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视点”带着很大的随意性,各自不规则地沉浮着。现在,“视点”的主体还沉积在昏暗的混沌中,无法掌握那个在半透明墙壁对面展开的“世界”。有时,感觉、认识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断会因为某个缘故而显现,可笑的是,这反而添乱和误导……
无边无际,将一切包裹其中的黑暗令人意外得柔软,依然充满着冷冷的恶意。
又迎来了一个夜晚,市朗独自缩在一角,胆战心惊。
外面的大雨还在下;大风呼啸,听上去像是人的喊叫声;草木沙沙作响,平添几分恐怖。电闪、雷鸣,还有那漆黑的夜晚……这个夜晚里的一切都让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待在一个陈旧的木屋中。这个木屋都不能叫“茅舍”,而是“废屋”。这里似乎曾发生过火灾,大部分被烧毁了,只有这里幸免,但被丢弃不管,没有得到任何修缮。
这里太破落、荒芜了,让人根本就无法想像其当年的用处。墙壁上满是裂缝,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地板都腐烂、脱落了。破烂不堪的天花板上到处都在漏水。
在昏暗的房间一角,没有漏雨的一处,有着摇摇欲坠、脏兮兮的木椅和木桌。市朗抱着膝盖,坐在那椅子上。每当电闪雷鸣,他便把头埋进两腿间,屏住呼吸。虽然天气并不冷,但这段时间,市朗浑身都在颤抖。
桌上放着一个可以折叠的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这样一来,周围没有昨晚那么黑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背包里,有一块被咬了一半的法式面包,这样一来,市朗可以填填肚子了————这些都是那个男孩给的。市朗觉得要感谢那个男孩,但是……我该怎么做呢?
市朗无力地叹口气,看看手表。晚上11点多。不到一个小时,又要迎来新的一天。
25日、昨天和今天都没回家,也没上学,家里人肯定担心了,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乱了,如果真这样,还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诉某个人……
市朗回想着……
自己在湖边广场上的吉普车里度过了一晚……今天上午10点左右,醒了。也许身心都相当疲惫,这一觉睡得真香,一个噩梦也没做。
醒来后,市朗首先觉得嘴巴干,肚子饿,还听见那敲打在吉普车帆布上的细雨声。市朗睡眼朦胧地环视四周,想到所处状况后,与昨晚相同的不安和恐怖感再度涌上心头。
天亮了,外面下起雨,但基本状况没有任何改观。
雨得还不是很大。市朗背好背囊,戴上棒球帽,罩上夹克衫的兜头帽,胆战心惊地从吉普车上爬下来。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但毕竟亮了!市朗从来没有因为天亮而这么开心过。
市朗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让滴落的雨水润润嗓子,顿时又觉得肚子饿了,要找点吃的……市朗想到了那个栈桥边的黑色房屋,那里肯定有吃的东西。但是……
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市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窥屋内时,看到了那个异样的男人。当时那人正在磨刀,土灰色、看起来不健康的脸上露出令人恐怖的笑容。那时,地震再度爆发。
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家具摆设也倒下来……在散乱的瓦砾和玻璃碎片中,那个男子被压在大架子下面,痛苦地挣扎着。他浑身是血,表情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
那家伙怎么样了?
市朗虽然知道他受了重伤,但因为害怕,还是从那里逃开了。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被压在大架子下面吗?总不会就那么死了吧……
市朗心情复杂,罪恶感与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交错在一起,冒雨朝湖边的栈桥走去。
那时,市朗第一次看见那个湖中小岛。岛四周是高高的石墙,犹如城墙一般。隔着石墙,那宅子的黑影时隐时现。
那就是——
市朗不禁浑身哆嗦一下。
那就是黑暗馆……
湖边那个屋子的大门半开着。市朗小心谨慎地走进去。他从门口一直朝里走到那男子倒下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瓦砾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但是……
市朗不禁惊叫起来。
没有人。那个男子不在大架子下面。
他依靠自身力量挣脱了,还是有人来救他呢?
市朗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平息一点,但恐惧感却急剧上升。
那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或许还有别人。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呢?
——不能靠近那个宅子!
