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坍塌造成的。砂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
江南暗叫不好,咂咂嘴巴,踩下刹车。
“糟糕!”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越过山岭,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岔道,要拐弯进去。如果错过了,就会走进死胡同……枉费店主提醒了,江南已经错过那条岔道。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涩。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很深,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有白发的缘故,店主看上去50岁左右。也许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很深。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受伤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
“你越过山岭,想去哪里呀?”他狐疑地问道。
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我想去黑暗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山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抽搐了一下。能看出他很惊讶和胆怯。
“你为什么也要去?”
“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
“你说的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店主嘟哝着,声音很轻,江南凑过去才能听清楚。江南知道“浦登”这个名字。
“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吗?”
店主无言地点点头。
“什么人住在那里?”
“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嗯?!为什么?”
“……”
“到底为什么?”
“那里曾经发生过可伯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口气。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黑暗馆的维修工程。”
“中村……中村、青司……”店主嘟哝着,摇摇头,缩着肩,又摸摸脸上的疤痕: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回答,拔腿想离开杂货店。就在那时——
“你等一下!”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他越过山岭后要找一条岔道走,“你多保重。”说完,店主眯缝着右眼,似乎眺望远方,“那里有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我死去的奶奶是这么说的。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想去看看。”
“是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扭头又看了一下。店主已经走进昏暗的店中。
江南喘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己经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这个招牌风吹雨打,几十年没有更换过。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波贺商店”。
江南掉头走了15分钟,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
道路延伸到森林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这个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山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那个宅子之所以会叫“黑暗馆”,是因为它的外表面被涂得黑糊糊的……
……黑暗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9月21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父母家,举行了已故母亲的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了“失去慈母的儿子”的角色,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7月6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他冲出病房的那天、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
他觉得心的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出不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交谈,喝了不少。渐渐的,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内心还没完全解冻,他也不渴望那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微微发热的脑子里。
……去得太早了。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要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吗?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
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弄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有好女孩,孝明,对吗?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什么有趣的电彭?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还要持续下去,对吧?听说弗朗西丝这次要拍摄“吸血鬼”,是吗?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要带我去迪斯尼乐园呀。
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还是克里斯托弗·罗曼尔德主演的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你也被卷入其中,是吗?我想去京都。……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黑暗馆吗?”
提问者是江南外祖父远藤富重——他四年前去世了——的亲弟弟,名敬辅。他嗓音嘶哑。
“它位于I村的深山老林中,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整个建筑黑糊糊的,名副其实,是个让人感觉怪异的宅子。”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旧物品买卖。江南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事?”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乐呵呵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70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里物品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听到“黑暗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黑暗馆……黑暗馆?难道是,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候,曾卷入到一个可怕事件中,你好几个朋友也被杀死了。那个事件好像发生在一个建筑师建造的怪异宅邸中……”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吗?也许说过,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情绪非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经过说给外祖父听——
从小,他就是我倾诉的对象——也不足为怪。
“那是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敬辅又笑起来,“孝明,喝!”
江南把酒喝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难道那个黑暗馆也是中村青司……”
“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无法肯定。但当时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也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很暖昧。但江南也觉得时间有点遥远,毕竟。三十年前呀。但是——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你的事情时,我想起了那早已忘记的宅子。我总是想着。也许是中村那个名字的缘故吧。而且,那个宅子——黑暗馆中,也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相似的事情?”
“是呀。”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往自己杯中加满了酒。
“听说那个宅子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哎,孝明,不再喝点?”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从未见过的黑暗馆的影子浮现在朦胧的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影子周围,许多事物胡乱飞舞着。那是人的脸,人的声音,风景,文字,更为抽象、无法道明的东西。
一直到深夜,他都无法入睡,江南突然想起来打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江南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最初感觉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透过轰鸣的汽车马达声,传来沉闷的地动声,随即,整个空气都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地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难道是地震引起的?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己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持续地晃动着,视线一下变暗。江南咬牙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微微有点耳鸣,嘴巴和口唇很干。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唾液,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几秒的知觉。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洒落下来。
从右肩部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左手满是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洒落下来的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平衡感麻木了。
车子受损严重。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比如说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看来——难道还是地震了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下还有点晃悠。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
——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他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会原路,他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或者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要不然——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位上拿出外套,穿在衬衫外边。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因为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位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现金、银行卡、机动车驾驶证、职工证,还有——一张小照片。那是一张彩照,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背景是满树红叶,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旁边是一个瘦男孩,紧贴着她。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1975年11月7日
孝明11岁生日
这是16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11岁,妈妈则不到40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取了出来……江南又叹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离开车子,踩着倒伏下来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个宅邸,那里应该有人。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有办法。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5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私语声。
——去吧!
