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视点”分裂开,超越法则地跳跃起来。这种变化蕴含着让人怀疑的随意性,而思考则存在于这昏暗混沌中,暂时还无法控制,无法形成具体的意味。
无边无际的黑暗虽然柔和,却充满了冷冷的恶意。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根源在哪里?恐怕这个“世界”的人们无从得知……宅子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畔森林处的停车场。停车场上的几辆车。在其中,带有车篷的车辆上——
出现了那个在漆黑夜晚中,因为恐惧和不安而瑟瑟发抖的少年。“视点”飞落下来,滑入少年的身体中。
少年名叫市朗,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今年9月刚刚过完13岁的生日。他家在I村开了一间杂货店。
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钻进堆放在车内的防水布中,抱着膝盖,蜷曲起身体。
刚才市朗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把背包垫在头下当做枕头,后来被恶梦惊醒,当他发现周围与自家房间不同,是一片浓密的黑暗时,再次绝望地叹口气。他在心中悲叹着,翻来覆去——怎么会这样?本不该如此的。他看看手表,能看见泛着淡绿色的长短指针。现在是早上1点多,又过了一天,现在是9月24日的早上1点多。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除了夜光表上的指针外,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电筒早就没有电了。虽然裤兜中有从那辆事故车旁拣到的火柴,但现在也无济于事。
没有星光和月亮,市朗周围是无尽的黑暗,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一动不动,至少在这里可以躲避一下夜晚的寒露,等着早晨的来临。
市朗紧闭上眼睛。
他想停止思考,再睡一会儿,但怎么都不能如愿。只要闭上眼睛,各种情景便交替出现……
市朗回想起来。
……那是暑假结束,开学不久的时候,市朗他们听到了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你们是说山岭对面的那个宅子吗?我看到过。
第二学期,从邻村转学来的一个男孩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仔细一问,原来他曾经被喜欢登山和采集昆虫的叔叔带着,去了百目木岭的对面。当时,他们到达了森林中的那个湖泊,隔着湖,他看见了那个湖中小岛上的黑黢黢的宅子。
像市朗那样年纪的孩子,往往喜欢表现某种“勇气”,从而博得同伴的尊敬。他们总是主动地“冒险”。比如:他们会偷偷钻进年久失修、禁止进入的老校舍;他们会跑到村边的吊桥上,从那里翻着跟头,跳进河里;他们会跑到后山的洞穴中,尽量往里走,进行所谓的探险;他们还会在有逃兵幽灵出没的神社中度过一晚——
那个暑假,在那些孩子中,流行这样的“勇气挑战”。
对于市朗他们这些在I村出生、长大的孩子而言。长期以来,“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是令他们恐惧、敬畏而又好奇的对象。而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却亲眼看到过,这对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冲击。不用说,大家看那个转校生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敬畏。
生性不服输的市朗就想亲自去尝试一下……
我也要亲自看一下“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那个叫做“黑暗馆”的地方。可能的话,我要带一些能证明自己去过那里的东西回来。不要和人同行,我要独自去。如果成功的话,我就能一下子得到大家的瞩目和尊敬。
市朗开始制定计划。
到达百目木岭后,如何去那里?从村庄出发大约要花费多少时间?市朗从转校生那里探问出相关的情况,然后找来地图和圆规,寻找地方……当他自认为准备停当,便决定本月23日,秋分的早晨开始实施计划。昨天早晨,市朗便按照计划,独自从村里出发了。
但是……
……那场大雾。
当市朗在百目木岭的险峻山道中前行时,周围开始有雾了。很快雾气越来越大,周围被一片苍白所覆盖,市朗的知觉和思考也受到影响。
不仅是视觉,连听觉、嗅觉,乃至踩在地面上的两条腿的感觉都不正常了。他觉得呼吸时吸入的雾气一直流入大脑中。他似乎被人推着往前栽倒,什么地方传来奇怪声响,当猛然醒悟时,才发现再走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中……
当他花了比预定多了几倍的时间到达山岭时,市朗己经完全不知所措。他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一语不发,茫然地蹲坐了好一会儿。
回想起来,当时就应该掉头回村。要是当时掉头回去就好了。
此时此刻,他的思考力似乎也被昨天那场大雾形成的可怕漩涡吞没了。如同损坏的唱片会跳音一般,市朗的回忆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
……当时,那场地震。
当那辆黑车驶过身旁,市朗拖着沉重脚步,继续前行时,那场地震发生了。伴随着异样声响,大山和森林剧烈晃动起来。那晃动持续了好长时间。市朗因为受惊和害怕,顿时就蹲在地上。
此后,市朗跟着车轮痕迹,继续前行。很快,车轮痕迹拐到旁边的小路上,市朗也跟着走下坑坑洼洼的陡坡。就在那时——
周围传来和刚才地震不同的“异样声响”。
当市朗迷茫之时,声响越来越大,演变成轰鸣。他回头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在直线距离不到20米的地方,发生了大规模的山体塌方。