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话。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发现在入口边的台子上有个电话机。
市朗冲过去,抓起电话。有电话,就可以和家里联系,就可以求救了。但是,电话机中只传来讨厌的杂音,即便拨号,也还是杂音,打不通;不知是电话机本身坏了,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市朗没有放弃,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号,试了多次,但结果都一样。就在那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市朗顿时心怦怦直跳。那是从附近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
市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逃出去,而是朝隔壁房间走去。
那里好像是卧室,里面的窗边放着一张床,屋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而且那个呻吟的人正躺在床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他后背隆起,侧身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是依靠自身力量,从大架子下挣脱出来,爬到这里而筋疲力尽了?他曾经昏迷过去吗?他伤得怎么样?
市朗想喊他,但犹豫不决。昨天透过窗户看到这个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当时的那种剧烈恐惧感又在脑海中复苏,让市朗的喉咙凝固了。
“对、对不起……”市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对不起。”突然,那男子猛地一动。
市朗顿时惊叫着,逃开了。
市朗从屋内冲出来,朝栈桥跑去。栈桥上拴着一艘小船,是小型的摩托艇。
坐这个摩托艇上岛,去向宅子里的人求救……
市朗从来没有驾驶过摩托艇,要是有船桨,还能划一划。他扭头朝那个房子看去——
只见一个灰色人影摇摇晃晃地从房子阴暗处走了出来,市朗再次惊叫起来——哎呀!是那家伙!那家伙要追过来了!那家伙来追我了!
市朗忘我地跑起来,他冒雨跑在湖边小道上,慌不择路。跑了一截,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男子不见了。
“没事了,没事了。”市朗拼命地冲自己说,“那家伙受伤了,跑不过来。肯定没事了没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市朗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朝湖中小岛望去。
此时,他才注意到——
湖水的颜色很奇怪,不是蓝色、绿色,也不是灰色,却是有点红,就像是被倒了许多颜料,湖面泛起茶红色。
这湖水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变色的?
市朗突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沿着湖边走一圈,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船只,对!或许还有能绕过那崩塌地域,回到村庄的道路。要是能找到……
就在那时,传来一种声响,不是雨声,也不是湖水声,而是马达的轰鸣声。市朗惊讶地朝栈桥望去。这是刚才那艘摩托艇的轰鸣声吗?……
市朗看见那艘小艇驶离栈桥,驾驶者正是那个男子。
一瞬间,市朗觉得那男子驾船来追自己,但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那小艇一直朝着小岛的方向开去。
小艇在茶红色的湖面上穿行着,马达发出轰鸣声,速度越来越快,笔直地冲向那黑色的小岛。市朗站在湖边,屏息望着。接下来的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那个高速行驶的小艇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转方向,猛烈地撞在那四周都是石墙的小岛上。烟雨朦胧中,传来巨大声响,短短几秒钟,那艘小艇就从市朗的视野中消失了。市朗能隐约看到那飘散在空中的黑色碎片,但不知那男人情形如何。
当时是上午11点半左右。
随后,在自己目击小艇碰撞的事故后……
市朗在椅子上,抱着腿,继续回想。
……雨势渐渐变大。市朗独自走在湖边小道上,心头己经不再像方才那么恐俱。现在不用担心被那男子追击,不用担心那男子了——但是市朗所处的基本状况并没有改观。
他的腿很沉,手腕和肩膀也很沉,最主要是肚子饿。尽管如此,市朗还是不想回那个湖边小屋去找吃的。
市朗就这样走了一小时左右,正好绕到小岛后面。就在那时,市朗发现了那条延伸到岛上的桥。
在这里,风吹雨打中,湖水颜色呈现暗蓝色。看来,栈桥一带的湖水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茶红色。
与栈桥那边相比,这里与小岛的距离要短得多,估计最多也就百十米。一座不多见的桥将两处连接起来。那不是拱桥,也不是吊桥……市朗头次看见那种桥。
危险!禁止通行!