——去吧!不会迷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现在脚底还有点软,江南踉跄着走起来。左手不流血了,疼痛也好多了。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受伤了,所幸的是还不影响走路。
走了一段,他不禁想起了路过I村时,所遇到的波贺商店的店主。想到他抚摸伤疤的动作,想到他翻来覆去的忠告——“要小心!”与此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鹿谷门实的声音——江南君,要小心!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现在可不能这么说了。
说不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车毁人伤都是由“青司宅子”所带的“不祥之力”引发的。也愿意这么想。不管愿意与否,我被拖进早有布置的、无形的陷阱中。已经无路可退,已经无法逃脱,已经……
走了不足15分钟,江南看见路边竖立着一个旧牌子。
那牌子倾斜得非常厉害,斜了一半。说不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斑驳的木牌上,有人用油漆方方正正地写着一段字——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此时,江南感觉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私语又响了起来。
——去吧!
昨天正午前,江南睡醒了。前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虽然没醉,但不是很舒服。
一起床,他就给住在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打电话,想早点告知黑暗馆的事情,另外也想问问那究竟是不是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宅邸。但是——
录音电话里传来鹿谷的声音,和前晚一模一样。
“请说您的姓名和留言,我可以在外地查收。听到提示音后,请在30秒内说完。”
前晚江南喝醉了,没意识到,今天才发现这录音电话里夹杂着一句少用的语句,比如“在外地查收”等。最近,鹿谷门实没和自己联系,也许出远门了。
想起来了,他上次好像说今年秋天要回大分县老家。不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吗?
他隔片刻又打了一次,但鹿谷依旧不在。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人——神代舜之介。
去年夏天,因为黑猫馆事件,江南认识了这个曾是T大学建筑系教授的老人。当他是副教授的时候,曾教过在T大就读的中村青司。
神代的专业是现代建筑史,不是青司的直接教官,但据本人讲——“不知为何,和青司性格相投”。据说青司经常出入神代的研究室,还多次去神代家玩——位于横滨。青司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即便在他搬到角岛的蓝屋后,两人还保持书信往来。
正因为如此,江南觉得神代老人说不定掌握一些黑暗馆的情况,就像他知道黑猫馆一样。
江南赶紧把电话打到横滨山手的神代家,接电话的是他孙女浩世。这个女高中生很漂亮,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日本偶人,她很奇特,喜欢读鹿谷门实的作品。去年年初,当他们去神代家的时候,她还缠着要鹿谷的签名,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至今,江南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江南报上名后,浩世显得很高兴:“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很快就要高考了,不能看课外书,但鹿谷先生的作品还是全读完了。爷爷性子更急,都订好计划了,说等我考上大学,喊你们来家庆祝……”
她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无忧无虑。这让江南很羡慕:“神代教授在吗?如果可以,我想问一点事情。”
“在,在。请等一会。”
电话里传来她穿过走廊,喊爷爷的声音。过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神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声音也没变。
“江南君,最近忙什么呀?偶尔来玩玩呀。浩世还没男朋友。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倒不是很上心。”
“啊,这个,不……”
由于神代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很响。为了让他听见,江南也只能提高分贝。
“好久、不见。这次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事?”
“是这样的……”
“哈哈哈,又是关于中村青司的?”
“您知道?”
“不知道反而好——那你想问什么呀?”
“哦,是这样的……”
江南把熊本山中那个黑暗馆的事情告诉了神代老人,他嗫嚅着,电话里传来他挠头发的声响,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我记得并非准确……熊本的黑暗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果然……”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中村很年轻的时候,参与建造的……对,我记得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说?”
