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北馆的后门进入宅子里。我当然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只能跟在玄儿的后面亦步亦趋。
“嗯?都这个时间了。”
进门有个小厅,玄儿看看墙上的挂钟,嘟哝着。我看看手表,发现的确如此。早过了2点半了。而玄儿曾吩咐羽取忍在2点多的时候准备好饭菜的。
我们把湿漉漉的雨伞搁在门口,朝屋内走去。
我是首次踏入北馆,这里装潢的基本色调都统一成黑色。墙壁上是黑色的墙群;黑色的地面上铺着黑色的地毯;天花板、门、门的把手都是毫无光泽的黑色。整个空间也很幽暗,几乎没有来自外界的光线,灯光也很微弱。也许整个建筑是石造的缘故,与东馆相比,这里让人感觉鸦雀无声。
一条又暗又长的走廊从小厅延伸出去,我跟着玄儿后面沿着走廊朝里走去。与东馆不同,这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西洋式风格。屋外的雨声和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可闻,让我觉得似乎走在漆黑的海底回廊中。
走廊两侧有好几道门,很快我们左拐了。
“如果沿着走廊一直走,有个厅,从那里可以走到通向西馆的走廊上。这条走廊东西横贯北馆……”玄儿在拐角处停下来,向我说明,“一楼有沙龙室、图书室、正餐室等。二楼则是大家的卧室。”
“首藤夫妇也住在这里吗?”
“是伊佐夫告诉你的吗?”
“是的。他说只有他自己一人住在东馆。”
“伊佐夫总是这样。他和首藤表舅以及茅子表舅妈不同,总想和浦登家族保持着很大距离。”
我想起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中与伊佐夫的交谈,默默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野口医生呢?他来这个宅子的时候,住在哪里?”
“住在这里。他和我父亲是老朋友,和家族成员没什么区别。”
玄儿,征顺、望和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阿清,美鸟、美鱼两姐妹,野口医生,首藤夫妻:在这个北馆中,至少有这些人的卧室。而现任馆主柳士郎和妻子美惟的卧室则和众人不同,在西馆——“达丽娅之馆”中。
“玄儿!”正当玄儿准备走,我叫住他,“除了从东馆二楼通到舞蹈房的暗道外,我今天早晨还发现了一个奇妙之处。”
“哦,是什么?”
“走不通的楼梯。”
“你说的是那个呀。”玄儿扫了我一眼,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很有趣吧?”
“如果说有趣,那倒是。那种设计也是受了那个意大利建筑师的影响,是吗?”
“那些设计都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玄儿眯缝着跟睛,又重复起昨晚说过的话,“尤其是那些钟情侦探小说的人更加喜欢暗门、暗道之类的。在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这样的设计不少。本来想上楼的,结果不知不觉地下了楼;本来想绕着回廊走一圈,结果却到了别的地方。诸如这样的设计。”
“用建筑来设计一种‘骗局’?”
“他擅长设计没有意义的构造。安装在天花板上的门;只能从窗户进出的房间;竖在地下室里的风向标;没有开口的烟囱;建在屋外的壁炉……”
可以说这些设计的确没有意义,不合理,没有使用价值:这也许是对从本世纪初开始盛行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一种对抗形式。我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虽然我至今对那方面的专业知识了解甚少,但觉得自己的这种看法未必就是错的。如此说来,那样的建筑师能从“无意义”、“不合理”中发现“意义”出来。
“在这个翻建的北馆里,也有同样匠心的设计吗?”
“是的。这个建筑曾经被烧毁了,后来翻建时,有位建筑师负责设计,其中有他独具匠心的设计。”
“那个建筑师是叫中村吗?”
“哎呀,你连这个——”玄儿瞪圆眼睛看着我,“你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不少情况嘛。他的全名是……算了,你或许已经从征顺姨父那里听说了。”
“是的。”
“他告诉你多少?”
“多少……他只告诉我那个建筑师叫中村,性格怪异,已经死了。”
“己经死了……嗯,的确如此。”
玄儿摸摸尖下巴,正儿八经地点着头。
己故的那个性格怪异的建筑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多少描绘出他的具体形态,但或许是他的名字妨碍了我的想像,怎么也想不下去。无法适当地想像出他的风貌;也无法勾勒出他的面容、体格和年龄。只有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在我脑海中晃动。
“说到喜欢侦探小说——”玄儿边走边说,“征顺姨父就非常喜欢。图书室里有许多他的藏书。”
“他?是吗?”
“他以前就喜欢,收集了许多,在图书室里,专门有一个区域放那些书,数量可多了。中也君,你也喜欢看吧?”
“哎,还可以。”
“你看!图书室就在那边。”玄儿指着前方的一扇门,“过后你可以来看看。如果你和我姨父说的话,他会给你看著名侦探小说家签名的书籍。”
北馆呈巨大的口字形,能想像出作为这种规模的西洋建筑,多带有典型的平面构造。口字形是冲着北侧的庭院开口的,从庭院方向看,刚才的后门位于其右侧,也就是西头前端。
东西横穿石造建筑的长长的主走廊在其尽头处和东头南北向的边廊相会。从这条走廊往右拐,左首方向有扇敞开着的厚重的黑门。
门里是个呈不规则五角形——长方形被斜切后的形状——的厅。在其正面内里,有通向二楼的宽楼梯,在五角形的斜边部分则有扇黑色的门。那恐怕是通向东馆的门。
“这边!”玄儿朝那扇通向东馆的门走去,中途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
在五角形斜边部分的对面一角还有扇黑门,玄儿小跑着,冲向那里:“中也君,你稍微等我一下。”说完,他推开门,进去了。
我当然觉得奇怪,便跟在他后面,凑到门前,偷偷看看里面。
只见在微弱灯光照射下的小屋中,玄儿背对着我,拿着电话模样的东西放在耳边。
原来如此。玄儿曾经和我说过——小岛和湖岸之间有电话线,在北馆有专用电话,这里或许就是电话亭吧。
“蛭山怎么样?”
很快,玄儿从里面出来,我连忙问道。玄儿紧皱眉头,摇摇头。
“打不通。和昨晚一样。电话铃在响,但不知道是他不接,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个……”玄儿的眉头更加紧缩,“如果他再不到这里来,我就有点不放心了。或许应该让人过去看看。”
位于五角形斜边部分的那扇门那边果然是连接北馆和东馆的走廊。
黑色的石壁以及低矮的天花板让人觉得那不是走廊,而是隧道。地面上也铺着黑色的粗石头。在两侧的墙壁上方,零零碎碎地开了些四方形的小孔,那上面也镶嵌着深色玻璃。东馆玄关大厅通往庭院平台的那扇门的门楣上也镶嵌着同样的玻璃。屋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进来,泛着微弱的暗红色,让整个空间显得异样。
——黑色和红色……
昨天和玄儿交谈时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血一样的红色。
“刚才你说湖水——”我不山自主地说出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是美人鱼的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是的……”玄儿继续往前走,含糊其辞。
我接着说下去:“昨晚,他们去正门栈桥边的时候,你话里有话,说什么这个地方有许多传说之类的。”
“嗯?我说了吗?”
