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献祭者(四)

老周和闻人笙在书店待了没多久就告辞了。

“如果有需要,我们还会来叨扰的,也谢谢你们的配合。”

花莱轻声道:“应该的。”

门外停了一辆老式的手动挡方壳车,周飞坐上去的时候先点了一根烟,狠狠抽了一口,问闻人笙,又像是自言自语,“你有没有觉得这对儿母女很奇怪?”

闻人笙头歪着看车窗玻璃外,花莱书屋的一面玻璃墙外面放着几张椅子,其中一张上卧着一只纯黑的猫,猫闭着眼睛盘在夏灼刚刚坐过的凳子上。

闻人笙盯着它看了几秒,它缓缓睁开了眼睛,仿佛在和他对视,然后眼睛重新慵懒地眯起来,不屑似地闭上了。

他笑了下,“嗯”了声,“虽然看起来就是两个普通的人类,但确实是很奇怪。”

而且……他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但这对儿母女的长相都很有特点,如果他见过,不会记不得。

况且他这一千年都待在地狱天,地狱天里能修出个像样的形态的东西都没有几个,如果他觉得熟悉,那应该是更早以前。

但那太荒谬了。

夏灼出来把猫抱了进去,转身的时候看见还在车里脸色凝重发呆的周飞和闻人笙,微微点了下头。

闻人笙垂首致意,目光从猫身上挪过去,去看那个少女,同时感觉到手腕灼烫无比,那根金红的细线,似乎像是突然燃烧了起来,寸寸收紧,最终在他腕骨上三寸的位置留下一个半阖闭的眼睛的图案。

闻人笙心脏突地一跳,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你们当地的死神传说,说死神先天眼睛弱,惧怕强光,但其实不是,她出生的时候,正是人神共存时代的末尾,乱世将至,到处是战争和天灾,人人都忌惮她,认为她不详,甚至认为是她带来了乱世,所以把她捉起来,剜去了眼睛,因为她的眼睛能映照出人的死亡。”

周飞点烟的动作一顿,呆滞片刻,“我靠?然后呢。”

闻人笙耸肩:“然后当然是死了一城人,就一瞬间,整座城血流漂橹,无人幸免,怨煞之气顷刻间凝结成实质,黑雾缭绕,千年都不散,整个成了死城……就是后来酆都的前身。这是她后来被囚禁在不周山下的根本原因。”

周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就刚刚看到那只猫,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好像我原本就知道一样。后来她哥哥用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给她重新炼制了一双眼睛,一只丢了,一只被她给了她唯一的伪信徒。”

周飞:“……”

闻人笙:“——一只纯黑的猫,在不周山陪了她上万年,因为喝了她的血开了灵智,但寿命得到延长也只能活上百年,所以她把自己的眼睛摘了一只给它续命了。”

连人形都修不出来的东西,谈不上信徒。

所以死神从始至终没有过一个信徒,这也是她回不了神界的根本原因,没有信徒的神,没有成为神的资格。

所有人都在赌她会在某一刻因为心性不稳而叛离神界,坐化成魔。

因为连他们都觉得,背负着种种怨怼、杀戮、诅咒的她,不可能不对周围的一切生出怨恨。

据说死神谨守了一个秘密,她跟一个人打赌,赌天道之外,那不可能中的可能。

但追求一件不可能的绝路,最终也只会逐渐走向灭亡。

这么多年,她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据说她离精神失常也不远了,恐怕连最初想要什么都忘记了。

竟然就这么浑浑噩噩隐没在人群里。

周飞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扭头看向车窗外:“她?”

那震惊的语气,潜台词分明是:就她?

夏灼把猫抱进屋里的时候,花莱起身去了厨房,她眼睛几乎看不见,但行动丝毫不受阻,步伐缓慢但坚定。若仔细去看,甚至能看出些从容的气度。

只是今天略略显得沉重和安静。

猫伏卧在夏灼的腿上,用下巴讨好似地蹭着她,忽然口吐人言道:“殿下在担心什么?”

“花莱。”夏灼半垂双目,怔怔出神,她的神情显得古怪,似乎是在忧虑,但更多的是空茫,一种什么都关心,但什么都不关心的空茫。

她一下一下抚着猫的脑袋,猫眯着眼,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然后轻声说,“殿下抚养花莱长大,然后目睹她死去,已经六个轮回了。七为圆满之数,成败也不过是这一次了。”

它在提醒夏灼。

地狱的第十八层囚禁着最恶的鬼魂,就像人间的死刑犯,永世不得超脱,但有勇气跨过死神的埋骨之处——生死渊,就可以成为死神的影子,掌一方生死,受七世驱使,然后获得一线生机。花莱掌管江县的生死,已经六个轮回了,每一个死神都曾满身孽业,如果不能圆满,那么等待她的将是被重新打回十八层地狱的下场。

这是花莱的第七个轮回。成功了,她就可以脱离酆都的禁锢,重回人间了。失败了,她将回到十八层地狱。

而夏灼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也将完全付诸东流。

“你在提醒我白真真的事不是巧合。”夏灼很了解它的小心思,“而且可能和花莱有关,或许有人在组织她再生为人,毕竟她答应过我,要世代供奉,做我忠实的信徒。”

花莱在任期内如果有重大的失误,功过簿上会有很大的污点,是无法获得圆满的。

“殿下心里有数就好。”黑猫讪讪的,觉得和夏灼讲话总会这样无趣,她从来没有真正在乎什么。

比起夺回自己的身体,重回天界,她可能还是更相信自己会湮灭于天地。

这种自毁倾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一千年前,她被两界合力镇压在生死渊的时候,她的一缕神魂残存,游走人世间,从此之后求生欲和求死欲搏斗了上千年。

她一边想要拿回自己的身体,打开通往天界的大门,回到哥哥身边,一边又对漫长的神生感到由衷的厌倦,希望自己能够身归天地,获得解脱。

白真真的案子有了一点转机是在第二天。

午时的阳光刺破云层探出了头,天光顿亮,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时候,阳光正好切到夏灼的鼻梁正中。

她一半身子隐在黑暗里,一半被光映得明亮,仿佛一副色彩对比鲜明的古老油画。诡谲而神秘。她身上总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但又不敢窥探的气息。

风铃应声而动。

夏灼抬头说了句,“你好!”

