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鹤子和羽取忍轮换照顾蛭山后,其他人从南馆回到东馆。
野口医生和征顺直接回北馆,玄儿和我则先回饭厅。桌子上还剩着许多饭菜,但我们根本没胃口,两人坐在长桌两端,相互沉默着。
“这也是没办法吗?”我拿起吃饭前放在桌子一角的呢子礼帽,轻声问道。
“没办法……”玄儿忧郁地托着腮帮子,“你是说蛭山的事情吗?”他反问道。我点点头,戴上帽子。玄儿舒展一下肩头,眯缝着眼睛。
“不管怎样,他是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我爸爸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是说没必要报警?”
“这……”玄儿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很快又眯缝起眼睛,“我爸已经说没必要了,没人会违背他的意愿。也是没办法。”
还是“没办法”吗?
其实,柳士郎的话还是有说服力的。现在就算报警,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天气恶劣,又没有摆渡的船只,事情不会马上明朗。他说的没错。但是——
即便如此,发生紧急情况时,通常的处理方法是立即报警,说明事情经过。就算今天是“达丽娅之日”……
“你父亲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吗?”我有意识地换了话题。因为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冲着玄儿提出异议,也不会有结果的,“是白内障吗?”
“是的。”玄儿叼上一枝烟,用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点上火,“这一年,病情突然加剧,水晶体浑浊得很厉害,视力也跟着下降。这两三个月,走路的时候要拄着拐杖了。野口医生劝他早点做手木,但爸爸怎么也不答应。”
“还没完全看不见吧?”
“白内障造成的视力低下和近视不同,视网膜上的影像白糊糊的,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样。最根本的治疗就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掉浑浊的水晶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演变为青光眼,那就恐怖了。”
“原来如此。”
“有些白内障和视网膜症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没得糖尿病,也没有可能成为诱发因素的其他病史,纯粹是老年性白内障,从这点说,还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吉的征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开心,情绪波动大,动则就会抑郁,这也没办法。”
“不吉的征兆……”我不由自主地嘟哝着这句话。
“急剧的身体老化”是“不吉的征兆”——这是理所当然的。要说好坏,那肯定是坏事,不仅对于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样。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玄儿故意显得很平静,继续说下去,“我能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失望,还有害怕……不管别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愿做手术。这种心情也能理解。他才58岁,就这样……”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玄儿轻声叹气,显得很痛苦地抽着那烧了半截、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我喝了一点点杯中剩下的橙汁。也叼起一枝烟。这是我身边最后一枝烟。
“现在做什么?”玄儿问,“离宴会还有时间——你累了吧?”
我摇摇头,用右手手指夹着还没点上火的香烟。
“累倒不累。只是……”
“我们到北馆的沙龙室去,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逛逛那幢建筑。”
“好呀!”
“沙龙室里有电视机,对,还有刚才我对你提到过的那幅画——藤沼的<征兆>。”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当着他的面,把空烟盒捏成一团。
“烟没了,我到房间取一盒,包里还有几盒。”
“那我先去。”说着,玄儿从桌边走开,“沙龙室在刚才那条长走廊的旁边。从这里去,左首方向,朝着庭院的中间那个房间。一去就明白了。”
玄儿往那扇通向饭厅西侧走廊的大门走去。
“玄儿。”我喊住他,今天从他口中听说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素性问问,“你在十角塔最上层对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
一瞬间,玄儿肩膀一抖,叹口气,“那件事吗?”转身看着我。
我继续追问下去,脑海中浮现出几小时前,塔上那昏暗的房间。
“你说被关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对吗?”
“哎,我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为什么会那样……究竟是谁把你关在那里?”
“你也知道,中也君,我想不起那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曾被关在那里——”玄儿淡淡地说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靠在门上,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他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的最上层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当时我的奶妈叫诸居静,当时,她也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当然,我根本就想不起这个人,自己当时的心境也完全不记得。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能像叙述第三者的事情一样,说起这件事。”
诸居静?
我马上就想到了蛭山所在的南馆的那个房间,想到了那挂在门边上的木牌。写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诸居”吗?
“中也君,你刚才问是谁把我关在那里的,对吗?27年前,的确有人下令把我关在那里。”玄儿看着空中,“就是浦登柳士郎。”
“你父亲?!怎么会?”
