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火灾中,几个佣人被烧伤、烧死。浦登家族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平安无事——”
玄儿不停地说着,他眯缝着眼睛,目光似乎始终盯着对面的我,但又好像眺望远方。当说到18年前冬天的那场大火时,他的眼睛眯缝得更细,与此同时表情不可思议的平静。对,这样子正好和四个月前的那天晚上——白山寓所附近发生火灾的那天晚上,他看着撕裂黑暗的熊熊烈火时相同。
当时,我在玄儿身旁看着同样的火光,希望恢复对那座西洋宅邸火灾——母亲丧身其中——的记忆。当时,玄儿恐怕也想起了存在于自己的某个记忆角落中的18年前的火焰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诸居静和忠教母子好像也被卷入这次火灾,特别是忠教,据说遭遇了相当危险的情况,不过幸好保住了性命……”
这时,玄儿(……是玄儿吗)可能是被吸入的烟呛着了,坐在睡椅上,弯身剧烈咳嗽起来(这是18年后的……)。我(……中也)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突然仰起了上半身(被大家称作中也的“我”……)。我一直倾听着,既没有随声附和,也没有插嘴提问。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好像被紧紧捆绑住,一动也不能动。我感觉方才,自己的意识完全被玄儿所说的过去所吸引,现在才转移到自己身上。
“就这样……”咳嗽停止后,玄儿端正一下姿势,“就这样,在18年前的冬天,北馆被烧毁了。但过年后不久,春天到来之前,大部分幸存的佣人都被放假了。”
“放假……解雇?”
“是的。只有鬼丸老被留下来。以前,岛上有农田,还养过家畜,那以后就基本全部废弃了。这件事好像以前和你说过吧。”
“啊,是的。”
“诸居静也不例外。也是这个时候,她带着忠教离开了这里。”
那对母子离开这里的身影突然如剪影画,浮现脑海。不知道为何,背景是暗红的夕阳天空,两个人的背影像夏天的热浪,很快就摇曳着,熔化在背景之中。
“可是玄儿,在当时解雇那么多人,真是……”
我觉得即便从当时的社会状况考虑,那也是非常无情的决定。
“嗯,在突然被解雇的人看来,那的确很残酷。”
玄儿跷着二郎腿,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看着空中。
“这可能是新馆主——我父亲柳士郎的个人决定,不过,据说当时美惟姨妈——我的继母已经深爱父亲,望和姨妈似乎也是‘父亲的支持者’。在玄遥和卓藏在世时,她们就己经是这样了。所以她们并没强烈反对父亲的决定。那年秋天——凶杀案发生一年后,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但此前,两人肯定就有感情基础了。”
“那么,你呢?”我静静地插嘴道,“玄儿也被卷入18年前的大火……结果完全丧失了此前的记忆,对吗?”
“啊,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对襟毛衣袖子下的左腕,“我好像是家庭成员中惟一一个逃脱了而遭遇不幸的人。”
“你是说差一点丧命吗?”
“不。”玄儿摇摇头,“何止如此!”
“啊?”
“我没说过吗,中也君?”玄儿掐灭烟头,一脸严肃地向前探着身子,“在18年前的火灾中,我没来得及逃脱,死过一回,又复活了。中也君,我不是说过的吗?”
“啊,是的。这个……是。”
——玄儿昨晚确实说过。
“实际上我是在何种状况下被卷入大火,遭遇了什么,又在何种状态下被救出,这些记忆都已荡然无存。虽然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心中时隐时现,但在火灾后,过了半年到一年时间,才真正明白那是自己的记忆。当时,鬼丸老以外的老佣人早已离开,鹤子和宏户进来了,人们也制定了具体的计划,准备重建毁于大火的北馆。在那前后总算……”
“可是,玄儿。”我忍不住问,“你说的‘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是指虽然身受重伤,受到冲击而记忆全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吗?”
“嗯。是啊,一般会这样理解吧。”玄儿的目光略微缓和一些,但马上更加认真地说,“但是,他们并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什么意思?”
“他们明确地告诉我——你死过一回,又复活了。好像我在火焰和浓烟中乱跑时,被烧塌的建材压在下面。身上因为砸伤和烧伤而体无完肤……据说在我被救出时,已完全停止呼吸。也就是说已经真的死了。”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后来我突然恢复了呼吸——醒过来。也就是复活了。”
“复活?”我终于明白他并非开玩笑或是打比方。当然,同时我也不由得非常迷惑。
“难以置信?”说着,玄儿眯起眼睛,仿佛在享受我的反应,嘴角露出笑意。然后,他略微提高声调,继续说:“那简直是奇迹——父亲说的时候略带兴奋,甚至使用了‘成就’之类的词,但无奈我对自己因火灾而引起的‘死’和‘复活’没有一点记忆,所以无论父亲和姨妈怎么说,我都没什么真实感。虽说如此,但我也不能对父亲他们言之凿凿的话表示强烈的怀疑吧?所以,关于这件事,我决定相信。也只有相信……”
“成就”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类似的话在这里好像也从其他人口中听过。那是……
——还没有成功的人啊。
对,不是“成就”,是“成功”。这是昨晚,美鸟和美鱼在她们房间里的对话。
——玄遥曾外祖父特别啊。
——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对,她们是这么说的。好像是我就庭院内的墓地——“迷失的笼子”——问她们的时候。
——父亲也失败了啊。
——是啊。
——听说玄儿哥哥特别。
——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我根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想说什么。“特别”、“成功”、“失败”,当时,关于这些词的意思,我根本弄不明白,只能让脑子更加混乱……
玄儿18年前“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据说这既非玩笑,也不是打比方,而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这一“奇迹”是某种“成就”,所以才说玄儿“特别”吗?但还没有“成功”的人。这里说的“成功”和玄儿的“成就”是不同概念吗?18年前被杀的玄遥也是“特别”的,但尽管“特别”,好像还是“失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美鸟和美鱼她们到底……啊,越想脑子越混乱。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奇异地回响着。我紧紧地闭上眼,试图赶走这个声音。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和玄儿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还有中也先生……对吧?
——对。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怎么了,中也君?”
被玄儿一问,双胞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我摇头说了声“没什么”,缓缓地深呼吸,让喧嚣的内心平静下来。
“嗯,不管你怎么解释,我还是不理解。”
考虑到玄儿的特殊情况,他“只能相信”父亲他们所说的“事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
“嗯……玄儿,你左腕上的那个旧伤……”我有意识地继续着深呼吸,抬头看着玄儿,“那是18年前的火灾造成的吧?”
“好像是。”玄儿的回答始终是以“传闻”的形式出现的,“被救的时候,左手手腕好像已被切断了一半。当然没少出血。它能够恢复成现在这样,手指也能活动如初,这简直也是‘奇迹般的恢复’。”
“啊……”
“最终,在这儿留下了这样的伤疤——”玄儿伸出左手,稍稍卷起对襟毛衣的衣袖,让我看看。在表带下面,我看到了此前已经看过几次的那痉挛般的旧伤,“父亲说这个伤疤是‘圣痕’。”玄儿的嘴角又露出笑意。薄嘴唇分开成新月形的同时,那笑容剧烈地扭曲起来。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不可能有如此扭曲的笑容。
“圣痕!”我缓缓地摇摇头,低声嘀咕着,“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这和基督教说的圣痕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这个……啊,这些事情还是要按顺序说。要先追溯到我们浦登家和黑暗馆最初的由来,再循序渐进。否则,你根本无法理解。”
玄儿再次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着腮,短吁一声,显得疲倦。那嘴角上扭曲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好了,该从哪儿开始讲呢?”
在这个长年“打不开的房间”的黑墙各处的烛台上,烛光不停摇曳着。盘踞在昏暗空间里的黑暗依然如故,我产生幻觉,觉得黑暗粒子眼看又要悄然流出,将我们包裹。
玄儿暂时闭上嘴,好像还在犹豫“应该从哪里开始讲”。我看看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已经快凌晨4点。
“顺便问一句,中也君,关于18年前的事,你怎么看?”又一阵沉默后,玄儿静静地问道。
难道关于“复活”、“圣痕”等问题,照例又要“以后再说”吗?
