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弥漫的苍白大雾中。
我彷徨其中,时间长得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是谁?为何在这里……连这些基本认识都无法确认,彷徨其中。当我彷徨着的时候,大雾终于散去,那个西洋馆缓缓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红瓦的高墙,紧闭的青铜格子门,门对面那陈旧的两层西洋馆——咖啡色木制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墙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和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那早该湮灭的建筑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对这当然不是现实中的事情;我在睡梦中看见的,这是梦。
尽管我在意识一角,是如此感觉,但梦中的自我并没有采取相应的行动。
如此浓密,将世界完全覆盖的大雾竟完全消散了。我回头一看,一个幼小男孩就站在身后。那是小我三岁的弟弟。
不知何时,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不知从哪儿响起了小虫的叫声。——啊,这是11年前的夏末时分,我八岁的时候。
缠绕在格子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只要用力一推,就断裂开。我拉着弟弟的手,走进大门内侧。
红砖小路穿过荒芜的前院,茶色的玄关大门紧闭,其旁边窗户上的几块玻璃已经破碎、掉落……
……我让弟弟留在原地,自己打开一扇窗户,溜进馆内,绕到玄关,从里面把门打开,把弟弟召进去。一瞬间,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俨然就是这个西洋馆中的住户。
弟弟有点胆怯,我硬拉着他,走在通向房间内里的昏暗走廊上。灰尘、霉味以及旧板材的气味交错在一起,刺激着我们的鼻腔。这是长期无人进出的建筑物所特有的……我和弟弟溜进许多空无一人、静得可怕的房间转转。
家具上盖着白布;傍晚的夕阳透过污独的窗户玻璃,照射进来;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阴影;仿佛有人正盯着溜进房间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气息声似乎依稀入耳……
……越往里面走,我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来到无人知晓的另一个世界。我心情复杂,既感到开心,也非常害怕。但接下来的一瞬间,场景猛地被切换掉……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夏末的一天,当我和弟弟完成“西洋馆探险”回去后,那个人冲我们说的。现在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我的妈妈。
——你们玩什么呢?
看见我们满身灰尘,她觉得诧异,皱着眉头。我有点害怕,说就在后面树林里玩的。
后来,纯真的弟弟还是揭发了我的谎言,他把我们去那幢建筑里“探险”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妈妈。
——那可不行!
妈妈严厉地批评了我。
——你还是哥哥,竟然……
——对不起,妈妈。
超越时间的往日回忆。那个人声音、面容、动作、气味在梦中重现……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但现在那个宅子里空无一人。
——不许回嘴!
——知道了,妈妈。
一切都被固定在那里。温柔美丽,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这形态看似复杂,实际上很单纯。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如果下次再干同样的事情,就让你爸爸狠狠地骂一顿。
——知道了,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无法具体想像出“万一”的事情,但是那天,当我踏足那个西洋馆的时候,在心里深处的一角的确感到了害怕。我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妈妈不也说“万一有个闪失”吗?我茫然地说服自已。但是——
我被训斥后,还是偷偷溜进那个西洋馆好几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对不起,妈妈。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梦中的场景突然又切换了。
从某处传来熟悉的童声。瓦的海洋,云的海洋……5月5日,端午节。这天也是我的生日。不知为何,我无法忘却当时的场景。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竖立在院子里的竹竿前方,有三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风中摇摆,昏暗的客厅最深处,放着一个古代武士装扮的人偶。那黑漆漆的铁盔甲摸上去凉凉的,让儿时的我觉得害怕:至今,孩子的面容还映在客厅的大镜子里,那个孩子就是我。
当时我才三四岁,刚刚懂事。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者妈妈开玩笑般将武士人偶身上的盔甲扒下,让我穿上。当我看见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后,竟然撇着嘴,放声大哭。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穿着那威严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为头盔上有两个镀金的凤翅形装饰,看上去像是鬼的角,让我害怕。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看见我离开镜子,还痛哭流涕,那个人这么说——这是妈妈说的。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这话听上去很失望,也很冷漠。
我拼命想不哭。大人们觉得好玩,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昏暗的客厅里形成小漩涡。我脱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声还没消失。我把耳朵捂得越严实,那笑声的漩涡变得越大……
——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又走在空无一人的西洋馆的昏暗长走廊上,我独自走着。
——那不行。
那个我再也看不到的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个人叫晓子,是个适合穿和服的美女。
——那不行。
从某处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但那声音变调了,听不清。
——你还是哥哥,竟然那样……
——啊,妈妈。
——阿清……在哪里?
阿清……这是?这不对。
——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
不对。这些话毫无关联,混杂进来,是那个……
——妈妈,你也要好好吃呀。
这也不对。
——吃吧,妈妈。
不对!这是浦登家族中那对连休双胞胎中,美鸟说的话。在那个宴会上,她冲着一语不发的妈妈说的。
——因为我爸爸深爱着已故的前妻康娜。
这是玄儿的声音。为何现在,在这里,这样……
——我继续独自走在昏暗的长走廊上。
应该是在建筑物中,但不知何时,周围又弥漫起苍白大雾。我一边朝里走,一边想——这里就是儿时潜入的那个西洋馆吗?
