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黑暗馆的第二天——9月24日的早晨,我被一阵笑声吵醒。
醒来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做梦了。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具体内容,但如果大致分类的话,那绝不是让人愉悦的梦。那个梦会让人产生悲痛、愤怒和紧张之类的感情。
睡梦中,我无法明白那只是梦,完全被那种悲痛、愤怒和紧张的情绪所困扰,无法摆脱。突然间,传来人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有个人站在高处,笑着俯视着我。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
伴随着疑问,我从梦中醒来。
从意识恢复到眼睛睁开,还有一段时差。半梦半醒之间,我一直能听到那个笑声。
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声——这是谁的笑声?
当我猛地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天花板。一瞬间,我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是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而不是他父母家的客房,也不是我位于千代木的宿舍……不,不对。这里不是,这里是……我从床上坐起来,与此同时,传来房门关闭的声响。
我从瞬间的错觉中醒转过来,立刻想到昨晚自己所经历的事情。
“又来了?”我在心中嘟哝着,跳下床。此时,我听到屋外的细雨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下雨了。
我也没穿外套,冲到走廊上,反射性地看看左边。和昨晚一样,一个人影在走廊拐角处一闪而过,从那个方向传来窃笑声——这是我的感觉。
“等一下!”
虽然天色大白,但馆内的光线依然微弱,无论是房间中,还是走廊上。虽然我刚刚起床,重心不稳,还是在铺着黑色地毯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等等!你是谁?”
没有人应答我。
当我就要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前,昏暗中传来硬物相碰的声响。
这是什么声响?是开关门的声音吗?是那扇客房的门声吗?那人还是躲进那里了?
和昨晚一样,转过拐角,走廊尽头空无一人。和昨晚一样,我站在走廊尽头前面,右首方向的黑门前。
“你在里面吧?”我加重语气喊道,“我要进去了。”
我轻轻一转把手,门开了。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些许屋外的光线照进来,屋内不像昨晚那样漆黑。我赶紧伸手去摸照明开关,朝屋内迈出一步。就在那时——
传来细小的声响。
那是某人的窃笑声。不是从屋内发出的,而是从我身后。
我大吃一惊,转过身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但还是能听见那笑声。从哪传来的……这里本应是走廊尽头了,笑声究竟从哪里传过来的?
正当我迷惑不解的时候,笑声突然消失了,随即传来别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听上去像是脚步声,接着又是吱嘎声。这到底是……
我紧紧盯着走廊尽头的那面黑色墙壁。
……是从这个墙壁传出来的?
我离开客房门,半信半疑地朝那里走去。
是从这面墙壁……这面墙壁的另一侧传出来的?
乍一看,这面墙壁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
整面墙都铺着毫无光泽的黑色墙板。墙面上没有一扇窗户,但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陈旧的烛台,和十角塔中看见的一样。当然,现在人们根本就不用烛台了,只有一根蜡烛立在那里。
这面墙壁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吗?有暗道或暗门之类的机关吗?