“说了。说这个湖深不见底,说过去有对佣人母子淹死在那里;说是怪物将他们拉人湖中的……”
隧道一般的走廊中途斜着拐过去,在其尽头有扇黑门。玄儿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这个湖——见影湖被人们叫做‘大猿猴的脚印’。它的由来正如你所知道的,湖泊、池沼都是巨大生物的脚印——这样的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
玄儿徐徐道来,平淡的声音回荡在黑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上。
“比如有名的是群马县的赤沼,传说那是大太法师坐在赤城山上时,踩下的脚印。”
“大太法师?是传说中的巨人吗?”
“是,有很多叫法,日本东部一带关于他的传说不少。他不仅造出湖泊,还造出大山和洼地。好像东京的代田、代田桥之类的地名也是源于这个巨人的名字。在九州一带,关于大人弥五郎的传说比较多。”
“那倒是听说过。”
“这里的大猿猴之类的传说似乎可以归在巨人传说之中。”
“是的,——但是在这个深山老林中怎么会有美人鱼呢?”
“我觉得这是在原有的关于大猿猴的传说中,后加上去的。”
“美人鱼的传说?”
“是的。”玄儿舔了一下嘴唇,“至少在浦登玄遥买下这一带土地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说。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形成这个湖泊的大猿猴后来下山,一直远征到天草,把在天草海岸边看见的美人鱼带了回来。大猿猴是雄性,而美人鱼则是美丽的雌性,大猿猴迷恋她的美貌……那个美人鱼还带着尾鳍。大猿猴曾向她求爱,遭到拒绝,便强行将她掳掠回这个湖泊。”
“这个被掳掠回来的美人鱼就是你昨天所说的‘怪物’?”
“是的。”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我则不容他喘息,继续问下去。
“她会把人拉入湖底?”
“提到美人鱼,关于她的形态、品性,世界各地的传说不尽相同,并不都是像安徒生童话中那样可爱,其中有些对人类抱有敌意和恶意。”
“是吗?”
“提到美人鱼,人们一般会想到其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但是在有些地区和年代中,关于她形态的描述正好相反,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就像<亚马逊的半鱼人>中所描述的那样。在中国的<山海经>中,她被描绘成有四只脚,能发出婴儿叫声的东西,让人想着就毛骨悚然。在日本的古代文献中,她被形容成‘鱼身人面’,也就是长着人的面孔的鱼。在日本,江户时代以后,西方式的美人鱼传说才扩大开。所以关于这个湖泊里的美人鱼的传说是在那个时代之后添加上去的。”
说到“美人鱼”,我首先想到的是流传在若狭、小滨地区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据说只要吃了美人鱼的肉,就能长生不死,一直能活到800岁。
“美人鱼的肉”中的“肉”这个字让我猛地一惊。肉……对,今天早晨,在和伊佐夫交谈的时候,这个字眼不是出现过吗?
“总之有这样的传说。美人鱼住在这个湖泊里,从不露面,孤独地睡在湖底。如果有人吵了她的睡梦,她便会勃然大怒,将其拖到湖底。所以不能在那个湖里游泳。”玄儿平淡地说着,“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另外一个说法又被新加上去。说终有一天,湖水会被美人鱼的血染红的。”
我想起刚才看见的茶红色的湖水。那就是美人鱼的鲜血吗?
——被那玩意蛊惑住了……玄儿就是那样。
那个自称艺术家、无神论者的伊佐夫曾这样说过。那玩意是什么了?
——你可要小心,不要被迷惑住了。
“怎么可能?玄儿!”我说道。
“你不相信?”
“你相信真有美人鱼吗?”
玄儿耸耸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看上去有点讪讪的。
“那东西当然不存在。所谓美人鱼都是人类的想像。其实不过是娃娃鱼、海豹、海马之类的东西。而那些散布各处,所谓的人鱼木乃伊也是人为的假货。而这个湖水颜色的变化还是因地震,红土崩塌造成的。但是——”
“但是?”
“如果单从现象上看,‘湖水变红’现在的确成为现实。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现实,如何附加意义,这是相当微妙却很重要的。”
我很难明白玄儿想表达的意思。如何看待,如何附加意义……我觉得对于任何事物,这都是很重要的。但是……
“刚才在北门外,看见湖水的样子时,我不能不感到奇怪。之所以这样,除了和我刚才给你讲的传说有关,还有个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
玄儿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到别处,眯缝着眼睛:“是画。”
“画?”
“昨晚,你不是对一幅画很感兴趣吗?就是挂在东馆会客室里的那幅油画。”
“是那幅叫<绯红的庆典>的油画吗?”
“对。我记得和你说过——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出自同一个画家的作品。其中有幅画所描绘的景象和刚才我们看到的湖中情形完全一样。”
是那个画家——藤沼一成——的作品吗?那——
“灰暗的天空下,大雨滂沱,湖泊的一部分染成了茶红色,就是这样一幅风景画。挂在北馆的沙龙室里。”
《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在我脑海中熊熊燃烧,蔓延开去。对面出现了暗蓝色的湖面;“火焰”犹如液体,滑入其中,很快,湖水被染红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就是当那个画家来到宅子,从我父亲那里听到了‘美人鱼之血’的传说后,以此为原型创作出来的。——尽管如此,当我发现眼前的景象与画中如出一辙的时候,还是吃惊不小。”
“那幅画有画名吗?”
“有。”玄儿严肃地点点头。大雨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房顶,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雷声,“画名是<征兆>。”
“<征兆>?这么说,玄儿,在传说中,湖水变红是个凶兆?”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不,相反。”
“相反——?”