——那可不行!
还是被浦登玄儿邀请而来的那个怪宅子?
——没事吗?没事的。阿清。
我渐渐无法确信。
——你还是哥哥,竟然……
——怎么了?中也君。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啊,妈妈。
——不许回嘴!
——请吃。中也君。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很快,无情的黑红大火燃烧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切吞没。藤沼一成创作的那怪画中的“红色”以及今春,燃烧在白山玄儿住所附近的熊熊大火与这黑红大火重叠在一起,摇晃着。
——不能靠近!
有个声音就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中也君。”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中也君,起来,中也君。”
我猛地睁开眼睛,玄儿出现在我那犹如罩上一层白纱的视线中。
我仰卧在床上,被子和枕头都被踢落到地上。我两手抓着被单,汗津津的,额头、脖子、背上也被汗湿了。
“啊……玄儿。”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欠起身——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可能是梦魔的缘故,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么事吗?”
“你先清醒一下,然后跟我来一趟。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挺可怕。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想着,从床上坐起来,脚放在地上。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蛭山死了。”
听到玄儿的回答,我不由得叹门气:“受了重伤,还是……”
不知能否活到明天早晨——看来昨天傍晚,野口医生的推测还是正确的。但是——
“不是的,中也君。”玄儿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蛭山好像不是因为昨天的重伤而死的,他好像是被杀死的。”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无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蛭山丈男死了——被杀死的?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发生呢?半梦半醒的我甚至怀疑——这也许不是现实中的事情。
我站起来,觉得更加不舒服。想呕吐,头和身子像灌了铅,很沉,懒懒的。
说实话,当时我一步都不想迈,但当时情况不允许。我总不能拒绝玄儿的要求吧。
——“跟我来一趟”。
“去哪里?”我挤出力气,问道,“一起?……去哪里?”
“昨天的那个房间。就是南馆一楼,最靠前的那个房间。”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虽这么说,但我摇摇晃晃,连站立都困难。脑子也非常迟钝。
还是喝点冷水,洗洗脸,如果需要呕吐一下……如果不这样,我根本无法顺畅地行动和思考。
快上午10点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里,自己几点回到房间。总之,我没脱衣服,没摘掉手表,就睡着了。
我慢慢拾起散乱在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碎片,离开房间,朝楼下走去。我走到东馆北端的洗手间,洗脸,漱口,喝水,但心中更想呕吐。
我终于熬不住,跑到厕所里,弯腰冲着坐便器呕吐起来。但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被消化了,呕吐出来的是刚喝下去的水以及黄色的消化液。
我痛苦地呕吐了一会儿,又洗脸漱口,然后离开洗手间。虽然还没有完全舒服,但多少能动了。但是——
蛭山丈男被害了。那个驼背的蛭山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被害了。
玄儿刚才讲的是真的吗?没有弄错吗?会不会是故意吓唬我的……这怎么可能呢?玄儿绝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
蛭山丈男被害了。
如果这是事实——
既然是“被害”,就一定有“杀人犯”存在。杀人犯就在这个宅子里。
我踉踉跄跄地走在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上。屋外大雨倾盆,风声也声声入耳,台风还远远没有过去。
我穿过玄关大厅,走在朝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我突然想看看客厅里的情况。
昏暗的房间中央铺着褥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在。也许听见拉门的声响,他蠕动着,欠起上半身,看着我这边。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很纳闷,歪着脖子,嘴巴里没有说一句话——他还不能发声吗?
我沉默着,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事”,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东馆和南馆之间,铺着黑砖头的走廊被雨水完全淋湿。这条走廊虽然有顶棚,但没有墙壁。看来从昨晚到今早,大雨是斜着打过来的。
我走进南馆,从小厅沿着延伸到房子内里的走廊前进,很快就看到那间敞着房门的屋子。那个身负重伤、气息奄奄的蛭山的血迹斑斑的面容瞬间从我脑海中闪过。
我用两手捂着心口,深呼吸,慢慢朝房门走去。
小田切鹤子在最外面的起居室中。她坐在靠里面墙角的睡椅上,看见我走进房间,吃惊地叫了一声“啊”,站起来。
“现在,这里很忙乱。”说着,她走到卧室的房门前,两手背到身后,抓住门把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让进去”。
“玄儿让我来的。”我毫不畏惧,朝前走去,“他说蛭山被害了,让我也过来。”
“玄儿少爷……”
鹤子嘟哝着,视线在空中游离,显得茫然若失。昨天傍晚,当她带我去西馆的宴会厅时,眼神锐利,让人觉得又像是憎恶,又像是羡慕——我想着,继续朝前走,和她的距离越来越小。
“……是吗?”