“说什么来着……说那个宅邸早就建好,出于某种原因,他参与了改建工作。他就是这么说的……”
除此之外,江南没有问到其他实质性的东西。江南问了许多,比如:“黑暗馆究竟是怎样一个宅邸?”“馆主是怎样一个人?”“后来,那个建筑怎么样呢?”等等,而神代老人的回答只有一句——
“很多年前听说过,记不清了。”
最后,江南被迫答应等浩世考上大学,和她约会一次。
不管怎样,至少知道黑暗馆是和中村青司有关联。此时,江南已经坐不住了。
接着,江南给外公的弟弟打电话,详细询问了那个宅邸的所在地。当时,江南在内心已经决定去那里。
晚上,江南又给鹿谷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是录音电话。听完录音后,江南等留言信号一响,便说了起来。
“在熊本山中,有个黑暗馆,青司参与了改建工程。明天,我想一个人去……”
越过木牌所标示的界线,江南进入了“浦登家的私有土地”。
天越来越黑,从路边伸展过来的树枝重叠交织在一起,前方显得很昏暗。没有风,就连刚才还能听到的虫鸟鸣叫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森林寂静得让人觉得怪异。江南觉得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似乎都要被这片静寂吞没了。
江南合上外套,稍稍加快了步伐,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条岔道,又走了一会儿,左边出现条岔道,但江南没有犹豫,就顺着大路走。就这样走,就一直走——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这种自信。
不久——
两边的森林缓缓地往后退去,视野开阔起来。
突然间,风迎面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山鸟惊叫着,飞出林子。
江南用手压住乱发,凝视前方。
那湖泊就在近前,仿佛屏息潜藏在森林中。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已经散去,绚烂的夕阳普照大地,被晚霞染红的湖面熠熠生辉。
湖中小岛的四周被犹如城墙般的石墙围绕。对面便是那——黑暗馆。
黑暗馆被高墙所隔,让人无法窥其全貌,只能零散看见一些黑色的建筑。对面右首方位有一个孤零零的,比其他房屋高的建筑,像是一个塔。
道路延伸到湖边,分成两股,犹如环抱住湖泊。往左首走,不远处像是码头。江南毫不犹豫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防波堤式栈桥,从岸边延伸到湖中。桥头有个四方形的石造建筑。
那建筑的墙壁是用暗褐色石块堆积建成,房顶被涂成黑色,平平的。从这里望去,江南没看到窗户。那建筑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为巨人准备的黑石棺。那建筑不大,但如果把它叫做“小屋”也不合适,因为它整体上让人觉得厚实、沉重。
那建筑的门廊面朝大道,里面有个黑门。
“有人吗?”江南喊着,轻轻地敲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正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猛地发现旁边有个门铃。江南按一下传声器下方的红按钮,但里面好像没有门铃的声响,也无人应声。
江南想——说不定这门铃通到岛上建筑里,于是便又按了几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应答。也许有故障,再不然……门似乎锁着,江南转动把手,试着推拉了一下,打不开,便绕到建筑的后面,想看看有无窗户,却发现——这个建筑被损坏了。
石墙的一部分完全坍塌下来。这——这也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吗?从现场看,不像是近期坍塌的。
“有人吗?”
江南慢慢凑上前去。
“有人吗?……”
江南透过瓦砾缝隙看看,但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声响。
江南沿着屋后继续走,发现几扇窗户,但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无法看见内里。
于是,江南朝栈桥走去。
那里有一艘手摇小船,后部左侧带着桨,被人用绳子连在栈桥木桩上。
看来只能坐这艘船上岛了……
栈桥很陈旧,好几处的木板都掉了,人走上去会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江南努力保持重心,一下子跳到船上。
小时候,江南被外公带出去玩的时候,坐过这种小船。他还记得当时调皮地把弄过船桨。虽然水平不高,但江南还是会划船的。
解开绳索花了一些时间,但一旦划起来,船速比想像的要快。
……啊。
江南凝视着晚霞下的湖中小岛,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我究竟要……
疑间变成不安,不安变成恐俱,迅速膨胀,似乎全身都被冻僵、凝固了。
但那只是瞬间的感觉。
随着小船的加速,感情、思考力都从身体内流出,被吸进湖底——啊,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有什么?为什么会气喘吁吁?身体为什么会动来动去?身上的疼痛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味道?怎么会觉得冷?怎么会觉得舒服……
被一种非自我的意识所操纵。这时,那种感觉开始让江南的内心产生一种甜美感。那种感觉和江南在百目木岭的大雾中迷失方向时所产生的感觉类似。那是一种非现实感: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在看什么?我感觉到什么?我是淮?我……我到底是谁?