“你觉得和这次的凶杀案有什么联系吗?”
我摇摇头,叹口气:“嗯,好像没有。”
根据玄儿说的来看,18年前的事情本身好像确实已“基本解决”。玄遥在第二书房被杀,卓藏在旧北馆自己房间里上吊。杀玄遥的是卓藏,他犯罪后有准备地自杀了。用做凶器的烧火棍原本在卓藏房间,潦草的文字可以看做是卓藏遗书,这些都清楚地显示出整个事件的轮廓。
往事是否真与18年后的这两起凶杀案有关?乍看上去,似乎没有。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关系?说实话,我看不出来……
“关于那起案件,我想问几个单纯的问题。”我迎着玄儿的视线说道。
“随便问。”玄儿立刻点点头,“只要我知道,绝不隐瞒。”
“首先——”我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将手掌放在额头上,“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他有什么动机?”
“据说,卓藏可能一直暗中憎恨玄遥。多年的仇恨在18年前的那个晚上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了。”
“他为何如此憎恨玄遥?”
“这个……”玄儿略显迟疑,“和刚才的问题一样,为了解释清楚,我想必须从头依次来说。”
“又要以后再说吗?”我略带讽刺,而玄儿的表情依然很严肃。
“不用担心。我并不想故意让你着急,也没想过要岔开话题。因为情况错综复杂,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分开解释,否则只会增加你的混乱。所以……”
“明白了。”我乖乖地点点头,“不过,玄儿,你说过今晚会都告诉我的。”
“我会遵守约定。”
“知道了。”我再次点点头,接着转到下一个问题,“卓藏的夫人——樱子,对吧?是玄儿先生的外祖母,她以前也曾企图自杀。18年前的九年前,就是27年前吗?她和卓藏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
“啊,好像是的。而且方法一样,将腰带挂在门上。”
“樱子为什么要自杀?”
“听说她精神错乱,突然那样做的。”说的是关于自己外祖父、外祖母不寻常的死状。虽然玄儿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但心绪必然难以言表。
“有遗书吗?”
“听说没有。”
“27年前的话,正好是玄儿出生的那一年啊。达丽娅夫人是在30年前去世的吧?”
“是啊。”
“虽说精神错乱,但应该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吧。比如说不堪重病折磨。”
“不,没有。”玄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么,比如说——”我接着说下去,“自己第一个外孙玄儿惹怒了父亲,被关在塔上的因禁室里。如此残酷的行为让她感到悲痛?”
“不,那也不可能。”玄儿依然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定。
“那么,到底为什么?”
“这件事和卓藏杀玄遥的动机一样,如果不把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情说清楚,就无法解释……”
“这也要以后再说吗?”
“好了好了,别咄咄逼人。一两个小时后,你的大部分疑问大概都会消除的。”
“……”
“不过,对了,在这儿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在我们浦登家,自杀这个行为被认为是重罪。比一般世人认为的还要重得多。”玄儿的口气沉重,让人觉得压抑,我却觉得那是小题大做,“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禁忌。在浦登家族,最早犯禁的就是27年前的樱子。18年前的卓藏是第二个……”
“自杀是大罪”,基督教里也存在这种说法。但是,称其为“最高级别的禁忌”的玄儿的——不,应该说是浦登家的规矩到底依据什么样的精神呢?
不久以后——若是相信玄儿的话,再过一两个小时——它也会在我眼前明晰起来吧。应该会的……我对自己说,又回到与事情直接相关的疑问上。
“卓藏的遗书中写着‘吾将往之,樱之旁’对吧?如果单纯理解,可以认为这个‘樱’应该是以前自杀的浦登樱子,表明自己也要随她而去的决心。”
“是啊。”
“那遗书的笔迹,真是卓藏的吗?”
“据说是的。”
“大概没让专家进行笔迹鉴定吧。会不会只是周围的人觉得像,就判断是他的笔迹呢?”
“这个么,嗯,可能是吧。毕竟没有报警嘛。”
“对吧!”我缓缓地点点头,略微加强语气,“假如要指出问题,还是这个地方啊!”
“怎么说?”
“确实,从若干情况来看,‘发生了什么’似乎很清楚。但是,毕竟警察没有介入调查。也就是说现场勘查、验尸,还有鉴定……本该由专家做的工作都没有做。如果检查烧火棍,或许会发现上面只有卓藏的指纹。或许能够搞清楚卓藏尸体上溅了一些血迹,而那正是玄遥的血。当然遗书的笔迹也可能会被鉴定。但事实上,这些都没做。也就是说,实际上没有客观且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证明事件的真相。”
“嗯,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即便是乍一看一目了然的事情,也存在许多疑点。不是吗?比如卓藏的自杀实际上并非如此。真相可能是某人勒死他后,将其吊在房门上,伪装成自杀。这种情况下,那句遗言也可能是伪造的。或者,凶手可能耍了个诡计、让卓藏本人先写下那可以作为遗言解读的文字,然后把尸体像浦登樱子一样吊在门上,目的就是让人以为那是‘追随她而去的自杀’。”
“的确。你这架势,活生生就是一个侦探小说读者。”
这次,我的语气似乎多少镇住了玄儿,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掩饰内心的迷惑。
“你的意思是应该进一步考虑凶手不是卓藏,而是另有他人的可能性?”
“你不觉得吗?”我进一步追问道,“18年前也和这次一样,问题在于不报警……”
“嗯,的确。”玄儿依然带着一丝苦笑,点点头,“当时的佣人们肯定也被勒令不要外传——这么看来,始终不让报警,主张内部处理的父亲柳士郎最可疑?”
“也可以这么认为。”
“可是,中也君,假设18年前被杀的是父亲,实权仍然掌握在玄遥手里,我想玄遥也会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判断。或许他还会强行毁灭所有的证据。”
“那是因为家族荣誉非常重要吗?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如果让外界知道杀人、自杀这种丑闻,会带来麻烦……对吗?”
“是这样吧。”玄儿又叼起香烟,擦着火柴,“不过,即便事情公开,也有办法让当局的上层不深究此事。但在我来看,比起名誉、面子等,更重要的是无法容忍大量陌生的外人进入宅邸,到处搜查。你也知道,我们家本来就有很多不愿为外人知的‘秘密’。十角塔背后出现的那些白骨,我不知道父亲对于那个传说相信多少,但是这应该是让他一直担心的……”
“嗯,这我明白。”
玄儿吐出的烟不知何时让我觉得难受,我不露痕迹地转过脸,反驳起来:“虽然明白,但还是不能理解。偏偏是馆主被杀……”
玄儿若无其事地吸着烟,哼了一声。
“那么,就让我再说一点让你更加混乱的事情。”
“这次是什么?”
“18年前的事情,假如迅速报警,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杀案立案。”
“啊?”
正如玄儿所说,我的头脑确实更加混乱。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不会作为凶杀案立案?到底为什么?”
“以后再说——这个也是。”玄儿煞有介事。
又来了!我失望地撅起嘴,但很快使恢复常态。
“再让我问一个关于18年前的问题。就是凶杀案发生后,玄儿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啊,嗯。”
“按照一般逻辑,那个人就是杀害玄遥的凶手。所以他就是卓藏。”
“是的。不过,当时我好像坚持说‘不知道是谁,没见过’。”
“如果他是卓藏,你不会说‘没见过’不是吗?”
“的确。”
“这一点上,当时是怎么自圆其说的?”
“因为这是玄儿这样的孩子说的,所以靠不住——大部分人的意见好像都是这样。他们说这房间里有人原本就是我的幻觉或是妄想。”
幻觉或是妄想(……不是)……这样处理确实就说得通了(……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意外地前所未有地清晰)。
“在你刚才的叙述中,那个人是穿黑衣,头发蓬松……对吗?”