鹤子很快静静地点点头,转身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细缝。
“玄儿少爷!”她冲室内喊着,那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玄儿少爷,中也先生来了。”
很快,从门缝中露出玄儿的脸。鹤子垂下眼睛,沉默着,退到旁边。
“哎呀,你来得真晚。”玄儿从卧室里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上下打量着我,“没事吧?舒服了吗?”
“还是不行。”说着,我用右手抓住心口,刚才呕吐时,胃液的味道还残留在嘴里。玄儿轻轻地哼了一下鼻了。
“还有更加难受的事情等着你——怎么样?进去吗?”
“这个……”
我摁着心口,一时语塞,想像着卧室里的惨状。玄儿好像也是接到通知赶过来的。来之前,他顺便去了我的房间。
“里面还有别人吗?”
“野口先生在。除此之外,只有死人了。你也不要硬撑着。但我想——如果可能,作为相关一员,你还是直接看一下现场比较好。”
“相关的一员?”
“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说着,玄儿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是这样——这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中也君。”他又问了一遍,我不知如何是好。
蛭山丈男那失去活力的躯体就在里面。那个驼背者的尸体——被害的尸体就在里面。
我其实并不想看,但反过来,在心中一角,又的确想看看——人的尸体。
“明白。那么——”我将手从心窝挪开,回答道,“作为相关的一员,我也看看。”
玄儿点点头,率先走进卧室。我无言地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低着头的鹤子,跟在玄儿的后面进去了。
这间卧室和外面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可以铺八张左右的榻榻米,正面的墙边放着两张床,墙壁中央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除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外,窗边小茶几上的台灯也亮着,光线柔和、昨天身负重伤的蛭山就被放在我对面右侧的床上。但是——
现在,蛭山死在同一张床上。
“这人真是被杀死的吗?”我胆战心惊地挪到窗边,冲玄儿问道。
野口医生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站在两张床之间。
“那是一目了然。”野口医生代替玄儿,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只要看看,也会明白。”
躺在床上的蛭山身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将他从头到脚都遮住了。我走到野口医生对面的床头柜边,玄儿轻轻掀开毛毯,将蛭山的脸露出来。
看到蛭山的脸,我不禁用手捂住嘴角,呻吟起来。
他头上缠满绷带,原本血色很差,土灰色的脸肿得厉害,乌紫的。他翻着白眼,舌头从厚嘴唇一角耷拉出来。而且——他的喉陇附近——胖乎乎的脖子上缠着一个茶色东西,深陷在皮肤里。
“是裤带。”玄儿说道,“蛭山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昨天给他治疗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放在那里。”说着,野口医生扭头看着那个铺着白布的床铺。正如他所说的,蛭山那满是泥巴的灰裤子和其他衣服一起,被扔在那里。
“有人取下裤带,然后勒死了蛭山。事情就是那样。”玄儿抚然说道,看看医生,确认了一下,“直接死因是窒息,对吧?”
“是的。”
野口医生慢慢地捋捋花白胡须。今天他身上几乎没有酒味,难道昨天他喝酒有所节制?不,或许是我自己体内还残留酒精,从而无法正确判断。
“他脸部浮肿,呈现淡淡的紫红色,这是被勒死的典型特征。另外,眼球有点凸出,眼皮和结膜上有血斑,这同样是被勒死的特征。再加上绕在他脖子上的裤带下面有勒痕,所以几乎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认为——他是被勒死的。”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我尽可能勘验了——”说着,野口医生抓住蛭山那无力地夺拉在床上的右手,确认着其手抬的张开度,“从他死后身体僵硬情况判断,我觉得已经死了七到八个小时。从体温下降的情况分析,结果也大致相同。”
“这么说——”玄儿插着胳膊,说道,“现在是上午10点半,那他是在今天凌晨——2点到3点之间被害的?可以放宽时间跨度,2点到4点之间……”
“你们可千万不要完全相信我的推测。”野口医生放下死者的手,照原样盖好毛毯,遮住,“因为我不是专门的法医。本来应该进行司法解剖更为详细地调查……”
室内充斥着一股臭气。
如果说是尸体腐败的臭气,从时间上考虑还早点,这或许是死者排泄物的臭气。我用右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左手摁住上腹部,竭力忍住恶心。
很快,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了一下位置,站在两张床之间,查看起这个房间里惟一的窗户。内侧上下开关的窗户锁得好好的,而外侧的百叶窗上似乎也没什么疑点。
既不戴手套,又不用手绢,就这样在现场摸来摸去,好吗?
我突然担心起来。
因为我想起往日读过的侦探小说中,有好几个关于杀人现场调查的场景。在警察赶来做勘查之前,如果在现场留下多余的指纹和足迹可不好。
“保护现场”这个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叫警察了吗?”我问道,“关于这个事情,和警察联系了吗?”