“不是凶兆。对于我们浦登家族而言,那是吉兆。”
在我们进入东馆,走到饭厅之前,没有再碰见其他人。
和昨晚一样,在饭厅的长桌上已经预备好了两个人的饭菜、玄儿让我先坐下来,自己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走去。他用手摁了一下门边墙壁上的那个圆圆的黑色突起。那是叫唤南馆佣人的铃铛按钮。或许他想把鹤子或羽取忍叫来,让她们去看看正门的栈桥。
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
“我有好多问题弄不明白。”
玄儿刚坐下来,我就冒出这样一句话。他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似乎认为这是意料中的:“你说!我会继续接受你的提问。但是我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
我的问题很多,但被他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讲,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他说——“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里大概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即便我问,他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还有一层就是不能对我说。
自从今年春天,因为那场事故而与玄儿相遇后,我和他一起度过了许多光阴,想和他保持亲密关系。但是对于他的家世和出生,我究竟知道多少。直到现在,这个问题才在我心头涌现。
“好了,先填饱肚子!”
玄儿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将餐巾搭在膝盖上,将罐子里的橙汁倒进杯子,喝了一口,然后从盘子里夹起一个鸡蛋。
“都凉了,吃吧!”
我也跟着玄儿,倒了一杯橙汁,翻着眼睛看着他。他一语不发,埋头吃饭。我觉得他的面容那样让人琢磨不透。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首先——”我慢慢地喝完橙汁,湿润了喉咙后,开始提出问题了,“首先,现在这个宅子里有多少人?昨天碰到一些人,也听说了一些人……我想先知道一下。”
“那当然。”玄儿轻轻地点点头,放下筷子,“包括我在内,住在这个宅子里、属于浦登家族的有八个人。可以这样说吧。我父亲柳士郎,他的后妻——我的继母美惟,父亲和继母的两个女儿美鸟、美鱼,征顺姨父和望和姨妈,他们两人的孩子阿清,还有我。”
“你的美惟姨妈和望和姨妈有血缘关系吗?”
“有。我死去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亲姐姐。也就是说我昨天提到的外婆樱子和外公卓藏一共生了三姐妹,分别是康娜、美惟和望和。康娜是长女。望和最小。其实在康娜之下、美惟之上还有一个女孩,叫麻那,可惜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五岁……是生病吗?”
“生病……是的。听说和阿清得的是同一种毛病。”
“和阿清一样?”
浦登征顺和望和的儿子也得了弄不好就会让人丧命的毛病?玄儿刚才说——只要碰见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病呢?
“接下来是——”玄儿继续说下去,“现在,来这个宅子做客的,除你之外,还有四个人。野口医生、首藤表舅、茅子表舅妈、伊佐夫君。就这么多……不,如果把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算在内,就是五个人。加上你,一共是六个人。”
“哦。”
“余下的就是宅子里的佣人。”
玄儿停顿一下,将杯子移到嘴边,用嘴唇舔舔沾在嘴唇上的橙汁。
“过去的佣人好像更多。当时,宅子里的人在岛上耕作田地、饲养家畜,长期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所以需要相应的人手。”
“原来如此。”
“后来,以某个时期为界线,宅子里的人不再耕地、饲养家畜,佣人的数量也就随之大幅减少。最后,现在就……”
“蛭山、鹤子、羽取忍,还有做饭的宏户。”
我把自己知道的人名报出来,玄儿替我补充。
“加上慎太就是五个人。除了蛭山,其他人都住在南馆。对了,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说完的一瞬间,那个黑色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
那时——当我走到庭院里那个‘祠堂’处的时候,我在半道中碰见了那个黑衣怪人。他好像从浦登家族墓地所在的建筑物中出来,双手提着带把手的黑箱子,正朝南馆走去。他看上去就像个僵尸。那个人……
“有个叫鬼丸的老人。”玄儿说道,“在佣人当中,他资格最老,从很早开始——当时浦登玄遥还健在,我已故的外婆樱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
“鬼丸……是他的姓吗?”
“是的。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大家只喊他‘鬼丸老’,我也不知道,他已经快90高龄了,但依然干活。”
那个裹着宽大的黑色衣服,蒙着头巾的怪人。除了能看出他个头不高外,其他都没看清——他的长相、体格、性别。也许因为他驼背,所以看上去个头不高,但是如果是90岁的老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个鬼丸老人干什么事情?”我问道,“在宅子里,干什么活?”
“有一件事情,从很早开始就让他负责。但……”玄儿含混着,没有继续说下去。这难道是他“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吗?
于是我便换个方式切入问题:“在宅子的庭院中央,有个小建筑,是吗?今天一早晨,我独自去庭院的时候看到了,后来听征顺先生讲,浦登家族的墓地就在那里。”
玄儿挑了一下眉头,无言地点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在那个建筑附近,看到一个怪人。那人穿着黑色的斗篷一样的衣服,好像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难不成他就是玄儿你所说的鬼丸老?”
玄儿又无言地点点头,加上一句:“听上去像。”
“这么说,鬼丸老在这个宅子里的工作就是——”我寻找婉转的字句,最后什么都没想到,“守墓地,对吗?”
“是的。”玄儿冷冷地回答道。
“这也是征顺先生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那个墓地被称为‘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便接近。”
“的确如此。”玄儿稍稍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征顺姨父没有再告诉你什么吧?”
“没有。”我摇摇头,“再说就是‘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了?”
玄儿皱着眉头,抿着嘴,过了一会儿说道:“是的。”然后他拿起筷子,夹起吃了一半的食物,“我迟早会对你说的,但是现在……”
“这个家族的人被某种东西蛊惑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等他歇口气,又问了一个让我费解的问题。玄儿顿时停下夹菜的手,吃惊地看着我。
“这也是征顺姨父告诉你的?”
“不,这是伊佐夫说的。他说宅子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被某个东西蛊惑着。”
“那样说……”玄儿嘟哝着,表情中罕见地透出怒气。但很快,他便讪讪地笑起来,“他怎么想,那是他的自由。在这里出生的人不会那样的。”
“什么意思?”我索性加重语气问道,“被什么蛊惑?”
我根本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这肯定也是“能回答”范围之外的事情。明知如此,我还是问了。
“也许是恶魔吧。”没想到,玄儿竟然很爽快地回答了,“至少不是神灵。”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的话——纯粹的玩笑话,还是什么比喻。我将视线从玄儿脸上移开。一时间,大家尴尬地沉默着。
我又往空杯子里倒上橙汁,刚才的对话让我口干舌燥,得赶紧润润嗓子。玄儿沉默着,继续吃饭。我也拿起筷子。所有的菜都凉了,但并不难吃。
“真奇怪。”
过了一会儿,玄儿嘟哝起来,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看去。
“谁都不在吗?”他纳闷着。
我也知道——他肯定觉得己经摁了南馆的铃铛,但没人过来,心里嘀咕。我看看壁炉上方的六角钟,发现再过几分钟就3点半了。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又摁了一下那个按钮。然后打开门,看看外面。但依然没有来人的迹象。
“真奇怪!”玄儿又嘟哝一下,将门虚掩一条缝,回到餐桌边。
趁这个机会,我又开口了:“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能问吗?”
