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回到东馆的时候,野口医生正好从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野口先生!”
玄儿叫着,快步走过去。大厅内侧墙角的大摆钟——有一人多高,显得厚重——似乎要盖住他的脚步声,缓缓地报时了。晚上10点整。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等钟声散去,玄儿问道。
“睡得很好。”说着,野口医生捋捋灰胡须,“不用太担心。你的诊断没错,他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也没骨折,有许多擦伤,还有一些跌打伤,左手的伤不严重,头上的大包也没大碍,反正不要紧。”
“太好了。”
“从那个塔上摔下来,竟然没负什么伤,只能说他幸运。”
“是呀——他的意识如何?”
“刚才睁开过一次眼睛。”
“说什么没有?”
野口医生皱皱红彤彤的圆鼻头,回答道:“没有。也许因为他摔下来,受到刺激,大脑混乱,所以虽然睁开眼睛,但什么都没说。”
“你感觉他茫然自失?”玄儿接着问道。我不禁想像着五个月前自己在病房中醒来时的情形。
“是的。”野口医生提着那个看上去很重的深蓝色包,慢悠悠地回头看看客厅,“他表情变化很慢,活动身体也不积极。茫然……对,就是那样的感觉。但他能听到我讲话,似乎也能理解。”
“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当我问他感觉如何,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他会摇摇脑袋。擦伤处是会疼的,但没有恶心和头晕表现。看上去,他想说话,但无法顺畅表达……看来还是受惊带来的后遗症。”
“你还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否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摇摇头。”
“你有没有问他是准?”
“问了,他还是摇头。”野口医生自己也摇摇头。
“你是否向他说明了前后经过?”
“没有。他那种样子,就算我说很多,他还是稀里糊涂。他虽然没有受重伤,但体力消耗不少,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为好。我已经让他服用了营养剂和镇静剂,先让他睡到明天早晨。”
“是吧?”玄儿叹口气,从胸门的侧袋里摸出香烟,叼到嘴上。
我能从动作感觉出他有点焦虑。玄儿当然想早点知道那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我不禁又想起五个月前。根据现在的状况,我能想像出自己丧失意识时,玄儿的心理活动。
“安排好他去医院了吗?”玄儿吐出一口紫烟,问道。
“作为医生,我当然会说——最好让他早点接受全面检查。”野口医生捋一下胡须,“但从现在他的情况来看,还没到分秒必争的地步……可以先看看情况再作决断。”
“也许要报警吧?”
“报警?”野口医生皱皱眉头,显得有点困惑,“倒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宅子,发生了事故,照理应该报警,但……”
“你的意思是要问问我父亲?”
“对,还是听柳士郎怎么说,然后决定。”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黑暗馆的现任主人,玄儿的父亲。他还是以浦登家族为中心在全国扩展事业的“凤凰会”的会长。虽然他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但对整个组织拥有绝对的权力和权威。
“稍后,我去说。”说完,玄儿看着野口医生红扑扑的面庞,“我爸的心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野口医生的声音低了一点,“即便和我在一起,话也不多,酒也不怎么喝。”
“他是不是生气呢?”
“不,那倒不是。”野口医生摇摇头,两脸颊的肥肉也随之颤动着,“但最近他情绪波动比较大。稍有点事情就容易抑郁……也合乎道理。”
“是呀。”玄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不管怎样。关于那个年轻人,明天先听他自己说——野口先生,你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
“羽取忍怎么说?”
“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谁都不认识他——需要大家都来辨认一下吗?算了,明天再说吧。”说完,玄儿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银表链,那是我们在十角塔的平台上拣到的怀表。“我们找到这个,你有印象吗?”
野口医生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这好像是那个年轻人摔下去的时候,掉下来的。反面有缩写的‘T.E’。”
“T.E……”
野口医生歪着他的粗脖子。玄儿把怀表放回裤袋里,回头看着我,耸耸肩。
“对了,玄儿,那年轻人是谁呀?”说着,野口医生直直地看着我。我赶紧站好。
“哎呀,忘介绍了。”玄儿冲我招招手,“是我朋友,叫中也。他也在T大学,是一年级学生,今年春天偶然相识的。他是个优秀人才。”
“中也……是诗人的名字呀。”
野口医生挺着大肚子,将皱巴巴的白大褂合好,朝我迈出一步,还没容我解释,他已经笑眯眯地鞠躬行礼:“我叫村野,请多关照。”
“村野?”我不禁反问了一句,“你不是野口医生吗?”
