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空俯瞰,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湖就像是猿猴或人类的足迹,能清楚辨认出“五个脚趾”和“脚后跟”。难怪当地人称其为“大猿猴的足迹”。
“视点”不停地无规则旋转,忽大忽小,时急时缓,降落到位于该湖“脚后跟”部位的小岛上。黑暗馆就位于这个小岛上,当时天色己暗,整个建筑显得更黑。
“视点”降落下来,在薄暮中滑行,冲着黑暗馆一楼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飞去。
屋子里灯光昏黄,有两个人。一个人身材细长,20岁左右,站在窗边;另一个人稍微高点,年纪看上去也大些。
“视点”滑进屋内,与前者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当时是9月3日——白昼和夜晚的长度基本相同——傍晚时分。我正站在别名“黑暗馆”的浦登家的一间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这个宅邸占据了整个湖中小岛,大致说来,由四幢建筑组成。
当时我所在的东馆是木结构、西洋风格的两层建筑。它最靠近小岛入口处,堪称整个宅邸的“正面形象”。整个宅邸的入口当然就设在这里。
据浦登玄儿介绍,在四幢建筑中,这个东馆和位于最内里的西馆,年代久远,其历史可似追溯到明治后期。
不仅是年代久远,外观也很奇特,和听说的一样:黑屋顶、黑墙壁、黑门、黑窗户,不管是谁,看到这个黑色外观的建筑都会感到惊异。而且,虽然建筑整体是显著的西洋风格,但通过奇妙的安排,也揉合了传统式建筑的样式和技法,随处可见。这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在文明开化时代,日本各地兴建了许多“仿西洋式建筑”,这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快到下午6点20分了。我和浦登玄儿两人在东馆。楼的一个西洋式大房间中,玄儿把这个房间叫做“会客厅”。
窗户上镶着可以上下移动的毛玻璃,外侧是黑百叶窗。当时窗户大开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昏暗中,在茂盛的庭院树丛的对面,能着见一个更加黑糊糊的塔。
塔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和这边的建筑有一定的距离。塔不是很高,虽然没有靠近看过,无法断言,但估计也就相当于三四层楼高。
塔的最上层好像有个小露台,黑糊糊地凸出来。突然——
我着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里移动。
“哎……”我不禁嘟嚷起来。
那是什么?难道那里有人?
我觉得奇怪,回头着看屋内。
这个房间无论是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基本色调还是黑色。可能正因为如此,那块铺在房中央的暗红地毯才会显得那么耀眼。
浦登玄儿泰然地坐在皮椅上、抽着烟。他穿着黑裤、黑鞋、黑衬衫以及薄薄的黑对襟毛衣。他一身的黑色打扮似乎是为了和这个宅子相配。
他看见我回头,放下跷着的二郎腿。
“中也君,怎么了?”
玄儿还是用那个已故抒情诗人的名字叫我。我多次让他不要这样叫,但等于对牛弹琴,因此近来我也完全习惯,一本正经地戴上黑色棒球帽。
“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塔。”
“你说的是十角塔。如果感兴趣,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现在,塔上有人。”
“什么?”玄儿觉得奇怪,手中夹着烟,站起身。
“奇怪,那里的确……”
我再次将视线移到窗外,凝视着黑塔的最上层。那里有个白影——没错,那是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露台上的确有人。玄儿走过来,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那时,仿佛要阻止他过来一样——
传来了低沉的地动声……随即,沉闷的声响和撞击接踵而至,我抓着窗框,赶紧猫下腰,身后传来玄儿的声音——“难道又地震了?”当时发生了当天的第。次地震。
和两小时前的第一次地震一样,火山喷发,烟雾冲天的景象从我脑海中闪过。
今年6月的那次火山大喷发,死伤者众多。说不定那个活火山又开始大喷发,从而引发了这个地震……不,这种想法不切合实际。从距离上看,不太可能——两小时前,自已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同样被自己否定了。
最初是上下晃动,然后是比较猛烈的左右晃动,持续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长。
窗户上的毛玻璃,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装饰架上的小物件被震得哗哗响,还能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巨响;我顾不上回头看玄儿,双手抓住窗框,撑住身体。就在那时——
窗外传来人的悲鸣声。那声音很短促,很微弱,但一听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猫着腰,循声望去,清楚看见那白色人影从露台上直坠地面。
“啊!”