最近一段时间,阴雨连绵,一直持续到昨天,地基己经相当松软,加上刚才的地震冲击……
就在市朗眼前,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轰鸣,山体斜面崩落下来。
大树接连倾倒,被茶色灰土吞没,山鸟从森林中飞起来,尖叫着,在上空盘旋。不到几分钟,市朗刚刚走过的道路便被大量的砂土掩埋,消失了。
市朗当时所在的地方没有受到影响,但如果时间稍有差池,他就会葬身砂土中。从那个意义上讲也算幸运。但是——
因为这场突变,市朗的退路被完全切断。就算他当时想折回村里,也已经无计可施了,除非道路被修复。
市朗看着脚下的车轮痕迹。只能继续前行。对,只能这样了。
此后,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发现了那辆撞到树上、受损严重的黑色轿车。
……那辆车。
回忆的场景又被切换。
……那具尸体。
在轿车不远处,那尸体倒伏在杂草中。手脚被拧歪,让人害怕;头像是被敲破的西瓜;脸被拧向一边;眼睛无神地望着空中。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虽然市朗不敢触摸,但他确信那人已经死了。那人不可能活着,死得惨不忍赌。
市朗大叫起来,拔腿逃开,在暮色临近的森林中胡乱跑起来。
他根本就来不及考虑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做什么。
市朗记得跑着跑着,看到了一块竖着的牌子。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那木牌上鲜艳的红字让市朗联想到了死者头部的鲜血,让他胆战心惊。与此同时,他也有点放心,看来自己走的方向没错。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前面就是那个被称为“大猿猴脚印”的湖泊。在那湖泊的小岛上,就是自己的目的地——“浦登老爷的宅子”——被称为“黑暗馆”的地方。
市朗无视“非请莫入”的禁令,继续前行,很快就来到了湖边。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太阳已经落到群山那头,周围的风景被愈来愈浓密的暮色所笼罩。
在湖畔栈桥边,有座四方形小屋。那是一个石造的黑色建筑。
市朗一心想找人求救,径直朝那里走去。
他站在门口。
当他伸手触及那黑色木门的铁锁时,心中浮现出祖母的面容——那里住着不祥之物——她那煞有介事、令人心惊肉跳的表情。
不祥之物——在这个建筑中,有那样的东西吗?
据祖母说,从前——在她年轻的时候,村民失踪的事情接连发生。失踪者主要是妇女和儿童,一旦失踪便再也没有回来。人们悄悄地说,他们都是被那个宅子里的“不祥之物”掠走的。
市朗缩回触摸铁锁的手,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他犹豫再三,还是离开门口。他想还是先观察一下建筑物四周。
在房门的相反方向的墙壁上有几扇小窗户。从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有人。
市朗赶忙凑到窗边,所有窗户上的百叶窗都紧闭着,但其中一扇有缝隙。市朗屏息透过那缝隙朝里望去。
他着见一盏电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微弱光线中,一个男子穿过房间。从窗户这个角度望过去,在房间右首深处的墙边,有个水池。男子摇摆着身体,走到水池前,停下脚步,突然回头看着窗户。
市朗赶紧将脸从窗户边挪开。
或许被发现了。市朗也想逃走,但他屏息倾听了几秒,确认那男子并没有朝这里走来,索性又朝里面望去。
男子还站在水池边。在市朗看来,那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男子显得很怪异,让人觉得可怕。他的背部严重弯曲,上面还隆着大瘤一样的东西。脸部位置比背部弯曲处还低……
那个男子沉默不语,开始忙碌起来。
男子把砧板放进水池,上面再放上一块茶红色石头一样的东西。水从水龙头中流淌下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传入市朗的耳中。
市朗定睛看看男子的手,终于明白他在干什么。
……磨刀?
茶红色的石头……那是磨刀石。那个男子正用磨刀石磨厨刀。
从市朗偷窥的角度,能看见男子的侧脸部。他脸颊呈土灰色,显得不健康,头发蓬乱,像个野兽。还有那表情——虽然他皱着眉头,但唇角处带着笑意。那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窃笑,市朗似乎能听见那笑声。
市朗瑟瑟发抖。反正很害怕。
市朗觉得不能向这个男子寻求帮助。绝不能……
市朗离开窗边,心里反复念叨着——不能,不能。就在那时他脚下晃动起来,传来巨大的声响,随即市朗感到一阵猛烈的冲击。又是地震——当他反应过来后,赶紧趴在地上。刚才山体塌方的情景又从脑海中掠过。市朗不由自主地两手抱头。
声音就在附近。
那是剧烈的声响,带有破坏性的声响……啊哟,崩塌了,整个世界崩塌了……
当晃动消失后,声响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中还夹杂着人的叫喊声。很快声响也没了,市朗慢慢地挺起上半身,看看手表,当时刚过6点半。
等心跳恢复正常,市朗环顾四周。湖边鸦雀无声,仿佛刚才的地震是在做梦。从云间洒落下灰白的星光,消散了几分暮色。
市朗站起来,再次朝刚才的窗边走去。他胆战心惊地朝里望去,里面的情景出乎意外。
水池所在的墙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都坍塌下来,都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墙边的大柜子倒下来,地上散布着瓦砾和玻璃碎片。刚才的那个男子被压在柜子下。
从脚到胸口都被压住了,脸上血肉模糊,样子可怕,两只手在瓦砾和玻璃碎片中缓缓地蠕动着。
啊……该怎么办?
