怎么出去。你觉得呢,中也君?”
“嗯,的确如此。”
按照原计划,我今天应该告辞的。好不容易来到九州,我本打算回东京之前,顺便回老家一趟。
“对了,伊佐夫先生!”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一本正经地问起来。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伊佐夫也难得地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今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知能否赐教?”
“哦,什么事情?”
“到底怎样才能证明恶魔不存在呢?”
伊佐夫好像有点吃惊,眨了几下眼睛。但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打算转身回去。这时——
“啊,是中也先生啊!”
“中也先生,你醒了?”
声音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不需要低头确认,我就知道那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她们也已经见过市朗了?她们已经结束了伊佐夫所说的“现场辨认”?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啊,阿清也在啊!”
“畸形公主到!”
我不理会伊佐夫的玩笑,向楼梯前迈出一步。突然——
轰!低沉的冲击从脚下升起。几乎同时,整个建筑摇晃起来,像是因那冲击而战栗。这是——
地震吗?又地震了?
念头一闪,我马上抓仕楼梯扶手,蹲下来。阿清也蹲在地上。
伊佐夫走到墙边,手中的葡萄洒瓶掉落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在黑地毯上。楼梯下面传来双胞胎的尖叫声。
几秒钟后,摇晃停止了。和三天前的两次地震相比,这次的晃动并不是很强烈,但一段时间内,到处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事吧?”我抓住扶手,站起身,向楼下看去,“没事吧,你们两个?”
美鸟和美鱼好像只差一步就到了楼梯转弯的平台处。美鸟伸出左手抓着左侧的扶手,美鱼伸出右手抓住右侧的扶手,蹲在一起。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抬起头。
“没事,中也先生!”
“没事!”
“突然一下……吓死了!”
“地震真讨厌!”
她们各自放开手,站起来,向上走了一步,来到平台上,喘着气。
——然而……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晃动停止后,各处的吱嘎声响待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声响至今还没有停下来。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声音。
嘎吱……
嘎吱……
这声响非常微弱,不仔细听,感觉不到——这是什么?
像是生锈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如果用更加比喻式的想像来表达,这仿佛是这个建于明治时期的古老建筑本身忍受不了痛苦,发出的微弱的呻吟……
——这是什么声音?在哪儿?
我心里感到隐约的忐忑不安,上下左右,四处张望。不久——
我找到了声音来源,几乎同时也明白可能要发生危险情况。
“危险!”我猛地向平台上的双胞胎喊道。
声音的源头在于天花板上的大型吊灯。灯不亮,正好在平台的正上方。地震平息后,仍然不稳定地摇晃着,悬吊如车轮大小的厚重灯具的链子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危险!”我又喊道,“离开那儿……”
吱嘎声变成了轻微地断裂声。只是两三秒的事情。
“啊!”我叫起来,“快跑!”
链子断了,紧靠剩下的细电线无法承受灯具的重量,转瞬间,吊灯砸向平台。如果直接命中她们,后果不堪设想。可怕的巨响长时间震荡着昏暗大厅里的空气。
可能是我的警告奏效了吧,千钧一发之际,她们闪开身体,幸免于难。然而,因为躲避的惯性,两人又从楼梯上,向外踩空一大步。
“啊!”
“啊!”
伴随着叫声,她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两人从滚落下楼的巨大声响和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交互传来……不久,是一声更为巨大而沉重的声音。其中好像还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
“美鸟!美鱼!”