我失声叫起来,与此同时,壁炉上的座钟也报时了,那音色很清脆,与当时的混乱情形完全不协调——下午6点半。
当钟声的余韵消散时,晃动也停止了。
“停了?”
玄比嘟哝着。我无意识地叹口气,站起身。
“哎呀,哎呀,被吓了一大跳。感觉比第一次猛烈。”说着,玄儿环顾室内,开玩笑般展开手臂,似乎安心了。那件肥大的黑对襟毛衣似乎不适合他。随着他的动作,那件没有扣好的毛衣向两边上升,看上去像蝙蝠的羽翼。
“房子好像没事。太好了。”
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电灯还在慢慢晃动。在这个房间里,损害并不很大,也就是架子上的小物件倒了几个,墙上的画框倾斜了一点。
“你特意到这里来,如果重要的房子因为地震坍塌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真危险。”
玄儿还蹲在那里。烟头掉在他脚边,将地毯烧焦了一块。看来地震时,玄儿惊慌不已,失手将香烟掉到地上。
“火灾也不是闹着玩的。”
玄儿捡起香烟,用脚踩了踩烧焦的地方。
“这宅子自古就与火犯冲,曾发生过好几次火灾。北馆被完全烧毁,后来整体重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玄儿!”我终于可以说话了,“刚才,那边出大事了……”
我朝窗外望去,玄儿皱着眉头,觉得奇怪。
“噢,你是说十角塔上有人?”
“他掉下去了。”
“什么?”
“刚才,我亲跟看见那个人掉下去了。”
“真的?”
“我听见有人叫。他刚走上露台,就发生地震了。”
“你的意思是——他失去平衡,摔下去了?”
“恐怕是。”
“去看看。”说着,玄儿将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冲出房间。我犹豫一下,赶紧跟着跑出去。
通到一层大厅的楼梯带拐角,在平台处,我们撞上了一个瘦高女子,她穿着丧服一般的黑色套装。我刚到这个宅邸时,是她出来迎接的,玄儿喊她“鹤子君”。据说她是浦登家的佣人,后来给我泡茶的是另一个佣人,那人个头矮,年纪大概30岁左右。
鹤子——姓小田切——看上去40过半,虽然还是中年,头发却全白了,如同百岁老人。乍一看让人觉得怪异,但那盘在脑后的白发与她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看见我们跑下来,鹤子一下站住,她肯定察觉出发生大事了。
“玄儿少爷!”她抬头看着我们,表情诧异。
玄儿一语不发,从她身边跑过,她更加迷惑了。
“出了什么事?玄儿少爷!”
“塔的门钥匙在哪里?”玄儿停下脚步问道。
“嗯?”
“就是那个十角塔的钥匙。那个门不是一直锁着的吗?”
“的确是……”鹤子扫了我一眼,随后又看着玄儿,“十角塔怎么了?”
“好像有人爬上去了。刚才地震时,中也君看见有人掉下来。”
“什么?!”
“如果真那样,可不是小事。鹤子,我要去看看……”
“我也去。”
我们三人冲到屋外。
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只在门廊柱子上孤零零的有一盏灯。天空满是云,星光很微弱。庭院的树丛间是无尽的黑暗。
“还是带上电筒比较好。”鹤子说道。
玄儿点点头:“你去拿一下,我们先去。”
鹤子折回屋内。
“中也君,这边!”玄儿领着我,冲出门廊。
黑暗中,玄儿跑上那条通往小岛入口的小路,我紧随其后。途中,我们拐到左边,跌跌撞撞地跑着,周围越来越黑,过了一会儿到达塔下。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仰头看看这耸立着的黑色十角塔。塔内没有灯光,其止面有门,像是入口,但现在关闭着。玄儿放心不下那个“一直锁着的”门,径直走过去,但走到一半,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边吧?”一边嘟哝着,玄儿朝左首方向,也就是面朝东馆的方向走去。我也跟在他后面,顺着塔的外围朝那里走去。
“什么地方?要是露台下方,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两人环顾四周。黑暗中,我用眼睛搜索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自色身影。
有声响传来,我们赶紧摆开架势。那是地面杂草被踩踏的声响……能听出是人的脚步声。
“谁?”玄儿冲着黑暗处叫道,“那边是谁?”