“啊,我好像是说了这样的‘证词’。”
“可是玄儿,刚才你的话中也提到,卓藏58岁时,已经完全秃顶。也就是说他头上没有头发啊。”
“是的。”
“可是,玄儿先生看到的那个人是‘头发蓬乱’。有很大的矛盾啊。”
“是的,的确如此。”玄儿用力地点点头,“如果完全相信九岁时的我的‘证词’,那么我看到的就不是卓藏,而是另一个人。这样一来,就像你刚才指出的那样,袭击玄遥的凶手不是卓藏。是其他人袭击了玄遥,还杀了卓藏,伪装自杀现场。如果这样,可能卓藏被杀还在玄遥被袭击之前——说实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是吗?——不过无论是谁,都存在着一个‘谜团’,就是你目击的可疑人物几乎瞬间从这个房间消失……”
“是啊。人在密室状况下消失。极其侦探小说式的‘谜团’吧?”
“嗯,是啊。”
“被勾起兴趣了?”玄儿的语气一转,变得轻松起来: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将视线投向房间南侧的墙上。
“玄遥是倒在离那边一米多的地方吧。是冲着墙趴着吗?脸扭向门的方向,将右臂伸向前方……”说着,我慢慢向那边走去,“这样的话,右臂正好是朝着这个画框伸向前方的,对吗?”
站在18年前玄遥倒下的地方,我重新注视着墙上那个样只有边框的画框。背后传来玄儿从睡椅上站起来的声音。
“那么,你是在那边。”
我将视线转向房门方向。从门外的走廊中央——在进来前玄儿说的“就是那儿”的位置,18年前玄儿目击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活人消失。
“而且那个人是在那边……”
我向右侧——相当于房间西南角——望去(……是的,就在那儿)。那是镶着木板的墙壁,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墙附近没放任何家具之类的东西。
“那人站在那儿,样子狰狞地瞪着你?在你的注意力因柳士郎的出现而分散的一瞬间不见了——消失了。”我双手抱在胸前,不由自主地低声“啊”了一声。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呢?这只是幼年经历异常的幽禁生活的玄儿的心理作用,或者幻觉、妄想之类的吗?(不!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这是……)但是,如果不是,如果现实中真的发生了,那么——
那里应该会有使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某种装置或机关。这种情况下那是……
我双手抱胸,再次将视线投向画框。什么都没有的“只有边框的画框”。两米左右的宽幅,上边框相当于身材高大的成人身高,下边框离地板有10-20厘米的距离。
在画框左边不远处有一个烛台。现在,这个烛台上正点着蜡烛。
“觉得这个奇怪吗?”玄儿走到我身旁,冲着那个画框,扬扬下巴。
“嗯——你会告诉我吗,这个奇怪装饰的意思?”
“那是……啊,这个也以后再说吧。”
对于这种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几乎已经死了心,耸耸肩,岔开话题:“对了,那里的烛台……”
“嗯?”
“18年前你发现凶杀案的时候,那个烛台上点着蜡烛吗?”
“啊,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的。”我含糊其辞。
而玄儿则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知道。关于那里是否点着蜡烛的问题,无论父亲还是鬼丸老,都只是回答‘不记得’。”
“啊!”
“但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没有点亮。”
“哦。”我略微愣一下,偷偷从侧面看了一眼玄儿,“为什么?”
被我一问,玄儿伸出右手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故意带点玩笑的口吻回答:“推理,是推理。”
(……是的,当时这盏蜡烛确实被熄灭了)不过,他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语气:“现在说这些可能让你不高兴。但是,中也君,关于18年前,在这个屋子中活人消失的谜团,实际上我已经解开了。”
“啊?”
“我配了钥匙后偷偷地进来过几次,在此期间我明白了。一旦明白就真的不算什么了……啊,虽说如此,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玄儿,到底是……”
“好了好了,别着急。”
玄儿简单地避开问题,朝前面的墙壁迈出一步,然后一口气将烛台上的蜡烛吹灭。
“关于这件事,我以后会一起告诉你。”玄儿轻轻地拍了拍无心回应、有点茫然自失的我,“好了,中也君,我们换个地方。”
关上“打不开的房间”——曾经是第二书房的门,玄儿没有原样锁好就离开了,而且向着走廊尽头的那扇黑门——存在于这个黑暗馆中的另一扇“禁地之门”——走去。据说这个馆内“真正控制者”的房间就在那扇门后。
“对了,玄儿。”我向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的玄儿问道,“18年前的那晚,您父亲——柳士郎是从这个房间里出来,碰到呆立在刚才那扇门前的你?”
“嗯!”
“柳士郎之前在这房间里干什么呢?好像是说……做完了什么事情。”
“当晚的宴会结束后,玄遥让他收拾一下。”
“收拾?”我不由得迷惑起来,“宴会不是二楼的房间里举行的吗?”
“主要是收拾餐具之类吧。”玄儿回答道,“‘达丽娅之宴’中一直使用同样的餐具。这里就是存放餐具的地方。基本上由馆主负责餐具的保存和管理,有时也会让别人代劳。这两三年因为父亲身体欠佳,一直由鬼丸老负责。还有——”玄儿扭头看了一眼刚才那扇房门,“好像当时那间第二书房和这个房间,都没像现在这样上锁。杀案之后,才开始上锁的……”
玄儿再次面向近前的门,将钥匙插人孔中。和“打不开的房间”不同,这扇门锁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玄儿毫不费力地转动钥匙,门就开了。
我咽了口唾沫,站在玄儿斜后方看着。
——啊,终于……
首藤伊佐夫所说的这里的“核心”肯定就是指这座西馆,也就是“达丽娅之馆”。而且,这个“达丽娅的房间”恐怕可以说是“核心中的核心”。现在,我终于要进去了。
——可是,我是不同的啊!
我突然想起这句活。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伊佐夫说的……
——我作为艺术家的目的在于证明神的不存在。
……神的不存在?
——小心不要被蛊惑哦。
……啊,可是我已经被蛊惑了,不是吗?就像玄儿、征顺以及其他浦登家的人一样——是的,一定是的。我也被蛊惑了,无法摆脱。
……不过,是被什么蛊惑呢?
被什么蛊惑呢?
——可能是恶魔吧。
是的,玄儿这样说过。
——至少,肯定不是神。
“这个房间位于西馆的南端。”玄儿一边开门一边解释,“有人称这儿是‘达丽娅的房间’。里面是不完整的三层塔屋,所以也有人称之为‘达丽娅之塔’。”
玄儿在墙上摸索着,打开照明开关。漆黑的房间里,电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发出微光。虽然同是“禁地之门”,这儿和刚才的第二书房不同,并未作为“打不开的房间”被封。我觉得即便是偶尔,还会有人出入。灯泡被更换了。
“一楼是达丽娅的起居室。二楼是卧室。——那边是塔的部分。”说着,玄儿指给我看。
那里位于房间东南角,包括上楼的楼梯,方形的塔屋大大地向外突出。眼前的光景让我想起了从东馆眺望时,目睹该建筑的外观。整个建筑被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紧紧缠绕,被一种非黑、非灰、非绿的奇异颜色所覆盖。靠南的一端,那座塔突出其外,方形的塔顶坡度很大……我跟着玄儿,进入达丽娅的起居室,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在塔屋对面——西侧的墙上有厚实的壁炉和油画。我不由得吸口气,被吸引过去。
那是表面被粗加工的黑色大理石壁炉。它有烟道通过,不像北馆画室里的壁炉徒有形态。其上方的墙壁向前突出,呈四方形。那幅油画就挂在那里。
画中有一个见过——不,应该说只要看过一眼就会难忘的人物肖像。
漆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圆睁的双眸、笔直高挑的鼻梁、尖细的下巴、洋溢着美丽而性感笑容的嘴唇……没错,这是达丽娅。和装饰在宴会厅中的那幅肖像画一样……是浦登达丽娅年轻时的样子。
宴会厅内的肖像画中,达丽娅穿的是黑裙。在这幅画中,她则穿着鲜艳的红裙,和宴会上美鸟、美鱼穿的一样。姿势也不同。那边是坐在安乐椅上双手叠放在膝盖。这里是坐在桌前,用左手托着腮,两眼看着前方。
“这和宴会厅里的画是同一时期的吗?”我问道。
“是的。都是达丽娅快30岁时的画。好像是玄遥邀请熟识的画家,花了很长时间,完成的。”
画家藤沼一成的名字顿时掠过脑海。不可能——我立刻否定。要是达丽娅快30岁,那应该是60年、将近70年前的事,和藤沼一成完全不是一个时代。
“看,中也君。看这个!”玄儿走到壁炉边,指给我看,“这幅画中的左手。”
“嗯?”