“什么?——哦,你说吧。”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想那个……”我有意识地坐正,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脸,“今天是‘达丽娅之日’,对吗?而且这个宅子的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建筑’,对吗?”
“对,是这样。”
玄儿回答着,但脸颊处和刚才一样,露出一丝讪笑。我干脆单刀直入。
“‘达丽娅’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你觉得奇怪也正常。”玄儿叼上烟,点上火,煞有介事地吹着烟雾。而我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达丽娅就是——”很快,玄儿静静地回答起来,“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第一代当家人浦登玄遥的妻子的名字。浦登达丽娅。玄遥在欧洲巡游的时候,与她在意大利相遇,陷入热恋中——她就是达丽娅。”
“浦登达丽娅……是你的曾外婆?”
“是的。玄遥把她带回日本,结婚后在这里修建了宅子。她住在宅子里的酉馆中,并死在那里。因此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至于‘达丽娅之日’……”
墙上的六角钟轻轻地响了,3点半,片刻后,玄关大厅里的座钟也发出了沉闷的报时声。等钟声的余音散去,玄儿继续说:“9月24日,这天是她——达丽娅的诞生日,也是她的忌日,所以被称为‘达丽娅之日’。”
玄儿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隔壁大厅里传来慌乱的声响。
首先传来的是大门被猛地推开的声响,我听得出那是玄关的人门。接着是一人以上的脚步声,还有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出那异常的紧张氛围。
玄儿踢开椅子,站起来,朝刚才留着一条缝的黑门跑去。我也赶紧站起来,跟在后面追过去。
当我们从饭厅冲到玄关大厅时,迎面碰见两个女人——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她们正跌跌撞撞地跑在铺着黑瓦的地面上。两个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脚下也全是泥巴,看得出她们刚从大雨傍沱的屋外进来。
“哎呀!玄儿少爷!”
“玄儿少爷!”
看见我们,鹤子和羽取忍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嚷起来,我确信她们当时的精神状态很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玄儿猛地追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是……”
鹤子一时语塞,她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犹如丧服的黑色服装,但脸色和她盘在头上的白发一样,白花花的。
“出大事了。蛭山他……”
“蛭山怎么了?”玄儿朝玄关望去。
玄关大门也镶嵌着红玻璃,和通往庭院的那扇门一样,现在正敞开着,外面的风雨声直接传入馆内。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鹤子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我先去南馆准备房间。”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都下午了,蛭山还没有过来,我就觉得奇怪。而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也没再回来……我就想问问蛭山,可是电话一直打不通。可是刚才我就去正门的栈桥边查看情况……”虽然玄儿没有让她这么做,但她还是和我们一样觉得蛭山那边的情况有点奇怪,便采取了行动,或许是这样吧。
刚开始,鹤子因为不安而声音发颤,但说着说着,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站在她旁边的羽取忍也是面无血色,两手不停地擦拭着衣服和头发。
“你去栈桥了,然后呢?”
玄儿催促着问道,鹤子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点一下头,似乎说服自己一样。
“当我到达的时候,那个——那个事故已经发生了。”
“事故?”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那样严重的事故,反正等我去的时候,岸边飘散着小船的残骸,惨不忍睹。”
“船……是那艘带引擎的船吗?”
“是的。我觉得蛭山坐的船可能猛烈撞击到岸边。从当时的情况看,小船没有充分减速,撞得很猛。船上的蛭山被抛到岸上,躺在那里,头、脸、身上都是伤,完全没有意识……一看就知道还骨折了。”
在正门的那个栈桥附近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事故?我站在玄儿身后,屏息倾听着鹤子的说明。
“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便赶紧回来通知羽取,还告诉了正在北馆沙龙室的野口医生。另外还需要人手去抬,当时正好征顺老爷在,便把他和宏户喊去了……”
就在这时,从玄关外面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鹤子提到的三个人把受伤的蛭山抬了过来。
玄儿和我赶忙跑过去。鹤子和羽取忍则跑向大厅内里,沿着客厅,消失在向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很快,男人们便从敞开着的大门处进来。其中两人穿着湿漉漉的雨披,抬着伤者的担架。担架旁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深蓝色的包。
“野口医生,”玄儿跑到他们身边,“情况怎么样?”
“哦,是玄儿呀。”
野口将伞折叠好,放在地上。雨滴从他术帽边眼镜上滴落,他神情严峻地看着担架上的人。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对于玄儿的问题,野口医生没有作答,只是撅起嘴巴。我站在玄儿身后,看着担架。蛭山侧躺着,身上盖着毛毯,他是个驼背,所以无法仰躺。
——蛭山嘛,是青蛙吧。
——他走路总是一跳一跳的。
被雨淋湿的毛毯上还有被别的东西弄湿的痕迹。黑红色,那是血?他露在毛毯外面的脸上也沾满了黑红的血迹,乍看上去,根本就辨认不出是谁。头上缠着绷带,那可能是野口医生在现场采取的应急措施。
“先抬到房间。”
抬着担架另一端的男子——浦登征顺说着,走了进来。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抬着担架前端,如出头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这就是负责烧饭的宏户要作吗?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他。
“我来帮忙。”玄儿说道。
征顺简单说了一句不要紧,便催促起宏户来:“快点。”两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大厅里面走去。
玄儿贴着担架,跟着走,大声喊着:“蛭山君!能听见我说话吗?”
但他根本就没有反应。看上去,正像鹤子所说的那样,他似乎完全丧失意识。
“野口先生!”