玄儿表情复杂地和野口医生对看一下,然后两人轻轻地摇摇头。
“什么意思?”我继续问道,“该不会还没有……”
玄儿离开窗边,走到我身旁,两手叉腰,叹口气,然后开始说事情经过。
“今天早晨,是羽取忍发现蛭山死在这里的。她在隔壁房间的睡椅上过了一晚。因为我们担心伤者情况恶化,让她负责看护,如果情况有变,就要立即通知鹤子或野口医生。”
玄儿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但事实上,她似乎并没定时查看蛭山的情况。她也相当疲劳,在睡椅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进房间看时,发现情况不对,当时是上午8点左右。她赶紧告诉鹤子,鹤子的房间在二楼——在羽取忍、慎太母子的房间的正上方。对了,顺便说一句,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是宏户的房间。
“鹤子听说后,大吃一惊,就跑来了,发现蛭山已经蹊跷地死了,于是就将情况告诉了我爸爸——柳士郎。爸爸让鹤子叫醒野口医生,然后一起过来。他亲眼看过尸体后,沉思半天,然后做出判断——对吧?野口先生。”
玄儿冲野口医生确认。后者抬起玳瑁边的眼镜,用手指擦擦眼睛:“是的。”
“我是在这之后——我爸爸已经从这里离开了——才知道的。大概是上午9点40分左右,鹤子赶来告诉我。我让她先回去,然后顺便去了中也君,你的房间,把你喊醒后,再急忙跑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眼睛盯着脚下,尽量不看床上的尸体。
“然后呢?”我忍住恶心,继续问道,“你爸爸当时做出什么判断?”
“这个……”玄儿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蛭山因为昨天的事故而身负重伤,今天凌晨死亡。死因是脑挫伤,尸体上没有任何疑点。”
“什么?!”我很纳闷,不禁嚷起来,“怎么回事?”
“柳士郎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就是这样’。”野口医生在旁边回答道,“他冲我这么说的——‘赶快照此写出死亡诊断,明白吧?村野君’。”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玄儿接着说下去,“没必要急着报警。如果按照我爸爸的要求去做,尸体就不需要司法解剖,也不需要刑警来勘查现场遗留的指纹和足迹。”
我一时语塞:玄儿看看我的表情。
“你怎么认为?中也君。”玄儿问道,“作为相关的一员,你怎么认为?”
尽管他在询问,但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我暂且低下头,深呼吸一下,然后避开玄儿的视线,迷惑地看着床上那无法开口说话的尸体。
那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蛭山丈男的尸体。杀害他的凶手就在宅子里,不管什么状况,杀人是重大犯罪,至少在本国的法律中是这样严格定义的。案件发生时,我们都有义务报警。但是——
“你爸爸为了什么要那样做?”我作为相关一员,反问道。玄儿自己肯定也很迷茫,只见他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
“说实话,我也很难揣摩出爸爸的真实想法。”
“那么……”
“但他既然这么命令,肯定有相应的理由。我们不能当面反对。而且就算我们不听他的,警察也不可能马上赶到。因为天气没有好转,也没有摆渡的小船,和昨天傍晚一样,这宅子处在孤立状态。”
“这……”我看着野口医生,“先生您呢?您也和玄儿的想法一样?”
野口医生苦着脸,点点头:“当然,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善良的市民,会有些抵触感,但即便那样,在这个宅子里还是……”
他想说——还是不能违抗柳士郎的命令吗?我不禁想到那句话——“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
“您和柳士郎不是故交吗?您能说服一下吗……”
“不行。”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
他想说——我才不能多嘴吗?我不禁大声嚷起来:“但这是凶杀案呀!一个人被这样杀死了!”说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难不成,犯人就是那个人——浦登柳士郎,所以他才……”
“怎么可能?”玄儿当即否定,“我爸爸有杀蛭山的必要吗?我想不出来。”
“但是——”
“昨天蛭山出事,那个年轻人坠塔的时候,你也看见我爸爸的反应了。不管我怎么劝,他根本就不听——他原则上讨厌外人插手,他讨厌警察等蜂拥而入,打破这个宅子的……怎么说呢?……‘平衡’吧。他总是那样,所以这次也……”
“但是,玄儿,不管怎样——”
“我当然明白你想说的话。我明白。但是……”我瞪着含糊其辞后闭口不语的玄儿。
“这里有杀人犯呀!”我的声音有点变调,“在这个宅子里,有杀人犯!”
“你是说在这个宅子里——在这个浦登家族中,有杀人犯?”
对,没错。在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这对于馆主柳士郎而言,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一旦凶犯是家族成员,那可就非常不幸了。所谓“理由”恐怕就在于此。
“但是,中也君。”玄儿平静地说,“当这里发生凶杀案的时候,一般值得怀疑的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吗?”
“什么意思?”
“如果犯人是这个宅子里的人,那么他或者她为什么单单选择今天?有必要选择这个时候作案吗?”
“如果该人憎恨蛭山,想杀死他,可以不选择今天。首藤表舅他们一家来了,还有其他外人,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来杀人,恐怕有点让人想不通。”
“这倒是。”
“这样想来,首先值得怀疑的当然是浦登家族以外的人,对吗?”