我不禁想再听一遍,玄儿依旧淡淡地说道:“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这个原因。”
和玄儿分开后,我先跑到东馆。楼的客房里拿香烟。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
刚才玄儿问我累不累的时候,我说不要紧,其实已经相当疲倦了。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一天内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自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精神下已经相当萎靡了。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一盒烟,打开封口,在房间里悠然地抽完一枝后,将头上的帽子扔在床上,离开房间。
屋外已有了暮色,拍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依然很响。风势似乎比刚才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却让人心惊肉跳。
当我走到走廊上,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踉踉跄跄晃悠出来的是首藤伊佐夫。他头发蓬乱,胡子邋遢,银边眼镜的镜片上脏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样,他穿着黄色的长袖衬衫,但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他似乎没脱衣服睡觉。
“醒了?”
我冲着这个自诩为艺术家、正打着哈欠的家伙说道。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保持身体平衡,看着我。
“哎呀,你是中也先生吧?”虽然没有早晨严重,但口齿还是不利落。
“你还记得我?”我好不容易才没苦笑出来,“你酒醒了没有?”
“我觉得睡得不够香。”说着,伊佐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气顿时冲入我的鼻中。
“刚才楼下好像乱糟槽的,我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
“这个……”
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和前后经过,还告诉他蛭山受伤严重,已经朝不保夕了。
“哦,原来是那个蛭山呀。”
伊佐夫用手指擦擦油光光的圆鼻头,眯缝起充血的眼睛。过了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你父亲也还没回来。”
伊佐夫显得很吃惊,又问了一遍:“还没回来?”但很快耸耸肩,显得满不在乎地说道,“哎呀,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不知道。茅子妈妈恐怕要着急了。”
“是吗?”
“对了,中也先生,现在几点?”
“6点20分。”
我看看手表,答道。伊佐夫皱着眉头,挠挠头发,真不知道他是感觉早了,还是晚了。
“我再睡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和羽取忍说一下——如果晚饭做好了,把我叫起来?”
“好的,当然可以……但是今晚在‘达丽娅之馆’要举办宴会。你不参加吗?”
“宴会?哦,就是那个?”伊佐夫的眉头锁得更紧,“和我没关系。对于你这个外人而言,也一样。但是对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另当别论了。”
和外人无关。看来基本观点都是一样的。我却被邀请参加这个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能参加的特殊宴会。玄儿非常希望我参加,柳士郎也同意了。但这值得开心吗?
“对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伊佐夫问道。
“你说酒量?我只是喜欢。”
“是吗?那今天晚上一起喝酒?”
“这个……”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讨一下艺术问题。怎么样?中也先生。”
“这个……”
虽然我小时候去过教堂,但井非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欢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醉鬼的紊乱记忆,只能含糊其辞。至于今晚我被邀请参加宴会的事情,最好现在也不要对他讲。
“那么,再见。”
又是早晨我们分开时的那句话。说完,伊佐夫跌跌撞撞地缩回屋里。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刚才的对话在他脑中又将如何重新组合呢——对于从来没有因喝醉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我一时兴起,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暗道去一楼。也不是刻意想那么做,只是等伊佐夫进屋后,我不自觉地朝通向一楼大厅的楼梯的反方向走去。
我按动了烛台背面的控制杆,打开了那扇暗门,悄然走进墙壁后面的小房间。传入耳中的雨声顿时比方才响多了,我静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楼梯上,心中产生一种和早晨发现这个暗道时截然不同的悸动。
这是个无人知晓——事实上,这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空间。独自待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一种又怕又喜的感觉。
只有我是这样吗?
这种感觉就像是孩提时代,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仓库时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钻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
——浑身都是泥巴,怎么搞的?
当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家附近有个很大的空房。听说一对德国老夫妻曾住在那里——德国人为何要住在那么偏僻的乡下?这本身就是个谜——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墙壁是灰白色,木质结构是咖啡色,人字形屋顶被涂成深蓝色,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顶天窗,院子周围的红砖墙很高,青铜大门总是紧锁着。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时,幼小的我总觉得那就是神秘不已的异国城堡。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可……
靠着早晨的记忆,我找到门把手,从暗道里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宽敞的舞蹈房。
太阳已经下山,没有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处露进来,整个屋子里几乎是一片漆黑。从走廊一侧的门下,透进微弱的光线,借助这点光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
“……在……好……”
在持续的雨声中,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
“……怎么……的……”
声音从这个大房间,从这个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传过来,断断续续,而且还很轻,根本就听不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
想起来了。今天早晨,也是在这个屋子里,美鸟和美鱼姐妹离开后,我也曾听到类似的声音。这究竟,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声音?