“托着腮的这只左手的手腕。”
玄儿所说的那个部位上,带着一个材质不明的手镯,上面刻着几条黑蛇缠绕的图案。
“那手镯怎么啦?”
“问题不是手镯,而是藏在它下面的部分。”
被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想到了。
“如果我没猜错,莫非在那手镯下面——她的左手腕上有和你相同的伤疤?”
玄儿点点头,嗯了一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
“据说达丽娅的左手腕上有一处伤疤,在玄遥和她相识时就已经有了。不过她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好像并不清楚、”
“所以……”我注视着画上的手镯,“所以叫‘圣痕’,因为18年前玄儿在火灾中留下的伤疤——正好和达丽娅夫人一样,同在左手,而且形状相同?”
“是的。”玄儿神情严肃,回头冲我说,“这当然也可以认为是偶然。然而从偶然中发现、赋予更多的意义——把‘复活’的我左腕上的伤当做‘圣痕’——这种行为本身是具有宗教现象所有的、或者说是不可缺少的特质……”
“宗教?”
好像来这里后,第一次从玄儿口中听到这个词。
如果在和达丽娅相同的部位上出现的伤痕被当做“圣痕”,那么玄儿说的“宗教现象”的“教祖”当然就是达丽娅。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她是这个宅子真正控制者”的说法了。
那么,难道说“达丽娅信仰”之类的邪教存在于浦登家,长期以来一直成为人们精神和行动的依据吗?并以此“控制”着这里的人们吗?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信仰……
“当然,人们在这个世界——或者说社会中所从事的活动,大部分在各个水平或层面上都可以作为广义的宗教现象来看待。我想不需要特意引用相关的社会学之类的论文吧?嗯,对于我们浦登家独特的‘宗教’,我一直打算也觉得应该以这样的距离感来对待,但——”
玄儿皱起眉头,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显得忧郁:“可是啊,中也君。无论我如何想,还是无济于事。这该怎么说呢?真是无可奈何……”
“什么意思?”
“可以说是无法逃脱,无法自由。”
无法逃脱。
无法自由。
对了,昨晚,在东馆的沙龙室,征顺也说过类似的话。
——“能飞”是象征“自由”吧。用这个来比喻的话,我本来是“能飞”的。
——“以前能飞”,但现在已“不能飞”了。已经失去自由——并不是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被锁住了“不能飞”。
——玄儿其实也和我一样……
我好像问了那是什么。你们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和她的姐姐也……现在的馆主——姐夫柳士郎也是其中一员吧。
没错。当时,征顺是这样回答的。
——不仅是身心……是的,连我们的生命本身都似乎被囚禁在这黑暗馆中。
——或许可以换个说法,是被咒语束缚。
“冷静地看,这只不过是充斥在世界中的宗教现象的一例而已。正因为如此,如果‘科学地’思考,这绝对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是的。是这样。虽然如此,但是……”
他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吗?
他说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由吗?
正因为如此,征顺才用“被咒语束缚”这句话吗?
“对了,玄儿。”我突然问道,“刚才你把达丽娅夫人称为‘魔女’那是……”
玄儿低声“啊”了一声,再次抬头看壁炉上的肖像画。
“她——达丽娅是魔女。据说她本人也承认。不过,如果要严密解释为何被称为‘魔女’可能又会出现很多问题。”
我再次环顾室内,发现和刚才的第二书房相同,这里的家具上也没有盖防尘布。但是两者明显不同。因为这里的家具和地板上一尘不染,没有明显的伤痕和污迹,一直保持着无论何时都能住人的状态。
估计有人定期打扫房间。恐怕这个工作也是由鬼丸老负责。
尽管如此——我心里想,尽管收拾得如此整齐,看起来也一直在打扫,但为什么这房间中的气氛会让人有种强烈的荒废感呢?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勉强来说,好像整个“达丽娅房间”、“达丽娅之塔”从前就,一直渗透出这种——荒废的色彩和气息……
房间北侧的墙壁附近有几个书架和装饰架,都是黑色。书架上排着古老的外国书。好像主要是意大利语的,其中还混杂着英语和德语的,也能零星地看到日语书。粗略一看,书脊上,有很多具有某种倾向性的单词,如“魔术”、“神秘”、“炼金术”、“异端”等。
“右边的那个,”玄儿指着其中一个装饰架,“就是刚才说的存放宴会中所用餐具的地方。”
那装饰架的样式很普通,但门上装的是毛玻璃,所以几乎起不到“装饰物品”的作用。不打开看一下,无法知晓里面的东西。
我从装饰架旁后退一步,两手叉腰盯着门上的毛玻璃,心中努力再现“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所用餐具的形状和颜色。
鬼丸老倒葡萄酒的红酒瓶——用厚厚的毛玻璃,做成心状的瓶子。我们用的玻璃杯也都是带红色的毛玻璃做的。散发出奇异香味的蜡烛也全是红色。铺在餐桌上的桌布是黑色的吗?——盛着薄片面包的黑色大盘。放在各自席上的黑色小盘和装着红黑色汤的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木汤勺、木刀,还有装着揭色糊状物的小壶……
现在,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摆放在里面?直到一年后的“达丽娅之日”,再度举行“宴会”的晚上,这些东西才会被拿出来?
我回想着那晚被迫吃下的那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味的食物,突然被非常让人厌恶的预感折磨起来。我放开撑在腰间的手,将它放到脑后,有意识地反复深呼吸,试图驱散这种预感,同时转身离开装饰架。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早该看到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注意的东西。
“那个……”我问,“那边的那个黑盖子……是铁盖子吧。那是什么?”
在房间内里——西南角的位置上,在壁炉前的黑色地板上,铺着黑地毯,对面有一个同为黑色的类似“铁盖子”的东西,四方形,大小一米左右。看到那“铁盖子”后,明显感到其相当厚重,与周围质感不同,在其前方一端,还有两个把手。
“正如你所见……”玄儿朝我走来,“铁制的上拉盖——其实说是‘门’更确切些。”
“下面有地窖什么的吗?”
“不,应该说是地下室。有楼梯可以下去。我虽然没下去过,但里面好像很大。”
走近一看,铁门上有两把相当结实的锁。
“这上面的钥匙好像和这扇门的钥匙保存在不同地方,所以没能配到。这里一直都像现在这样,锁得严严实实。”
“难道下面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是的。”
我两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身体,半惊恐地向地板上的门看去。
黑色铁板表面的浮雕似曾相识。几根模仿人肋骨的曲线和上面缠绕的两条蛇……对了,这个图案好像是……
“这个浮雕,好像和庭院墓地——‘迷失的笼子’门上的图案一样。”
玄儿嗯了一声,眯起眼睛:“观察得很仔细啊。”
“人骨加蛇……”
“是的。”玄儿的眼睛眯得更细,“人骨是复活的象征,蛇是永远的象征。古巴比伦、印度、希腊、中国和欧洲各国,自古以来,世界各地都这么认为。”
“复活,永远……”
“顺便告诉你,在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周围不是种了一圈树吗?据说树象征着‘死’。”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将手从膝盖上拿开,直起身体。
我看着玄儿,问:“那么,下面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的。下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地下室是在30年前达丽娅去世之后建的。她在世时,这里没有这种东西。”玄儿低头看着脚下的铁门,“虽说是地下室,但并非普通房间。对了,你可以想像成葡萄酒窖之类的东西。好像挖得比较深,设法让里面保持较低的温度,不易受室外温度影响。而且,里面还放了很多罐子。”
“罐子?”
