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献祭者(五)

“快递盒子我早就扔了,我当时就以为是我朋友们恶作剧,就没在意,里头就两个玻璃瓶子,还有一本跟盗版书似的小册子,上面就是一些养花教程,但写得神神叨叨的。我就记得好像是同城快递,一家花店寄出来的,那花店名字我还记得,叫影子流金,因为名字很奇怪,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但这两天我……我去查了一下,整个江城都没有这个店。”

周南再次搓了下脸,因为恐惧声音有点颤抖,“我不是故意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寄给我,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影子流金。”夏灼默念一句,然后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回去吧。”

周南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她……她还能醒过来吗?”

“不一定。”

“我俩真的不熟,她这个人特别孤僻,我跟她交往才两周,统共就一起出去过两……不,三次。”

“她最近有什么反常吗?”夏灼问了句。

周南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每天就……那样,对人爱搭不理的,我也懒得哄,就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然早就分了。”

这个小城穷困偏僻,学生素质也一般,二中的学风并不很正,谈谈恋爱,翻墙出去逛街打台球,偶尔约着打打架,晚上去小树林,一砖头能砸死十几对儿情侣,并不稀奇,有时候他们谈恋爱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所谓的……闲着也是闲着。

周南表情麻木地垂着脑袋,忽然抬了下头,“对了,她……她有一次午睡做梦,大喊了两次,去死,去死。我问她梦见了什么,她没说,就说梦见她姐了,不过我见她姐,俩人关系挺好的,也可能是随口扯谎吧。”

夏灼倒是没表露什么情绪,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周南没立马走,在书店呆坐了好半天才离开,大概是对学校有心理阴影了。

花莱今天睡到这会儿还没醒,气息十分微弱,尽管早知道她的时候快到了,但衰老的速度还是超出了夏灼的预期。

或许她该悲愤或者痛苦,但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好像成功了也可以,失败了也没什么。

她总觉得,她已经快要记不起来兄长的样子了。

入夜,夏灼出了趟门。

风吹过旷野,像苍老而荒芜的呢喃。

夏灼沿着小径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那风声更大了些。在她四周环绕盘旋,但并不敢靠近。

她在一座枯井前停了下来,风声终于呜咽着停止了,一道雌雄难辨的苍老之声从风中透过来,随之翻卷而来的还有一团像是雾气一样的东西,它从枯井里涌出来,幻化成模糊的人形,声音就是从那团雾气中发出来的。

“殿下深夜过来,不知何事?”雾气似乎有些惧怕,谨小慎微地问道。

穿着校服的夏灼坐下来,那具稚嫩的身躯带着隐约的压迫感,淡然地落在井沿上,她背对着雾气,望着眼前浓稠的黑暗,半晌没说话。

星星隐没在厚重的云层里,月光也透不过来,只中天一团模糊的红晕,那大概是血月隐藏的位置。

天又阴了。

“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她无声呢喃。

“我真的很想你?”她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嘴巴张合了几下,“兄长。”

夏灼来这里多久了呢?久到数不清楚时间了,她看着这里从城镇变成荒野又从荒野变成村落,最后再次回归荒旷,这中间的变换和更迭,如同世事般无常和荒谬。

夏灼没有回答雾气的话,只自言自语了一句,“听说地狱天诞生了一个鬼王。”

雾气幻化的人形慢慢地飘到夏灼的面前去,微微垂头道:“您说那个传说吗?无稽之谈罢了,从古至今,有幸得窥天道的,寥寥无几。”

夏灼笑了笑,那张略显的稚嫩的脸上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宁静和淡漠,“我倒希望是真的。”

没有惧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意外和错愕,她有的只是平静,如果非要深究,大约只有一丝厌倦。

她大概是真的……活腻了吧。

“我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这一生,就像个笑话。”

“我毕生都在追求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那时候,竟然那么信誓旦旦跟他打赌。”

……

井伯叹了口气:“殿下,大殿下还在等着您,他很爱您。”

“我们在不周山的时候,他其实过得挺惨的,那时候我们的灵力被封印了,和寻常人没多大分别,他每次出门必下雨,平地也摔跤……每天都很倒霉,跟我在一起的,都没什么好运气。我以前捡过一个人类……”夏灼笑了笑,“算了,挺没劲的。”

她过来没什么事,就是特别烦闷,想找个地方待一下。

井伯知道她在说什么,大约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野,殿下在双子峰搭了处茅草屋,有天她在山下遛猫,河流上游漂下来几具尸体,其中有个妇人怀里抱着个还有口气的婴儿,于是殿下把他捡回去了。