千万不能轻易地认为这些想法是侦探小说中的妄想。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机关,心中对身份不明之人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肯定在墙的对面……
很快,我就发现了“那个东西”。在右侧烛台的背面,突出着一个细细的控制杆。犹豫片刻,我伸手握住控制杆,一用劲,控制杆便纵向移动,墙壁中传来细小的金属声。一瞬间——传来“嘎嗒”一声,藏身墙中的“大门”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墙板连接处露出一个大缝隙,右侧朝前突出,左侧朝内后退。这个机关是以墙壁中央为转轴的。
这就是所谓的“翻转构造”。暗门的宽度约为一米半,占了这面墙壁的80%,有一人高。而解除这个“秘密旋转门”的开关就是隐藏在烛台背面的控制杆。
我将两手放在朝内侧退去的左侧墙壁上,用力一推,那扇门便旋转起来,比预想的要轻快。
在门的背面,和正面完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两个烛台。旋转半圈,背面就会变成正面,按下开关后,使会和周围的墙面融为一体。刚才听到的“嘎嗒”声或许就是这暗门开关的声音。
暗门的对面是和走廊同宽的“秘密空间”,还有一定程度的纵深。在正面上方,有一扇紧闭的百叶窗,透进些许屋外的光线。我屏息走了进去。
走廊尽头墙壁的后面是暗室,还有楼梯,那是“秘密楼梯”。虽然楼梯比较宽,但坡度相当陡,如果不小心,就可能失足摔落。我小心谨慎地走着。昏暗中,除了旧板材和灰尘的气味外,还飘散着香皂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刚才从这里逃走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楼梯在平台处转了180度,通向底下狭小的房间中。这里没有一扇窗户,潮湿、黑暗中,我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门把手之类的突起。
我一转,就轻松地打开了门。和上面的旋转机关不同,这就是普通的门。
“这里……”走出门,我不禁呆站在那里,嘟哝着。那里比我预想的要宽敞得多。
那是一个西式房间,如果铺榻榻米的话,可以铺50多张。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好几个枝形吊灯,现在只有一个亮着。由于面积大,光线太弱,整个空间依然显得昏暗。
“这里究竟是……”
这是我昨天还没有来过的房间。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房间是在东馆的一楼。
整个地上都铺着黑红交错的正方形木板。其中一面墙上有窗户,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天花板上有雕刻精细的镂空横楣,正好将其一分为二。那横楣当然也被涂成黑色。
我出来的那面墙上和地面一样,也装饰着黑红交错的墙板,但没有门把手。如果将门关起来,就会和二楼的“秘密旋转门”一样,和周围墙面融为一体,被很好地伪装起来。说不定滑动墙板,便能打开机关……
我粗略地巡视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或许那个人又从这里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是谁?”我无法保持沉默,冲着无形的对方问道,“为什么要……”
宽敞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放置任何家具,我的声音无力地回荡着。我慢腾腾地穿过房间,朝着一扇双开门走去,那扇门似乎通向走廊。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昏暗的大房间里,声音回荡着,“中也先生……嘿嘿……”
我觉得这声音和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的笑声完全一样。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我停下脚步,急急忙忙地寻找声音的出处。
声音肯定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但这个房间里看上去空无一人,这声音究竟从哪里……
“这边!中也先生。”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戏弄我的感觉。
“这边!嘿嘿。”
在横楣对面——从我这个角度看,位于房间最深处,有一个日本式屏风,黑底,上面抽象地画着暗红色的线条,和这个西式房间非常匹配。
声音就是从屏风后面传过来的。
“中也先生……嘿嘿。”
那显然不是我昨天在宅子里碰到的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的声音,而是年轻女子的叫声。
“你是谁?”
听到对方的回应和声音,刚才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顿时消除不少。虽然心中并没有完全舒坦,但感觉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和不良用心。
“你是宅子里的人吧?为什么要……”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对方打断我的问话,毫不胆怯地和我打招呼。与此同时,对方从屏风左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她只是斜伸出头,身体还藏在屏风后面。
借助微微亮光,能看出那是一个美少女的脸。她的黑发微微飘逸,似乎和黑暗背景融为一体。
“初次见面。”她又打了一次招呼,“让你受惊了。”
“啊……不……”
正当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少女又将头缩回屏风后面。
“对不起,你是……”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那个少女又从屏风右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
“初次见面。”少女又打了一次招呼,嘴角微微含笑,“让你受惊了。”
“你是?”我朝屏风走去,“你去过二楼,我的客房?为什么要……”
少女笑起来:“玄儿大哥说中也先生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对吧?”
我觉得她这句话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面说的,心中纳闷,但还是接着问下去:“你刚才说‘玄儿大哥’,难道你是玄儿的……”
“我是他妹妹,叫美鸟,就是美丽鸟儿的美鸟。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玄儿曾经说过他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少女就是其中一人吗?
正当我苦思冥想,该如回应的时候,少女——美鸟又将头缩回到屏风后面。
“为什么要躲起来?而且——”我和屏风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其实你完全不必偷看我的房……”
“中也先生,或许像猫头鹰。”
冷不丁,少女冒出一句,再次从屏风左边伸出脑袋。
“猫头鹰?”我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感觉,第一印象,对吧?”