“外人?……”
“现在,从宅子外来的人有首藤表舅一家。首藤表舅出门未归,可以排除,再就是茅子和伊佐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算一个,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是什么人;野口医生也暂且算在内,剩下的就是你。你也算外人。”
“我?”我呆若木鸡,眨着眼睛,“为什么那么想?”
“比如说,你以前和蛭山有过某种交往,暗中一直想杀他……比如这样。其实硬要想的话,可以设想许多情况。”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对,肯定所有人都会这么说。”玄儿舒展眉头,从黑色对襟毛衣的口袋里,找出烟盒,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犯人肯定存在。”他随口甩出一句,“在这个宅子里,不,在这个岛上。可能性有许多。也不排除这么一种可能——既不是浦登家族的人,也不是来客,而是另外有人偷偷闯到岛上。”
“不管你爸爸怎么说——即便野口医生炮制虚假的死亡证明。凶杀案这个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至少对于直面事态的我们而言,是这样的。”
“我同意。”玄儿叼着还没点火的香烟,回应一句,“当前,即便我们遵从爸爸的命令,但也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应该继续进行相应的分析。”
“相应的分析?”
“杀死蛭山的凶手是谁?作为相关的一员,我想知道,我必须要知道。”
玄儿的话并没让人感到其豪情万丈——“找到凶手,绳之以法”。他说话时,眯缝着眼睛,扭头看着床,那样子让人感觉他是个冷血动物。
“大致看来,现在似乎没有罪犯遗留的物品。或许有指纹,但我们无法鉴别。至于足迹嘛,你看——”玄儿环视着房间的地面,“昨天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吩咐,打扫了地面。如果地上有灰尘,或许会留有罪犯的足迹……”
的确,铺着黑地板的地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说着,玄儿朝门口方向,轻轻地扬了一下下颌,“这味道让人受不了。”
在隔壁房间,鹤子还站在老地方等候着。她直直地看着玄儿,似乎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玄儿少爷,蛭山真的死了?”她声音僵硬。
“鹤子,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反问道,“就是那个缠在死者脖子上的裤带。”
“是的。”
“自已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只能认为是他杀。”
鹤子摸着苍白的脸颊,无言地垂下眼帘,黑色罩衫下的肩膀微微颤动。
“又对了,鹤子!”玄儿紧接着问起来,“今天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嗯?”鹤子歪着脖子,一时语塞,“难不成……”
就在那时,房间里传来清脆的铃声,这是从房门边的那个传声筒发出来的声音,这是西馆的柳士郎呼唤这个屋子里的人的信号。
和昨天傍晚一样,鹤子走到传声筒前:“我是小田切。”
“是的,是的。他在。明白。”
简单地对答后,她说了声“您稍等”,扭头看着玄儿。
“老爷要和少爷您说话。”
“什么?——好的。”
玄儿和鹤子换个位置,走到传声筒前。
“我是玄儿——是的,野口医生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明白。但为什么要那样……不。明白。再见……”
从玄儿的回答,就能大致推断出柳士郎在传声筒那边说了什么。我们一语不发,看着玄儿结束短暂的通话后,离开传声筒,将手指间的香烟重新叼在嘴角。
“爸爸不放心。”玄儿说道,“他说不要报警,把这件事情作为事故死亡,内部处理。”
无人回应。野口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一角擦擦镜片。鹤子看着玄儿的脚下,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玄儿拿出打火机,点上烟,然后吹了一口烟。
“就是这样。对了,鹤子!”玄儿冲着这个白发苍苍的前护士问,“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何处,干什么?”
“我也不是怀疑你。如果报警,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这么问的。”
鹤子微微点点头,脸紧绷绷的:“我在自己房间。”她回答道,“我先打扫完了宴会厅。那个时间段,我已经在房间里休息了。”
“睡得很沉?”
“2点半之前,我还没睡,后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早晨。我还是很挂念蛭山的情况,所以睡得并不沉。”
“没有听到可疑声响什么的?尤其是楼下。是否听到有人进这个房间的声响?”
“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是吧。”玄儿走到睡椅边的桌子前,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鹤子,“当羽取忍通知变故的时候,你已经起来了?”
“是的,刚刚起床。”
“你很吃惊,就跑来了。当你看见蛭山的时候,觉得他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他脸,就明白了。我还检查了他的脉搏。当时,我还看到那缠在他脖子上,裤带一样的东西……”
“当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没有。”
“关于蛭山被害的事情,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前天,蛭山送我和中也君上岛后,顺便在宅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当时你和他说话了吗?”
“说了,但只有两三句,”
“当时他有什么反常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
“蛭山是几点回去的?你还记得吗?”