“很多带盖子的黑罐。原则上,只有馆主才能下去,所以我没亲眼看过。”
“那里面呢?”我追间道,“罐子里有什么?”
“是分成小块储藏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
我又问了一次,但此时我好像己隐约猜到答案。我窥探着玄儿的表情,而他直接面对我的视线,嘴角慢慢浮现出笑容。
“是肉。”玄儿回答道,薄薄的嘴唇裂成新月形,“当然不是人鱼的肉。不是那种空想的东西,而是更加现实的肉。”
“什么的?”我喘息着,再次问,“是什么肉?”
我不由得用右手按住胸口。一个凄渗的声音在脑中翻滚——
“难道,难道……”
玄儿的笑容从嘴角扩展到脸颊,剧烈地扭曲着。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述说左手腕上的“圣痕”时,他也曾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告诉你吧,中也君。”玄儿说,“罐子里面是达丽娅的肉。”
虽说我隐约猜到,但我首先感到的,并非“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而是“怎么会”的巨大冲击。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也就是说至今为止让我绞尽脑汁的“肉”是达丽娅的肉。玄儿的曾外祖母浦登达丽娅……30年前死者的肉。而我在那晚的“宴会”上,被迫把它吃下去了。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虽然按住胸口的手上加了力,但出人意外地没有想吐的感觉,相反有一种奇怪的麻痹感在体内扩散:并非生病的那种麻痹。怎么说好呢?对了,今年春天遇到玄而之后,现实感减弱、世界轮廓变模糊的奇怪感觉就一直纠缠着我。现在这种感觉进一步给身体带来了这种麻痹感。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这是达丽娅的遗愿。”玄儿回答。
——接受达丽娅热切的希望……
玄儿那从嘴角扩散到脸颊的笑容依然剧烈扭曲着。
——相信她的遗言……
“死后,将自己的肉体以某种形式保存、储藏起来,在每年忌日的晚上,大家共同分享。这是达丽娅本人对玄遥的命令。也是她自己将忌日定在9月24号,与生日同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那么,达丽娅夫人也是自杀?”
“不,不是的。”玄儿摇摇头,“因为自杀是我们浦登家最大的禁忌啊。”
“那么是病死?能准确预测日子吗?”
“也不是。”玄儿又摇摇头,“她不会病死的。”
“那么到底……” 我慌乱地将视线投向空中,玄儿淡淡地说起来。
“是被杀,被大家杀死的。”
“啊?”
“当时所有家里人在这个二楼卧室的床上……”
“怎么会这样……”
“说起当时的家人,有玄遥、卓藏、樱子、康娜、美惟、望和。估计当时望和姨妈还只有八岁。”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这也是达丽娅本人的指示。无人敢违抗。”
“……”
“杀了她之后,最大的问题是怎样保存她的肉。”玄儿不顾战栗的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我们无法把30年前的死者的肉原样保,当时,在技术上还很难通过冷冻来长期保存。在隐瞒真相的情况下,关于保存、储藏的问题,好像还和畜产加工专家什么的探讨过。最终的方案是用盐来储藏。”
“用盐来储藏?”
“就是盐渍。”玄儿板着脸,“当盐分浓度超过10%,几乎所有的细菌都不能繁殖。腐烂是由微生物引起的。所以若能控制细菌繁殖,理论上可以长期保存几年、几十年。”
好像听过江户时代制作的梅干留存至今仍然能吃。梅干也是盐渍的,原理相同。
“尸体被肢解后,各部位的肉被切成适当大小,腌好。内脏和脑浆什么的也尽量全部用盐腌好,血液被收集,在充分干燥的基础上做成粉末。骨头也同样磨成粉末……我也不知道具体方法和详细顺序,不过基本如此。这些东西被分装进罐子里,储藏在为此建造的这个地下室中。关于宴会中的饭菜,除了将食物误认为是人鱼肉,你的推断基本正确。”
按着胸口的手不禁又用力了。尽管听到如此恐怖的事实,但我仍然不想呕吐,体内依然只有奇怪的麻痹感。
“那汤里的材料也是达丽娅之肉。因为被腌了30年,所以应该不怎么好吃。”
——麻痹的感觉在扩散,我想起来了。
——吃!
红黑色浓稠的汤里完全松碎的材料。咸咸的,有点腥臭,尝起来非常粗糙,仿佛带着咸味的卫生纸碎片。
——吃,那肉!
“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里面搀了磨碎的腌制内脏……”
我想起来了。
——吃!
非常咸,略有点腥味。也是这种味道。
——吃,那肉!
“还有葡萄酒,里面融入了血液和骨头的干燥粉末……”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喝干之后,舌头上留下沙粒般的感触。甜甜的口感不错,但另一方面又有点铁锈味……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对了。顺便说一声,宴会上点的红蜡烛,加入了少许类似鸦片的成分。这好像是达丽娅生前爱用的……中也君,好像对你特别有效。”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漂浮在宴会厅内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苦的奇异香味。感觉整个房间好像都存在着稀薄的白雾。是吗?那不单单是香味吗?所以,那天晚上,我会那样……
——达丽娅的……
“大家在宴会上所吃的饭菜,原则上由馆主亲自做。玄遥一直做到l8年前,其后是我父亲负责。不得已的时候,由鬼丸老代行,其他佣人完全不得插手。”
玄儿停下来,慢慢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你也吃了。在‘达丽娅之夜’的‘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下,得到她的允许,在大家诚挚祝福下……你现在是我们的同伴。你觉得‘同伴’这个词刺耳吗?如果刺耳,那我这么说吧:由于在宴会中吃了达丽娅之肉,你自然成为我们浦登家的相关人员之一——而且是在最核心处被联系在一起的相关人员之一。懂了吗?可以吗?”
我失声了,无法回答。既没说“懂”也没说“不懂”,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奇怪的麻痹感不仅在肉体上,而且扩展到了精神上。现实感弱化、世界轮廓变模糊的感觉进一步发展……不,不仅是弱化和模糊,而是,一种完全被剥夺的感觉向我袭来。心中涌现、弥漫的迷雾伴随着这种感觉改变了颜色。从冰冷的苍白变为宛若血色的淡红。玄儿勾着我的肩,说了声“去那边吧”,便带我向塔屋走去。
我们爬上沿着塔壁,通向上方的楼梯。
“达丽娅之塔”的窗户上挂着深红色的厚窗帘。眼中窗帘的颜色融入弥漫心中的淡红色迷雾中。迷雾越发红起来,妖艳地蠕动着,好像要把我引向某个禁止接近的神秘园。
来到二楼的“达丽娅的卧室”后,玄儿把我带到壁炉前,和一楼一样,它被建在西侧墙壁处。房间的正中央放着和美鱼、美鸟卧室中相同的带华盖的床,卜面铺着黑天鹅绒床罩。
“中也君,来这儿。”
玄儿让我坐在壁炉前黑色皮椅上,自己则跷起二郎腿,在小圆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铺着和窗帘一样的深红色桌布。
“感觉没事吧?”玄儿问我,“被蜈蚣咬的伤呢?还疼吗?”
我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摇摇头,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左手的伤依然一阵阵地疼,但心里没这么感觉。我又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心想:要设法驱散这种奇怪的麻痹感,必须多少恢复一些正常的思考力。
“我明白这可能让你深受打击,但是……”玄儿欲言又止,“目前,我不会辩解。总之,你好好听我说——好吗,中也君?”