“我是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说完,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很快又从屏风右边伸出头来。
“鹤子给人的感觉是狐狸,是银狐。”
“是吗?”
“羽取忍是鸭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蛭山是青蛙,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
“哈哈哈……”
看来她很擅长用动物来比喻周围的人。我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猫头鹰”。我该用何种心情来接受呢?——不管怎样,我还是乐于进行这样的交谈。
“那么,玄儿是什么呢?”
我问道。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不到一秒,又从另一面伸出来,
“玄儿大哥是鼹鼠。”
“鼹鼠?怎么又冒出一个怪怪的动物名字?”我不禁笑起来,“你看见过鼹鼠吗?在这个宅子的庭院里有?”
“这里没有,但我在图片上看过,前后脚之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玄儿也能飞吗?”说完,我就觉得这话说得无聊,但少女却乐呵呵地笑起来。
“怎么可能呀。只是感觉,对吧?”
我觉得她最后所说的“对吧”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问的。莫非在屏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那里还有人?”我问道,“刚才我就觉得……”
“是美鸟。”
少女回答道,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美鸟吗?”
“我是美鱼,中也先生。就是美丽鱼儿的美鱼。请多关照。”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少女的笑脸。刚才那个自称“美鸟”的少女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如出一辙。但……怎么回事?
“我是美鸟。”说着,一个人从屏风右边伸出脑袋,左边则是自称“美鱼”的少女。同时出现的两张脸完全一样。
“你们是双胞胎?”我总算反应过来,来回左右打量着。
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
从她们一模一样的容貌来着,两人肯定是同卵双胞胎姐妹。我本来想问问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思量片刻,觉得没什么意义便作罢了。
她们还只有十几岁,黑发短而亮。刚才她们身上暗红黄布料在屏风边时隐时现,看上去像是和服的袖子。与此同时,她们那娇媚的面容又让人联想到西方的传统人偶。
“玄儿大哥没有对你说过我们吗?”左侧的美鱼问道。
“虽然我知道他有妹妹,但没想到是双胞胎。”
“让你吃惊了?”
她们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用手梳理一下起床后篷乱的头发,苦笑着:“发生了许多事情,怎么说好呢……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来过房间。追出去,发现人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接着我又发现了那个暗门和暗道,最后发现了你们。要说吃惊,还真有点吃惊。”
她们同时顽皮地笑起来。
“像那样的机关,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吗?”
听到我的问话,两姐妹白净的脸上露出相同的微笑。
“还有好几个。”
“好玩吧?”
“昨天深夜,你们也来过我的房间,是吧?”我再次问道。
这次,两姐妹顿时瞪圆眼睛。
“不知道。”
“不是我们。”
“是吗?那会是……”
那不会是我的心理作用。昨晚的确有人到过我房间,然后在二楼的走廊上消失了。那人恐怕也是穿过那个“秘密旋转门”脱身的。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恐怕都知道那个机关的存在。如果那样的话……
“那肯定是阿清。”右侧的美鸟说道。
“肯定是阿清。”美鱼也附和着。
“只要有稀客来,他总会偷偷摸摸地去看一看。”
“那家伙好奇心旺盛。”
两姐妹绝口不提自己,在屏风左右两侧议论着。
我接着问起来:“你们所说的阿清是谁?”
“是我们的表弟。”
“是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的孩子。比我们小七岁……”
“这么说,他还是个小学生?”
“是那个年纪,但他不去上学。我们也一样。”
“你们不去上学吗?”
这也许是她们不想听到的问题。
“学校不好。”
从屏风后面先后传来两人的声音。接着两人扑哧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是螃蟹。”
两姐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螃蟹”?她们什么地方像“螃蟹”——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驻足于屏风前。
屋外还下着雨。从声音听上去,雨下得不大,但时不时传来大风的呼啸声,似乎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到。
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美鱼从屏风左边伸出头来。
“我们是螃蟹。”她又说了一遍,一部分衣服露出屏风外。那杏色的和服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摆动着。
“哎,也就是说——”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两个人是螃蟹?”
