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也君,到这边来。”
我再次看着墙上的画,纹丝不动。玄儿撇下我,来到旁边休息室的门前,打开门,转身冲我招招手:“到这边来。关于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我们就在这儿把它搞清楚吧。”
“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顺从了玄儿的召唤。尽管他说是“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但在我来说,没有解决的问题很多很多。所以玄儿指的是什么,我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而且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的这幅画。
开放在黑暗中的几朵黄色的花……嗯,经他指点,觉得那的确是美人蕉。花蕊中渗出的血色染红了花瓣,其下便是那幅噩梦般的暴虐之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奇怪的画到底想说明什么?不过,从刚才玄儿的口气来看,他好像已经大体明白。
说起“美人蕉”,那也是玄儿去世的母亲的名字。玄儿的生母康娜,是馆主浦登柳士郎的发妻,27年前的8月5日深夜,她在这座宅子里生下玄儿后死了。她的父亲是浦登卓藏,母亲是浦登樱子,外公是浦登玄遥,外婆是浦登达丽娅……
如果那花真是美人蕉……
那么,画中被三根脚趾的怪物压在身下的女性,就是浦登康娜?被害人望和的亲姐姐浦登康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卓藏和樱子夫妇的长女是康娜,望和应该是小女儿。还有得了和阿清同样怪病而早逝的次女麻那和三女儿美惟,长女和小女儿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大。如果望和真的亲眼见过画上的情景,那是何时的事情呢?何时、何地,她是怎样……
“中也君,这边。快来看!”
在他的大喊声中,我回过神,晃晃悠悠地朝独自进入休息室的玄儿走去。
“对了,玄儿。”
房间里安装着一个没有烟道、形式上的壁炉,玄儿就站在壁炉前面。我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的表情。
“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是指……”
玄儿点头嗯了一声,扭头看着我。
“我刚才不是说——关于凶手的逃脱过程,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吗?”
“啊!……对,是的。”
我抬头看着壁炉上方墙壁上的那扇窗户。本来镶在那里的红色花玻璃已经破碎,现在只剩下黑色窗框,犹如长方形“洞穴”。其宽度与壁炉相仿,高有一米多。两个大人可以轻松地并肩通过。
和发现望和尸体,勘查房间时相比,那里并没有特别变化。惟一不同的是已经听不到屋外的暴风雨声;窗户那边的红色大厅里的灯全亮了——仅此而已。
“因为伊佐夫推倒青铜像,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走投无路之下,凶手只能从这个窗户逃入红色大厅。于是他用屋里的那把椅子砸碎了玻璃……”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当时潜入红色大厅的少年市朗正好目睹这一情景,因此可以确信。但是……玄儿到底觉得这个“逃脱过程”中,哪里还有疑问呢?到底有什么是必须“先弄清楚”的“问题”呢?
我苦思冥想,而身旁的玄儿则单腿跪下。然后,打开手里的电筒,朝壁沪内里照去。
“为什么……你在干什么?”尽管我感到不解,但还是跟着单腿跪在地板上。
“好了,你看一下!”说着,玄儿把另一条腿也跪下,弯着身体,几乎趴在地上,将上半身探入炉中。
看到玄儿如此架势,我几小时前的记忆突然苏醒。当时——就是我发现壁炉上的窗户破碎,觉得最好看一下对面的红色大厅而准备离开的时候……
——奇怪啊。
玄儿嘀咕着,一脸困惑地摸着下巴。
——这里好像……
对了,他是这么嘀咕的。而且和现在一样,不管不顾地打开手电,查看壁炉内里。
“是这个啊?”玄儿的声音传了出来,“中也君,你也来看看!”