救人和恐惧的心情在市朗心中交织着,碰撞着。
最后,市朗还是冲到入口处,打开门,冲进去。他从玄关一直冲到那个男子被压倒的房间里。
还是要救人……
市朗振奋精神,凑过去,但不知那男子是否发现了他,突然大叫起来。那叫声夹杂着愤怒和痛苦。在市朗听来,那似乎是凶狠野兽的咆哮,顿时他就腿软了,救死扶伤的义务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拔腿就逃到门外。
……随后……市朗借助着时明时暗的月光和电筒,漫无目的地在四周徘徊,最后他发现了这个停车场。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岸边小屋了——虽然他还挂念那人的生死。那男子或许受了重伤;如果他一直被压在柜子下……别想了,不能想。我是无能为力。我……
那可能是宅子的停车场,里面停放着几辆车。当市朗看见一个带斗篷的吉普车后,赶紧跳到车后部,钻入堆放在那里的防水布里,蜷曲起身体,俨然在逃避黑暗中的某个恐怖事物……
市朗对自己说——反正先在这里等到天亮。
等天色大亮,或许宅子里的人会到这里来。如果那样,自己就出去,向他们说明情况……不,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待在车上,说不定也能回到村里。但是——但是那条因山体塌方而被破坏的道路要是不被修复的话……
市朗因为不安和恐惧颤抖着。他希望能再次睡着,让意识远离现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分裂的“视点”飞落到东馆的客厅里,滑入他——江南的体内。
从玄关大厅传来浑厚的座钟钟声:此时是9月24日下午1点钟。
……我……
……我的名字是……
他的枕边放着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他在被窝里翻过身子,将下巴垫在枕头上,直勾勾地看着纸上写得七扭八歪的两个汉字,来回叹着气。
“江南”——这是自己亲手写的名字。对,这就是我的……
当自己用画O或X来回答那个叫浦登玄儿的男子的问题时,这两个字从混沌、昏暗的胸中浮现出来。虽然自己连写字都很费劲,但依然还是把这两个字写出来了。
这肯定是自己的名字。这点可以确信,但其他的绝大部分记忆依然很混沌。
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依然存留在他的大脑中,但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调集,无法作为完整的意思把握——犹如七零八落的字谜碎片;犹如生锈的精密仪器;犹如毫无章法的数字罗列。
刚才还待在客厅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五分钟前他们走了。只有江南独自留下,按照野口医生的要求,再次躺在被窝里。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很快就会把吃的东西拿来。
几小时前,自己醒过来,随后在宅子里转悠,体力上已经相当疲惫了。虽然没有感到剧烈的头痛和呕吐,但全身隐隐地觉得寒冷和麻痹。脑子里也有同样的感觉;还有手脚……到处隐隐作痛。看来那个让自己继续静养的医生的话或许是正确的。
——感觉如何?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江南闭上眼睛,在心中回味着刚才他们提出来的问题。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能听到我们说的话吗?
——你还是不能说话?不能很好地发声?
——啊,是那样。想说却说不出来。他觉得即便自己想说,声带似乎凝固住了。
——你认识那块怀表吗?
——那是你的怀表吗?
江南睁开眼睛,看着那块和素描纸一起放着的怀表。认识,那是我的东西——不知为何,他对此很确信。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江南……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刚才我才听说——这里是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黑暗馆、浦登家族……自己觉得这些名称似乎听说过;觉得依靠这些名称能发现什么。虽然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总之你记忆很模糊,是吗?
——是呀,你是不是感到没有记忆,想不起来?
——是,结果就是这样。
虽然自己醒着,但绝大部分意识还很朦胧,游离不定。自己觉得是这样。现在自己并没有基本的现实感受。总觉得真正的自己被丢弃在遥远的往昔,很远很远的地方……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的天花板,来回叹气,将右手搭在额头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突然——
一些声音和图像的片断涌现在脑海中,这情况和今早醒来时完全一致。
那是躺在病床上的她——妈+++面容:
——让我死吧!
无力的眼神、微弱的呼吸、含混的发音。
——够了,杀死我……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