桥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四方方的警告红字,和昨天看见的,那块——此处乃浦登家族私有土地——牌子一模一样。
这桥直接漂浮在湖面上,或许叫浮桥吧。人们将许多筏子一样的“浮子”连接起来,其上铺木板,搭建而成。经历风吹雨打,加之湖水的推波助澜,这桥显得不牢固。虽然桥的宽幅可以通过一辆板车,两边拉着锁链,但或许年代久远,所以才“危险”吧。如果强行通过,说不定会将桥弄坏。
犹豫良久,市朗还是无视警告,走上桥去。他觉得自己个小,体重轻,只要小心,应该可以过去。就算掉到湖里,白己也会游泳。
再那样在湖边乱转,也没什么用。进入森林,恐怕会迷路。能绕过那片坍塌区域的道路似乎也不存在,就算真有,自己也找不到。风雨的确也变大了,远处似乎传来雷鸣声。
市朗下定决心——先去岛上。
虽然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但总比这样没无目的地游荡要强。因此……
当时快下午1点。一阵大风刮过,仿佛从后面推着市朗。
市朗重新背好背囊,戴好夹克上的兜头帽,走上桥。
浮在湖面上的那座桥非常摇晃,比预料的厉害。桥面和锁链都年代久远,加上被雨淋湿,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让人惴惴不安的声响,仿佛那腐烂的桥板就要脱落了。串联“浮子”的铁锁锈迹斑斑,一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好几次都想掉头回去,但市朗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还有一点,还有一点,慢慢地迈着脚步。
最后十米,市朗决定索性跑过去。事后想想,那也许是个错误。
市朗跑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好像是锁链断裂的声响。整座桥摇晃得更加厉害,到处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脚下的几块木板也脱落了,市朗差点跌倒。真没想到,那个似乎伸手可及的对岸竟然让人感到如此遥远……
尽管这样,市朗还是过来了,不能不说是幸运。他连滚带爬地上了小岛。就在那时——
整座桥猛地横着斜过来,随着剧烈的异响,从中间断开了。一处断开。其他地方也是迟早的事。木板的脱落声、锁链的断裂声持续不断,桥面到处断开。从湖岸边延伸过来的桥面犹如水中大蛇,七扭八歪地漂移开。。湖面上到处散落着桥板和“浮子”。
就这样,市朗登上了小岛,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渡过这座桥的人。
桥边建有一个小栈桥,但没有一艘船。栈桥边,有块地方黑糊糊的,像是被烧毁房屋的遗迹,看上去那里曾是存放船只的小屋。
长长的石阶从岸边带着缓缓的坡度向上延伸。市朗再次看看毁坏的桥,然后将不知何时脱落下来的夹克上的兜头帽重新罩在棒球帽上,登上石阶。
走到尽头,有一扇又重又厚的黑门。市朗推推,门纹丝不动,似乎里面加了门闩,然而幸运的是,其旁边的木质便门却敞开着。
穿过便门,展现在眼前的是草木繁杂,郁郁葱葱的大庭院。市朗在那里首先看到的是这个陈旧的房子。这房子建在石墙边,从市朗的角度看过去,在左首方向。
这是一个腐朽不堪的“废屋”,被蔓草和青藤覆盖着。
市朗跑了进去,他想那里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市朗继续回想。
当他发现并跑进这个房子里的时候,雨下得还没这么大,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也没这么多。市朗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夹克,从背囊中取出毛巾,擦擦手和脸,当他总算回过神的时候——
“谁?”从房子入口传来询问声,“谁?——”
市朗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拿着黄色雨伞的人正看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与市朗的初次相会。
“谁?”
对方又问了一遍,叠好雨伞,放在房门外,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剃着光头。
“我,我叫市朗。”市朗回答道。
从外表看,对方比自己小五六岁,似乎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很吃惊。
“我从I村来……”
“I村?”少年显得纳闷,“你叫市朗?”
“是的——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
“我叫慎太。”
“慎太?是你的名字?”
“我妈妈叫羽取忍。”
“羽取忍……”
市朗觉得那孩子如果比自己小五岁,也应该八岁了,但说话没有条理,反应也很迟钝,说不定智力上有问题。
“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市朗又问了一遍。
慎太歪着脖子,回答起来,“我,宅子里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歪着脖子,说下去,“我妈妈在这里工作。”
妈妈在这里工作?难道他是佣人的孩子?