“玄儿少爷,您是4点左右到的。4点半左右,发生了第一次地震、蛭山是在那次地震结束后不久回去的。”
“这么说,他最晚5点左右就回到对岸——后来,你就没有和他再说过话?比如打电话什么的。”
“没有。”
自始至终,鹤子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成分,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野口医生。后者没等玄儿问,就主动开口了:“我在北馆二楼的房间里。12点以后去的,一直待在那里。”
“一个人?”
“是的——不,伊佐夫在那里待到凌晨1点左右。”
“伊佐夫……你们一起喝酒?”
“是的。他太喜欢喝酒了,有点过……我说这话,有点惭愧,作为医生,我本该劝他节制一点。”
“此后,等伊佐夫走了以后,你呢?”
“我喝得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大概两三点吧,就那个时间段。”
“明白了——算了,不管问谁,回答大概都是一样的。”
玄儿扫了我一眼。
“这个房间的钥匙呢?”
“在我这里”
“那过会儿就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不要让人进来,好吗?虽然我不知道爸爸的想法,但就算埋葬他,也要等到天气好转,拜托了。”
“明白。”
玄儿冲我使个眼神,朝房门走去,很快,他又扭头问鹤子:“羽取忍呢?在哪里?”
“应该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看来她受惊不轻。”说着,鹤子朝隔壁看去。我立即想到那挂在门边,写着“羽取”字样的木牌,就是隔壁房间。
“那也正常呀。”
玄儿转过身,懒洋洋地走出房间。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鹤子最后走出来,给门上锁。玄儿看看她,然后走到我身边,耳语起来:“中也君,到底谁是罪犯呀?这可是你和征顺姨父的强项呀,对吧?”
虽然我喜欢看侦探小说,但因此就说处理这种非常事态是我的强项——这可让我不爽。虽然我习惯了虚构小说中的情节,但并不代表我对现实中的凶杀案具有免疫功能。
我有点不开心,一语不发。玄儿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深深叹口气,然后假装严肃地说:“见影湖的人鱼上岛惩罚那个在小艇事故中打乱湖水平静的人——可以这么认为吧?”
我们敲敲门,里面传来羽取忍的应答声,那声音很虚弱,像一个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发出的。玄儿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请进!”门对面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和玄儿走进房间,野口医生也跟进来。鹤子走了,刚才她锁上那间屋子后,回东馆去了。
这屋子有三间。外面两间是西式风格,里面一间是日式风格,可以铺六张榻榻米。屋内的门都打开着,在入口处房门旁边,也有一个传声筒,和隔壁一样。
羽取忍在最里面的日式房间里,躺在榻榻米上的被窝里。她站起来,正准备走出来。
“你就躺着吧。我想问一些事。”
玄儿举手示意她不要出来。羽取忍点点头,无力地坐在被褥上。日式房间里没有电灯,窗户上的百叶窗也紧闭着,室内光线昏暗,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总体感觉她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
“你不舒服,是吗?”
野口医生走向前,关心地问起来。羽取忍坐在被褥上,无力地摇摇头,让人不知是什么意思。野口医生将手中深蓝色的包放在脚下,弯下健壮的身躯,在里面翻腾起来。
玄儿和我正准备走到中央一间,突然听到声响。看来除了羽取忍之外,还有别人。我一看,只见在房间一角,刚才未留意的地方,有个书桌。一个穿着短裤和短袖衬衫的少年正站在书桌前。是羽取慎太。
“哎呀,慎太!”玄儿冲他叫道,“你昨天在那里干什么?”
慎太右手拿着玻璃球,沉默着,摇摇头。那被绳子拴着的玻璃球也跟着晃动起来。
“可不能在那里玩!明白吗?”玄儿继续说道。
慎太拿着玻璃球,小跑着穿过我们身边,冲到走廊上。
“对不起!”羽取忍说道,她似乎是为孩子的无礼在道歉,“那孩子又干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坏事。在北门旁边,不是有原先那个平房的遗迹吗?他昨天下午好像跑到那里面去了。我觉得那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孩子在里面玩,太危险了。”
“哎呀!”羽取忍用手捂住嘴巴,她的反应还是有点慢。
玄儿接着问下去:“你把蛭山的事情告诉慎太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是嘛,那孩子肯定感觉到出了大事。”
“是吧。”
野口医生走到日式房门前:“给!”他冲羽取忍伸出右手,“黄色的是营养剂,白色的是小剂量的镇静剂。营养剂可以马上吃,镇静剂要等到心里不安、无法入睡时再吃。”
“好的。”羽取忍有点纳闷,但还是缓缓地点点头,“谢谢,野口先生。”
这时,我想到——昨天玄儿说五年前,羽取忍是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才来到这个宅子的。慎太的爸爸好像过世很早,只有她们母子二人在这里生活。
我觉得母子二人的房间被收拾得挺干净、整齐。虽然地面、墙壁和天花板同隔壁房间一样,都是黑色,但这里有人生活的气息。
书桌周围散落着连环画和画纸,小圆桌上放着茶杯、茶壶和水果盘,墙壁上贴着日历,日式房间的拉门上有几个破洞,日式房间的一角放着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看来蛭山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个位置,站在日式房间前,单刀直入地说起来。当时,羽取忍正准备把野口医生给的药放到枕头边,一瞬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所以我想先问问你。你就坐在那里,回答我的几个问题,行吗?” 羽取忍慢慢地挺直上半身。我站在玄儿的斜后方,昏暗光线观察着羽取忍的表情。
“听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你一直待在那个房间的起居室是吗?”