我只能听从他的指示,也双腿跪在地上,一边保护好裹着绷带的左手,一边钻到玄儿身旁。我们俩在狭小、满是灰尘的壁炉内肩挨着肩,脸挨着脸,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怎么样,中也君?”玄儿将手电换到左手,将右手伸向内里,“这里有一个小的棒状突起。如果把这个推上去……”
嘎吱嘎吱……附近响起微弱的金属声。
“好了,这样就解开锁了。”玄儿低声说着,冲着前方,放下手电。借助光线,他将双手伸到壁炉最深处,那儿有铁板。玄儿将双掌放在其中央附近,一用力随着低沉的吱吱嘎嘎声,铁板的一部分动起来。长、宽约六七十公分的正方形滑向一旁,犹如打开拉门。
在打开的铁“门”后面出现了一块新的黑色的板。好像是一块木板。从位置上看,应该是隔壁墙的背面……玄儿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那块板。随着一声和刚才的金属声不同的微弱声响,那扇黑色的木门立刻向对面左右打开了。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与此同时,柔和的光线从对面射进来,那是红色大厅里的灯光。
“啊?”我不由自主地喘了一口气。
(这里果然也有!这个念头突然从昏暗混沌中浮现出来,但……)
“玄儿,这是……”
“正如你所看到!”玄儿捡起手电,关上开关,慢慢爬向紧贴着壁炉地面的正方形的“门”,“中也君,你也过来吧。这边还散落着不少碎玻璃,小心点。”
玄儿很快就爬到门外,顺利“逃入”红色大厅。我还在壁炉里。
“明白了吧。关键在这儿。这个北馆在18年前被烧毁,负责重建的建筑师设计了几处孩子气的装置。其中之一就是这个暗道。
我遵从玄儿的命令,穿过暗道。
暗道下端在壁炉侧接近地面,但在红色大厅一侧则高出地面30多厘米。我留心着散落的碎玻璃,还要尽量不使用受伤的左手,相当辛苦。如果门再大一点可能就没什么了。要不是玄儿中途帮我一把,我就必须转过身子,让脚先出来。
“你的手没事吧。我不想勉强你。”
“稍微有点疼……不过,还行。”
靠着玄儿的胸口,我总算站起来,伸手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度审视一下刚才爬过来的那扇门。正方形,边长六七十公分左右。不过,有这么大的话,即便是身材高大的男性也能从容通过。
“正如你所见,壁炉侧的铁板可以横向移开,而大厅侧墙壁则是这样向外打开……”玄儿解释着,将大厅侧的门轻轻关上。
从壁炉内看,门是一块木板,但这边的门外侧却贴上了结实的黑石,与周围墙面协调。门相当厚,关好则与墙面融为一体,乍看上去根本无从知晓。
“在大厅那边,也有同样的构造。”说着,玄儿将视线投向“那边”。
从高大宽敞的红色大厅的方位上看,这边是西,那边是东。
“音乐室的壁炉和这个大厅也是由同样的机关连接。那边的壁炉比这边大很多,所以通道也宽敞不少,容易通过。两边的门都只能从壁炉侧打开。”
“是单行暗道?”
“嗯。顺便告诉你,在这二楼的走廊里也有一处小小的机关。在和二楼的主走廊之间,有一面翻转墙,和你在东馆看到的一样。”
“简直就像是忍者屋啊!”我故意开个玩笑,“大概没有通过机关让天花板掉下来,或者带刀刃的巨型钟摆和陷阱之类的房间吧?”
“哈哈!”玄儿挑挑眉毛,淡淡一笑,“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说不定真有。”
“把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这些当代侦探小说家全部请来如何?”我仍然半开玩笑。
玄儿哼了一声,微微摊开手,故作滑稽状:“那要和父亲商量一下。”说完,他马上放下手,又一本正经起来,目光严肃地看着与周围黑墙融为一体的那扇门。
“是望和姨妈告诉我这条暗道的。她还爬进去打开给我看……她还笑着说什么‘干吗要造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啊’。那时阿清还没出生,姨妈也不像现在这样,创作的画好像也以正经的作品居多。她对我非常亲切,高兴时还教我绘画技巧什么的……”
“音乐室那边的暗道呢?也是望和夫人告诉你的?”
“不!”玄儿微微摇摇头,“我记得那是后来自己发现的。美鸟和美鱼好像说过她们是听鹤子说的。”
“也就是说,她们以前也知道除了音乐室,这边也有同样的机关。”
“大概是吧。”
“征顺先生和阿清呢?”
“当然也知道。”
“哦——原来如此。”至此,我终于明白,对于凶犯杀死望和后的逃脱过程,何处让玄儿费解了,“就是说这里可能存在和昨天的凶杀案正好相反的逻辑。对吧,玄儿?”
“现场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但凶手为什么非要打碎休息室的窗户逃走呢?”
玄儿表情严肃,双手叉腰,语气沉着,但有点过于冷静。
“房间的壁炉里有一条暗道,他不用打碎玻璃也能逃到红色大厅中。当时,手电就在壁炉台上显而易见的地方,因此就算暗了点不太好找,但像我刚才那样解开锁、打开暗门应该不难。而且从暗道逃入大厅也应该容易些。怎么想也比用椅子打破玻璃,爬上壁炉台,一边当心着玻璃碎片一边爬出窗户跳下去要省事多了。花的时间也差不多,可能还少些。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就完全没有被人听到打破玻璃时的巨响的危险了。可是——”
玄儿转向靠墙站着的我。
“可是凶手没有使用暗道而选择了打破玻璃,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可能这和蛭山事件的情况正好相反吧!”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将双手抱在胸前。
我继续说:“昨天凌晨蛭山被杀的南馆的那间卧室,与走廊的储藏室之间有那扇暗门。可能是为了不让羽取忍发现,凶手使用那扇门出入现场。因此自然就导出了‘凶手预先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的结论——是这样吧?”