恐怕不会有人潜伏在这个舞蹈房中。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莫非还是和今天早晨想到的那样,这声音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抑或是我的幻觉?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摇头。
一瞬间,方才在南馆亲眼看到的那个驼背蛭山的惨状跃现在脑海中,我赶忙再次用力摇摇头。那声音消失了。
我离开舞蹈房,去厕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朝北馆走去。我穿过隧道一般的石造通道,走到有电话的那个厅,然后准备往那条沿着北馆东侧延伸的边廊走去。就在那时——
和刚才在漆黑的舞蹈房中一样,我突然停下脚步。
从这个北馆的房间里,从附近的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那旋律让人觉得阴郁、倦怠,透着一种朦胧感。几个头披揭色布的侏儒乱哄哄地出现在这个昏暗建筑的昏暗走廊上,胡乱排好队,走了起来……这种景象不知为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要说古典音乐,就是流行音乐,我也知之甚少,但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首曲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或许这钢琴声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而不是谁弹奏的?
我走在东边廊上,侧耳聆听着钢琴的曲调。前方就与东西横贯这幢建筑的主走廊交汇。这时,我才发现:在交汇点的墙边,有一个等身青铜像——好几条蛇缠绕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我记得在主走廊与西边廊交汇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的等身青铜像。
钢琴声还在响着。
那旋律轻柔、不连贯,让人觉得倦怠、阴郁。此时,我确信这声音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弹奏的。
青铜像斜对面有扇黑色的双开门,那里露出一点缝隙——声音难道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无意识中,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钢琴声越来越近。我将脸凑到有微弱光线透出的门缝处。就在那时——钢琴声戛然而止,似乎对方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赶忙离开门边。
“阿清!”
背后突然传来叫声。我更加手足无措,回头一瞧,隔着走廊,在我偷看的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也有扇双开门。此时,那扇门开着,有个人站在那里。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那个人缓缓地朝我走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橘黄色罩衫,身材纤细的女性。她大约30多岁,留着短葫的烫发,面庞清秀、小巧。但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协调。
“你……阿清在哪里?”
尽管初次见面,她也不问我是何人,就直截了当地问起来。这个女人难道就是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吗?
——姨妈是蜻蜓。红蜻蜒。
美鸟和美鱼是这样描述她的。
——但是翅膀破了,无法在空中飞行。
——她疯了,所以……
这是刚才她丈夫征顺所说的话。
——她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你……看见阿清没有?”
她又问了一遍,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起来。
“这个,刚才,我在南馆看见了。”
顿时,她——浦登望和瞪圆了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颤动着涂着和罩衫同色的口红的嘴唇。
“那孩子没事吧?他身体可不结实。我担心得不得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体也不会……”
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让人感觉她马上就要号陶大哭了。
“要是我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我真的担心阿清这孩子。我真的担心,担心呀,担心……”
我只能沉默着点头。她用手绢擦去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反复念叨着“担心呀,担心”。很快,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东张西望起来。
“阿清呢?”她又问起来。
——她疯了,所以……
我看着她,脑子里想起征顺的话。她稍稍扭着脖子,视线游荡在空中,让人觉得她躲避着什么。
“阿清……在哪里?”
就在这时——
“阿清刚才在二楼。”
“到我们房间,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
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刚才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大开着,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那里。
“放心吧,姨妈。”
“阿清看上去蛮好的。”
“不用担心,姨妈。”
“阿清可是个好孩子。”
“……啊,阿清。”浦登望和无力地说着,慢慢地转过身,踉跄着朝走廊内里走去。
“望和姨妈总是那样。”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她总是在宅子里晃荡,寻找阿清。”
我面朝她们站着。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穿着和早晨一样的带碎白花纹的杏色和服,冲我微笑着。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两个同样的声音打着同样的招呼。
“你们好。今天早晨打扰了。”
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在心中确认——从这个角度看去,右边的是美鸟,左边的美鱼……对,应该没错。
“望和姨妈非常担心阿清。”美鱼说道。美鸟接过话头,继续说起来:“她很担心,总是哭,因此眼睛通红。她就像一只红眼睛蜻蜓,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原来如此……
——姨妈是蜻蜓,红蜻蜓。
“刚才是你们在那个房间里弹奏钢琴吧?”