“这里是?”市朗问道,“这个房子是……”
“这里是我的……”回答一半,慎太闭口不说了。
“你的房间?”
“我的……”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除了破烂不堪的“废屋”外,没有任何东西。难道这里就是这个孩子的房间?——怎么可能!
市朗突然想到——这里或许是他的“秘密基地”之类的地方。
这里是这个少年瞒着大人,独自进出的秘密游戏场所。
“宅子里的人可怕吗?”市朗诚心诚意地问道。
慎人又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老爷比较可怕。”说完,他看着自己脚一下。
“可怕……是吗?”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再度想起奶奶的话,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果然这样。”
市朗觉得还是潜藏在这里一段时间,看看情形再说。
眼前这个少年暂且不论,如果这宅子里的人都和岸边那个建筑物中的男人一样恐怖,自己该怎么办?此时,市朗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还有一种罪恶感——一不仅随意闯入私有领地,还弄坏了上岛的浮桥。而那艘小艇的事故,也不能说和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他一边这么想着——
“肚子,饿了。”市朗无法抑制自已此时的生理欲望,“这里有没有吃的?”他看着慎太。
“你,肚子……饿了?”少年纳闷地看着他,问道。
就在那时,突然——
“慎太!”
从房外传来喊叫声,市朗一下子跳起来。
“慎太!你在里面吗?”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人非常生气,慎太也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市朗轻声问:“谁?谁来了?”
慎太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朝房外走去。“等一下!”市朗叫住他,跑过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现在要是被发现就惨了。拜托了!”
慎太暖昧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
“慎太!你在那里干什么?”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慎太将身体从外面缩回来,扭头看着市朗:“这里的事情,要保密!”
这个废屋看来还是这个少年的秘密场所。市朗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这里。
市朗狠命点点头,慎太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在干什么?”传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是在里面玩吗?那里危险!”
虽然市朗拜托那孩子保持沉默,但还是不放心,退到房子内里,缩成一团。很快,那男人的声音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无人过来,市朗总算放心了。
大约不到一小时,慎太又回来了。当时,市朗不敢走到外面,饿着肚子,蹲在房间角落里。
“市朗!”少年叠好和刚才一样的黄色的伞,走了进来,叫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这里,要保密!”他说话显得没有条理,“市朗,你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对任何人说。不知那少年是否明白,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要“保密”。
“给!”说着,慎太把一个装在纸袋里的法式大面包递了过来,“这个,要保密。”
那少年是瞒着家里人,拿给饥肠辘辘的自己的吗?
市朗都忘了道谢,接过面包,啃起来。他也没好好嚼,就往肚子里咽,猛地呛住喉陇,剧烈咳嗽起来。
“谢谢!”市朗咽下第一口后,才想起来道谢。
“这里,要保密!”慎太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相当不情愿让别人知道这里。
“知道,保密!”市朗使劲点点头,回应着,“不和任何人说。不说!对了,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慎太歪着脖子,市朗接着说下去:“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蜡烛……明白吗?到晚上,这里会一片漆黑,我想要能照亮的东西。”
“蜡烛……”
慎太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走到房间一角的脏桌子旁,然后打开抽屉,在里面翻起来,拉出一个东西。那就是这个——现在,在市朗眼前发出微弱光芒——灯笼。
那之后,慎太就再也没来过。
傍晚、深夜……市朗只能在这个房子一角熬时间。随着黑夜的到来,风雨也更加猛烈,时不时有闪电掠过,雷鸣响起,这让本来就恐惧不安的市朗更加惊心动魄:
无计可施,现在只能在这里——虽然地方变了,但基本状况依然如故,很闭塞。
等天亮,等风雨平息。市朗想着到那时再想办法。
和昨夜不同,现在自己不是单枪匹马,还有那个叫慎太的男孩——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不是“敌人”。因此——市朗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一天,指针正接近凌晨1点。
灯笼里的烛光猛地摇曳一下。市朗看看挡风玻璃里面的蜡烛,发现已经非常短,他明白蜡烛燃尽只是时间问题。
市朗将腿从椅子上放下来,犹豫片刻,打开桌子的第一层抽屉,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备用的蜡烛。