“嗯,是的。”
“而这次的情况正好相反……”我又舔了舔嘴唇。不知是否沾了灰尘的缘故,感觉有点苦,“这次,凶案现场也存在暗门和暗道。可凶手并没有从方便且各种危险应该较少的暗道走,而是打破玻璃逃离现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答案就是凶手不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
“嗯,非常简单而且通顺的逻辑啊!”玄儿满意地摸着下巴,“如果原本就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条暗道,那就只有打破窗户逃出去。凶手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结论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出现了和蛭山事件——第一起凶杀案相反的条件,也就是说凶手不知道壁炉里存在暗道。”
“是啊!”
“看来有必要像第一起凶案那样,探讨一下谁符合这个条件。”
“那我们现在就进行吧。”玄儿的口气依然沉着,但有点过于冷静。他双手抱在胸前从我身旁走开,默默走到楼梯口,缓缓转过身,背靠着楼梯扶手对我说,“从有谁不知道暗道存在这个方向开始可能更顺利些。怎么样,我们开始吧?”虽然他的语调依然如故。但在暴风雨后深夜的寂静中,可能也有大厅高高的天花板的作用,他的声音伴随着令人不快的回声传入我耳中。
“首先——”玄儿说道,“和南馆的那扇暗门一样,长期居住于此的内部人员,他们应该都是知道的。”
“应该是吧。”
“我们列一下他们的名字。我的父亲柳士郎和征顺姨父不可能不知道。继母美惟现在虽然那样,但我想原本她肯定知道。正如刚才我所说,我以前就知道,美鸟和美鱼也知道。阿清也一样。”
“就是说所有住在这儿的浦登家的人都知道?”
“我想是这样的。就算是这里的佣人,应该也都知道。鹤子、羽取忍、宏户和鬼丸老。”
“那可能不知道的,就只有慎太君了?”
“是的。南馆的那扇暗门,好像是他独自玩耍时偶然发现的,但说到这北馆,并不在他四处探险的范围之内。既没人告诉他,也不可能自己发现,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们能把慎太放人嫌疑人中吗?”
“的确!不过玄儿,还是先把问题只限定在知不知道上面比较……”
“啊,我赞成!”玄儿环顾了一下大厅,接着说,“下面我们来看看除此以外的人吧。”
“我第一次来,当然不会知道这儿有这种暗道。”我抢了个先手,声明自己符合这次的“凶手条件”。
玄儿一脸严肃:“意外访客江南君当然也和你一样不可能知道。”
“是啊——伊佐夫先生和茅子夫人呢?关于南馆的暗门,他们十有八九不知道,不过……”
“嗯,他们俩会是什么状况呢?”
“至少首藤夫妇每次来都是住在北馆呀!也可能机缘巧合,知道了这条暗道的存在……”
“不能说完全没有,对吗?”
“伊佐夫总是和他们夫妻俩分开,住在东馆,不过……”
“啊!但是,吃饭什么的基本上都是来北馆的啊!实际上昨天他不就自己到地窖去找葡萄酒吗?”
“嗯,的确!”
“如果茅子有可能碰巧知道,那伊佐夫应该同样具有这种可能性,对吧?”
“是啊。”
“所以,关于这两人是否知道,客观的判断应该是都有可能。但是,据我个人观察,觉得他们不知道的可能性比较大。”
无论如何,在我和江南之外,作为满足“凶手条件”的人必须把首藤茅子和伊佐夫两人算上。
“最后就剩野口医生了。”玄儿继续说着,“关于野口医生,也有点不好判断。”
“那位医生也有可能不知道吗?”
“有可能吧!”
“但他不是你们家的老朋友吗?他每次来这儿也是住在北馆啊。”
“嗯。他说曾听人说起过南馆的暗门。所以,我想他可能也知道北馆的这条暗道。不过实际情况如何,必须问一下他本人。毕竟这只是重重机关中的一个。可能其他的知道,只是这个不知道呢?
“这是很有可能的……”
如果这样,野口医生暂时也算在了可能符合“条件”的人中。
“那么,中也君!”
玄儿离开楼梯扶手,再次走到我身旁,地板上散落的玻璃碎片被他踩得沙沙作响。他略微压低声音说:“就是说凶手必须同时符合第一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和我们刚才讨论的第二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怎么样?谁符合这两个条件呐?”
“这个……嗯!”
在第一起案件中,符合“凶手事先知道储藏室中有暗门存在”条件的,有住在这儿的浦登家的8个人——柳士郎、美惟、征顺、望和、玄儿、美鸟和美鱼、阿清,和4个佣人——鹤子、至信、宏户、鬼丸老。再加上慎太和野口医生,一共l4个。除去被杀的望和就是13个。
另一方面,在第二起案件中,满足或者可能满足“凶手不知道壁炉里有暗道存在”条件的,有我、江南、慎太、茅子、伊佐失、野口医生6个。因此——
“是慎太君和野口医生两个吗?”
“是的。”玄儿点点头,眉头紧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他们两个。”
“不过,野口医生的不在场证据好像是成立的!”
“是的。正如刚才所讨论的,野口医生在第二起凶案中确实有不在场证据,应该不是凶手。”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慎太了。”
“是的。你怎么看,中也君?你相信是那孩子干的吗?”