随后,玄儿开始说起在有一定常识性世界观的人——至少我自认为是——眼里看来宛如噩梦般疯狂的家族谱。
“玄遥确实拥有某种天才和运气。在那个时代,年纪不大就几乎全凭实力建功立业,积累巨额财富:此后,他不断扩大事业,30岁时,已经建立起‘凤凰会’的雏形。本该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记,而事实上却毫无记录。据说玄遥本人断然拒绝著书立传。这一点也显示出他的偏激和怪异,不是吗?
“通常,功成名就的人物多少希望自己的经历被完整保存下来,并希望追溯家谱,往往将其过分修饰、叙述。而玄遥正相反,不愿主动讲述自己某个时期以前的经历。关于自己的父母和身世,也绝口不提,所以在玄遥之前,浦登家族是什么样的,基本上是个谜,基本上都是些无法辨别真伪的零散信息。
“一说浦登家族原在长崎,出过不少了不起的兰学学者。受此影响,玄遥也学兰学,很早就放眼世界。一说浦登家族原本隶属熊本藩,拥有武士身份的大庄头。还有的说是渔霸;有的说玄遥的祖父是西医,因此浦登家和大阪的药材批发店什么的有着秘密联系……也有的说玄遥实际上是浪迹天涯的孤客,浦登这个姓本身好像也是他自己造的。除此以外,还有其他说法。有的像模像样,有的不着边际,但无论是谁,不管怎样追问那些传言的真伪,他总是不置可否。
“我研究了‘玄遥之前’的零散信息后,发现只有两件事可能是真的。”
玄儿打住话头,看着我。我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但无法做出更多反应。
“一个是——”玄儿继续说下去,“浦登家好像是短命家族。”
“短命……”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是吗?”
“是的。就说近的,玄遥本有很多兄弟姐妹,但他们早早离开人世,好像无人活到40岁。既有幼年夭折,也有在20多岁、30多岁时死的。大部分是病死。玄遥的父母也短命,都没来得及看到儿子的成功,好像也都是病死的——据说自古以来,浦登家族就有这种倾向。我想或许是真的。”
“但是,玄儿,当时的玄遥——18年前的他好像92岁了。”
“是的。”玄儿用力点点头,“在代代短命的家族中,玄遥是个例外。可以说他克服了短命的血统。在这方面发挥巨大作用的,不是别人,正是达丽娅。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吧。
“在关于‘玄遥以前’的浦登家的信息中,我觉得还有一个可能是事实。那就是直到江户时代的某个时期为止,浦登家一直信仰着由耶稣会的弗朗西斯传入我国的异教——也就是天主教。”
“天主教……”我又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真的吗?”
“我想是的。关于这个,父亲和征顺姨夫也大体同意。”
“可是,说起天主教,那个时代不是受到残酷镇压和迫害?”
“是的。最早是丰臣秀吉发出驱逐天主教的禁令。德川幕府时期,禁教政策被沿袭,1612年,幕府在直辖地颁布禁教令,第二年推广全国,开始正式镇压天主教徒。三代将军家光时,发生了著名的天草,岛原之乱,以此为契机,对大主教徒的镇压进一步加大。特别是在九州地区,原本信徒就多,所以镇压得十分彻底。”
“就像踏画之类的。”
“是的。起始于长崎,在九州各地有计划地实施了踏画措施。让人们践踏画着玛利亚或基督的圣像,从而证明他不是天主教徒。征集离教宣言,实施全国性的宗教改革,开始寺请制度……各地发生了好几起检举残存信徒的事件。
“这期间,好像当时浦登家的先祖——这不知道是几代之前的事了——本来是热心的天主教徒,被揭发而改信佛教,否则就会惨遭拷打,最后被处死。不过,还是有很多信徒选择了死……”玄儿长叹一声,将二郎腿左右对换一下。
“接下来的大致是我的想像和假设。”玄儿先申明一下,“通过踏画而改变信仰的基督徒中,有很多人假装弃教但暗中继续信教。”
“隐蔽的天主教徒?”
“是的。也叫潜伏的天主教徒。严格来说应该把‘隐蔽’和‘潜伏’明确区分开来,但这里就算了吧。
“转变后,真的放弃信仰的人大概也不少。但无论如何,对于受镇压的天主教徒来说,本来最忠实于信仰的做法应该是殉教。毫无疑问,那些没殉教、反而改变信仰,最终成为‘隐蔽’信徒的心中多少会有一些羞耻感、罪恶感、低人一等的感受。
“浦登家族的祖先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没有或者说没能选择殉教之路……改变了信仰。改变之后,也没有或者说没能‘隐蔽’起来继续信教。虽说如此,他们并没完全舍弃以前的信仰,没能从中解脱出来……”
“什么意思?”
“反作用啊。”玄儿略微加重语气,“因为本来是非常热心的信徒,所以产生了反作用。”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眨眨眼睛。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根据‘玄遥以后’的浦登家族的情况进行的想像和推测,只是一个假说而已。不过我觉得差不离。”玄儿再次申明后,继续说下去。“就是说因叛教产生了强烈的背叛信仰背叛神的‘罪过’意识。这种意识又变成强烈的绝望,而绝望促成了反作用——我们背叛了神。神不会也不可能原谅我们的‘罪过’。神可能会放弃我们。不,肯定放弃了。或者神可能早已看透了这些,从过去就已经放弃我们,我们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被神放弃了吗?所以我们家族才会有这么多短命的人,不是吗?
“如果这样,那我们就进一步背叛吧。如果神不会原谅,如果神放弃我们,那我们就承认自己是被弃之人,接受这个事实,走反叛之路吧。在‘黑暗’而不是‘光明’中寻找自己的乐园。
“就这样,另一种宗教便萌芽、发展、继承下来。”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我默默地念着。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
啊,这不正是这个奇异的黑暗馆的写照吗?
“玄儿。如果这样,比如——”我一边说着,一边寻找合适的词,勉强找到一个,“比如,像是‘恶魔祟拜’之类的?”
“啊!”玄儿皱着眉头,“可以想像,被神抛弃的人迷恋黑暗,在传统宗教、风俗信仰、迷信等的影响下,不断变化,最终形成了一种离奇的恶魔祟拜。”
“你是说玄遥也相信这些?”
“不,不是的。”玄儿立刻否定,“刚才说的都是一种假说……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种可能性。实际上并无迹象表明——玄遥将其作为一种具体的宗教形式而信仰。”
“啊!”
“也就是说,在精神方面,浦登家的人——玄遥的心中肯定原本就有这种倾向。我想说的是这个。”
“精神方面……原来如此,明白了!”
虽然有些疑惑,但我还是缓缓地点点头。玄儿直起腰:“下面这些并非想像和推测,它符合‘玄遥以后’的现实——26岁时,玄遥第一次结婚。对方比自己小七岁,名字叫阿铃。”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那么达丽娅是玄遥的第二任妻子吗?