听到我的话,野口医生笑起来:“我真姓村野,名英世。父母一不小心,给我取了一个和伟人相同的名字。”
村野英世?他的名字正好和那位因研究黄热病而举世闻名的野口英世博士相同。但是为何……我偷偷看看玄儿,只见他叼着烟,笑嘻嘻的。
“玄儿小时候就叫我‘英世先生’、‘英世先生’。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野口先生’的?”
原来如此。原来玄儿从小就喜欢给别人改名起外号。
“我觉得姓名就是一个识别符号,不管别人怎么叫,我都不在意。现在因为玄儿老这么叫,这个宅子的人都喊我‘野口先生’,你也可以这么叫。”
“不……哦,好的。”
“中也君的专业是建筑。从高中时代,他就看过不少西洋建筑,正因为如此,我想让他看看这个宅子。”
听着玄儿的说明,野口医生点点头。
“既然是大学一年级学生,那应该才十八九岁吧?”
“5月份刚满19岁。”
“真年轻。但与年纪相比,显得沉稳呀。”
“谢谢。”
“这个宅子——”说着,野口医生环顾一圈黑墙和黑天花板,“的确值得一看。年代久远,风格怪异。”
“光看这个东馆,我就觉得悸动。”
“悸动……这个感想倒蛮有趣。”
“是吗?”
“以前,另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悸动。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站在玄关前,抬头看着这个黑宅子这么说的。没错。”野口医生捋着胡须,眯缝着眼睛。从他呼出的气息中,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年间,之后经历了多次改建和维修。这些情况,玄儿应该告诉过你吧?”
“是的。”我又看看玄儿的表情,只见他叼着烟,轻轻地点点头。
“在改建和维修过程中,当然离不开适合的建筑师。其中一位比较怪异,他来这里的时候,我正好在。当时……”
当时,他谈到感想时,用到了“悸动”这个词?
“怪异”——到底怎么怪异?我当然很想知道。
正当我琢磨是否继续追问,野口医生转过庞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对了,玄儿。”野口医生压低声音,似乎不愿让我听见,“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带他来,好吗?”
“达丽娅之日”?——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爸知道。”玄儿也低声回答着,刚才还比较平缓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不是我神经过敏。
“是吗?”野口医生的声音更低了,“但是……”
就在那时,羽取忍从客厅一侧的走廊处小跑过来。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对话被打断了,紧张的气氛也消散了。
“来晚了,我马上准备晚饭。”羽取忍冲玄儿说道,“我就在这边的餐厅准备晚饭,行吗?”
“可以。”
玄儿静静地从野口医生身边走开。
“中也君,你肚子也饿了吧?白天,我们只能在车子里啃面包——野门先生,你怎么样?一起吃?”
“不用了。我先前喝了一点。”医生用手在嘴角边比划着,“伊佐夫君恐怕在北馆的沙龙房里都等累了。我要在那边继续喝。”
“我爸呢?已经……”
“已经回自己房间了。”
随后,野口医生看着羽取忍。
“那个年轻人应该没事。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喊我或者鹤子。好吧?”
“明白。”
野口医生用右手接过左手提着的包,慢悠悠地转过身,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黑暗馆由东南西北四幢建筑构成,大致说来,玄关所在的东馆供客人使用,北馆供家里人使用,佣人住在南馆。余一下的西馆据玄儿介绍是给“馆主”专用的。
“现在我爸住在那里。以前,玄遥一直住在那里。我爷爷卓藏在成为馆主之前就死了。西馆也被称为‘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是这个宅子的中心。与外视的东馆相对,西馆也被称为‘内馆’”
“达丽娅?”对于这个名字,我当然有反应,“这是刚才你们……”
玄儿撅嘴笑着:“你听见我和野口先生的对话了。”
“‘达丽娅之日’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回事?”
“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如果有外人来,似乎不太好?”
“也许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这些事情,好吗?”