“一个八岁、而且智力发育缓慢的孩子连续杀了两个人……还是难以置信啊。”
“我也这么想。即便只考虑智力,他也难以做到。不可能做得到。”玄儿断言,眉头皱得更紧,“慎太不可能是凶手。”
“那么,到底……”我也和玄儿一样,皱起眉头。
就是说没有人了?难道我们长时间的推理,推导出的结论却是无人是凶手码 ?
——不可能!
不可能是这样,可是……我困惑得直眨眼睛,很快,便想到一种解释。
“你不认为或许不是同一个凶手吗?”我有点迟疑。
“一条简单的逃避途径啊!”玄儿回答。听他的口气,好像在说——我早就想过这一点了,“可能作为‘相关人员’之一,我不太愿意支持这种看法。一般人恐怕都不愿相信自己生长的地方会出现两个杀人犯吧?”
“但是……”
“而且,除了这种感情上的理由,我总觉得这只会是同一个人做的连环杀人案。实际上这两起案件让人感觉似乎有关联。”
“……”
“怎么说呢?”玄儿用右手食指按着太阳穴,“逻辑性的解释是比较困难的,或许可以说是事件本身的‘形态’或者‘气息’相似吧。可能是整体,也可能是局部,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在这两起案件中,我感到有种共通的‘形态’或者‘气息’。所以——这么说,你可能难以理解,但我还是认为,也愿意认为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不,我有点明白了。”我点点头,这是真心话,“的确,这两起案件中,有某种共通之处。正如你所说的,‘形态’、‘气息’或者说是‘手感’……我也有这种感觉。”
“是吗?不过,如果这样……”
“玄儿,在此我们换一个讨论时象吧。”
听到我大胆的提议,玄儿直眨眼睛:“怎么说?”
“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第二起案子的遇害人是望和夫人?她为什么被害呢?”
“动机问题吗?这也是个谜团!”玄儿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一脸遗憾,“虽然望和姨妈因为阿清的病过于悲伤而精神失常,但我觉得她并不招人怨恨。就算有人对她的言行感到不快,也不会因此起杀心。”
“如果是连环杀人,那么应该有个人对蛭山和望和都抱有强烈的杀意。”
“是这样的。不过,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玄儿用力摇摇头,说了声“不”,仿佛要抑制自己的感伤。
“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最终犯罪动机是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正是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才隐藏着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现在有两个人被杀。有一个杀了两个人的凶手C至少对于凶手本人而言,是有正当或者不得已的理由的。应该有。”
“是啊!”
我想起死在画室地板上的望和。我又想起昨天早晨近在咫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蛭山。我还想起昨天晚上在玄儿书房围绕这个驼背看门人的死进行的“无意义的意义”的讨论。
我不禁感到一只邪恶的手从邪恶的浓雾中穿越时空向我招手。
“玄儿,会不会这个——望和被杀也和18年前的凶案有关?”我缓缓地说道。
玄儿出乎意料似的“啊”了一声,但立刻无力地点了点头:“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是啊!”我也无力地点点头,“你依然认为这始终和18年前的事无关吗?这么说可能缺乏说服力、偏离主题,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蛭山掌握着18年前凶案的某个重大秘密,而被杀人灭口?你的意思是说望和姨妈同样也是因为18年前的凶案而被灭口?”
“不,这个……”
话说出口,但思维却无法连贯。过去的事件和现在的事件真的没有超越时空的有机联系吗?
我闭口不言,努力整理散落在大脑里的各种疑问。左手绷带下隐隐作痛。我忍不住频频皱眉。玄儿或许也多少有些在意我的话,同样沉默良久。
归根到底——我有点不负责任地想——难道外行人即便参照侦探小说进行推理,也难以有实质进展吗?是因为缺少本来应该进行的搜查步骤——由警察来检验现场和尸体,对凶器、指纹和脚印什么的进行专业分析,所以无可奈何吗?还是我们把事情看得过于复杂?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更加粗略地面对这个事件。
比如凶手作案后,只不过因为慌乱而把休息室的壁炉中存在暗道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对,在第一起案件中,羽取忍会不会撒谎?或者有没有可能美惟所处的慢性茫然自失状态实际是装病?
——不,这样想可能不对。对任何事情抱有怀疑,这是侦探的基本素质,但如果胡乱怀疑,恐怕不是件好事。这样反倒难以把握问题的本质……
我低声叹口气,回头看看墙壁,在心中再次将刚才有关“暗道问题”的讨论回味一番。
顺着刚才的逻辑,能同时满足两个“凶手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慎太从能力上看不合格,野口医生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据。这样就没人了。没有人可能是凶手……不,这不可能……
……厚重的黑色石壁,不仔细看难以辨认的暗道门。玻璃破碎、脱落后,窗户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我因为推理走入死胡同而心烦意乱,但还是在两者间移动着视线。突然——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凶手未打开暗道门而打破窗户,不走暗道而钻窗户逃出房间,那是……
“难不成……”
我小声说着,转向玄儿。他不知何时又离开我身边,走到大厅中央,抬头看着二层的回廊。他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的声音和神情。
“难不成……”
我紧闭双眼,只在喉咙深处低声说着。我想到一种刚才遗漏的可能性。但不知为何,我很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告诉玄儿。或许玄儿也已知道这种可能性,只是没有说出来……不,即便如此,现在还是不说为妙。
我暗下决心,离开墙边。
为什么要杀蛭山丈男,为什么非要杀他?