“是的!”
“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对吧?”
她冲着屏风后面说道,随后便传来美鸟的应答,“是的。”我条件反射地看看屏风右侧,但美鸟并没有露出脸。
她们这么说,我更加不明白——“两个人合在一起是螃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秒钟后,伴随着巨大的惊诧,我的疑问烟消云散了。
美鱼先露出脸和手,接着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个子不高,体型细巧,宛如一个脱俗的美少女。她穿着碎白道花纹的杏色和服,缠着深蓝色的腰带。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下,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像个西方的古典美女,果然如此。
我想美鸟也会从屏风右侧站出来,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首先现身的美鱼脚蹭着地,横向移动,随后美鸟像是被拽出来一样,出现在屏风左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两人步调一致地鞠躬行礼。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觉得并排站在那里的两姐妹的姿态、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过了片刻,当我明白那别扭的原因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老天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两姐妹同时出生,面容相同,体型都很细巧,但从侧腹部到腰部,她们的身体紧紧地连在一起。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个部位的和服也被缝合得严严实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暹罗双胞胎。
我从贫瘠的大脑中,想到了这个词。
所谓暹罗双胞胎,指的是两个应该相对独立的个体在母体中,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异变,身体的一部分牢牢连在一起,或者共用一部分身体器官。我记得曾经在哪里读过有关这种先天性残疾的文章。之所以这样的畸形儿会被称为“暹罗双胞胎”,是因为当年暹罗国(就是现在的泰国)中,曾有一对这样的畸形双胞胎,且世界闻名……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两姐妹难道就是所谓的“暹罗双胞胎”吗?
她们各有一双手脚,但身体的一部分紧紧地连在一起。美鱼的左侧腰部和美鸟的右侧腰部完全结合在一起。
“你看,是螃蟹吧?”最后露面的美鸟说道,语调没有任何的改变,“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合而为一的两人左右各有四只手脚,合计是八只手脚,的确像螃蟹。“两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这话说得没错。
震惊、恐惧、后悔(看了不该看的事物)——各种感情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但她们还傻乎乎地看着我,笑眯眯的,时不时地笑几声,随意地说着话。
“你还是受惊了。对吧?”
“如果让你受惊了,请原谅。中也先生。”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但我们一生下来就这样,所以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什么事情,我们都是两人一起做的。”
“一起睡觉。”
“一起洗澡。”
“如果通道太窄,我们就过不去……”
“所以,中也先生,你要多关照我们。”
“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傻站在那里。两人觉得奇怪,收住话匣子,从我身旁穿过,走到房间中央。一阵香气飘散过来,和我刚才在密室楼梯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不用了,但听说以前是舞蹈房。”
双胞胎中的一个——可能是美鸟——说着,环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
“据说当时在这里举行聚会,邀请了不少人……我们的父母也曾在这里跳过舞。”
“那是我们出生以前的事情。”
“真棒呀。”
“真好。”说着,两人协调一致地跳起舞来,舞步奇特,仿佛有个梦幻乐队在那里伴奏一般。一头雾水的我只能屏息看着这对美丽的“暹罗双胞胎”的奇怪舞姿。
很快,她们停下舞步,回头看着我。那两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弄得我非常紧张,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
“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这次可能是美鱼——冲我说道。
“那个——”说着,她指指我的脚下。我不知怎么回事,很纳闷。
“你看……你的鞋子?中也先生。”
“哎呀!”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看脚下,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子。刚才,我跳下床,忘记穿鞋子,便冲到走廊上,一直走到这里。
“哎呀,这……”我能感觉到脸红,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太愚蠢。
“这个,这……”
两姐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美丽的脸上绽放出妖精般的调皮笑容。
“那么再见了,中也先生。”美鸟说道。
“再见,中也先生。”关鱼说道。
还没等我回应,两人灵巧地转过“合而为一的身体”,有条不紊地走出房间。
“……怎么……”
耳中传来莫名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当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离开房间后,我独自痴痴呆呆地站在屏风前好一会儿。
“……去……好……”
我根本就听不清说什么,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但这断断续续掠过耳际的声响的确是人说话的声音,好像还是个男人。
那对姐妹走后,在这个房间——舞蹈房里只有我一个人。难道还有人躲在这个房间里?