听到我的问话,两个人显得有点害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是的。”
“是你们谁弹的?”
“两个人一起弹的。”美鸟回答着,歪着脖子,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喜欢萨提吗?”
她的问话让我想起来了——那是萨提的曲子。艾黎可·萨提。在白山的玄儿家,喜欢音乐的他曾放过那首曲子,我跟着听过。所以刚才我感觉似曾听过。
“萨提创作过联奏曲。”美鱼说道,“曲名是<三个梨形小品>。萨提创作的曲调都有一个怪异的名字。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那个……”
“刚才我们弹的是<米诺谢奴>。这是萨提随意创造的词汇。<米诺谢奴>,真怪。”
我记得玄儿曾说过这个曲调的名字。
“米诺谢奴”是从“米诺斯”这个词演变而来的。“米诺斯”指的是古希腊克里特岛上的古都,曾是米诺斯王的宫殿。他的王妃帕希葩艾就在那里生下了畸形儿弥诺陶诺斯。传说那是个迷宫之都。
“你们两个人弹那首联奏曲——<三个梨形小品>?”
“正在练习。这个曲子太难了,还弹不好。”
“我们弹钢琴的水平一般。”美鸟说,猛地她的声调降低了,“听说我们的妈妈很擅长乐器。”
“你们的妈妈……就是美惟女士吗?”
“是的。”
“是你们的妈妈教你们弹钢琴的?”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是鹤子教的。”美鸟答道,“鹤子弹得也很好。”
“是吗?那个人?”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那个曾当过护士的鹤子总是将银发盘在脑后,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情绪低落——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面容。我继续冲着两人问下去。
“为什么你们的妈妈不教你们?如果她很擅长的话,应该比鹤子要……”
“妈妈不行。”美鱼垂下眼睛。
“妈妈无法教我们。”美鸟也垂着眼睛。
“妈妈呀……”
“妈妈呀……”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美鱼独自抬起眼睛,看着我。表情里透出一种哀怨和迷惑交织的神色,这是今天早晨在舞蹈房和她们相遇后,我首次看到的神情。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从那以后一直……一直受着惊吓。”
双胞胎姐妹弹奏钢琴的房间叫“音乐室”。据说那里除了钢琴,还放置了许多乐器、音响、唱片之类的东西。其北面的房间是台球室,隔着走廊,对面是正餐室、吸烟室、厨房。光从这一区域看,就不难发现北馆的规模比东馆要大。
我和双胞胎姐妹相约——等她们练习得不错的时候,让我听听那首联奏曲——随后,便在她们的指引下,去了玄儿所在的房间。
那个叫“沙龙室”的房间位于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的南侧中央。这个房间有两个入口,我们从东侧的门进去了。
这个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四五十张榻榻米,中阁2/3的地方比入口处要低一点,有台阶相连。这样一来就让原本很高的天花板显得更高了。
在朝着庭院的南侧墙面上,正中有扇通向平台的双开门。形状有法式窗户的风格,但无论门框,还是门扉都被涂成黑色,其上镶嵌着彩色的花玻璃。从这点看,这扇门又不具备法式窗户的风格。
通常情况下,朝着南边庭院的房间会建造得更加开放,以便更好地采光,但是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的常识在这个宅子里行不通。这个沙龙室和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总体色调是黑色,整个环境昏暗。无论地面、墙壁,还是天花板、摆设都是没有任何色泽的黑色。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也是没有任何色泽。
但是——
镶嵌在房间中央的法式窗户上的玻璃却是深蓝色。我觉得自从进入这个宅子后,个别的物品和工具不提,这是自己所看到的红色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白天,这个沙龙室被一种蓝色的光线渲染着,烘托出一种人在深海的氛围。
“哎呀,中也君,这边请!”