为什么要杀浦登望和,为什么非要杀她?
正如玄儿所说,凶手的动机毕竟植根于他内心深处。如果它以“钱”“色”这样明显的形式出现,那又另当别论。但假如不是这样,我觉得那第三者要从外部准确把握的确非常困难。
为什么要杀蛭山和望和,为什么非要杀他们?虽然我心里依然怀疑这是否和18年前的案件有关,但关于此次作案动机,我也只能说“不知道”。
不过关于谁是凶手,至少我已经想到一个人。
那是从两个犯罪现场存在的“暗道问题”中导出的一种可能性。想到后,就是非常简单的“答案”了,但作为我来说却难以相信且不愿相信。
玄儿知不知道呢?如果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理?
虽然刚才决定不说,但内心的不安怎么也无法完全掩饰。
“你的脸色很差啊,中也君。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新想法?”
听见他的询问,我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对于我的反应,玄儿皱皱眉头。
“关于凶案的讨论到此就暂告一段落吧。目前我们只有等待市朗康复。因为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你这么一说……”
“怎么啦?”
“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夫人还是那样吗?”
“啊,还在二楼房间里睡着——对了,我也想再好好问她一次。因为我确实也想知道首藤表舅的去向。”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好像是。他们啊,反正做什么都是为了能吃到‘肉’。不过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玄儿半嘲讽地说着,轻轻耸了耸肩,“还有就是父亲会不会允许报警。看样子不会轻易同意——或许我们必须考虑一起强行说服他了。好在暴风雨看来已过去。天亮后如果天气没什么变化,就得想办法渡过见影湖了。”
“塌方呢?”我问道,“市朗不是说中途路上塌方了吗?”
“啊,对啊!”玄儿皱皱鼻子,点点头,“如果道路因此完全断绝,那麻烦就大了。要是电话能通就好了。”
“先不管报警什么的,你说我们被困在这儿的孤立状态会持续吗?”
“很有可能。不过,正如父亲所说,这里食物充足,至少不用担心会饿死。如果音讯长期不通,像野口医生的医院,还有‘凤凰会’什么的大概都不会坐视不管。要是陆路没有办法,也会通过直升飞机什么的来救援的。关于这个问题,我相当乐观。父亲大概也一样。”
玄儿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然后迅速将视线落在手上。他看看表,说了声“已经3点啦”,便冲着我说:“好了,走吧,中也君。”
我略感诧异:“接下来去哪儿?”
玄儿将右手伸入裤兜,在里面摸索着。难道除了刚才的纸片,还装着其他东西?
“因为必须满足你的要求啊。”玄儿回答道,“天亮前,还要去很多地方。按照约定,天亮前,要把你想知道的事如实相告。”
“啊……”
很快,玄儿从口袋里拿出两把钥匙。其形状似乎很古老,但钥匙本身是新的。没有明显的污垢和锈迹,发出暗淡的银光。
“这是……”
对于我的问题,玄儿声音怪异地回答:“在宅子里,有两扇门可谓是‘禁地之门’。这就是开这两扇门的钥匙。”
玄儿摊开手掌,让我看看,然后又握起来,钥匙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配钥匙平时被保管在父亲的书房里。我以前偷偷配了两把。”
“配的钥匙……”
“我要用它带你去一个地方——‘禁地之门’后面的禁地。怎么样,中也君?”他故弄玄虚的台词让我愈发紧张。我想说“好的”,但唾液塞住喉咙,发不出声来。
“走吧!”玄儿说道,“首先去你一直挂念的那个18年前的现场。”
5
这个馆可以说是一个和我所知道的日常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异界”。但现在还要从这个“异界”去更为离奇的“异界”。
我们再次穿过那条突显“间隔”、前窄后宽的走廊。尽头便是黑暗馆的西馆,又名“达丽娅之馆”——和东馆同为馆内最早的建筑,地处宅子“深处”。
和前天晚上——24号晚上鹤子带我经过时不同,四周一片寂静。我并不认为当时的雷鸣和风雨声让人听着舒服,但今晚的寂静在某种意义上比肆虐的暴风雨更让人恐惧。
刚才从玄儿卧室去画室的途中,我就对这身边的寂静隐约产生了厌恶和恐惧。现在依然如此。而且——
侧耳倾听,好像突然听到什么东西隐藏在寂静背后呼吸着。几秒钟后,又仿佛响起它要将这寂静粉碎的怒吼。这种感觉在心中萌芽并不断扩大,无法控制。
玄儿走在前面,为了多少打消一些这种无形恐俱,我回想着前天在阳光下所目睹的西馆外观。
和东馆一样,这是一座日式和西洋风格结合的建筑,带有方形陡峭屋顶的塔屋突出在靠南方的一侧。黑色外墙、黑色房顶以及紧闭的黑色百叶窗。因为老化造成的颜料脱落和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使它呈现出奇异色彩,说不上是黑色、灰色还是绿色。即便如此,整体印象仍是黑糊糊的……
就是在这个可称为馆内“某种意义上的中心”或“核心”的建筑里,隐藏着众多我尚不知晓的浦登家的秘密吗?