“你不用担心。刚才我不是和野口先生说了吗,我爸知道你。”
“是吗?”
玄儿收起笑容,点点头。
“以前我也对你说过一些。目前,在这个宅子里乃至整个浦登家族中,我父亲柳士郎拥有绝对权力:只要他同意,不管是‘达丽娅之日’,还是其他日子,谁都不会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介意。”
玄儿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依然半信半疑,神经还没有太麻木。
上个月下旬,玄儿对我说——他父母家叫黑暗馆,是个风格非常怪异的西洋式建筑,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决定等9月份,考试完毕后再去。考试时间一直到9月底,但在20日之前,我就能考完所有科目。而玄儿本来就不打算认真考试。之后的事情都是玄儿安排的。
玄儿提前回去了,我顺利完成考试后,也乘上了通往九州的火车。昨天下午,我到达熊本市,住进玄儿为我预定好的宾馆。晚上,玄儿开车来到宾馆,与我会合,住了一晚后,今天一大早出发的。
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9月24日对于浦登家族是个特殊日子。而玄儿完全知晓,并故意这样安排我的行程。
难道我由着自己的兴趣,听从他的安排,来这个宅子是个错误?我心中油然产生疑问和不安,不禁蜷曲起身子。
“玄儿!”我抬头说道,“达丽娅是……”
我刚想问,玄儿已经从我身边离开,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等一下!”玄儿回头看着我:“饭做好了的话,羽取会喊我们的。吃饭之前,你先去那个房间坐坐。”说着,玄儿指指大厅右首方向的一扇双开黑门,“门里有个小房,再里面是会客室。你进去坐坐。”
“你呢?”
“我去和蛭山联系一下:问问小船的事情。”
“从岛上,怎么和那边联系?”
“有专用电话。”
“和岸边的那个建筑物之间?”
“是的。这边的电话在北馆。过去两边通过敲钟联系,现在方便多了。”
等玄儿去了北馆,我先上楼,去自己睡觉的客房拿了一盒烟。
原本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滚落到地上,肯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香烟被我丢在床边的小茶几上,烟灰缸里有一个烟头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我想起来了,下午5点多钟,当我被带到这间客房放下行李后,我坐在床边,抽了一枝烟。
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了,时间是过得快,还是慢呢?——我完全不用考虑这些,但不知为何,这个问题总是缠绕在我的脑海里。
玄儿所说的“小房间”是个相当大的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地板被涂成黑色,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除了面向玄关大厅的门之外,“小房间”里还有两扇门,左边一扇,正面还有一扇双开门。我想起玄儿的话——再里面是会客室,便径直穿过“小房间”。
打开里面那扇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黑色调的房间。
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面,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也是黑色的,其外的百叶窗紧闭着,也是黑色。左边有个壁炉,还是黑色的,用石头搭建起来的。只有房间中央的地毯和。楼起居室一样,是暗红色。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组黑色的皮沙发。
坐下来之前,我环视一圈。这个会客室和玄关大厅的风格迥然不同,玄关大厅的风格是东西结合,而这里——旁边的“小房间”也一样——则完全是西式风格。难道这个宅子是以大厅为界,南半部分为日式风格,北半部分为西式风格吗?
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吊灯毫无光泽,让人觉得用它来装饰会客室未免过于朴素。橙色的灯光总让人觉得非常微弱。整个房间显得昏暗。但显得昏暗的不仅仅是这个房间,包括刚才我们所去的十角塔乃至整个大宅子都是如此。
显得昏暗……
我坐下来,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皮沙发时,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掏出香烟,点上火,只觉得苦涩的烟雾穿过喉咙。尼古丁通过肺溶入血液里,我觉得一阵头晕和麻痹。就在这时——“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竟然背诵起4月末那个夜晚,玄儿所念的中原中也诗中的开头一句——“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突然,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还………
“已经死了。”
……不。没有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到,那个声音才会传过来。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里。
——随便去别人家……
一年前的那个声音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办。?
这个声音的主人的面容、动作、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固定在那里,一点都没改变。柔美、无情、可怕、若即若离……那些表情、形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单纯。然而很快,一团红黑火焰无情跃起,仿佛要将那一切吞没。
“……啊!”