“是的。”
“你最后一次查看里面房间是几点钟?还记得吗?”
“大概是——”羽取忍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自信,“1点或者1点半,大概是那个时候。中途,我回这个房间看看慎太,然后……”
“当时没发现可疑之处?”
“没有。”
“那卧室里亮着灯吗?”
“只有床边的台灯亮着。”
“只有台灯亮着?后来一直亮着?”
“是的。”
“卧室的门没有上锁吧?”
“是的。”
“通向走廊的房门也没上锁?”
“是的。”
“听说你后来就在那个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了,是吗?”
“是的,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么在那段时间,任何人都可以从走廊悄悄进去,趁你不备,溜进那个卧室里。是吗?”
“是的。”
“你睡得很沉,不管谁从你身边经过,都不会察觉,是吗?”
羽取忍点点头,但紧接着说道:“不,会察觉的。”
“怎么回事?”
“因为我睡觉不沉。我平时睡觉就不好,就算睡了,也老是做梦,有点声响,我就会醒过来的。因此……”
玄儿轻轻地“嗯”了一下:“看来罪犯非常小心,没有把你吵醒,悄悄溜进房间——是吗? 或者是……”
玄儿站在那里,用左手拇指摁住太阳穴,沉默下来。我还站在原来位置,看着他们两人一问一答。看着看着,我又开始觉得恶心,摁着心窝的手上渗出汗来。
“听说你今早醒来,8点半左右,发现蛭山的情况不对。没错?”
“是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当时,那卧室里只有台灯亮着?”
“我记得是那样。”
“当你在那卧室里,看见蛭山样子的时候,你首先想到什么?”
“这个……”羽取忍有点结巴,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在量体温,“我马上就想到——他是不是死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因为我觉得情况不对。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床上的姿势和我上一次看的时候不同……啊,对了,昨天晚上,小田切曾说不知他是否能熬到早晨,所以我……”
“你没有靠近看看?”
“没有。”羽取忍微微地摇摇头,“总之,我先通知了小田切。”
“当时,你没注意到蛭山的脖子上缠着东西?”
“是的。我喊过小田切,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了。”
“明白了。”玄儿点点头,又用拇指摁着太阳穴,“我想再确认一下,以防万一。当你在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的时候,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没听到可疑的声响或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什么都没发现。”羽取忍回答着,显得有点惭愧,“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是吧——对了,”玄儿换了一种语调,“对于被害的蛭山,你怎么看?”
“怎么看?怎么说呢?”羽取忍歪着脖子,显得有点不安。
玄儿解释起来:“喜欢还是讨厌?关系和睦还是不和睦……大致就是这些。你怎么看?”
“也没什么特别的。”
“也没什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羽取忍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低下头,“我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再说那人本来就不爱开口……”
“在佣人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吗?”
“是的。他和我们又不在一个地方。”
“他和别人有矛盾吗?”
“也没什么。”
“是吗?那慎太呢?”
听到这话,羽取忍吃惊地抬起头。
“忘了是什么时候,我看见慎太和蛭山一起划船的。慎太喜欢他吗?”
“那孩子呀……我叫他不要和蛭山在一起的。”
“你讨厌蛭山和慎太一起玩?”
“这,这个……”
羽取忍含糊其辞,再次低下头。玄儿也没再追问下去,不管怎样,羽取忍似乎对蛭山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佣人宏户要作那张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庞。我想到昨天蛭山被担架抬到这里时,那个厨师的样子。当时他根本不关心伤者的安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当时我觉得挺别扭的。
——因为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热。
当时,浦登征顺是这样说的。
因此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浦登柳士郎说蛭山丈男没有亲人,征顺用“江湖独行客”来形容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独自生活在那个湖边的小房子里……他平素想什么?靠什么支撑活下来?他为什么会被那样杀害?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心中觉得越来越恶心;额头和脖子上渗出汗,黏黏的;脑子也很迷糊,快站立不住。我觉得稍不克制,就会吐出来,赶紧用手掌捂住嘴巴,继续忍着……
“玄儿少爷!”羽取忍胆战心惊地说起来,“有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可能少爷您也知道。那个房间里有……”
“对不起!”
我打断了羽取忍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忍不住恶心了。
“怎么了?中也君。”
“对不起!我稍微离开一下。”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和架势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不要紧吧?”