后来养大了,聒噪得不行,使不完的力气,漫山遍野地疯跑,那会儿山下河流旁聚集了些人类,逐渐形成了村落,他跑去跟人家小孩玩,打哭好几个,人家家长上山来找,殿下就只能挨个赔礼道歉,最后实在烦得很,送他去读书,他活泼好动,气坏好几个夫子,附近私塾都不收他,最后机缘巧合参了军,消失了几年,总算消停些日子,再传回消息,是在西边打仗,少年神勇无比,用兵如神,可总是差一点运气,大伤小伤不断,大获全胜的那场仗,他的长矛差一点就要捅穿敌方首领,被自己人从后背一箭穿心。

他立功太多,封赏不断,再这样下去,都要封无可封了。

而且再这样下去,别人都要在他的荣光的阴影下永无冒头之日了。

于是,让他消失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殿下亲自去给他收尸,他的魂魄还呆坐在原地,似乎是不甘心。

“我带你走。”殿下伸出手,对他说。

“我不走。”他摇头,“我想……想回家。”

殿下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了头:“好,我们回家。”

没想到因为这一时的心软,害他生了心魔,到最后怨气凝聚犹如实质,几乎到了要万劫不复的地步,她也因此丢失了自己的本体,回天界就更难了。

“他后来怎么样了?”这一千年来,她对这件事到了讳莫如深的地步,只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百年后,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她没再问过,也没追查过,大概是不敢接受有可能的最坏的那个后果。

——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到这时候,似乎才有勇气询问。

“不知道,殿下,他自己消失的,但应该不是您预想的那个结果。”

夏灼点点头,但其实也无所谓了。

“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她说,“我的本体在消融,记忆也跟着淡化了。”

她身上唯一的法器是她的骨翅,那并不是本体生的翅膀,只是哥哥为她锻造的神器,叫“审判”,但因为器灵丢失,她需要花莱这个信徒,而她也是最适合做“种子”的人,让她成为审判之眼,唤醒它,然后打开通往神界的通道。

但现在,大概可能性不大了。

白真真的事绝对不可能只是偶然。

井伯化作一团雾气,悲伤地绕着她转了几圈:“殿下,您再试一试,请不要放弃。”

夏灼勉强挤出一个笑:“别害怕,我答应那个女孩,会替她讨回公道,也答应花莱,会陪她到最后一刻,我说过,我的脚步会一直向前,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地的习俗,会给重病的人提前举办葬礼,企图骗过阴差,再续一下命。

白真真人还在病房,靠呼吸机维持最后一口气。

她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她的姐姐安排了灵堂,举行了吊唁会,可惜并没有人去参加,白真真在学校并无人缘,也没有朋友,他们相依为命多年,也没有亲人了。

但白晓萱似乎执意要走完全套的流程。

夏灼踏进会场的时候,花圈堆放的中央放着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摆满了鲜花,鲜花背后是个臂高的遗像,白真真面色严肃地刻在上面。

她这样的神情显得讨喜许多,跟她平时目中无人傲慢无礼的样子大相径庭。

白晓萱似乎没有料到会有人来,挣扎着从蒲团上起了身,对夏灼微微鞠躬,“谢谢您来送我妹妹!”

夏灼欠身致意,却摇头否定了她,“我想看你家里所有关于她的东西。”

白晓萱脸色霎时变得雪白而不可置信,似乎觉得夏灼的要求荒唐而无礼。

夏灼微微低头,“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她出事的真正原因。而且她的魂魄在我这里,状况非常糟糕,如果你拒绝我,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了。”

“我妹妹是意外失足。”白晓萱机械地说了句,大概觉得荒谬,后退了几步。

“你其实知道点什么,对吗?”夏灼声调平直得近乎冷酷,“你们关系真的很好吗。”

“你是谁?”白晓萱因为惧怕而后退了两步,她的嘴唇在发抖,微微泛着青紫。

“很多人这么问,但很遗憾,我自己也常常感到困惑。我是谁?”夏灼目光看向白真真的遗像,她那双大的有些失真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她。

她偏过头,看向白晓萱,大片的黑气突然缭绕在她四周。

白晓萱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她。

屋子里所有的灯光陡然间都崩裂炸响,房间里彻底暗下来,只有夏灼身上微微发出仿佛黑火一样的微弱亮光,她的腋下从骨骼里生出一对坚硬的翅膀来,仿佛镰刀一般,带着冷寒的光芒。

那翅膀扇动了一下,好似无数的羽毛一般的无形利刃飞出去。

飓风席卷过每一个角落。

一声闷哼从角落里传了出来。

夏灼的翅膀陡然又消失了,她平静地说了句,“出来吧!”

闻人笙透过墙壁走来,他嘴角噙着鲜血,面上却微微笑道:“我去,搞这么大动静,多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