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有玻璃球、陀螺、竹蜻蜓等孩子的玩具,也有铅笔、钢笔、雕刻刀、锤子、钉子、螺丝刀之类的文具和工具。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少年拿来的。这个灯笼恐怕也是他从宅子里的储藏室中发现,拿过来的。
市朗没有找到蜡烛,便又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里的东西和上层有所不同。
有挂着几把钥匙的钥匙串、打火机、烟斗、戒指、一只耳环、领带夹、外国的银币和铜币……好像都不是孩子玩的东西。市朗发现里面还夹着一个钱包,觉得奇怪,便拿出来看看。里面有几张纸币。钱包和纸币都湿漉漉的。除了纸币,市朗从里面还找到了一张湿乎乎的照片。他抽出来,凑到灯笼边。
照片很旧。两个人站在室外,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拍摄的。其中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则是干瘦的孩子,孩子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边,两人看上去像是母子。市朗当然不认识他们。
市朗看着照片反面,发现上面写着什么,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泅水了,无法看清全部。“……岁生日”,“……月7日”,市朗费了半天劲,也只辨认出这么多。
“哦——”市朗不禁自言自语起来,“那家伙……原来如此。”
那个叫慎太的少年将在宅子里找到的东西偷偷地藏在这里。这个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来的“宝物”。因此,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这里是他的“秘密场所”。
市朗将钱包放回原处,又在抽屉里翻腾起来,终于在内里找到了几根蜡烛。
抽屉里的打火机已经没气了,点不着。市朗从裤兜里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个森林中,汽车事故现场拣到的那个火柴盒:现在燃烧着的蜡烛就是用火柴点着的。
在火柴盒的黄色封皮上,印着“岛田茶座”字样的店名,在一角还印着店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好像是位于熊本市内的茶座。
这个火柴盒为什么会掉落在出事轿车的旁边呢……
市朗重新点上新蜡烛,从灯笼中取出短蜡烛。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维待儿个小时。
虽然市朗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但还有两层抽屉没打开。他突然变得很好奇,想看看还隐藏着什么“宝物”。
市朗拉开了第三层抽屉。
市朗多少已经预感到了,里面放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的许多“宝物”。有好多果子——栋树果、橡树果、袍树果,还有并无特殊之处,只是形状有点奇特的石子,还有好几块瓦片之类的东西。另外,里面还放着蛇皮、蝉壳、蜂巢、螳螂的卵、鸟的羽毛、干瘪的壁虎尸体等等。大人要是看见这些东西,肯定会皱眉头,勒令扔掉的。就连市朗看到蛇皮和壁虎尸体,也不禁皱起眉头。加上目前所处的状况,市朗更加觉得害怕。
即便如此,当他关上第三层抽屉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将手伸向最底层的抽屉。
最底层的抽屉比其他抽屉都要大,如果里面也藏着“宝物”,那“宝物”的容积一定不小。市朗想着,拉开了抽屉,当他看见里面滚动的“东西”后,不禁失声叫起来,后退数步。
“什么,什么玩意?”市朗使劲眨眨眼睛,觉得背后一阵寒意,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那玩意,是什么……”
市朗胆战心惊地走到桌子旁,弯着上半身,再次看看抽屉里面。没错,就是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还在滚着。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最底层抽屉里放着的是脏兮兮的“骨头”,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的头盖骨。
这就是——这也是那个少年慎太的“宝物”吗?那孩子从哪里找到这玩意的?拿着这样的东西,那孩子不害怕吗?这是谁的头盖骨?这个人何时、何地死的?这……
市朗觉得那个被自己认为是惟一“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让人琢磨不透。
市朗颤抖着双手,关上抽屉,离开桌子,找了一块没有漏雨的地方,坐下来。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同一个夜晚的同一时间——
在黑暗馆东馆一楼的客厅里,江南仰面躺在褥子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灯光暗了一点。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努力睡觉,但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毫无关联地、杂乱地出现在脑海里。
或许医生给的药产生了效果,身上各处的钝痛感基本上俏失了,疲劳感也不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的麻痹感也逐渐减弱。他觉得要是睡上一觉,等再醒来,感觉会更好。但是——
接下来会怎样?连江南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是自身内部——心灵深处的问题……
——总之,丧失了记忆,是吗?