玄儿坐在屋中央的沙发上,看见我们进来,轻轻地扬起一只手臂。已经脱下白大褂,体格庞大的野口医生隔着低矮的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野口医生自不必说,玄儿也没有因为我和美鸟、美鱼姐妹在一起而显得惊讶。
“玄儿大哥。”
“玄儿大哥。”
从侧腹部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喊着同父异母哥哥的名字,步调一致地走下台阶。我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我们在音乐房门口相遇的。”
“中也先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弹钢琴。”
她们用清脆的声音开心地汇报着。玄儿的嘴翔露出一丝微笑。
“又是弹萨提的曲子?”他问道,“我现在不太喜欢了。与其半途而废地练古典曲目,还不如练练爵士乐什么的。怎么样?”
我听着兄妹的对话,心里想——你自己不还经常听吗?
“好了,玄儿大哥,你又开始存心捉弄我们了。”
“萨提的曲目不还是你教我们的?”
“中也先生喜欢萨提的曲子。”
“是吗?”玄儿瞥了我一眼,眯缝着眼睛,随口说道,“也对。萨提和中原中也都属于达达派艺术家。”
这块区域比入口处低矮,地上铺着黑色的石头,以沙发一带为中心,铺着黑色的地毯。靠庭院一侧的墙角处,放了台电视机,里面的男播音员正一丝不苟地播报着新闻——今天,富士山上下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和去年相比,这雪晚了四天,和历史平均水平相比,早了三天。
与电视图像相比,声音不是很清晰;这在深山老林中也是正常现象。宅子里的人肯定也采取了一些办法,比如肯定在西馆的塔上竖起了接收天线什么的,但无线电波本来就很微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何况台风就要临近,外面天气大变,在这种情况下,图像能这样就已经让人求之不得了。
“台风似乎没有衰减的势头。”野口医生嘟哝一句。
“今天晚上到明天要小心。刚才新闻中不也这么说吗?”玄儿让我坐在沙发上,美鸟和美鱼也和我坐在同一个沙发上——并排坐在我的右边。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我身边飘过。我冲着野口医生问起来。
“对了,野口先生,茅子女士怎么样呢?我听说她发烧,躺在床上了。”
野口医生用鼻子哼了一下:“那是流感。发了高烧,整个人的意识处在朦胧状态,感觉不到难受。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
“如果老不好就麻烦了。不把感冒当回事,会倒大霉的。”
我不禁狠命地点点头,赞同玄儿的见解。
去年冬天,我被传染了流感,相当难受。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据说去年似乎全世界都遭到了流感的袭击,在日本,有半数人口传染上了流感。
“伊佐夫担心吗?”
“啊……不,好像不太担心。”
“我想也是。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总是显得不闻不问。我甚至觉得他干吗还要跟他们一起来。”
“茅子女士知道首藤利吉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歪着脖子说道:“恐怕还没有人对她说吧。”
“不用告诉她吗?”
“是呀,当然不能一直不说。”
“看她的身体状况,如果可以,让我来说。”野口医生摸着下领的胡须,说道,“当她烧得正迷糊的时候,说这些,反而会乱上添乱。”
“那就拜托了。或许等今晚的宴会结束,明天再告诉她更好。”
“明白了。”
“中也先生。”隔着我身边的美鸟,美鱼探出头,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我扫了玄儿一眼,“本来准备后天告辞的。”
“什么?要是你能多待几天就好了。”
“对!对!”美鸟也附和着,“你不是和我们约好了吗——要听我们的合奏曲的。”
“这个……”
“不用担心,中也君还会再来玩的。”玄儿在一旁插嘴。
“到时你要听我们弹的钢琴曲,好吗?中也先生。”
“对,还要来……”
美鸟和美鱼相视一下,撅起红润的粉色嘴唇,沉默着点点头。
对于十几岁的少女而言,她们这种样子过于孩子气,让我觉得有趣。但看着她们那奇特的身躯,犹如西洋木偶的美貌,我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半敬畏的悸动。
“你看,中也君。”玄儿指着走廊一侧的墙壁,说道,“我和你说到的那幅画就挂在那边。”
“那就是……”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朝那幅黑色画框里的画走去。
藤沼一成的《征兆》。和挂在东馆起居室里的《绯红的庆典》一样,这也是一幅画在50号大小画布上的油画。
来这个宅子之前,我连藤沼一成这个画家是谁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外行的我也能辨别出眼前这幅和起居室的那幅画的风格截然不同。《绯红的庆典》是由好几个客体组合而成的高度抽象的作品;而这幅画则让人意想不到地具有写实风格,乍一看,觉得描绘的不过是普通的风景而已。但是——我早就知晓——那风景绝不普通。
藤沼一成是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这幅画是他受浦登柳士郎之托,来宅子后创作的。
连绵的群山下,广阔的湖泊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从右首方向开始,那原本蓝黑色的湖面正逐步变成茶红色。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无数的雨滴打落在湖面上……
和玄儿所说的完全一致。
这幅画和白天我与玄儿两人在北门外看到的景象太相似了,相似得让人害怕。
藤沼一成还被视为百年难遇的具有“幻视力”的天才。他所具备的“幻视力”究竟是……
“中也先生,你喜欢画?”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过来,站在我身旁。对了,刚才到底是她们当中,哪个人问的?