“不久,玄遥和阿铃生了两个孩子。第一胎是儿子,起名叫玄太,第二胎是女儿,名叫百合。玄遥作为丈夫和父亲,深爱着妻子和儿女。”
“尽管如此,他们后来还是离婚了?”我插嘴问道。
玄儿黯然摇头:“不是。是死别。”
“死……”
“婚后不到十年,三人都死了。阿铃、玄太和百合,得了同样的流行病,几乎同时去世。”
“怎么会……”我低声说道,不知该怎么回应。
玄儿没有停下来,继续说下去:“玄遥于此切身体会到‘浦登家是短命家族’这一宿命性的现实。不说阿铃,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浦登血统。他们小小年纪就夭折了,阿铃也未幸免。”
“当时,玄遥应该悲痛无比。在事业方面,他依然一帆风顺,不断积累着巨额财富,奠定着杜会地位。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下子失去了爱妻和孩子。用刚才的说法,我想——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发自内心地怨恨抛弃自己的无情的神。”
虽然玄儿的口气和刚才相差无几,但声音突然让人觉得非常凄凉。我依然觉得身上麻痹,无法正确把握自己的心情,低着头,翻着眼睛,看着他的嘴角。
“失去妻儿的第三年,可能也是为了治疗心伤,玄遥离开日本,环游欧洲。玄遥那年37岁,73年前的事了。”玄儿将视线投向斜上方,“然后,他遇上了达丽娅。”
“达丽娅原本姓索艾维,据说出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近郊的小镇。不清楚她的家庭和身世,既不知道其双亲的出身,也不知道有无兄弟姐妹。连她本人的详细情况都不知道。和玄遥相遇时,她23岁,离开故乡,独自生活在威尼斯。”
“威尼斯……”听到这个意大利北部城市的名字,我心里想到的只有泛泛的常识。
水城威尼斯。一百多个小岛汇聚成马赛克状,由无数桥梁连接而成的商业城市。伫立水中的拜占庭建筑、圣马可广场、莎士比亚的喜剧、玻璃工艺……曾在照片上见到的穿梭在运河上的刚朵拉船和见影湖上的渡船慢慢重叠起来,尽管两者形状差异很大。
“著有<东方见闻录>的马可·波罗据说原本是威尼斯的商人,而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时期,被派往欧洲的天正谴欧使节的少年们曾拜访过威尼斯总督。所以说那里和日本颇有缘分……总之,环游欧洲时,玄遥来到意大利,在威尼斯停留期间,与达丽娅相识、相知。来自东洋岛国的伤心的实业家和异国美丽的‘魔女’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宿命式的恋爱故事,现在无人能说得清楚——只不过……”玄儿慢慢地抬起眼,“关于两人的相遇还流传着一段小小的逸闻。”说着,他的视线没有投向隔着圆桌相对而坐的我,而是我身后的某个东西。我回头一看,在那儿——北侧的墙壁“那是什么?”上,有一个不高不矮,犹如药柜的架子。在架子左边的黑墙上摆放着两张充满怪笑的面具。
那并不像日本“能”中的面具,一看就知道来自西洋。右侧的面具从额头到鼻子涂成白色,从嘴到下巴为灰色。左侧的面具为深黄铜色。两张面具的双眼都挖成柠檬形,鼻子上穿了透气孔,大概制作时就准备实际佩戴的。即便外行人,也会觉得那是非常讲究的美丽造型,面容基本端正,与此同时,也会让人产生极其非人、恶魔般的感觉。绽开的微笑也有点冰冷,不舒服……甚至是奇怪。
“那是什么面具?”我又问了一遍,玄儿将目光移到我脸上。
“那都是威尼斯的面具。”回答完,玄儿紧接着问,“关于威尼斯的狂欢节,你知道吗?”
“狂欢节?”
“是的。在基督教把复活节前40天称为四旬斋。在这之前的几天里进行的活动就是狂欢节了。在四旬斋的戒荤生活之前,整个城市饮酒、歌唱、狂欢。”
“啊!”
“据说面具原本是传统祭祀活动中使用的咒语式的道具,这在每个国家都是一样。戴着面具,神和恶魔就会降临。但是在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它被用做隐姓埋名,进行娱乐‘遮羞布’,扎根在兴盛的城市文化中。
“随着文化进一步兴盛和颓废,面具的‘遮羞’功能自然与各种不道德、不轨行为和犯罪联系起来,当然它也被充分用在狂欢节中。人们将议会和教会的谴责完全抛在脑后,不断狂欢,到18世纪迎来最盛期。据说最疯狂时,狂欢节要持续数月,期间,街上挤满了穿戴各种面具和服装的人。”
“威尼斯的面具节——说起来,我记得在书上看到过。”
18世纪末,因为拿破仑的进攻,繁荣千年的威尼斯共和国解体,同时狂欢节也一下子衰弱了。不过,威尼斯的面具文化延续下来,到19世纪中叶,意大利统一后,又逐步兴盛起来。
“据说玄遥来到威尼斯时,作为公众活动的狂欢节已不存在,但到了狂欢节的时期。随处仍有小规模的活动和舞会。参加者依然用各自喜爱的面具,隐藏本来面目……”
“那么……”我再次回头看去,“那两个面具是那时的吗?”
“听说玄遥混进一个舞会,在那儿和达丽娅相遇。那就是两人当时所用的面具,被带回来留作纪念……真浪漫啊!”玄儿露出奇怪微笑,仿佛在模仿墙上面具的表情,“以前——达丽娅健在时,这里好像经常举办假面舞会。我想当时‘凤凰会’的有关人员和各界的朋友,经常来这山里聚会——这个房间现在没有任何用途,但以前是舞厅。”
当我发现那个暗道,来到东馆一楼的大厅,初次遇到美鸟和美鱼她们当中一人是这样说的。
——许多人受邀参加舞会……父母也在这儿跳过舞。
——当时我们还没有出生。
据说30年前达丽娅死后,那个舞厅还照常开了一段时间舞会。
那——那依然是假面舞会吗?这一对双胞胎的父母在这里戴着那样奇怪的面具……
——真棒!
配合着虚幻的乐团演奏,她们跳着奇异舞步,那本身化为奇异的幻象浮现在我眼前。
——真棒啊!
“总之,据说他们俩就是这样相遇,并陷入热恋的。”玄儿继续说下去,“在威尼斯待了几个月后,玄遥和达丽娅决定一起生活。据说达丽娅一开始就希望去日本。不知为何,她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本国的环境,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生在那里,应该去别处。或许这也和她是‘魔女’有点关系。”
“魔女……”我低声念着,缓缓地摇摇头。
“在其后的旅途中,玄遥便和达丽娅在一起。途中发生了一件产生决定性作用的事件。玄遥突然发高烧,病因不明,卧床不起。”
“是生病吗?”
“嗯。请医生看过,但无计可施,好几天,玄遥徘徊在鬼门关边。在高烧的折磨中,他想——难道自己也要这样吗?难道自己也要遵循浦登家的宿命,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吗?但是……”微笑在玄儿脸上完全消失,“达丽娅救了他。”
“救了……怎么救的?”
“让玄遥喝她的血。”玄儿表情严肃,“由此,玄遥超越了医学常识,活下来。”
“这……”我又缓缓地摇摇头,“这肯定是某种……”我想说是偶然,但马上被玄儿打断。
“达丽娅的血是不死之血。”玄儿的话仿佛狂热的异教徒口中的咒语,却具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在我受到奇异麻痹感侵袭的脑子里回响,“接受‘达丽娅之血’的人就会不死。玄遥得到了,所以他不会病死。”
“不会病死……”
“据说达丽娅·索艾维是通过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而得到的。达丽娅14岁时,她向‘黑暗之王’发誓,结果获得了‘不死性’。”
“所谓的‘黑暗之王’是……”
“她规定自己是‘魔女’,所以还是所谓‘恶魔’的范畴吧。好像和基督教的‘恶魔’概念不完全一致。”
“所谓的契约是什么样的?”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
“啊……”
“并没有约定要出卖灵魂或者堕落之类的。基本上她只是通过‘比起光明更爱黑暗’这一誓言,从‘黑暗之王’那里获得不死。目前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可以说她是‘魔女’吧。并没有发誓要背叛基督教的‘神’。但是毫无疑问,她生命本身存在的这种魔女性和刚才说的玄遥那种‘我们被神抛弃,因此……’的精神基础和思想倾向产生强烈共鸣,并相互影响。”
“玄儿!”我喘息着,“这个——这个故事,你真的相信?”
“我不想相信,但不能不信。我不是这么说过吗?”