声音又传过来。
没错,是脚步声,有人朝这里走过来。
突然光线亮了一点,我抬头一看,只见风将云层吹散,圆月从云缝中露出脸。那月亮让我联想到熟透了、腐烂在即的柠檬,似乎那表皮将要脱落,黑糊糊的虫子即将从糜烂的果肉中蠕动出来。
“谁?”
玄儿又问了一声。无人应答,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
苍白的月光下,从塔旁边的繁茂枫树中,一个小身影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
“在这里干吗?”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我们,随后斜耷拉下光头,因为天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少年好像很害怕。
“玄儿少爷。”少年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没有吹好的笛子声,“哎……那个……”
“怎么了?”
少年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
“那边!”少年伸出左手指着自己刚走出来的方向,“有人躺在那里。”
“躺在那里?!”
“我没见过那个人。”
“你说那边有人?”玄儿朝一前走去,加重语气问道。少年浑身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就像做了错事,遭到批评一样。
“同答我!慎太!”
“我不知道。”少年虚弱地摇摇头,转身就跑。
“等一下!”
少年就那样跑走了,右手还插在口袋里。他朝我们来时的反方向——宅子的后院——跑去。
“那孩子是谁?”我问玄儿。
“是羽取的孩子。”
“羽取?”
“不是有个佣人把茶水送到你的起居室吗?她叫羽取忍。刚才那小孩是她的儿子,叫慎太。”玄儿停顿一下,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智力有点问题。”
“那孩子怎么会……”
“这个……不说了,还是先去那边看看。”玄儿看着慎太所指的枫树。我点点头,和玄儿一起走过去。少年说有人躺在那里,而我刚才也看见有人从塔上坠落,两个情况联系起来了。
穿过枝叶繁茂的枫树,我们看到了那个趴在地上的坠落者。
在一丛杜鹃花的前边——
一个脸朝下的身躯浮现在月光下,似乎湮没在繁茂的草丛里。
从着装、身高、头发的长度来判断,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男子。
我们跑过去,那人纹丝不动。莫非死了?还是……
玄儿单腿跪在他身边,凑过去看看。
“还有气。”
“还有救吗?”
“说不上……不错,也有脉搏。只是失去知觉了。”
“这人是谁呀?”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挺直上身,环顾四周,然后又看看头顶上方,自言自语起来:“原来如此。恐怕是……”
就在那时,从枫树对面传来“玄儿少爷”的叫声。好像鹤子把电筒拿来了。
“鹤子,我们在这里。”玄儿站起来,回应道,“这里!快过来。”
很快,一束刺眼的光线打破了黑暗。
“玄儿少爷。”
“快照这里。”
鹤子准备了两个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玄儿。两人用电筒照着那个人。
“就是这个人从塔上……”
“好像是的。还活着——好像没有致命伤。”
玄儿拿着电筒,又单腿跪下。
“鹤子,帮个忙。把他翻过来。”
“好的——中也君,请帮我拿一下。”
鹤子将电筒递给我,然后和玄儿一起慢慢地将那个人翻过来。她手脚麻利,并没有太害怕。
我拿着电筒,照着那个坠落者脸部。果然是个年轻男子,和玄儿年纪相仿,25岁左右。
他双眼紧闭,脸颊和鼻头被泥巴之类的弄脏了,但并没变形,虽然有血痕,但似乎没有严重外伤。
“喂!”玄儿轻拍他的肩膀,“能听见吗?”