来人是个男生,桀骜不驯的一张脸,校服之外又套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外套上布满铆钉和奇怪的带子。他目光精准地锁在夏灼身上,但又有细微的躲闪,眉毛纠结地拧成一团。

然后径直走向了柜台,敲了下桌子,眉毛越发皱起来,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那目光是显而易见的飘忽,一个不害怕警察的人,他不一定不怕鬼。

他害怕夏灼。

——所有神秘的、古怪的、藏在黑暗里的、琢磨不透的,都是鬼。

夏灼倏忽笑了。

我是什么人?她有时候也会问自己,所有人都说她的是神,神不老不死,永生不灭,有通天彻地移山倒海之能。

但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神的存在了,她作为唯一遗留下来的神族,常常感觉到过往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或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神的存在。

她有时也会看神话,神话里故事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是人类眼中的神,并不是神眼里的神。

她并不是天地所化,她记得自己是从胎儿慢慢长大的,当她还在母亲子宫里她就有了知觉,像造物主在创造人类,她看见自己缓缓形成的心脏,听见心脏发出第一声的跳动,她看见自己伸展出的手脚,看见自己的五官逐渐清晰,她甚至听见自己在分娩后的第一声啼哭,她感受到母亲亲吻她额头的温度。

她的灵魂游离在高空,看见一切的发生,她的意识是早于身体而存在的,这是她唯一察觉到和人类的不同。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和人一样,会饿,会想吃东西,她喜欢甜甜脆脆的东西,喜欢香瓜和梨,喜欢食物从口腔里进入后经过味蕾到达胃里的感觉,她会困,想要睡觉,太阳好的时候会想去外面晒一晒。

每当这个时候,都都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特殊的人类罢了。

自从她的本体被镇压在生死渊之后,她的力量也变得时强时弱起来,那种感觉便更强烈了。

花莱说神先有思想,后拥有躯体。

这就是她为神的证据。

她不知道了,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连最想念的那个人,都快要想不起来他的声音了。

她只记得她吃母乳长大,那时并没有人把她叫做死神,她只是个孩子。

在母亲的耐心引导下蹒跚学步,她不会说话,也没有听觉,她的世界是无声的默片,但她又知道一切。她记得那个称之为母亲的人从巫医的口中听到这噩耗时的眼泪,记得自己被带着辗转很多医馆,但一无所获。

她经常被夸很聪明,很多事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她也从不哭闹,喜欢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很喜欢晒太阳,像个暮年的老太太,闭着眼,长久长久地在躺椅上晃。

大约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死于战乱,她被外婆带回乡下,住在河堤的巫婆说她是大阴煞,克一切活物。

外婆每天用黑水给她洗澡,对她念奇奇怪怪的咒语,那些咒语带着神奇的符号钻入她的脑袋,带着奇怪的声响,仿佛从时间深处涉过粘稠的大川而来。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有强烈的直觉一直攥着她,有一天她开口对外婆说:“你念错了,第四句的末尾,应该是降音。”她示范了一遍,黑水沸腾翻涌,像恶灵在咆哮。

外婆吓得瘫倒在地上,那一年她七岁,说了第一句话。

从此和怪物两个字形影不离。

她时常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连爬虫都会绕过她行走,恶犬蹲伏在丈许外对着她匍匐呜咽……

在一个暴雨的夜晚,惴惴不安的村民,最终选择砍断她的手脚,挖去她的眼睛,把她绑上巨石沉入水底,她听见一向没有波澜的内心翻滚出来的滔天怒气,她在黑夜里睁开血红的眼,两胁下破骨骼生出一对儿坚硬的骨翅来。

她骤然腾空而起,速度堪比飓风,翅膀扇出风暴。

然后迅速降落的瞬间,无形的风刃绞杀一切。

血像蒸腾的云雾飞散开来,风吹过去,满地寂静,以及柔软的尸骸。

死气迅速蔓延开,所有的生机顷刻间消散。

所有人临死前留给她的都是惊恐和不可置信的眼神。

被人和其他生灵畏惧,是这一生的主基调。

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说过:“你该死。”

但她不在乎。

想到这里,她不免微微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抬眸看了一眼周南,神色又恢复平静:“这不重要。或许你可以先告诉我,摄魂香和三鬼涎你从哪里弄来的。”夏灼唇角逐渐压得平直,语气冷下来,“那不是你该接触的东西。”

周南冷汗涔涔,莫名觉得有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砸下来,第一次切实感觉到深入灵魂的恐惧。

尽管夏灼给他的感觉只是一个孤僻内向不起眼的高中女生的模样。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以为是谁搞恶作剧,就扔一边了,后来白真真觉得好玩,就拿走了。我现在才觉得那东西邪门。”他抹了一把僵硬的脸,把没在警察那边说的话都说给了夏灼。

几乎是本能的。

夏灼若有所思地转了下眼珠,看来确实是有人故意引导了这一切的发生。

像是某种蓄谋已久的圈套,在等着她去钻。

或许,她想要的那一个,明明是最简单的东西,却真的注定是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