我眨巴着眼睛,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记忆中的火焰似乎越发炽烈,扩散开,就要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在那时——
在我右首方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团火焰。
那火焰早就在那里,与我记忆中的火焰毫无关联。我眨巴着眼睛,集中视神经,终于发现那是一幅画。
那是一幅镶嵌着黑色画框、有50号大小的油画。
我坐下来之前,曾环视过房间,但不知为何,竟没注意到那面墙上有幅画。那黑色的画框似乎要溶入到黑色的墙壁中,而那幅画似乎也要溶入到黑色的画框里。
一道粗粗的蓝线从右上方至左下方,斜穿过漆黑的画布。我定睛一看,觉得那是一块漂浮在黑暗中的“木板”。从上至下还有细线,泛着银色,似乎要穿透“木板”,让人联想到闪电。
从“木板”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一个瘦削的土灰色臂膀,支撑住“木板”的右侧。那似乎是人的手臂。这幅画中,具体描绘出的便只有这个手臂和左上方飞翔着的白鸟。白鸟的羽毛前端带有一点血红,还垂落着若干血滴。而且——
在画面下方1/4处,有一片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不定型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方才,这妖娆的绯红在我眼中化作“火焰”。当我弄清画的构图后,重新审视,觉得那描绘的未必就是火焰。
我觉得这幅画很怪。
画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画家出于什么目的创作的?是名家的作品吗?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画前,发现在那绯红火焰——看上去像绯红火焰——的下面,留有作者的署名。
五个潦草的罗马字母从左至右,连在一起。我凑近一看,发现是“Issei”。
晚饭准备好了,羽取忍过来叫我。于是,我离开会客室,朝餐厅走去,而玄儿还没有从北馆回来。
带有西式风格的餐厅在“小房间”的西边,很宽敞,在铺着暗红地毯的房屋中央,有一张桃木餐桌。桌子两端己经摆放好我和玄儿的晚餐。
“哎呀,等急了吧?”
我坐下来没多久,玄儿就来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无精打采地说着。
“先吃饱饭。我们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尽管吃。”
难道除了鹤子和羽取忍之外,这个宅子里还有厨师?
“和蛭山联系上了吗?”
玄儿正准备拿餐巾,听到我的问话,他撅起嘴。
“电话线好像有问题。”
“打不通?”
“是的。也不完全是打不通。只要我一拿起电话,里面就全是杂音……也不知道对面的电话会不会响。也许是地震造成的。”
“没有人接电话吗?”
“没有。”
“对了,那个蛭山君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那个沉默不语、驾驶着小船的“罗锅儿”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从他走出湖边的小屋,直至把我们送到岛上,除了回答玄儿的问题外,几乎一语不发。即便我行礼,打招呼,他也只是板着脸,点点头而已。
“也许他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没接电话。他总是不开心的样子,那是佝偻病造成的。好像患佝偻病的人就容易那样。”
“那种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
“有许多情况。最典型的是维生素D的摄入量不够或者吸收不好,不晒太阳也不好。”
“晒太阳……”我不禁环顾四周。
餐厅里,只有北面墙壁上有一排小得可怜的毛玻璃窗户,外面的黑色百叶窗照样禁闭着。即便大晴天,屋内的光线也微弱得很。
“你的意思是这个宅子造成的?”先我一步,玄儿说了出来,“那你就想错了。他16年前来这里工作的,当时就己经驼背了。”
当时,玄儿11岁。当时的事情,他应该没有忘记。
“而且,中也——”玄儿展开餐巾,放在膝盖上,“包括我在内,有好几个人是在这个宅子里出生、长大的,但没有一个人驼背。虽然我们讨厌太阳光,但也不是说我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就一直待在黑暗中。理想情况应该是那样,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理想情况?”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怪,不可理解。
“就算蛭山没接电话,他明天中午还是要来这里吃中饭的,到时再问他小船的事情也行。现在最重要的是——明天如何处理那个年轻人。”
“刚才你对你父亲说了吗?”