玄儿看着野口医生。后者很沉痛地、缓缓地摇着脑袋:“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两个抬着担架的人沿着刚才鹤子和羽取忍穿过的铺着瓦的走廊上跑着。我不禁想起昨晚我和玄儿两个人抬着那个年轻人的情形。
野口医生走在担架旁边,玄儿紧跟在担架后面,我则在最后。
当他们正要穿过走廊旁边的第一间屋子的时候,那里的黑门被打开了。从里面露出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的苍白脸庞,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探出脑袋看着我们。很快他的视线就转到了担架上——那一瞬间,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_
他的表情原本很茫然,就像与现实分割开一样。但当时他的脸上露出很惊讶的神色,同时嘴巴大张,像是要说什么,喊什么。但是他无法正常发音,只能满脸惊异,直勾勾地看着担架上的伤者。
就在那时,蛭山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抬着担架前端的宏户要作顿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
“不要紧吧?”玄儿说着,走到担架旁。
从不停咳嗽、全身颤抖的蛭山嘴中,冒出了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蛭山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与屋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走廊里。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
“……啊……”
从那个叫做江南的年轻人的喉咙里,发出了呻吟声。
“……啊……呜……”
他还是不能很好地发音。他到底有什么感受,想说什么?要想知道这些,就必须像刚才那样,准备纸和笔,让他写下来。
等蛭山不咳嗽了,征顺又催促着宏户往前走。两个抬着担架的人迈着小心整齐的步伐,往走廊深处走。
那个站在房间门口观望的年轻人江南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冷峻,两个肩膀微微颤动着。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反应也正常,只不过受到的打击大了一点。
“好了——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玄儿走到年轻人的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东馆和南馆之间的走廊跟刚才北馆与东馆之间隧道一般的走廊不同,构造很简单,地上铺着黑瓦,上面是木质房顶。也就是说没有墙壁,但只要横吹的风不是很大,也足以让人躲雨了。
我们穿过这条走廊,从南馆的正门走进屋内。
南馆的外观虽然是西洋式风格——一带有传统的鱼鳞板,但内部陈设和装饰却夹杂了很多日式风格的东西。我虽然是初次踏足南馆,还是能看得出的。
一条铺着瓦的黑色走廊从入口的小厅笔直地延伸到房屋里面,这仿佛是模仿东馆的风格修建的。在前方右首处,面朝庭院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借助从窗缝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见在走廊尽头有高出一截的木板地和拉门,里面可能就是日式房间。受了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抬进走廊左边最靠前的房间里:在敞开着的黑色房门的旁边,有个柱子,上面挂着一块空白的木牌。
一瞬间,我在想那是什么。
那可能是表明房主姓名的标牌。既然是空白的,就说明这间屋子现在没有人使用。即空房——刚才征顺不就这么说的吗?这样的屋子有两间。
最外面的是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正面内里有扇通向隔壁房间的门。那扇门现在也敞开着。我们刚走进去,鹤子便从那扇门里露出脸来。
“到这边来!”她招招手。
抬着担架的征顺和宏户便走进里面那扇门,野口医生、玄儿,还有我也鱼贯而入。
这间也是西式房间,和外间的大小差不多,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这里是卧室,一张床上铺着遮灰的白布。另一张床上的白布则被拿开,铺着新床单,似乎是鹤子预先准备的。
玄儿帮着征顺和宏户,将蛭山从担架搬上铺好新床单的床上。
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被拿掉的一瞬间——
就连站在最外边的我也能一眼看出这个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米色衣服的驼背看门人受伤严重,惨不忍睹。那黑红发亮、带着让人害怕的质感的血迹给人以很强的视觉冲击。手臂折弯了,不自然地扭曲着,皮肤也破了,甚至能看见外露的骨头。
我不禁掉过头,好不容易才没呕吐出来。
不久,羽取忍拿着装满开水的脸盆和几条毛巾,小跑了进来。
野口医生将包放下,打开,从里面取出他的医疗器械。
“这里交给我和鹤子……”医生扭头看着无能为力、只能观望的我们说道,“玄儿君,你稍微留下帮个忙。”
“明白。”
“另外羽取忍,不好意思,能不能打扫一下房间?灰尘不利于伤者治疗。”
“是。”
“其他的人请暂时先离开……”
“中也君,你能在隔壁房间等一下吗?”玄儿说道。
我无言地点点头:现在即使一个人回饭厅,也吃不下东西。而且我也担心伤者的情况。
我们按照要求,留下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退到外间——不知将其叫做会客室是否合适。很快,羽取忍跑到走廊上,去拿打扫地板用的抹布。
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从我昨天来到这个岛上,正好过去一整天、
昨天傍晚,我在湖岸栈桥边初次见到那个面容可僧的驼背看门人——蛭山丈男,如今他躺在隔壁屋里,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尽管我才亲眼目睹他遍体鳞伤的样子,但仍无法相信那就是事实。我从来没和他交谈过,都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些常年住在宅子里,与他每天见面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在这里等。”
浦登征顺脱下身上的雨披,坐在面前的交椅上。这把交椅,还有其他的摆设都和隔壁的床一样,被盖着白布。另外黑色的木板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由此可见这里也是长期无人使用的“空房”。
“但我还是——”征顺摘下被雨水弄湿的无边眼镜,自言自语起来,“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摩托艇,他驾轻就熟,怎么会那样?”
“听说是迎头撞击。”我说道。
征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手帕,擦擦镜片,接着说下去:“很惨。摩托艇七零八落,油从发动机渗漏出来,满是气味。小艇是迎头撞上的,他被惯性甩到前面,撞在岸边的石头上。他的头都撞破了,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怪。就是这样……”
“我告辞了。”宏户要作说道,正好打断了征顺的话。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可以用“金属感”来形容。他胡乱折好脱下来的雨披,放在脚下,“我还要去工作。如果有事,请叫我。”
他是个中年男子,脸四四方方,三角眼,有点往里凹。他不是很高,但肩膀很宽,体格健壮,头发剪得短短的。他皮肤浅黑,让人觉得精干,但他的表情很麻木,像是被钻着剂固定住了。如果是美鱼和美鸟的话,说不定会给他起个诸如田鳖之类的外号。
看着他离开房间后,我冲征顺问道:“他和蛭山的关系不太好吗?”
同僚——可以这么说吧——正身负重伤,在隔壁接受治疗。而他却借口工作离开,我觉得有点奇怪。
“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密。”征顺回答道,“所以,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蛭山有亲人吗?”
“我没有问过。恐怕是江湖独行客——这是我瞎想的。”
“宏户呢?他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也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情况,但至少来这里以后……”
“是吗?”
不仅是蛭山和宏户,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也都因为各自的情况而在这里的。否则,即便有高额的报酬,也不会有人愿意长年在这个深山老林的宅子里工作——
此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无法言传的呻吟声。那是蛭山在呻吟吗?他有没有恢复意识呀?他肯定是难以忍受疼痛而发出呻吟的。
刚才目睹的那血、肉和骨头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伴随着呻吟声,这些粘糊糊的东西蠕动着,交织起来,又渗出新的血……我不仅恶心起来,赶忙捂住嘴巴。
“怎么了?”征顺担心地看着我,“不舒服?”