那人的唇边带着一丝血痕,稍微动了动。我们能听见微弱的呻吟声。
“还行。”
玄儿点点头,拿电筒照着年轻人的脸,确认一下瞳孔的反应。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总归是医学部毕业生,检查起来井井有条。
看着他,我的思绪飞回到五个月前的那一天。
五个月前,18岁的我来东京上大学不久。那天,从晌午时分开始下起的小雨冷得出奇,已经过了开花期的樱花也被雨水打蔫了,这些似乎都是很遥远的回忆。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说不定也是被玄儿这样检查。那天,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都是想像,我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不管我如何努力,记忆中的那部分就是一片空白,让人着急。
当玄儿给那个年轻人检查的时候,鹤子迅速解开他衬衫纽扣和腰带。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很熟练。
“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玄儿说道,“他好像没有骨折。搬动一下也不要紧。还是把他抬到房间里。”
“好。”鹤子随即应答着。
玄儿抬头看看我:“中也,你来抬脚。”他指挥起来,“鹤子先回去,到客厅铺好被褥,再把野口医生叫来。”
“是,我马上去。”
鹤子跑开后,玄儿从年轻人背后,将双手插到他的腋窝处,抱起上半身。我把电筒塞到腰带里,伸手抱住他的两条腿。
年轻人身上的外套和他的脸一样,被弄得很脏,裤子也不例外。当我和玄儿同时抬起他的身体,缓慢移动时,发现其左手缠着手绢。在从塔上坠落下来之前,他好像就负伤了,那白手绢下渗着血迹。
“玄儿。”当我们把他抬往东馆的时候,我按捺不住,问了起来,“这人是谁呀?”
“我还想知道呢。”玄儿边走,边失望地回答着,“这是个陌生人。至少不是这个宅子里的人。”
“这么说,是从岛外来的?”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走运。”
玄儿抬头看看塔。
“刚才我的话说了一半,这家伙真走运。”
“怎么说?”
“通常情况,从露台上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恙。毕竟有七八米高,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
“那倒是。”我问想着坠落者周围的状况,“那个枫树帮他缓冲了一下……”
“也许吧。那树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枫树树枝弹了一下,然后落到杜鹃花丛中。在那里又被挡了一下,最后落到地面。那里又有杂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也很松软。”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够幸运。”玄儿看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苦着脸,思索着,“但这家伙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与他的问题相呼应,一个词语在我脑海中复苏曰——我是?
啊……这是……
——我究竟是谁?
五个月前的那个春日,这是我自我发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与“这个人”交谈?
“……他为什么在这个岛上,为什么爬到那个塔上?希望他能早点苏醒,说明白。”
月亮又被云层吞没,夜色比方才更加浓厚。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着。
大约是下午4点前,我和玄儿到达浦登家的老宅子——准确地说是——登上了宅子所在的小岛。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大约半小时前,我看到了那个木牌。
即便进入私有土地,道路依然如故,走了一截,来到了湖边。
湖面一片墨绿,湖畔有一个作为停车场使用的小广场。我们将车停放在那里,下到岸边的栈桥上。
我们坐小摩托艇到岛上去,驾驶员是一个叫蛭山丈男的佣人。他50多岁,背蜷曲着,上面有个很大的瘤,也就是常说的罗锅儿。我们一到,他就从栈桥旁边的小石屋中摇晃出来。他好像住在那里,既当门卫,又当小艇驾驶员。
宅邸所在的小岛被高如城池的石墙所围绕。我们乘船颠簸了不到十分钟。
到达岛上的栈桥后,我们登上一段长长的沿墙而上的石阶,穿过大黑门。穿过树丛中的前院小路后,我终于——我终于能看见这个宅邸了。在此之前,由于围墙和庭院中的树丛阻隔,只能断断续续地窥其一角。
最初,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个宅邸看上去像个影子。
那个宅邸不在那里,那宅邸仿佛位于其他地方,挡住光线后,在这里落下影子,一个巨大的影子。或者是——
在人迹罕至的、狂野的大自然中,似乎只有那个黑色宅邸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中,让人看上去是这样。顽固地拒绝,顽固地否定,顽固地……不,或者是——
那个宅邸贪得无厌。
它贪得无厌,妄图吸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线,一切色彩,结果就变成混沌的“黑色”。最后这个世界就沉入由此而形成的无边黑暗中。说不定以那里为中心,这个世界颠倒过来,外侧的事物颠倒至内侧,内里的事物颠倒到外侧。不,或者是……
“感想如何?中也!”