“望和姨妈也会画画。”这次是美鸟说的。
“望和女士?”
我觉得有点意外。一瞬间,我在脑海中无法把刚才那个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的女人和“会画画”的望和女士联系在一起,觉得两者格格不人。
“平时,姨妈总是闷在画室里,一直在画。都是一些恐怖、怪异的画。”
“只要从画室里出来,就一定会找阿清,就像刚才那样。说什么担心呀、担心呀。还说什么‘要是我能替那孩子受罪就好了……’不管何时,不管冲着谁,她都会那么说。”
当她独自在画室中埋头作画的时候,是否可以暂时忘记那不幸的儿子?抑或是作画本身对于她保持心理平衡有着重要作用?
“这幅画——”我指着挂在眼前的这幅《征兆》,冲着双胞胎姐姐妹,“据说这湖泊里的红色是美人鱼的血。是玄儿对我这么说的。”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不约而同地反问着,随即用力点点头。
“是呀。”
“是美人鱼的血呀。”
美鱼接着说下去:“中也先生,你喜欢美人鱼吗?”
看见我纳闷的样子,两人窃笑起来,那笑声犹如鸟鸣莺晰。
“中也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这次是美鸟阿的。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又窃笑起来,显得很开心、愉悦。
这两个双胞胎到底知不知道今天蛭山受伤的事情?还没有人告诉她们吗?——我脑海,突然闪过这样的问题。
“在大海中的,那不是美人鱼。”突然,美鱼当场低声吟起诗来,“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这是?”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美鱼调皮地笑起来。
“是中也先生的诗歌。”
“就是那个中原中也吗?”
“这个诗名叫<北海>,收录在玄儿大哥送给我们的诗集中,写得很棒,所以我们记住了。”
她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玄儿送给我的诗集中,好像有这个题目的诗。但是我根本就背诵不下来。
“中也先生,你喜欢诗吗?”
又是美鸟问的。还没容我回答,她接着背诵下去。
“乌云密布的北海天空下,到处是汹涌的波涛,那是在诅咒天空。那诅咒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美鱼紧跟着,又将开头的那两句重复了一遍。
“在大海中的,不是美人鱼。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对吧?是首很棒的诗吧?”美鸟接着说下去,“在北海中,没有美人鱼。恐怕只有这里的湖中才有美人鱼。”
在沙龙室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通向邻屋的门,东侧的邻屋是图书室——早晨,当我们穿过走廊的时候,玄儿曾经告诉过我。从前,许多藏放在北馆中的旧书籍都被大火烧毁了。尽管如此,现在那里的藏书量应该不会小。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书痴,但对征顺收藏的侦探小说抱有浓厚的兴趣。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艾伦·坡、柯南·道尔、切斯特顿、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东西方侦探小说家的作品的。
据说西侧的邻屋是游戏室。本来我想去图书室看看,可当我刚刚从画像前挪步,美鱼和美鸟便叫道:“中也先生,到那边去!”我只能身不由已地被她们拖到那个房间去了。
“中也先生,你喜欢国际象棋吗?”