和前天晚上不同,西馆的大厅里,亮着的是昏暗的吊灯,而非蜡烛。看来,我的想法——那蜡烛是为“达丽娅之夜”准备的特别“仪式”中的一环——是正确的。
——吃!当代馆主柳士郎那仿佛从地底涌出的声音,又在耳朵深处开始幻觉般重复。
——吃!
——吃,别犹豫!
——吃!
聚集在宴会厅的人们奇异地附和着。
——吃,那个!
——吃,吃那肉!
——吃……
“喂,中也君。”
玄儿小声喊着我。他已经走到位于大厅左首的双开黑门前。我用力摇摇头,赶走耳朵深处的声音,慌忙跟上去。
在打开的门后等候我们的是铺着黑地毯的昏暗走廊。
玄儿说了声“来”,迈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后面。走廊很快向两边分开。玄儿朝向南延伸的边廊上走去,那里有两扇黑门,一扇在右侧跟前,另一扇在内里,与前者有些距离。
“这是父亲现在用做起居室的房间。和里面的书房相连,以前好像是玄遥的第一书房。那些传声筒就在这儿。”玄儿指着前面的门说道,“还有隔壁那里的那扇门以前是第二书房……”
对了。前天晚上,我在宴会中去小解时,因为喝醉了回来时走错了路。忘了要上二楼,本来想回宴会厅的,但误入一楼的这儿……是的。当时,我就走到这里,想打开那黑门,但怎么都打不开。
——请停手!
鬼丸老让人分不清男女的、沙哑颤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儿,不可以。
当时握着的“禁地之门”把手的感觉和被鬼丸老抓住手腕制止的感觉重亚在一起……
——这儿,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房间不能靠近。
“玄儿!”玄儿先一步走到门前,我在他背后问,“你不是说有两扇‘禁地之门’吗?还有一扇在哪儿?”
玄儿回头看看我,然后默默地向走廊深处扬了扬下巴。在尽头的正面还有一扇黑门仿佛融入周围的昏暗中。
“那是……”
听我这么一问,玄儿说了声“那个么”,然后好像卖关子似的停了一会儿。
“是达丽娅房间的入口。”玄儿回答,“那扇门后面是这个黑暗馆真正的控制者曾经生活过的房间。”
时针走到凌晨3点。
玄儿从口袋中取出刚才的钥匙,选出一把插人钥匙孔。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显得异常沉重,让在斜后方看着的我都觉得吃惊。锁打开了……而且,黑色的“禁地之门”向前缓缓地打开,室内一片漆黑。
玄儿打开刚才在壁炉暗道使用的手电,走入房间。我停在门前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立即跟进去。
不久,室内的黑暗渐渐退去。并不是电灯被打开了。而是玄儿用火柴点燃了几处墙壁烛台上的蜡烛。因为房间已有十多年未曾用过,所以即便有电灯恐怕灯丝也早就坏了。
屋内有一丝光亮后,玄儿回到门旁,看着伫立在屋外——走廊中的我,突然说出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对了,中也君,就是这儿。”
“啊……”我吃了一惊,一脸迷惑。
玄儿将手电筒冲着我照着:“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当时年仅九岁的我、浦登玄儿看到了难以解释的现象。好像就是从那儿看到的!”
“从这儿?”我慌忙环视一下周围,“从这儿看到了什么……在哪儿?”
“在这个房间里啊。”玄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据说事情发生在宴会结束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个第二书房里发生了那件凶杀案。就在那案件发生后不久,好像碰巧我独自来到这里,看到临死的玄遥倒在地板上。同时我还看到房间里有个人。”
“从这儿吗?”我直视着站在门里的玄儿,“那——你看到的是凶手吗?”
“可能是吧。不,想不出其他可能性啊!”
我心想这真是很微妙的表达啊。玄儿立刻接着说:“但是,难以解释的是,在我看到后的一瞬间,他就消失了。我和碰巧此时来到这里的父亲柳士郎一起进入房间,进行了调查,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头鲜血、动弹不了的玄遥……”
“啊?”