玄儿的叫声把我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我稍微有点慌乱,摇摇头,眨眨眼睛,再次仰头打量石眼前的宅邸。
那当然不是“影子”,是实际存在的宅邸。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窗户、黑色的房顶、黑色的烟囱、黑色的……
“这个宅邸果然奇特。”我装得若无其事,“尤其是那个墙壁。”
“墙壁?——噢……”
“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头。”我凝视着那个黑色的墙面,“原材料是瓦。”
四方形的黑瓦紧紧地排列在一起。涂在菱形瓦缝处的灰浆也和瓦一样,黑糊糊的,毫无光泽。外观奇特,让人联想到覆盖着硬鳞的爬行类动物的皮肤。
“工艺手法应该和海参形凸棱墙一样吧。”
“海参形凸棱墙?”
“在仓库墙上,常用这种工艺手法。你没看过?把平瓦一块接一块排好,将接缝处的白色灰浆像鱼鳞一样堆砌起来。”
“噢,是那样。但这个……”
“感觉完全不同。这墙上的灰浆是黑色的,隆起得也不够高,一点都不像海参形凸棱墙——这种墙,我是第一次看见。”
“远道而来,还是有价值的,对吗?”
玄儿微笑着。我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别的建筑吗?”
“是的。这是东馆。家里人也将其称为‘正馆’。大致说来,它只占据了整个宅子的四分之一。这宅子的中间是庭院,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幢楼。”
“这些建筑的构造都一样吗?”
“只有东馆和里面西馆的墙壁是相同构造。其他地方则各不相同。当然所有建筑都是黑色的——你看!能看见那边吧?”玄儿指着东馆右侧,“那就是北馆。用石材建造的,与东馆相比,它才是真正的西式建筑。”
“内部也是黑色吗?”
“基本上是。如果说还有其他颜色,恐怕就是红色了。”
“黑色和红色……”
“血红色。”玄儿摸摸尖下巴,颇有意味地撇撇嘴巴,“所有建筑都很大,但窗户很少。而且几乎所有的百叶窗和挡雨板都关着。即便白天,屋内也很黑,真不愧是黑暗馆。”
“这宅子真怪异。”
“也许吧。但我从小就在这里,见怪不怪了。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这宅子的怪异处。”
玄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看上去很疲惫。本来就白的皮肤看上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从熊本市到这里,一直是他一个人开车,当然疲倦了。
“即便如此,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修建这么一个宅子……”
“不可思议?”
“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
“这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由我来说,似乎有点炫耀——据说他年轻时,善做生意,到30多岁时,已经积累了巨额财富。他性格相当怪异,一天,突然买下这个小岛和周围的森林,建造了这个大宅子。随后他又决定隐居,将众多的事业托付给部下。即便如此,他一直拥有绝对的权力……”
我一边倾听着玄儿的说明,一边看着这个宅子。刚看到这宅子时,我不禁胡思乱想,现在好多了,开始对建筑造型产生兴趣。
“基迈拉。”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你说什么呢?刚才你提到海参形凸棱墙,现在又说起希腊神话中的怪物。”
“正确说法应该……基迈拉是简称。”
基迈拉出现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传说是有着狮子头、长蛇尾巴、山羊身段,日喷烈火的怪物。后来,这个词演变成生物学术语,指那些由两个以上具有不同遗传基因的细胞构成的个体。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后期,是吗?”