“不是。”我用手捂住口角,慢慢地摇摇头,“没关系,有点恶心。”
“躺下来休息休息。”
“不用,还是给我一杯水吧。”
“从这个房间出去,往左一直走到尽头拐弯,那里有洗手间。”
“谢谢!那我……”
征顺要陪着一起去,被我拦住了。我独自走出房间,正好和拿着拖把赶来的羽取忍打个照面。
我按照浦登征顺说的,沿着露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一直往里走。
每走一步,我就越恶心。我一手捂住嘴,一手按着胃,急匆匆地往前走,脚下无力,不听使唤。
走廊在尽头的日式房间前向左拐了。再往里面走了一段,便能着见灰白的洗脸池。
我双手捧着从水龙头里飞溅出来的自来水,送到嘴中。本来我想还是吐出来比较好,但两口凉水进去后,渐渐地不再恶心了。
——哎呀,真没办法。
这时,从前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
这个人我再也见不到了,其面容一点点地,在我心头扩散开,温柔美丽,冰冷恐怖,忽近忽远……
……啊,这个时候又……
我用凉水擦把脸,冲着洗脸池,躬着身子,来回摇着头。过了一会儿,我又用手撑在洗脸池的边缘,悄然地看着水流卷起小漩涡流进排水口。
“不要紧吧?”
突然从背后传来问候声,我大吃一惊,抬起头。这个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又尖又细,但还有点沙哑。穿着胶底鞋的脚步声走近了,紧接着,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不要紧吧?”
我猛地回过头。在含有湿气的昏暗走廊中,前方几米处的一个小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帘里。
……小孩?我突然想到。
一眼望去就知道那是孩子。从轮廓看上去,那人并不像蛭山那样驼背,也不像老人那样弯着腰。
是个小个子的孩子,年纪还不大……是羽取慎太吗?不,刚才的声音和昨晚在下角塔下与他相遇时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在这个宅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昏暗中,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和服装。但是那孩子好像头上戴着个贝雷帽。
“谁?”说着,我朝前迈出一步,那人影顿时往后退了一步,“刚才很难受,但现在没事了。让你为我担心,谢谢。”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话,以免惊吓到对方,“难不成你是阿清?浦登清吗?不对?”
“我是。”那声音和刚才一样,有点沙哑,不像是个孩子发出来的,但他回答得很清楚,“你……你是玄儿的朋友,中也先生吗?”
“是的。初次见面。”微微点个头,我柔和地问道,“昨天你到我房间偷看,是吗?美鸟和美鱼说是你干的。”
顿时,那孩子——浦登清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歉起来:“对不起。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
“没事。不过当时我可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
我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水,慢慢地靠近阿清。他准备往后退,但似乎想明白了一样,站住了。
“啊……初次见面,我是浦登请。”他郑重其事地,用那不像孩子的嗓音打招呼,“中也先生。”
“什么事?”
“你看见我的脸,不要吃惊。”
“吃惊?为什么?”
阿清从一开始就低着头。头上戴着的好像就是贝雷帽。他不像慎太那样穿着短裤,而是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
“我有病。”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站住了。
——见到就明白了。
在十角塔的最上层,玄儿叹着气说过。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我们无能为力。
——阿清是个满脸皱纹的猴子。
美鸟和美鱼是这么说的。
——中也先生,你要是见到他,就明白了。
这个少年究竟得了什么病?据说,从前玄儿的姨妈麻那也曾患上这样的病,死了。就这样走过去看看他的脸,会明白吗?
“我听说过你的病。”我往前走去,“不要紧,我不会吃惊的;”
他的病真的让人光看一下脸就会惊讶?难道和美鸟、美鱼那样,是先天畸形?或是患有很重的皮肤病?
我站到少年身边。他的个子只到我的胸口,即便是孩子,个头也不高。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呼吸声似乎很微弱。
阿清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张脸……
——猴子。
虽然和想像的差不多,我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我不愿表现在脸上,将手中的手帕猛地捻在脑门上,闭上眼睛,再睁开。
——阿清是满脸褶子的猴子。
我胆怯地看着这张苍老的脸,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这是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脸。
“满是摺子的猴子”——这个比喻没错。这张脸没有光泽、弹性,满是褶子。脸颊瘦削,眼睛深凹。
“我得的是早期衰老症。”从这个长相苍老的少年的嘴中,发出沙哑的声音,“虽然我还是孩子,但身体却像老人一样。”
“早期衰老症……是那个毛病?”
“柳士郎姨父说——在这个宅子里,偶尔会生下像我这样的孩子,没有办法。”
“阿清,你多大了?”
“九岁。”
“是吗……”
阿清歪着脖子,显得很为难:“等我自己弄清楚病症的时候,头上已经变成这样了……”他稍稍掀起帽子,让我看看。他的头发果然全都脱落了。
“玄儿说你是个好人。”阿清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听美乌和美鱼说,她们今天也见过你了。她们也说你是好人,而且画儿画得好。所以,我……”
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阿清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然后下定决心般说道:“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当然愿意。”我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并非言不由衷。虽然九岁的孩子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但通过简单的交谈,我发现他很聪明,而且并不是装得少年老成。对于这样的孩子,我基本上不讨厌。
我伸出手,与他握手,阿清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他的手瘦骨嶙峋,像稻草纸一样干巴巴的。
这个孩子还能活多少年?
玄儿的姨妈麻那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同样的病死了。阿清才九岁,但看起来和60多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留给他的时间究竟……
“谢谢!中也先生。”
“满是摺子的猴子”露出招人疼爱的笑容,从我身边走开。他一个转身,正准备离去,又猛地站住,扭头看着我。
“那个客厅的男人已经没事了吗?昨天他从塔上掉下来了,是吗?”
“是的。他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因为强烈的刺激,无法开口说话。而且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目前只能想起名字——叫江南。”
“哦,江南?”
“对了,你听说了吗——蛭山因为事故受了重伤。”
“是的。”
“在那边的间里,野口医生正在抢救他,你爸爸也在。”
“哦。但是——”阿清的声音有点发涩,“我不太喜欢那个人——蛭山……”
就因为不喜欢而不管他的死活吗?他是这个意思吗?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再次转过身,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去。我突然觉得背上产生一丝寒意,不是因为那孩子的话语,而是对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整个黑暗馆——我隐隐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从南馆入口处的大厅延伸下去的走廊两边,除了刚才蛭山被抬进去的房间外,还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门——位于三个房间的中间——的旁边,挂着和隔壁房间一样的木牌,上面用好看的毛笔字写着“羽取”。看来这是羽取忍和慎太母子的房间。
回到原先那个房间门口,我猛地想起来,摘下那块空白的木牌,看看其背面上面有两个字——“诸居”。还是用毛笔写的,但笔迹与隔壁的“羽取”不同。而且从木牌本身和墨色来看,也比隔壁房间的木牌年代长。
——诸居。
这是原来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的名字吗?玄儿曾说过——“以某个时期为界线,佣人的数量也减少了”。
“诸居”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或一家的姓氏。他或她——或者他们“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离开宅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是这样吗?