“没有。他已经休息了,明天再说吧。我们今天晚上还是早点睡觉吧。”
在东京,玄儿基本上属于夜猫子型。我每天也会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得很迟,而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是天都快亮了才上床。但这次同来后,他似乎改变了生活规律,昨晚在熊本市的宾馆中,刚过1点,就睡觉了。
“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玄儿喝了一勺浓汤,显得很满足:“不错,不错。”
我也学着玄儿,拿起放在餐垫右边的灰色木勺子。喝热汤的时候,与金属勺子相比,还是木勺子好。我怕吃热东西,花了玄儿两倍的时间,才把汤喝干净。
在餐具中,没有刀和叉子,只有勺子和一双黑筷子。饭菜以西餐为主,但像猪排之类的东西事先都被切割好,用不着刀叉。玄儿说的不假,厨师的乎艺的确不差,每样菜都很可口。真吃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相当饿了。
玄儿依旧倒满红酒,有滋有味地喝着。我也在他的劝说下,喝了一点,但因为不胜酒力,脸很快就发烫了。借着酒劲,我冲玄儿问道:“会客室里有一幅很怪的画,上而有个署名——Issei,那是什么意思?”
“哦,你说的是那幅画。”玄儿继续往杯中加红酒,“那是藤沼一成的作品。”
“藤沼……”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是个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喜欢画一些非常抽象的风景画。据说他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天才。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那么喜欢。他曾经到我们这个宅子来过。”
“原来是这样。”
“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他的作品。会客室里的那幅画名叫《绯红的庆典》。”
“绯红……”
“绯红的绯。叫《绯红的庆典》。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画。”
我沉默着,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在会客室里看到的那幅画。
在画布的右下方,有一团“火焰”似乎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那就是“绯红”吗?那预示着“庆典”吗?
此后一段时间,我们没有继续交谈,埋头吃饭。那时,在我的头脑中,往日那黑红的“火焰”与“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牢牢地交织在一起。
席间,羽取忍来了几次,当我们吃完大部分饭菜后,她又为我们端来了水果甜点和咖啡。
“他情况如何?”玄儿问道。
“啊,你说他?”过了片刻,羽取忍回答道,“他睡得正香。”
“你认识他吗?”
“没一点印象。”
“那么,你知道‘T.E’这个缩写是什么意思吗?”
“是那人名字的缩写吗?”
“我觉得是。”
羽取忍缓缓地摇摇头,似乎很迷茫。她看上去似乎并没刻意隐藏什么。
正当她将餐具放入盆中,准备端走的时候,玄儿又问:“还有一件事,首藤表舅还没回来吗?他昨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
我第一次听说首藤这个名字。羽取忍停下脚步。
“是的。”
“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回来的。”
“是吗?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
等着羽取忍出去后,玄儿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擦擦嘴巴。他面容苍白,只有嘴唇异常红润。
我一边把方糖放入咖啡中,搅拌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刚才玄儿提到了“首藤表舅”,在这之前,野口医生也提到一个人——“伊佐夫君”……这个宅子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呢?
玄儿的父亲浦登柳士郎作为“房主”肯定住在这里。据说他的妻子,也就是玄儿的生身母亲早就死了,他再婚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但——
我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员情况只知道这么多。在这个宅子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
我已经知道的佣人有驼背的蛭山丈男、原本是护士的小田切鹤子、羽取忍及其儿子慎太,还有做饭的厨师。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佣人。这个宅子如此大,就算还有其他佣人也不足为怪。
正当我考虑问这些情况是否适当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话了。
“虽然我喊首藤叫表舅,其实他并非我+++表兄弟。”
“但应该有一定的血缘联系吧?”
“算有吧。我们还有许多远亲。在包括他们在内的浦登家族中,他算和我们比较近……”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玄儿的语调听上去并不是很偷快。
“我的外婆叫樱子,是浦登家的独生女,因此招婿入赘,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卓藏。而首藤就是卓藏妹妹的儿子,全名是首藤利吉。”
“是你外公的妹妹的……”说着,我便在脑子里迅速描绘出那个家谱图,“等一下。你外婆是浦登家族的独生女——这么说来,你父亲也是人赘的?”
“是的。我父亲也是浦登家族的入赘女婿。我死去的妈妈叫康娜。她是我外婆的第一个孩子……”
卓藏和樱子后来就没生过男孩?或者没有养活?