“东馆和西馆应该是建于那个年代。”
“文明开化时代,在日本各地,人们兴建了许多仿西式建筑。当时,工匠中的佼佼者照葫芦画瓢,建造出所谓的西洋式建筑。在那些建筑上,东西方建筑风格被奇妙地揉杂在一起。”
“明白了,从这点看,这些建筑可谓是基迈拉式。”
“据说人们谈及‘仿西式建筑’时,常带一种蔑视的口吻。日本工匠们煞费苦心,建造出的都是些不伦不类的西洋式建筑。后来他们常说‘日西结合’,这其中也隐藏着一种自卑感。但至少我不讨厌初期的仿西式建筑。”
“这个宅子也属于那种建筑吧。”
“年代上有点差异,但这么看上去……”我抱着胳膊,眯缝着眼睛,“日本现存几个带海参形凸棱墙的西洋建筑。像庆应大学三田演说馆、新泻税务所等建筑早就化成灰烬。筑地宾馆也在其列,那是日本国内最早的宾馆,在东部地区独一无二……这凸棱墙可非同一般。”
“不愧是建筑系的学生,很熟悉呀。”
“我才一年级,只是自己感兴趣。”
虽然这个建筑中揉合了海参形凸棱墙之类传统的日本建筑技法,但整体上还是西式风格。不论是凸出的玄关门廊,还是两扇大门;不论是百叶窗紧闭的细长窗户,还是突兀在房顶上的方形烟囱。但另一方面。玄关上方是铺着瓦的歇山式屋顶,与左侧——也就是南边相连的平房,还有无双窗。
但我觉得这个宅子和自己以前在照片或当地看到的仿西式建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建于文明开化年代的建筑总是给人一种明快的感觉,有一种朝气,让人心情愉悦——从今往后,日本将融入世界,日本将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是——
眼前的这个宅子如何呢?压根就让人产生不了那样的感觉。这个宅子只能让人觉得又黑又暗,自我封闭。
建造这个——这个西洋式宅子的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果那个海参形、黑墙面犹如刚才感觉的那样,像一种生物的皮肤的话,那么整个宅子的正面就如同神话中某个杂种动物的脸。
“进去吧。”玄儿说道,“走了很长一段路,你也累了吧?明天再慢慢看。”
“是呀。”
我提起脚下的包,跟在玄儿身后,朝玄关门廊走去。走着走着,玄儿突然扭过头说道:“中也,你称呼自己时,还是说‘我’呀。”
“嗯?!是的。”
“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吗?19岁的大学生一般不说‘我’。不是还有别的叫法吗?”
“我不是也对你说过吗?我从上高中起就这么说。”我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你让我说‘俺’、‘咱’,我觉得别扭,还是说‘我’最自然。”
“看不出来,你还蛮注意称呼的嘛。”
“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学玄儿刚才的样子,撇撇嘴巴,“我一直讨厌被别人看做小孩,也讨厌别人用‘年轻’来概括本人”
“原来如此。”
“你希望我称呼自己叫‘咱’?”
“也不是,当然随你便。”说完,玄儿耸耸肩。就在那时,发生了地震。(这天的首次地震)
我和玄儿抱着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回到东馆。
穿过玄关的黑门,就是宽敞的大厅。正面有楼梯,向右拐个直角后,通到楼上。刚才我们跑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撞见鹤子。
当拜访者刚来到这个宅子,踏进这个玄关大厅的时候,都会被那个地面吸引。因为和外墙一样。地面也铺着黑瓦。那方而平的黑瓦被铺成棋盘状,瓦缝中的灰浆也是黑色,而且房间的墙裙、天花板也被涂成黑色。整个空间很怪异,让人觉得这里被那个“杂种动物”完全吞噬了。
进入大厅,沿着右侧的墙壁,有一块两米多宽,铺着地板的区域,这块区域比铺着瓦片的地方要高出点。铺着瓦片的区域似乎相当于日式房间的外屋,当然,我们不脱鞋子也能进入铺着地板的区域。
我们走到大厅内里。
走到头,在左侧,有一扇双开大门敞开着。一条铺着瓦片、笔直而宽敞的走廊延伸出去。从方位上考虑,这条走廊似乎一直延伸到东馆南端。玄儿冲鹤子所说的“客厅”就在这条走廊的旁边。
虽然我早就知道黑暗馆是个土洋结合的建筑,但看到客厅时,依然有点吃惊。风格独特自不必说,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纯日式的房间与西式大厅近在咫尺,两相对比,给人的视觉冲击比较大。
这个房间在布局上与长廊并排,入口有三尺宽,有一排黑门,面前的两扇门敞开着,里面铺着榻榻米。
我们暂时把年轻人放在入口处,脱掉满是泥浆的灰色帆布鞋。
与那个可以铺20张榻榻米的大房间相比,垂挂在天花板上的电灯的灯光显得很微弱。在房间中央已经铺着一床被褥,但看不到鹤子的身影。或许她去喊“野口先生”了。
我们把被褥盖在年轻人身上。
“喂!”玄儿把嘴巴凑到年轻人的耳边,“你要挺住,明白吗?”