我大声喊着两人的名字,跑下楼梯。吊灯那黝黑的残骸填满了平台的空间,电灯的碎片散落周围。我跳过吊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结果——
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情景。
虽然我才活了19年,但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比现在更惊讶的了。当时的场景始料未及,我精神恍惚地傻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不知该做什么。
从楼梯上滚落的美鸟和美鱼倒在玄关大厅铺着黑瓦的地板上。
美鸟头冲着我,俯卧在我右首离楼梯最下层一米多的地方。美鱼脚冲着我,仰卧在我左首离美鸟两三米的地方。
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情景。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这对连体双胞胎一直这么说,现在却一分为二,倒在我面前。两人穿着与今早相遇时相同的黑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过膝裙子,但从肋腹部到腰部被缝合在一起的那件衣服被无情地撕裂,本来应该合而为一的身体被一分为二。这是……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
“荒谬!”我喘着气,“怎么会有如此荒谬……”
两人倒在那里,纹丝不动,无论是俯卧在跟前的美鸟,还是仰卧在不远处的美鱼。她们是因为滚落时,头部震荡,晕过去了?还是……
“……啊……”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阿清跟着我跑下楼梯。
“啊,啊……姐姐她们、她们……”
“啊!”
头上响起了嘶哑的声音。抬头一看,伊佐夫从三楼走廊的扶手上探出半个身体,俯视着我们。
“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公主们分开啦!怎么回事……真的已经……”
“……”
此时,从左后方传来宛如野兽的呻吟,我回头一看,江南披着红黄色夹克,站在那里。他可能是因为听到吵闹声,感到吃惊,从客厅跑到大厅来的吧。虽然看到美鸟和美鱼的样子,他好像也受惊不小,但似乎还不能用正常的声音和语言来表达,只能发出这种野兽般的呻吟……
“姐姐,姐姐!”阿清从我身边跑过,来到美鸟身边,“美鸟姐姐,你没事吧!”
他将手放在俯卧的美鸟背上,叫了好几声“姐姐”。美鸟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啊,啊!”
她痛苦呻吟着,想用双手撑地。她看上去像是有点毛病的活动玩具。于是,我终于行动起来。
我走到阿清身边,扶起美鸟的手臂。那是她的右臂。扶她起来的一瞬间,那被无清撕裂的衣服和下面的肌肤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看到了——
在衣服裂缝下的白色肌肤上,有一处明显的大伤疤。这不是这次滚落事故造成的。这明显是大外科手术后留下的伤疤,年代很长了……
“没事吧,美鱼姐姐……”
对于阿清的呼唤,她缓缓地动了动头,打算回答什么。但是,她突然睁开眼睛,挣脱我的手,去摸自己身体的右肋部。
“啊?……”
她迷惑了。慌乱地转动着眼球,显得莫名其妙,很快便慢慢地将头转向右边。当她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时,表情顿时从迷惑、狼狈转向混乱,进而变成恐惧……
“怎么……怎么回事?为什么……这……”
她仿佛梦吃般嘀咕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美鱼?美鱼在哪儿?”美鸟自言自语地问着,整个身体向后转去。
“啊……”当她发现倒在不远处的另一半时,双手猛抓住头发,从嗓子深处进出疯狂的叫声:“美鱼!美鱼!”
美鸟踉跄地跑到美鱼身边。美鱼依然摊开手脚,仰卧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也依然闭着。只见飘散在地上的头发周围,渗出黑色的液体。好像头部出血了。
“不要,不要啊!”
美鸟紧抓着美鱼,大叫起来。美鱼依然没睁开眼睛,不过,从她痉挛般蠕动的嘴唇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要……不要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从美鱼的衣服的裂口处,也可以看到和美鸟相同的白皙肌肤和大伤疤。美鸟抱起美鱼的上身,在她身旁以同样的姿势并排坐下,将身体靠过去,使衣服的裂口合在一起。从美鱼头上流下的血染红了美鸟的脸和手。美鱼还是没醒,两人的身体依然分开,无法复原。美鸟哭喊着“不要,不要”。她披头散发,疯狂地哭喊着,让人觉得照此下去,她可能真会疯了。
我无计可施,呆立在那儿。美鸟继续哭喊着。阿清在我身旁惊慌失措。美鸟继续大声哭喊着。江南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美鸟继续疯狂地哭喊着。身后传来伊佐夫下楼的声音。美鸟继续疯狂地大声哭喊着……
美鸟继续哭喊着,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突然我觉得此时所在的这个大厅本身,开始向着宅子所孕育的、黑暗的、潜藏其后的、扭曲的异次元旋转、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