走在前面的双胞胎姐妹同时回头看着我,美乌率先问道。
如果是日本象棋,我还会一点,换了国际象棋,我只知道是“和日本象棋类似的一种象棋”,只知道棋子的名称以及基本的下法。当我如实相告,两姐妹显得有点失望。
“那,中也先生,你就观战吧?”
美鱼说道。两人朝着棋盘所在的正方形小桌子走去,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桌子一侧,一屁股坐下去。
我跟在她们后面,顺便环视一下室内。
地上和东馆的舞蹈房一样,铺着黑红交错的木板。靠庭院一侧的椅子上有扇窗户,那里拉着天鹅绒的黑窗帘。窗帘前面有个铺着胭脂色桌布的大圆桌,那恐怕是打牌用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类似于两姐妹正在用的小桌子,其中一个很像是麻将桌。
美鸟和美鱼在并排坐着的桌子前,放好棋盘。从两人的角度看,美鸟在左边,执白棋,美鱼在右边,执黑棋。像她们这样的连体双胞胎,如果要下棋,只能采用这样的姿势。
“你们谁厉害?”
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棋盘,问道。美鸟先下,很快较量就要开始了。棋盘是大理石造的,显得很厚重,而棋子也是用大理石精心雕刻而成的。其实所谓“黑”棋子的本色是暗红色。
“恐怕差不多。”美鱼答道。
“是呀。我们互有胜负。”美鸟接着说。
“玄儿大哥可厉害喳。”
“中也先生,你也可以让玄儿大哥教教嘛。”
“如果你会的话,就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呀,像你这样,一定很快就会得很好的。”
两人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飞快地移动着棋子。她们下得很快,仿佛预先知道对方的想法。
“中也先生,你喜欢猫吗?”美鱼冷不丁地问道。
“反正不讨厌。但是我没养过。”
听到我的回答,美鱼乐滋滋地笑起来:“那等一会儿,把我们的猫咪介绍给你。”
“有猫吗!”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这个宅子里的猫肯定通体黑色。
“契夏在我们的二楼卧室里。”美鸟说道。
“契夏?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是的。它非常可爱,总是和我们在一起。”
我马上就想到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在这个奇妙童话中,有只叫契夏的猫。她们肯定是受此启发,而给自己的猫命名的。
闲谈中,两人的较量还在继续。随着战局的扩大,两姐妹的话越来越少,思考的时间也变长了。现在,美鸟的白棋占据着优势——由于我会日本象棋,大致的情形还是能看懂的。
我暂时将视线从攻防交替的棋盘上挪开,岔着手,抬起胳膊,仲到头顶,舒展了一下腰身,再次环视一下室内。这时,我发现在靠走廊一侧的角落里——房间的西北角上,有个怪异的钟表。
那距地面有一人多高的表盘本身井没什么特殊之处,直径大约有四五十厘米,灰白色表盘上罗马字母从I环状排到M,两个长短黑指针正措在8点前。
怪异的是那个表盘嵌在宽不足一米的墙板上,而那墙板犹如斜切房屋一角。那钟表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墙体的一部分成为了表盘。整个构造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种构造很少见。
整个钟表的机械部分纳入在墙板后面。看上去那钟表占据了一整块墙体。
正当我端详着,表盘上的指针正好移到了8点。就在那时——
微微传来齿轮的咬合声,很快表盘下方的墙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原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黑色墙板成为一扇双开门,朝前“啪”的一下打开了。接着,从内里蹦出来一个黑色的、扁平的盒式台座,上面有一个例盘,而那圆盘上面载着两个木偶。
一个是穿着漆黑燕尾服的男性,一个是穿着深红裙子的女性。
那木偶做工精细,大约有30厘米高,两者在圆盘上相对而立,搂在一起。
台座出来的同时,传来八音盒的曲调。3/4拍,轻快柔美,音色清澈,但隐隐地含着一丝寂寥。接着——合着八音盒的音乐,台座上的圆盘开始转动,搂在一起的木偶也开始旋转,犹如在跳华尔兹。
这是个制作考究的自鸣钟。好一会,我屏息听着流动的旋律,人神地看着旋转着的人偶。
相同的曲调重复几次后,八音盒不响了,木偶也停止不动。伴随着齿轮的咬合声,台座缩回内里,门也关闭起来,恢复原样……
只有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表盘还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