这就是昨晚玄儿提及的,出现在18年前凶杀案中的“活人消失”吗?确实就像是“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状况”啊。
“不可能是从窗户逃脱什么的吧。”我确认道。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好像——窗户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
“躲在家具或者某个暗处呢?”
“据说——那也不可能。”
这些事情超出本人的记忆范围,他肯定非常着急。玄儿轻叹一口气,关上手电,夹在裤带上。
“总之有个人名副其实地像烟一样从这个房间消失了。当然因为是九岁孩子说的,所以好像很多人根本就没当回事。唉,这也可以理解。据说其中最当真的竟然是父亲。”
“那么,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当晚自杀的卓藏吗?”
“会是这样吗?”玄儿不自信地摇摇头,“据说他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始终回答‘不知道’。不管怎么问,我一直坚持说:不知道是谁,但确实有个人在房里……”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玄儿痛苦地叙述着自己想不起来的往昔经历。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和着玄儿的声音,那首诗的片段又从我脑海中划过。我找不到该说的话,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走廊里的同一个地方。
“进来啊,中也君。”玄儿后退一步向我招手,“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吧?”
“嗯。”
“我会告诉你的。关于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日’的晚上,发生在这间宅邸里的可怕案件的始末,我会在这儿把我所知道的如实相告。”
这是差不多有30张榻榻米大小的西洋式房间。
其正上方——二楼的这个位置应该就是那间宴会厅,所以简单一想,这第二书房和前天晚上浦登家汇聚一堂的那间屋子大小相同。
不知他是何时配的钥匙,不过自那以后,玄儿恐怕曾多次犯禁独自潜入这个房间。也许他是希望多少能够接近一些自己记忆之外的过去吧。
虽说存在像玄儿这样的入侵者,但这房间的确一直关着,有十几年禁止出入。所以它的内部如此荒凉,正如我们从“不开放的房间”一词所想像的那样……不,与其说是“荒凉”还不如说是“废弃”更符合现在的氛围。或许也可以说是“被丢弃”、“被遗忘”。
或者说由于被常年封闭,无人进入,这间屋子已经停止呼吸,心跳减慢,体温下降,完全停止活动,沉睡至今。这可能是个不恰当的比喻,但我的感觉确实如此。
因为没有将所有的烛台全部点亮,所以虽说有了一些光亮,但四处仍或多或少有黑暗存在。摇曳的烛光透着邪气。即便在这昏暗的烛光中,我依然能看到地板上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自己的脚印。
书架、装饰架、书桌。除了与书桌配套的椅子外,还放着安乐椅、矮柜、睡椅。看起来像是保持原貌的家具上,没有盖防尘布。
这可能意味着今后不会再使用这个屋子和家具。
从地板到墙壁、天花板以及日用家具基本都是清一色的黑。电灯和烛台也没有丝毫金属的光泽。只有在正面的中央——面向庭院,朝西的墙面上有一扇装着磨砂玻璃、上下开关的窗户。其同侧有一个高大的挂钟。指针停在一个让人费解时刻上——12点23分。
一走,地板微微有点颤动。灰尘和霉味充斥着鼻腔。潮湿混浊的空气冰冷,但和刚才在北馆的感觉不同,仿佛是切肤之冷。
我走到上锁的窗户边,近距离观察后,回到玄儿抱胸站着的房间中央,突然发现个奇怪的东西。
“那个……”我用手指着,“是画框吗?”
从走廊进来的角度看,左首——南侧的墙上,在黑色木板墙上靠门的位置处,挂着一个大画框。宽有两米左右,有一人高,看起来足以收纳120号大小的画。
但在这巨大画框内,却不知为何空无一物。只有和墙壁同为黑色的画框在那儿。
“为何空无一物呢?”我问道,“原本有一幅画吗?”
“不,好像原本就是这样。”玄儿放下手臂,走到画框跟前,“你知道吗,中也君,这真的是只有边框的画框。”
“怎么说?”
“不仅没有安玻璃,而且状似背板的这部分也不是背板,完全是后面的墙板。”说着,玄儿用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换句话说,只是把画框直接安在墙壁上而已。不是挂上去的,而是用钉子固定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禁困惑起来。黑色边框在空无一物的黑色墙壁上围成四方形,上面精细地雕刻着互相缠绕的蔓草形象。
“也就是说将这里用做书房的玄遥,特意造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
“这个嘛。唉,也不难想像。”
“是吗?”
“总之,以前这里就有这个奇怪的画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也向鬼丸老确认过。”说完,玄儿离开“只有边框的画框”,从我身旁穿过房间,在另一面墙边的睡椅上坐下,将矮柜上的烟灰缸拉过米,慢慢跷起。郎腿,叼起香烟。
“刚才你说‘问过鬼丸老’?”我跟过去,站在睡椅旁,“这么说,鬼丸老知道你偷偷进过这个房间?”