“舒服了吗?”
看见我回到房间,征顺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询问道。
“哎,是的。己经……”说着,我环视一下室内。
除了征顺,没有别人。阿清自不必说,刚才拿着拖把和我打个照面的羽取忍也不在。她还在里面房间吗?按理说随便打扫一下地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羽取忍去西馆了。”征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向柳士郎汇报情况去了。是鹤子吩咐的。”
“是吗?”
“蛭山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征顺看着那扇通向里屋的房门说道。就在那时,传来低沉的雷声。
“刚才我在那边走廊上碰见了阿清。”
听见我的话,征顺眯缝起眼睛。
“他看见我难受的样了,很担心,问候我了。”
“是吗——”征顺再次眯起眼睛,“对那孩子而言,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他还冲我说了他的病,还给我看了他的脸。”
“吃惊吗?”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仅是脸,手脚……全身都是那样。”
“是早期衰老症吗?”
“没错。是早期衰老症……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
征顺坐回到椅子上,向前弯着身体,将双臂撑在膝盖上,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仿佛大梦初醒般地说起来:“头发脱落,皮肤变薄,皮下脂肪萎缩,骨质疏松,动脉硬化加快……总之,年轻时,身体机能便以异常速度老化下去。那孩子还算不错了,许多人很早就丧命了。”
我本打算问问这种病的“治疗方法”,想想,还是作罢了。征顺已经说了——“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想根治是很困难的。
根据病症,采取可能的救治措施。
我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是将自己和阿清相遇时的感受如实地说了出来:“他很聪明。”
“是的。非常聪明。”征顺看也没看我,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明白自己今后会怎样。怎么说呢?他很宿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来不责怪我们。”
“责怪?”
“就是责怪我和老婆望和——他的妈妈。为什么会生下他这样一个孩子——”
“你有这种自责的念头?对不起,可能我说得不恰当。”
“自责?”征顺闭上嘴巴,过了片刻,低声说道:“并不是没有。但在这个宅子里也是没有办法呀。因为那个——那个病是出生在浦登家族中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之一。”
又是“没有办法”。
玄儿和阿清自己都是这么说的。但那个“风险”究竟是什么?
“出生在浦登家族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阿清虽然可怜,但我觉得我老婆更可怜。”
“你是说望和太太吗?”
“今天才和你认识,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自从那孩子的病情明了后,她——望和的心就碎了。”
“心就碎了?”
“她陷入一种疯狂状态,但表现出的症状和她的姐姐美惟——美鸟、美鱼的妈妈有所不同。”
我觉得他的说法挺微妙的。
“心就碎了”,“陷入疯狂状态”……她到底是怎么一种状况?而且征顺刚才还说——“和她姐姐美惟的症状有所不同”——那是不是说美鸟、关鱼的妈妈浦登美惟也发疯了呢?
征顺不说话了,继续低头看着地面。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就在那时,里屋的门被打开了,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三人走了出来。
“蛭山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话,野口医生卷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的袖子,失望地摇摇头。站在他旁边的玄儿神色疲惫,叹口气。野口医生像被感染了,也叹口气。
“该采取的措施都用了。”
“难不成——”
“命暂时保住了。但照这种情况,也就是时间问题,手腕、肩膀以及好几根肋骨都断了。内脏器官好像也受到损伤,最糟糕的是头部,头盖骨骨折。不拍X片,无法准确掌握头部的伤势,但估计相当严重。”
“那就早点送医院。”
我脱口而出,野口医生怅然地摇摇头。
“就算现在叫救护车来,时间上也来不及。”
“如果这样……就用这里的车子把他送到医院。”
“不行!中也君。”玄儿说话了。他压抑着感情、冷静地说道,“你应该明白的。就算我们去送,但怎么渡过湖泊呢?”
“阿……”
“这里的两艘船,昨晚你看到了,那艘划桨的小船已经漂离了栈桥,那艘摩托艇则撞到岸边,七零八落。而北门小船屋中的备用船,你也看到的,早就被烧毁了,荡然无存。那个浮桥也变成那样了。现在我们无法渡过湖泊。”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迅速搭一个筏子,把他放在上面,送到湖对岸。或者让谁下湖。”
“游到……湖里?”
“对。在这个大雨天,游到湖里,把那个漂流的小船拖回来。”
“这个……”
“问题在于谁愿意下湖。就算有人去,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搭筏子也一样。况且台风就要来了,把伤员放在车上,长时间在山路下颠簸,能来得及吗?”
我无言以对,无意识地摇摇头。
“那么——”一直沉默着,看着我们说话的征顺冲着野口医生说起来,“能不能让野口医生在这里进行应急手术呢?尽力而为嘛。这个宅子里也有一些药品和医疗器具。”
“恐怕不行。”野口医生紧缩眉头。他眉毛很粗,有点花白,“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付。而且要做这样的手术,设备也不充分——鹤子,你觉得呢?”
“我没资格说……”那个护士出身的鹤子板着脸,垂下眼帘,“但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就算这里是设施完备的医院,能否救活也是未知数。”
“是呀。”
突然,从房屋一角传来清脆的铃声,与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鹤子首先反应过来,往入口的门边跑去。这时,我才发现在门边的墙壁上有个奇怪的玩意,那玩意像喇叭的开口部——如同牵牛花——到人脖子那么高。
“我是鹤子。”鹤子将嘴凑到“牵牛花”处,自报家门。说完,她把脸偏过来,将耳朵凑过去。
“那是传声筒。”玄儿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从西馆我父亲的房间通过来的。你看!铃铛挂在天花板附近,是专用的。”
“明白。”鹤子冲着“牵牛花”——传声筒,回应着,“那个……明白了。”
鹤子离开传声筒,冲着我们说道:“柳士郎老爷说要过来。羽取忍已经向他汇报过情况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僵硬。当时,我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紧张。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的当家人就要来这里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与这个玄儿所说的“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见面。
“听说,这个宅子里的传声筒是第一代馆主玄遥提议设置的。”玄儿解释,“也许他出门游玩的时候,在客船上曾看到类似的装置而受到启发。以前,西馆馆主的房间与其他建筑中的好几个房间都通了传声筒。现在,只有这个南馆里的几个房间还有。”
“东馆饭厅里的那个按钮呢?是不是和传声筒有什么关联?”
“不是一种东西。摁那个按钮,这里走廊上的铃铛就响了。”
“玄儿!”野口医生打住了我们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房门说,“刚才我查看他的伤势时,发现一些疑点,你没注意到?”