“而首藤表舅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是伊佐夫。”
“他再婚过?”
“和一个岁数小很多的女人再婚的。首藤表舅的岁数比我爸小一点,50多了,而他的后妻才30岁左右。他的后妻叫茅子,是大城市来的,长得很漂亮,让人觉得挺有文化的。”
“伊佐夫就是刚才野口医生提到的那个人?”
“是的。我妈妈和首藤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我和伊佐夫就是表兄弟。他现在应该在北馆的沙龙室陪野口先生喝酒。他比我小三岁,自称是艺术家,但很爱喝酒,总是醉醺醺的。野口先生倒是很喜欢这个同道中人。”
“首藤父子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玄儿摇摇头,“首藤表舅家在福冈。那里的好几家公司都交给他管理,可他总是找借口往这里跑,揣摩我爸爸的心思。他也经常带伊佐夫和茅子一起来。这次主要是为了参加明天的‘达丽娅之日’”
啊,又是“达丽娅之日”?
“你的首藤表舅出去后,就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玄儿慢慢地端起杯子,没有放糖和牛奶,浅浅地吸一口,皱皱鼻子,叼起一枝烟。
“三天前,他们三个人坐着首藤表舅的车子来到这里。昨天他独自开车出去了。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车子已经不在停车场了。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在停车场看见他的车子。我想他应该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湖边那个停车场。要是首藤今天晚上回来,那个蚁山又要去开船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玄儿嘟哝着,看着壁炉上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黑框、六角形的挂钟,看上去有年头了。此时,乳白色表盘上的两根长短指针就要在最上方重叠了。
“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
六角形的挂钟敲响了零点钟声,玄儿闭口不说了。钟声比预想的要轻柔。过了片刻,玄关大厅里那个摆钟的沉闷声也隔墙传了过来。
“中也!”
钟声还在延续,玄儿一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
“要不要洗澡?我让他们去烧水。”
“算了,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不洗了。”
“你看起来挺困的,休息吧。”
“也好。”
“那……”玄儿将指间的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我们家的人不会起早。如果你先起来,肚子饿,就到这里,按一下那个按钮。”
玄儿指着门边的墙壁。在照明开关的下面,还有一个板子,上面有一个乌黑的圆形凸起。
“如果你按那个,南馆的铃就会响,佣人就会跑过来,你只要和他们说就行。”
“明白了。不过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经常不吃早饭的。”
“我的房间在北馆二楼,如果有什么事……对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到处乱逛。我会带你逛一圈的,之前,你还是老实地待在东馆。”
“你怕我迷路?”
“是的,很容易迷路。”玄儿故意撇撤嘴巴,“有可怕的牛头怪物,会吃人的。”
“我准备了避邪玉石。”我爽朗地回答着,玄儿也憋着没笑出来。
我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处待了二个星期后——5月下旬左右,我因为4月20日事故而丧失的记忆终于恢复了。
我记忆的恢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诱因——比如头部再次受到撞击;或者遇到往日的老友等,并不是一下子恢复的,而是慢慢地,一点点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
虽然这么说,也不是没有一点诱因。
待在玄儿住处的那段时间,我出门并不积极。玄儿曾经开玩笑,说让我外出时穿上他准备好的黑外套,戴上黑帽。我不是讨厌这样的装束而不愿出门,而是不喜欢漫无目的地瞎逛。
玄儿早就带我去过事故现场——小石川梢物园附近。但是不管他怎样说明——“你的脸就栽在那个沟里”,“就是这里”,我没有一点感觉。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和玄儿去了那里,但依然没有感觉。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附近住家庭院里竖起来的鲤鱼旗。5月5日的男孩节已经过去了,这个鲤鱼旗本该结束使命,被放到黑暗的仓库角落里……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并不舒服。
在微微暖风的吹拂下,鲤鱼旗飘动着。
黄昏的夕阳映衬在天边。在地面上晃动着的三个影子仿佛是蜗居在这个世界背面的离奇东西。
“中也君,怎么了?”玄儿站在我的身边,追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沉思着,“你那么在意那些鲤鱼旗?”