“是的——不过……”
“你有疑惑,这是正常的。好了,你别说,让我先说完。”
玄儿继续说下去——
“获得达丽娅之血的人就获得了与达丽娅一样的‘不死性’。玄遥获得了。获得‘不死’的人必须起同样的誓言。玄遥发了誓: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两个人还发誓今后共度人生。于是,玄遥决定带达丽娅回日本,做自己的妻子。
“同国后,玄遥住在建于熊本市内的宅邸里,不久,便正式娶达丽娅为妻。那年玄遥40岁,达丽娅25岁。周围的人当然对玄遥突然带回异国女性并提出再婚的行为感到惊讶和疑惑。因为是在那个年代,所以不少人强烈反对。但是,据说玄遥无视所有反对,毫不犹豫地与反对者断绝关系。此后不久,玄遥着手建造这座宅邸——黑暗馆。他以湖为中心,将附近的土地整个买下,不惜动用大量人力和钱财,开始在岛上建造这座宅邸。”
“为什么在这儿?”我插嘴问道,“为什么特意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对于感兴趣的事物,玄遥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大概正因为如此陕格,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玄儿停顿了一下,“理由当然有。那就是见影湖的人鱼传说。”
“人鱼……啊!”
“玄遥以前就听说过这湖里独特的人鱼传说,并一直很关注。玄遥十分清楚浦登家族短命的事实,而且在失去第一任妻子和孩子们之前就担心不已。在日本,提到人鱼,人们首先联想到的是长生不老。所以……‘凤凰会’很早就涉足制药业,可以想像——那是玄遥的誓愿,希望能制成可以摆脱那一宿命的灵丹妙药。
“玄遥也对达丽娅说了人鱼传说,她也表现出浓厚兴趣,并把这个人鱼栖息的见影湖上的小岛看做‘长生不老的圣地’希望在此建造居所。玄遥实现了她的愿望。”
“可是,玄儿。”我又悄悄插嘴,“假设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达丽娅夫人不是已经获得了不死吗?接受她的血的玄遥也一样,无需再依靠人鱼之类的,不是吗?”
“的确!他们并非真心期待人鱼的存在。而且,所谓的‘长生不老的圣地’也有迷信意识作祟吧。将人鱼作为长生不老的象征,通过置身旁边,进一步保证自己的特异性。关于见影湖水被人鱼血染红的传说也一样。他们认为这对于浦登家族来说是吉兆,说得难听点,也是自私的迷信吧。”
“但是,即便如此……”
玄儿对仍想表示怀疑的我说道:“达丽娅的‘不死性’还没有真正完成。所以……”他眼光中的严肃一如既往。
“未完成的不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抬头向着天花板深呼吸起来。
扩展到肉体和精神上的麻痹至此开始具有奇怪的黏性。红色迷雾进一步加深,变成黏稠的液体,在肉体和精神的各处缓缓地描绘出扭曲的波纹。
“传说,‘不死性’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玄儿说道,“第一阶段是获得单纯的、简单的不死。达丽娅被‘黑暗之王’赋予的就是这种。这种‘不死’通过摄入达丽娅之血和肉也可以传给其他人。获得如此‘不死’的人,不会因任何疾病而死。虽然也会老,但不会因为衰老而死。除非因事故而受致命伤或被杀,否则就不会死。
“第二个阶段不仅是简单的不死,即便因为事故什么的死了也能再生、复活。据说这种‘再生性’和‘复活性’也有各种境界,从一时死后又恢复呼吸到完全从灰烬中重生。”
这是什么?我一边听着一边问自己。
这奇怪的定义是什么?
如果冷静思考,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是几十年前产生于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疯狂内心的、现实中绝对不成立的‘不死性’定义是由扭曲的妄念组成的荒唐理论……是的,当然只能这么想。
但是,玄儿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地说着。
我觉得玄儿没有一点自省和遮盖。我觉得刚才他所说的“并不是我想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相信”这句话仿佛不是出自真心……现在我眼前分明是一张“完全深信不疑”的狂热信徒的失控嘴脸。
“而且第三阶段——”
玄儿说道。语调仿佛是在背诵死去的达丽娅留下的“教义”。
“据说这不一定非要以完成第二阶段为前提。可以不经过第二阶段直接跳到这个阶段。到了这个阶段的人除了‘不死性’还可以获得‘不老性’。不会衰老也不会死。实现名副其实的长生不老……”
“等一下!”我打断他的话,“获得不死的人,除了事故或他杀就不会死……那么自杀呢?即便没有遭遇事故也没有被杀,如果自杀不也会死吗?”
“所以啊,中也君,自杀在这儿是禁忌。”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现在樱子和卓藏不是自杀了吗?”
“嗯,是的,不过……”
“浦登家族曾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他们把忌讳自杀的戒律一直延续下来,是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因素。不过,不仅如此,达丽娅本来就把自杀看做最大的禁忌。”
“怎么说?”
“简单地说,获得‘不死性’本来就源于对‘生’的执著。由自己的手结束这‘生’的行为,在和‘黑暗之王’的契约中被认为是不容宽恕的重罪。”
“啊。可是……”
“犯了莫大之罪的人必须受到莫大的‘惩罚’。这是理所当然,对吧?”
“所谓的‘惩罚’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达丽娅想要的就是‘永远’。是在更高层次上和‘永远’融为一体的‘生’。为此就必须忠实于对‘黑暗之王’的誓言,使自己的‘不死性’提高到第二、第三阶段。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不断地爱。
“所以18年前旧北馆被烧毁时,父亲将我死后重生的‘奇迹’评价为‘成就’就是这个意思。接受‘达丽娅之血’,在宴会中吃了肉的我,虽然形式上极为普通,但已经达到所期望的第二阶段。而且手腕上还留有‘圣痕’。”
“啊……”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脸,“所以说玄儿你是‘特别’的,对吗?”
“嗯?”
“是美鸟和美鱼昨晚说的。虽然还没‘成功’,但玄儿你是特别的。”
玄儿“啊”了一声,点点头。
“她们说的‘成功’也就是第三阶段——长生不老。我实现了第二阶段——从一时的死中重生,所以是特别的……”
“嗯,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地同时,我脑子里又响起她们当时的对话。
——玄遥曾外祖父呢?
——玄遥曾外祖父是特别的。
啊,对了。她们不也说了这些吗?
——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
——成功的人还没有啊。
“玄儿!”霎时间,我感到不寒而栗,“美鸟和美鱼还说:玄遥也是‘特别’的。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
“哦!”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成功’和‘失败’是什么意思。”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
我又问道:“她们还说你父亲——柳士郎难道也失败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这——”玄儿缓缓地抚摸着尖下巴,开口说,“这是因为最近,父亲显著衰老——不断老化。你大概也看到了。他那浑浊的眼球……老年性白内障的恶化可以说是其明显的表现。”
——因为急剧老化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好征兆
……对了!在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搬去的南馆的那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柳士郎。之后,玄儿谈及父亲健康状态时,说了上面的话。
——我想他可能害怕了吧。
“由于最近显著衰老,恐怕他已经无法获得我们最希望得到的‘不老性’。虽然不死,但不能不老。值得期待的第三阶段,他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了。不仅如此,急剧的老化还会让人担心本来的‘不死性’能否得到良好的维持。所谓的‘失败’就是这个意思。”
——混乱、沮丧,还有恐俱……不难推测父亲现在的心情。
——父亲还只有58岁。在这个年龄如果是那种状态……
“父亲这个‘失败’和刚才你问的玄遥的‘失败’是两回事。她们俩好像混淆,用相同的语言表达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咽了一口粘在舌头上的吐沫。
是吗?——那么,玄遥的“失败”是什么意思?还有“特别”又是什么意思?
玄儿不顾我心中如波纹般不断扩散的疑问,问我:“大致情况,你清楚了吧?”说着,玄儿的嘴角又浮现出那种异常扭曲的笑容。
“正如刚才所说,达丽娅想得到更高的层次,是‘永恒’的‘生’。爱她的玄遥也抱有同样的希望。他们不知何时能成功。但是,具有‘不死之血’的他们拥有足够时间,总有一天会实现。他们确信如此,选择这儿,作为达成目的的地方,建造了这座宅邸——黑暗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