我再次环视房间,还走到刚才那对姐妹藏身的屏风后面查看一番——没有一个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这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静静地走到房间中央,侧耳倾听。但此时声音消失了,站在静寂、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我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或许是别处的声音传到这里。
在这幢明治时期的老建筑中,产生这种情况也不足为怪。
我决定过会儿问问玄儿。走出房间,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从东馆玄关大厅往北延伸,铺着地板的走廊,西侧是舞蹈房,走廊对面是昨天吃晚饭的餐厅。我的客房大概在正上方。当我冷静下来,梳理一下位置关系,在头脑中绘制出平面图后,发现馆内的房间位置也没有那么复杂。
玄关大厅的那个座钟已经指向10点半。虽然玄儿说宅子里的人不会早起,但到了这个时候,或多或少该有人起来了。
我朝玄关大厅的旋梯走去,但想想又折回走廊。沿着这条走廊,直走到尽头,有洗手间和浴室。虽然光着脚到处乱逛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想先洗脸,好好清醒一下。
从洗脸池水龙头中流淌出的水清澈冰凉。据玄儿介绍,这个岛上有井,但这水并不是井水。这水是湖泊后面的森林中的清泉,通过湖底管道被引到岛上。
另外,在建造之初,岛上的电力似乎只能依赖自家的发电机。走廊上的蜡烛就是为了应付停电,是个历史的见证。但很快,电力公司就开始为这里供电。这的确让人惊讶——竟然为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宅子单独供电。由此也能看出浦登家族很早以来就在各方面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发言权。
在洗脸池上方的墙壁上,双开木门后有一面四方形镜子。这似乎是后来安装上去的,与房间的装饰和其他物品相比,显得相当新,让人一时觉得不协调。
打开红黑色的木门,一面五六十厘米大小,普通的四方形镜子便展现在眼前。看着镜中自己湿乎乎的脸,我想起了那对姐妹的话语。
——中也先生像猫头鹰。
我记得是美鱼说的。从我当时的角度看过去,她似乎在屏风的左侧……从她们的角度看过去,应该是“暹罗双胞胎”的右半身。
——猫头鹰有着猫一般的眼睛,大而漂亮,我很喜欢。
右半身是美鱼,左半身是美鸟。
——我们两个人合而为一。
“我像猫头鹰?”我嘟哝着,瞪着镜中的“我”。
总体上我皮肤白,眼睛的确大而圆,嘴唇稍微有点厚,嘴巴小,脸颊虽然瘦削,但下领并不突出……
平时,我很少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容貌,所以感觉怪怪的。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中,不要说梳妆台了,连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都没有。
我梳理了一下睡觉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又捋捋稀疏的胡须。我的胡子不浓密,即使两三天不管,也不会太长,但今天我想过会儿还是再来一次,好好刮一下。
我漫无边际地回想起来。
虽然我到这个宅子还不到一天,却经历了许多事情。刚刚越过大雾弥漫的山岭,来到宅子,便经历了两次地震;撞见了身份不明的坠落者;发现了秘密通道,还与美丽而畸形的双胞胎姐妹相逢。现在我才觉得自己似乎被邀请到了一个怪异的地方。当然我并不会因此而过多怀疑发出邀请的玄儿,也不会非常后悔来到这里。
这里一定存在许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那是肯定的。而且在我停留的这几天里,我将会得知这些秘密的实质——也许不是所有的秘密。我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宅子的秘密,这个家族的秘密……
我正想展开想像的翅膀,各种杂乱无章的情感(恐惧、不安,又有一种期盼……)交错在一起,弄得我心神不宁。
我似乎又深陷在苍白冰冷的大雾中,如同今年春天,我因为那个事故而丧失记忆时一样。我似乎要被挤出那已经暖昧化的现实世界的边缘。不管怎样——
一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