我没有说话,压低帽檐,走了过去。
当时,熟悉的童谣在我脑海中微微响起。瓦的海洋,云的海洋……五月五,端午节。
——哎呀,真让人头疼。
在风中飘荡着的三个异形东西……在昏暗的客厅最深处。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黑亮的盔甲。冰凉的感觉……
我觉得黄昏里的街道中微微散发着久违的葛蒲水的香味。
数天后的一个夜晚,在白山住所的起居室中,玄儿和平时一样,喝着红酒。我也待在那里,不经意地看着电视。就在那时——从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钟声。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车。
什么地方发生火灾了?只觉得救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周围发生火情了。
“去看看?”玄儿问道,“要是大火蔓延到这里,就糟了。”
我们两人冲出去一看,只见几间房屋前的一户人家正熊熊燃烧。根据当时的风力和风向,还真有点担心那大火会蔓延过来。
几辆救火车堵在路中间,亮着红灯。看热闹的人挤在周围,叽叽喳喳——消防队员们已经开始放水救火。玄儿毫不害怕,跑向现场。我也惊慌失措地跟在后边。
火势很猛,熊熊大火撕裂了夜色。虽然救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那户人家恐怕还是要被烧毁了。一个穿着睡衣,30岁左右的女人哭喊着,要冲进大火里,被消防队员们一把抱住。
“听说那屋子里还有孩子。”玄儿说道,“太可怜了。这个火势,是没救了。”他平静地说着,随后深深地叹口气,我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两种迥然不同的红光——大火和消防车上的红灯——映照出他苍白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禁想到——透过眼前这熊熊大火,他是否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我也一样。
我感觉到——面对着当时那场大火,一直紧闭着的,通向往昔记忆的大门一点点地打开了。我甚至能感觉到锈迹斑斑的大门传来的吱嘎声响。还未等我明白,透过门缝,便能看见黑红的火光。一瞬间,我醒悟了。
这就是我的记忆:这就是——几年前的记忆。与眼前展现的场景一样,那个夜晚,我曾看到划破夜空,熊熊燃烧的无情大火……
——不能靠近。
身边传来别人的警告声。
——危险,往后退!
……我觉得那场大火或许就是一个诱因。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一下子就完全恢复,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第二天、第三天……我丧失的记忆是一点点恢复起来的。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地。我想起来——今年3月,自己刚刚高中毕业,4月份进入玄儿所在的同一所大学的工学部并寄宿在千代木。我还想起了老家的家人和朋友,想起了富甲一方的父亲,过世的母亲,小三岁的弟弟。想起了5月5日的端午节——19年前的这、一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每天,我都能杂乱地回想起一点。
这样,5月中旬后,除了事故前后的情况,我基本上恢复了记忆。
我离开白山玄儿的住所,回到位于千代木的寄宿屋。当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玄儿送我一本书,作为临别礼物。那是中原中也的诗集,其中收集了《昏睡》等作品。
回到原来的住处后,我又开始上学了。我向校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取得必要的学分,重新回到课堂。我最多只耽误了一个月的课程,补习起来也不是难事。我和同届学生交往得不错,偶尔也参加联谊会什么的,喝得酩酊大醉,大叫大喊。
但我还会经常去玄儿那里。
和玄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亲密感。他恐怕也一样。每次我去,他都很高兴,还经常劝我退掉现在的房子,搬来和他同住。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还是拒绝了。
每次我去玄儿那里,心头总会涌现出大雾,和我丧失记忆时完全相同。那雾异常苍白,异常冰冷,说不清,道不明。由此,我周围的现实世界变得暖昧、模糊。说起来奇怪,我竟然还会产生一种错乱般的愉悦感。因此——
玄儿还是喊我“中也君”。即便是白天,他的住处依然还是那么昏暗。我们一点点地聊天,没有觉得厌倦。玄儿曾经说过——
“在你身上,我能看到自己一部分的影子”,虽然我恢复了记忆,但他似乎还没有改变这种观点。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持续着。春去夏来……在上个月下旬,盛夏己过的某一天——
“在九州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幢建筑的名称很怪异,叫黑暗馆。”玄儿突然冲我说起来。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家的老宅子,“那个西洋式建筑很怪异,在别的地方不易看到。怎么样?中也君,想不想去看看?”