“疑点?”玄儿惊讶地皱皱眉头。
“从他的胸口到下半身,有许多皮下出血的痕迹,似乎是跌打造成的。那个……”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不敢断言,但据我观察,时间上似乎不吻合。”野口医生摸摸下巴上的灰胡须,“怎么说呢?与其他部位的伤相比,那个地方的伤痕在时间上似乎不一致……也就是说,有时间上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受伤的?也就是说当摩托艇发生事故时,蛭山已经受伤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野口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可能昨晚,因为某个原因,他受伤了。几根肋骨可能也是当时折断的。”
“是这样。”我也觉得他言之有理。
听野口医生这么一说,刚才征顺提出来的疑问——“他对那个摩托艇驾轻就熟,怎么会……”也就可以消除了。蛭山在肋骨骨折、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驾驶那艘摩托艇。也许中途因为疼痛而意识朦胧或者神志不清,最后操纵失误,撞到湖岸……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昨晚当他从小岛回到对岸小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究竟是什么事故呢?
突然我想到一种情况——难不成是那场地震?
那个让江南坠落塔下的第二次地震(……没错,就是那个地震)。
否则,蛭山应该早就回到对岸小屋中了。因为地震,大的家具倾倒下来,他不幸地被压在底下……
我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门。心情黯淡地按住胸口。
不久,通向走廊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传来羽取忍的声音——
“您请”,随后,浦登柳士郎走了进来。
黑暗馆的当家人比我想像的要高、体格好。我记得玄儿曾和我说过——他今年应该是58岁。一瞬间,我同时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既觉得以那个年龄而言,他显得很年轻;又觉得他过于老成垂暮。
他和玄儿、鹤子,一样,浑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西装、黑色衬衫,连领带和鞋子都是黑色的。头发黑亮亮的,被梳成大背头,额头很阔,脸部轮廓鲜明——颧骨突出,大鹰钩鼻。怎么说呢,他让人感到一种冷峻的威严感。
他全身散发出这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因为玄儿的话——“绝对的权威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浦登柳士郎朝屋子中央走了一步,慢慢地环视一圈。我注意到他右手握着一根拐杖。
那拐杖是干什么用的?至少我看不出他腿不好。
除了这个疑问外,我还产生一种感觉。虽然表面上他给周围的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威严感,但……
“那位年轻人——”突然他冲我说起来。那声音低沉,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但很清晰。
“是。”我不禁立正起来。我心里发慌,不敢正面直视他。
“你就是中也先生吗?”
“是的。”
“你从大老远跑来,辛苦了——今年春天,玄儿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在这里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不用,不用。”
“你刚来,这里就发生了许多事,真的不好意思。”
“您别这么说。”
我本想回答得巧妙些,但是因为紧张,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一时语塞,低着头。于是柳士郎扭过头,看着野口医生。
当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时候,终于发现——柳士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威严感,但他的眼睛却没让人感到相称的锐利感。
目光迟钝,眼球浑浊。他的大部分黑眼珠浑浊,所以……
我立刻想到白内障这个毛病——因为水晶体浑浊而造成视力低下。听说虽然程度上有差别,但只要上了年纪,谁都难以避免。从柳士郎的眼睛状况看,他的白内障相当严重了。
我终于明白他右手为何握着拐杖了。他视力低下,行走不便,所以只能借助拐杖。
“怎么样?”柳士郎问野口医生,“羽取已经向我说了事情经过,那我就单刀直入了,蛭山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您要看看吗?”野口医生问完,看了一眼里屋的门。
“不用了。只要听听村野君的判断,就足够了。”冲着野口医生,这个当家人还是喊这个老朋友的本名“村野”。
“蛭山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柳士郎又问了一遍。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几乎是零。”
“是吗?”
“说实话,或许只能活到早晨。”
“原来如此。”柳士郎点点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既然村野君这么说,应该没错。真可怜,但也没办发法。”
“您可能也听羽取忍说了,他因为摩托艇事故而受伤的。”
这时,玄儿开口了:“现在把他往医院送,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最好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回答很冷淡。
“但是昨天那个年轻入也从十角塔上掉落下来,他虽然比较走运,没大碍,但至今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样听之任之,不太好吧?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的话里透出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如果蛭山死了,只要村野君开个死亡诊断就行了。蛭山没有亲人。”
“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年轻人呢?怎么处置?”
“再观察一段时间。”柳士郎那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玄儿,“没必要胡乱行动。就算报警,事情也不会马上明朗。而且,玄儿,你应该知道——”当家人淡淡地说,“今天是‘达丽娅之日’。不要让那个垂死者和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搅乱了安排。不对吗?”
柳士郎又缓缓地环视一圈,没有人提出异议。
从敞开的大门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屋内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又持续了几秒钟,我觉得那风雨声更响了。
“另外,老爷!”鹤子打破了沉寂,“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而且蛭山出事后,就再没有可以渡过湖的船了……”
“是呀。”柳士郎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利吉没回来,肯定有他的事情。船的事情,的确要考虑一下,有很多办法呀。”
“让宏户造一些可以代替船的东西。行吗?”
“恐怕没那个必要。”当家人的判断很明确,“就算因为暴风雨,这个宅子成为孤岛也没必要担心。粮食充裕。等天气恢复,就通知一家,让他们把新船运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柳士郎再次环顾四周后,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他正准备转身,又猛地停下来,缓缓地扭头看着我。我不禁浑身僵直,他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
“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今天晚上是‘达丽娅之夜’,这对我们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这个夜晚就要来到了。”他低声说着,“今晚,我们将在‘达丽娅之馆’举办宴会,你也要参加。这也是玄儿的愿望。”
我被弄得措手不及,斜眼看着玄儿。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看见我的视线后,他微微点点头,嘴唇边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但是——
“可以吗?……”我不禁想起昨晚,在东馆的大厅里,当我被介绍给野口医生后,他冲着玄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好吗?
“我是个外人,能参加那个特别的宴会吗?”
“是玄儿的希望,我同意了。”说完,柳士郎那苍白、轮廓鲜明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鼻梁上满是褶子,嘴巴咧开……但没有笑声,很异样的笑容。
这简直就像……
今年夏天,我在有乐町的电影馆,看了一部英国的怪诞电影《吸血伯爵德古拉》。他的笑容挺像其中一个场面的……我紧紧闭上眼睛,想把这迪突然冒出来的联想赶出脑子。我心跳加快,似乎心脏就要蹦到喉咙了。
“那晚些时候,我们在‘达丽娅之馆’见。”
听到柳士郎的话,我赶紧睁开眼睛,只见他背对着我,正要从房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