“啊,恐怕是的。”玄儿显得若无其事。
“没有被责备吗?自己打开‘禁地之门’进来的事情。”
——请停手。
“当场被发现的话,或许会责备。但是因为没被当场发现。”
——这里,不可以。
“鬼丸老——”玄儿神态自若地吐口烟。柔和的香烟味围绕着混浊空气中的尘埃和霉味,“他只是有问必答。既不会反过来多问,也不会把被问及的事告诉他人。”
“他嘴很紧?”
“嗯,是的。至少对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是这样。”
“什么意思?”
“对于现在已不在人世的某人,他恐怕肯定会一五一十汇报的。”
“玄儿,那是……”我刚想问他指的是谁,但还没问出口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达丽娅?你说的是30年前去世的达丽娅夫人?”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鬼丸老侍奉的真正主人只有死去的浦登达丽娅。就连玄遥,他也绝不顺从,当然对于当代馆主我父亲也一样。他只对达丽娅一人忠心耿耿,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坐,中也君。”玄儿冲着睡椅前的安乐椅,扬扬下巴,“不用在意会弄脏衣服。”
我听话地坐在椅子上,玄儿将跷着的二郎腿左右换了一下。
“还记得吗?”玄儿问,“第一个晚上,在去调查岛上的栈桥时我所说的话。”
“什么?”
“以前这里曾有人在见影湖溺死。”
“啊,记得。怎么啦?”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当时住在这儿的佣人母子淹死了。”
“孩子玩水时溺水,母亲想去救他,结果一起淹死,对吗?”
“嗯。不过,听说淹死的母子就是鬼丸老的家人。”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稍稍眨了眨眼睛:“真的?”如果这样,那鬼丸老就是湖里淹死的孩子的父亲、孩子母亲的丈夫?这么一来,自然可以断定这个“活影子”是男的。
“不知道是否属实。我问过他本人,但他一直含糊其辞,说‘那么久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记不清?肯定是说谎!” 玄儿站起来继续抽着烟,一口气抽完后,把它慢慢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很小的事情。就像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我是这么看的。”
“不管怎样,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此人的存在是非常值得庆幸的。父亲和其他人不知道的,或者虽然知道却不想告诉别人的旧事,他都知道,都记得。而且,他会按照你问的,不加多余的感伤和思考如实相告……!”
——那是在问我吗?
啊,是的。那个老佣人确实对任何人似乎都一视同仁。即便对方是我这样初次见面的来访者。
——我必须回答吗?
如果让他“必须回答”,他肯定会开口。反过来如果当时回答“随便你”之类的,那他的嘴永远是闭住的。
玄儿说他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但我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比喻。鬼丸老——这个守护着“迷失的笼子”的“活影子”早己将黑暗馆整体的“影子”浓缩于一身……
“听说鬼丸老住进这个宅邸是在玄遥和达丽娅的长女樱子出生几年之后,大概是60年前了。当时玄遥接近50岁,达丽娅30岁出头,依然美得让人迷恋,肯定还未显现衰老。当时,鬼丸老临近30岁。先不管他妻儿何时淹死,是否属实,反正他完全痴迷于当时的女主人达丽娅那美丽的魔性和强烈的领袖气质,这并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魔性……”我不由白主地重复了一遍这蛊惑性的词汇,“刚才你说的‘这里真正的控制者’就是达丽娅夫人吧?”
“当然。”
玄儿点点头,又叼起一枝烟,靠在睡椅上,斜望着天花板。
“总之,就是这么一个情况。”玄儿继续说下去,“表面的或者说泛泛的事实,我可以从父亲以及当时还正常的姨妈那儿听到。由此,我恢复了因旧北馆的大火而空白的记忆,再次成为浦登玄儿。但至于这座宅邸以及浦登家过去的知识,我基本都是听鬼丸老说的。而且对30年前去世的达丽娅忠心耿耿的他绝不会随便撒谎。我是这么想的,并相信此判断不会有错——你明白我想说的吗,中也君?”
“嗯……也许吧。”
“好,那么……”
玄儿静静地坐下来,说起他记忆之外的18年前的事情——那件发生在西馆这个第二书房中的可怕的凶杀案的详细情况、当时这个家的状况、凶杀案发展到看似解决的经过以及其后的展开和结果说着,说着,玄儿的面庞和表情慢慢地被从房间各角落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所覆盖。
当然,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但不管我怎么告诫自己,眼中的变化都没有停止。黑暗粒子的数量加速增加,不久便完全包裹住玄儿。只有玄儿叙述过去的声音不断轻轻震动着夜晚的寂静——这种略带疯狂的预感,或者说妄想,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既没有插嘴提问也没有随声附和,只是静静听。听着听着,我自己肯定也被房间各个角落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所包裹。或许我的灵魂将因此脱离肉体,开始跨越18年的遥远旅程——这种妄想也让我难以自拔。
玄儿继续说,我继续听。
难道就不能现在将潜藏在黑夜中的所有噩梦都召集于此,并加以驯服吗?这恐怕也是当时我略带疯狂的妄想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