和玄儿分手后,我回到东馆二楼,换上房间里的浴衣,当时是12点半。我本以为上床后会立刻进入梦乡,没想到竟然异常清醒。
虽然身体己经很疲惫了,但神经却异常亢奋。
我裹着毛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总觉得睡不着,便坐起来。我打开枕边的台灯,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然后点上一枝烟,慢悠悠地抽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我想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气。
房间里的窗户和我看到的其他几个窗户一样,是上下开关式,镶嵌在窗框里的依然是毛玻璃,因此即便是晚上,外边的人也无法看清房间里的状况。
我无意识地将脸凑过去,呼出一口气。毛玻璃表面顿时升起一团雾气。我把脸贴上去,那硬邦邦、冰冰凉的感觉竟然让我觉得舒服。
从玄关大厅拐上楼梯,有一条通向内里的走廊,这个房间就位于这条走廊上。从方位上考虑,这个窗户应该是朝西的——面对着整个宅子的中间院落。
我拉起玻璃窗,轻轻推开外侧的百叶窗。
顿时,带有草木芬芳的室外空气飘进屋内。天空被乌云覆盖,庭院里一片漆黑……夜幕黑得让人害怕。在无尽的黑暗中,不仅能听到远近的风声,还能听到树木摇曳的声响。
隔着中间的庭院,对面的建筑就应该是西馆——“达丽娅之馆”。我睁大眼睛,想看到它的轮廓,但未能如愿。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那个建筑物中哪怕有一丝光线也好……
风势明显比我刚才和玄儿一起去十角塔和栈桥时要强得多。照这种情形,可能会变天,会下大雨吗?——在这里逗留期间,我当然想素描出这个宅子的各种外观。因此,就算变天,我希望也不要下大雨。
我就这样,站在窗边,凝视着黑暗。很快,眼睛多少习惯了夜色,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看清庭院和周围建筑的样子。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漆黑的夜晚,只有……
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种感觉是什么呀?是……
我感觉这里事物的本来形态应该是有点倾斜。我感觉无形的裂缝扩展开。我感觉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局部产生了动摇……哎,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是…………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
我不禁屏住气息,左右窥探着。
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从哪里看我?——说不定这个东西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背面(突然我产生一种疑问——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瞬间,眼前这无尽的黑暗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的思想短路——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口后,正准备关上百叶窗,就在那时——
身后传来声响。
是风声作怪吗?不,是……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
身后的确传来同样的声响。
我扭转身,问道:“谁?”
在台灯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那扇通向走廊的黑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轻轻地关上了。
“谁?……是玄儿吗?”
我赶紧把浴衣合好,朝门口小跑过去。
我探出脑袋,左右巡视了一下,只见左首方向的走廊尽头,转向内里的拐角处,闪过一个灰白色的影子。难道刚才真有人推开房门,窥视我吗?
我犹豫一下,喊道:“等一等!”随后,便冲到幽暗、铺着黑地毯的走廊上。
“谁?有什么事?”
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一时哑然。
走廊拐进去后,只延伸几米,便到了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消失了?
我只能这么想。
走廊深处有一堵黑墙。墙上没有窗户。我也没看到能让人藏身的家具等。
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这时,我注意到——在尽头前方,右首处有一扇黑门——人跑进去了?
我赶紧朝那里走去,轻轻地敲敲门——但里面无人应答。
我胆战心惊地转动把手,门没有锁,一下子就开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在墙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照明开关。
借助昏暗的光线,我发现这也是一间客房,虽然比我住的那间要小得多,但内部摆设差不多。一张床,有茶几。里面有一扇上下开关式的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个人。人没有藏在房间里。我还查看了窗户,发现锁得好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犯糊涂了。
难道刚才那声响,拐过走廊的灰白踪影都是我的幻觉?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么人就是在这里——这个走廊的尽头蒸发了?但这究竟……(一瞬间,我确信在这个宅子里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不可能,还是我的错觉。肯定是因为我太疲劳了。
室外的风势似乎越来越大,虽然我离窗户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我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掐眉间,慢慢地摇摇头。
我决定回去睡觉,而且不管怎样都要睡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说不定会出现在睡梦中——对,那样最好。
我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黑墙,慢腾腾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