我来不及回答玄儿的问候,就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我走在昏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上,与强烈的呕吐感战斗着。我终于走到昨晚用过的那个洗脸池前。刚止住脚步,我就大声呕吐起来,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恐怖。呕吐物——其实就是胃液——从嘴角溢出,肚子痉挛着,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我打开龙头,放水,趴在洗脸池上呕吐。吐干净后,我再喝点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主动再吐。
真难受。虽然我能感到痛苦,但觉得这身体不属于自己……都怪头天晚上的酒,我第一次尝到这种苦头。我也要问野口医生拿点特效药吗?像他那样爱喝酒的人必然随身携带解酒特效药。
不知在洗脸池前痛苦了多长时间,总算舒服一点。我用手背擦擦嘴角,关上龙头。当水声消失后,只有屋外的雨声传入耳中。
……啊,这风暴何时才会过去?这大雨何时才会停止?
突然心中产生如此的不安。
如果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那这个深山老林中的湖泊,这小岛,这宅子将永远与世隔绝吗?我们将永远待在这个黑暗馆中吗?这里有凶手,也有受害者,还有幸存者……
“怎么会呢?”我嘟哝着,缓缓地摇摇沉重的头。
就在那时——我感觉身后有人,一下屏住呼吸。
有…………有人。我感觉有人站在那里,看着我。我首先想到的是浦登清,昨天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情形下见面的。那个少年年纪尚小,却异常衰老。
——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又想起他的话,当时他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上仿佛又触摸到他那冰冷、干巴巴,犹如草纸一般的皮肤。还是那孩子吗?也许他感觉到南馆这里出了大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赶过来的……
又会和昨天一样吗?我想着,转过身。但是——
站在那里的不是阿清。
对方靠我出乎意料得近,我惊诧不已,差点叫起来!对方和我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在我不知不觉中,对方竟然走到……不知是毫无感觉的我太大意,还是对方善于轻手轻脚走路?说不定对方刚才就一直站在那里,在身后看着我呕吐。
“您不舒服……”
对方穿着肥大的黑衣服,那是鬼丸老。他把兜头帽压得很低,声音和昨晚一样,沙哑,让人无法辨认性别。虽然换了她方,相隔如此近,但其“活影子”的感觉没有丝毫变化。
“您不舒服……”
鬼丸老冲着不情愿回答问题的我翻来覆去问着。我掏出手绢,擦擦领头和脖子上的汗。
“没有……啊,是的,有点。”我说得语无伦次,“有点恶心。好像昨天喝得太多了。”
“您多保重。”说完,鬼丸老扭过身子,准备朝建筑物内里走去,又突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啊……请等一下,鬼丸老。”我不禁叫住对方。
这个身穿黑衣的老佣人慢慢地回过头:“有什么事?”
“蛭山死了——是被杀死的。你知道吗?”
鬼丸老显得一点都不吃惊:“是吗?有那样的事情?”
“有人勒死了他。就在那个房间,就在他睡的床上。”
“真可怕。”可鬼丸老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告辞。”说着,他又背过身。
“啊,请等一下。”我再次叫住他,“昨天你说在那个房间——就是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曾发生过凶杀案,对吗?”
“没错,没错。
现在,我总算从昨晚那个宴会上,犹如噩梦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想起了这件事。
“是18年前吗?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当时的馆主浦登玄遥被人杀害了……”
“是的。”老佣人声音沙哑,低沉地回答着。
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那凶手是谁?抓住没有?”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和昨晚一样,依然将脸部藏在兜头帽下。
我点点头,这个老佣人沉默着,摇摇头,那意思是“没抓住”。
“那么,鬼丸老。”我继续问道,“知道犯人是谁吗?是知道凶手而没抓,还是根本就不知遁凶手?”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又反问道,“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我点点头,说道。
“那个凶手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抓。”
“凶手跑了?”
“不是。”
“那么……”
那犯人究竟怎么了?正当我考虑是否接着追问下去的时候,鬼丸老慢慢地背过身。我犹豫着,没再叫住老佣人,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活影子”漆黑的背影。
昨晚,鬼丸老的确对我说过——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日”的晚上,发生了大事。在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里,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被杀死了,同一个晚上,在另一个房间里,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卓藏自杀了。从那以后,那个曾是玄遥书房的屋子被锁上,成了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打不开的房间”。
对!在这个黑暗馆中,过去曾发生过那样的凶杀案。
时光过去18年,在这个宅子里又发生了新的凶杀案。这两起凶杀案虽然时间相隔,但发生在同一个宅子里。说不定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这么想,也并非不自然。如果那样……
在我思索的时候,身体的感觉也好多了。或许是因为与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交谈,让神经受到良性刺激吧。虽然还有点倦怠,但不怎么恶心,感觉脑子转得多少也快点。
当我一个接一个地想起昨天宴会厅里的情景时,不能不再度问自己——那究竟是什么名堂?那个——那个“仪式”是怎么回事?
参加了那个怪异的宴会后,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现在,一切都还是谜。
迟早,我要问问玄儿。我应该有这种权利,玄儿也应该有义务回答。而且——
如果弄清浦登家族的秘密,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关蛭山被害的线索。我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