岛上的栈桥与陆地平行相连。那里有一艘带马达的小艇,被绳子拴在木桩上。江南好不容易将船停靠在小艇后面,走下栈桥。
当江南走下摇摇晃晃的栈桥时,他一度迷失的自律力和思考力多少又恢复了一点。
从码头开始,沿着高高的石墙,缓缓的石阶一直延伸到整个岛屿的“入口”。
江南开始爬石阶,气喘吁吁、脚步沉重,中途不得不靠在石墙边,休息了一下。
石阶尽头有一扇石拱门,门表面和湖岸上的建筑一样,被涂成黑色。江南用一只手抵住大门,调整呼吸,仰头看看天空。
天空上那炭火般的晚霞正在消退;远方飞鸟的黑影依稀可见;紫色流云飞快地变换着形态。
……黑夜很快就要降临了。
伴随着低沉的吱嘎声,大门缓缓地开了,江南不禁毛骨惊然。但他很快回过神——门内并没有人,是身体重量通过手传递到大门上,将其打开了。
门开了容一人进出的缝隙,江南悄悄地钻进去。江南刚进去,便听到“叮”的一声——是耳鸣?不,那是草丛里虫子的叫声。
门内的庭院很开阔,从这里望过去,无从得知有多大面积。庭院小道穿过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树木,延伸到深处。黄昏中,对面时隐时现的黑色建筑让人联想到匍匐在地面上的巨大蝙蝠。
江南在小道上走了几步,站住身,从牛仔裤的前口袋中掏出怀表,拿到近前,确认了一下时间。
下午6点07分。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
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应该能到这个宅子的入口处。想着,江南正准备迈步,突然——
——不是那里。
江南觉得那私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一下子站住了。
——去那边……去那座塔。
“那边”?“那座塔”?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弄明白了。前方不远处有条向右的小路,一直通到与其他建筑分割开的那座塔下。
——去那上边。
——去那塔上边。
江南又被一种非我的感觉牢牢控制,他已经无法抵抗。那种感觉就像甜美的蜘蛛丝在心中扩散;那种感觉正将他带往半透明界线的对面……
……江南右手紧握着怀表,摇摇晃晃地走着。
江南拐向右边的岔路,朝前走。小路穿过低矮的树丛,如同溶化在薄暮中一般延伸到那个黑色石塔下。
那塔既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是个多边形,墙壁之间的夹角数相同。一眼看过去,江南就知道那是个十角形的塔。正面有个双开门,像是入口。无论是塔门,还是墙壁,都被涂成黑色,就如同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一般。
江南站在入口处,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随着沉闷的声响,门开了,十角形的黑塔迎来了到访者。
塔内比外面更黑。
借助黑暗中渗透出的事物轮廓,江南登上通往上层的狭窄的螺旋楼梯。没有开着的窗户,视线越来越暗。江南扶着把手,转了好几圈,终于登到塔的最上层:整个一层完全打通,很宽敞,十面墙中,有四面墙上有窗户。
借助窗外的微弱亮光,江南走到一扇窗边,打开一看,那里有个小露台,天空已经呈现红黑色,很快就要天黑了。
江南走到露台上,左手缠着手帕,右手握着怀表。他一踏上去,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露台三面有比他腰部稍微高一点的栅栏。
江南朝右侧望去,那里的黑色建筑规模很大。
那是黑暗馆的主体,由四幢大小、风格不一的建筑构成:——那是产生抗拒“死亡”狂想的宅邸。那是封存不可救药肉体和灵魂的十字架。
那就是黑暗馆的……
……在最面前的一幢建筑的。楼,有间屋子开着窗户。能看见黄色的灯光,窗边站着一个身穿茶色服装的人。
——有人!
似乎是个男的。那人正望着窗外……
不知那人是否看见自己。江南将身体探出栅栏。就在这时——
似乎事先预定好一样,他的脚底下方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动声。那突如其来的“重低音”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令人措手不及:到处吱吱嘎嘎,轻重不一,黑塔也摇晃起来。江南一下失去平衡。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用右手摸额头,原本握着的怀表——指针指着6点半——掉了下去。他脚被一绊,膝盖一软,向前猛地一冲,摔到露台外面了。江南想抓住栅栏,但没来得及。他整个人被抛在空中:而且——从他坠落的抛物线上,“视点”弹射出来。瞬间的闪光和无尽的黑暗交错在一起。天地颠倒,上下翻转。他的身体在重力影响下,加速下坠,而“视点”则背道而驰,拧成螺旋状,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