那年轻人除了低声呻吟,没有其他反应。
“不要紧吧?”我问道。
玄儿抿着嘴,轻轻地摇摇头:“呼吸和脉搏都正常,我觉得应该没有大事,但问题在于他的头部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野口先生是谁呀?”
“是我们家的主治医生。每两个星期,从熊本市来这里一趟,一般会住上两三天。他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昨天晚上来的这么说,那些停在湖畔停车场的车子中,有一辆就是野口医生的。
“不用送他去医院吗?”
“别急!先让野口先生看一下。况且这里在深山老林中,就算喊救护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到。”玄儿拿起枕头边的湿毛巾,帮那个年轻人擦擦脸。
当泥垢和血渍被擦去后,那年轻人闭着眼睛的神态竟然很安详。他皮肤白白的,看上去是个规矩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
“他到底是什么人呀?”玄儿低头看着他,嘟哝着,“也许有表明身份的物品吧,还是把他外套脱掉好。中也,帮个忙。”
我们两个人把他身上灰色的夹克脱掉了。玄儿随即翻起夹克上的口袋,片刻后,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连钱包都没有吗?”
“没有。真奇怪。”
玄儿接着又翻了翻他衬衫和裤子口袋,但只找到一包开封的香烟。似乎没有表明他身份的物品。
“还有六七枝香烟,连火柴和打火机都没有。真奇怪。”
我站在玄儿身边,四处张望着。虽然我很关心这个年轻人的身世,但与此同时,或者说,我更为在意这个房间。
房间里空空荡荡,光线昏暗,没有任何家具。
脚下的榻榻米已经很破旧了,踩上去,感觉不爽。走廊一侧是黑色的木门,对面是普通的纸拉门。看上去那个纸拉门也很长时间没有替换了,上面破了好几处。
“现在,这个房间几乎不用。”玄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那边是院子吗?”我指着纸拉门方向,问道。
玄儿点点头:“那里变成套廊了。外面的窗户一直关着。”
房间一角有一个像样的书斋,旁边有一个带着黑檀木立柱的壁龛,再旁边有一个壁炉。这些小布局似乎是为了体现出这个“西式宅邸”的风貌,倒也让人觉得几分有趣。
在壁龛对面——朝南的一面,有一排暗红色的拉门。我不禁想起玄儿在宅子前所说的话: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扇拉门半开着,便手撑在榻榻米上,伸长脑袋,窥探着对面。
幽暗的拉门对面一片寂静,面积不小。借助这个房间里的光线,根本就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大。
“对面有四间屋子。”玄儿告诉我,“南边的平房部分有这个客厅这么大,全部打通的话,可以开运动会了。”
“是吗?”
我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宅子里也有个可供家人、亲戚相聚的大客厅,可没有这么大。光看这个客厅,就不难想像这个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是多么富有,权威是多么的大。
当玄儿站起身,关上那半开着的拉门后,鹤子跑过来。看见我们后,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把先生叫来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手上提着深蓝色的包,看上去很重。他外面套着皱巴巴的白大褂,里面穿着灰色西装和衬衫,领带也没打好,松松垮垮的。这就是野口医生吗?
他个头很高,有180米左右。与其说他“魁梧”,不如说“大汉”更贴切。他挺着啤酒肚,我觉得他这种体型,倒不如不要穿白大褂,穿柔道服更合身。
他脸通红,戴着术帽框的眼镜,胡子灰白,从额头到头顶,头发都掉光了,由此估计他可能55岁左右。
“这个年轻人就是病人吗?”
他声音圆润,是个男中音。
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玄儿身边。我从被褥旁站起来,隐约闻到他身上有洒味。
野口医生低头看着四仰八叉躺在那里的年轻人,低声嘟哝着。
他摸摸胖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歪着脑袋,考虑片刻,然后看着玄儿说道;“听说他从塔上掉了下来。”
“还算走运,被树枝挡了一下,然后才落到地面上。”
“是吗?”