——是吗?你有那种感觉吗?没有记忆,无法回忆。
——是的。是这种状况。
听说9月23日傍晚,我独自上岛,独自登上十角塔,从最高层的平台上掉落下来。虽然自己的记忆还不清晰,但既然别人这么说,那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位于湖中小岛的宅子里的房间。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感觉在内心探处,对“黑暗馆”、“浦登家族”之类的名称,自己有点零散的记忆,的确是这样感觉的,的确,……对。我为了到这个叫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开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好长时间。但是,半路上,那车子撞倒森林里了……
在混沌的心中,记忆片断缓缓地动起来。
……对。车子冲进森林,撞在大树的树干上,停下来。而且,我……
如此复苏的记忆片断有一些,但往往想到半截,便再也想不下去,这些记忆断片无法把江南的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
我似乎因为从塔上坠落,受到冲击,从而丧失记忆。之前,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不,“我的记忆”究竟是什么?
人通过什么能找到一种根据——能确信那就是自己的根据?
……不知道。
肉体上的麻痹感虽然恢复了,但头脑深处依然还存在着那种麻痹感。江南觉得意识中的许多部分还很朦胧,杂乱无章——
“我”究竟是谁?
当他用力闭上眼睛,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3点半左右吧,从玄关大厅,喧嚣声和慌乱的讲话声传入江南耳中。江南躺在褥子上,呆呆地想着——出什么事呢?有什么大事吗?
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或许因为走廊和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江南能听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先抬到房间里。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
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野口先生!
——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难道是有伤员?难道是出了事故?他们才这样……江南站起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朝外望去。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两个男人抬着担架,江南对其中一个有点印象,那人上午曾来过客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边,那是被叫做“野口先生”的医生。而担架上躺着的是——
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冲着江南这边的男人。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脸,吃惊不已,身体僵直。
那人肯定身负重伤,头上缠着毛巾,代替了绷带;眼睛紧闭,眼皮上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耷拉出来,犹如腐烂的肉片……
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奄奄一息。看来还是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
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什么,但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白己要喊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
“没事吧?”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让人心跳。
“……啊……”江南发出呻吟。还是无法顺畅地讲话,“……啊……呜……”
那人早晚都是死,但现在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呀。
很快,那人止住咳嗽,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江南觉得那人无力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表情——重叠其上。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
“好了,你——江南君,还是到屋内休息吧。”浦登玄儿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江南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还是出事故了。
江南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情景。
——对,就是那个……
……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而且,我……突然——江南预感到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另一处,赶紧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依稀可见,和刚才一模一样。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头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黑暗馆?为什么——为什么?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
……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送来的。当时,江南用身体比划着,让她带自己去上厕所。进入那个叫做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首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羽取忍告诉他——东馆内里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尽量用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然后左拐,又走了一截,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做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他第一次进入那个建筑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右放着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放着钢琴的房间,有放着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还有画室,里面散落着绘画工具和画了一半的画。江南还上了二楼,那里有许多自己根本不认识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干什么?”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
江南无法回答,只能胆战心惊地避开他的视线。
“你的身休好像正在恢复呀?”玄儿好像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你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一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了厕所,顺便洗洗脸。当时,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这就是我的脸……那是他的真实想法。神色虚弱,目光哀怨。
这就是我的脸?这就是我最熟悉的脸?这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
玄儿让他好好休息。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努力进入梦乡。
江南再次闭上眼睛。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被压瘪的球,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在其表面。当旋转速度达到顶点时,只能看见其是一团黑影。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被吸卷进去。某些东西在起动。某些东西在损坏。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意义不清的东西,难以驾驭的东西……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
江南再次睁开眼睛。
能看见的依然是黑色天花板。能听见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暴雨、狂风,还有雷鸣。——啊,是吗?那天,那个时候,天气也完全和现在一样……
更加大的雷声,让这个吞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流淌下去。
“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再次沉入到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