“我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有骨折和大的外伤,呼吸和脉搏也正常,但意识似乎不清醒。可能是坠落时的撞击造成的。”
“他脑子受伤严重吗?”
“后脑_L方有一个大瘤。另外左手缠着手绢,似乎在坠落前,受过伤。”
“我先看看。”野口医生把包拉到身边,再度直勾勾地看着年轻人的脸。他摸着下领的胡须,歪着脑袋,又轻声嘟哝着。
“野口老师,你认识他吗?”
听到玄儿的问话,野口医生说道:“不,不认识。”
“鹤子,你呢?”玄儿冲着依旧站在门口的鹤子问道,“你见过他吗?”
“不,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她的回答冷冰冰的。
我和玄儿把年轻人的救治工作拜托给野口医生和鹤子,然后离开了客厅。
玄儿告诉我——鹤子曾经是医院的护士。难怪在塔下发现年轻人时,她处置得井井有条,原来是有原因的。我总算弄明白了。
“那个医生的身上有酒味。”
我压低嗓门说道。玄儿细长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笑意。
“他只要来这里,就必定要喝酒。他已经是半酒精中毒了,如果他没醉,那才有点不对劲。”
“是这样……”
“没事。即便那样,他还是有本事的。在熊本的医院里,有许多病人都要求让他看病。”
“他是在你们浦登家族经营的医院里干活吗?”
“是呀。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怎么样?这个医院的名字够夸张的吧?他是院长。”
鹤子以前所在的医院恐怕也是浦登家族经营的。我这么想也不足为怪。
我跟在玄儿身后,走到大厅。
在这条铺着瓦片的走廊的对面,也就是这个建筑物的北面,也有一个走廊。前面提到的那个铺着地板的区域与那条走廊相连。此时一个穿着罩衣的小个子女人正急急忙忙地从那里跑过来。她就是将茶水给我们送到楼上去的佣人——羽取忍。
“羽取!”
玄儿很随意地喊道。羽取忍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连忙点头行个礼,向上翻着眼珠,看着我们。
“刚才地震时,没事吧?”玄儿问道。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回答道。
“房子没有受损吧?”
“这个……”她又停顿了片刻,“就我看到的,好像没有问题。只是东西被震倒了。”
“像这样持续地震,我还真害怕。说不定附近又有新火山出现了。”
“不会吧?”
“开个玩笑。但九州就是一个火山目的地区,不管何时、何地发生地震和火山喷发都不足为怪。你老家是在阿苏吧?”
“我出生在阿苏。”
“我曾经去过中岳的火山口,那山可够厉害的,如果真的大喷发,恐怕整个九州都要湮没在火山灰下了。” 羽取忍看上去不知该如何作答。玄儿视而不见,继续说着。
“刚才碰见慎太了。”
羽取忍一下子抬起头,问:“那孩子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个人从塔上掉下来,是慎太最先发现的。”
“我早就对他说过——天黑后就不要出门。真对不起。”
“你不要介意。应该说他是立功的。”
羽取忍看上去半信半疑,稍稍点点头。
“野口老师和鹤子正在那里救治伤者。也许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去帮个忙。”
“是,好。”
羽取忍跑向客厅,玄儿则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走到铺着地板的区域上——那些地板当然也被涂成黑色。也许是脖子酸疼,他转了几下脑袋,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用那个他7岁就开始用的机油打火机点上火。
我从今年春天才开始抽香烟,所以不是老烟枪,但此时此刻,却非常想抽。我被玄儿诱惑,也在自己的衬衣口袋中摸索着,但这时才想起来——我把香烟搁在房间里了。
“给!”
玄儿递过来的是和平牌香烟。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玄儿随即用他的机油打火机为我点上火。我第一次抽这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所以反应比较强烈,刚抽一口,便被呛住了。
“中也!”抽到一半,玄儿望着玄关大门说道,“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去哪里?”
玄儿一边从裤子口袋中拽出电筒,一边回答道:“再到十角塔去一趟。我想看看塔内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