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学校组织的夏令营主要是为了9月中旬的全国高中数学联合竞赛做准备,全市从各所高中挑了六十二?个学生送去省城做赛前培训,竞赛有一试二?试,在联赛中取得成绩的前四百名学生才有机会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他们学校出了六个人,都是尖子班的,由学校两个年轻老师带队,早上八点在长途客运站集合。
邵天赐6点20起。
听到门口零碎的脚步声,赖宝婺窝在被里,把手机拿到自己面前按亮屏幕。告别和叮嘱的话昨晚已经说完了,她知道现在这点时间是留给邵天赐和张美琴的。
楼下是轻手轻脚的走路声、低低的说话声,最后响起的是汽车引擎。张美琴刚好有事要去省城一趟,由她亲自送邵天赐过去,到了省城再跟大部队会和。
因为临出发一些琐事,邵天赐他们一直拖到6点55分才动身。
还有五分钟,要来不及了,赖宝婺一跃而起,脸也不洗匆匆跑下楼去。
6点58分。
清晨,脚步声咚咚地响在楼梯,厨房里忙活的住家保姆探出头来,笑道:“宝婺醒啦,天赐跟他妈已经走了,让别吵你睡觉。”
“我知道了孙阿姨,我出去一下下。”
6点59分。
背上跑得微微发汗,她一口一口地喘着气,穿过花园跑到门口。男生牵着狗站在路边,旁边立了一只黑色的二?十六寸行李箱,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大塑料袋。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黄天天已经热情地扑了过来。她连头发都没梳,穿了一件鹅黄色圆领的睡衣睡裤,跑得两颊发粉。他呢,一身黑,黑t黑色长裤,头上压了顶黑色帽子,脸庞劲瘦,干净利索,一身要出远门的行头。
这下两人都有点尴尬。
赖宝婺以为他把狗给她就好了,一会会的事,没想到他还拎来这么多东西,项圈狗链,还有两大包贵的要死的狗粮,像托付后事。
“别饿死就行。”高斯漫不在乎地叮嘱。
女孩牵着狗,温柔地顺了顺狗背上毛发,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唰地站起身,不自然地含了下胸。
她还穿着睡衣,当然不会穿内衣。
高斯本来没想到那层上去,这下也回?过味来,尴尬地转开脸,抬手摸了摸后颈。
“我走了。”
赖宝婺点点头,看着格外严肃,盼不得他立刻就走的样子。
高斯忽然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他明明什么也没说,可赖宝婺的脸一下子就被他笑红了。
她一直是个敏感纤细的女孩子。
“喂。”
她牵着狗往里走,被他叫住回?过头。高斯站在那,又高又瘦,长得还有型,赖宝婺自己不知道,看着他的时候她总是一副要皱起眉头的样子。
她看着他掏遍两边裤袋,从里面摸出根棒棒糖来。
“什么啊,”赖宝婺又开始皱眉,“狗不能吃这个。”
“给你的。”他把她手拉过来,拍在她手心?上,“养狗的定金。”
赖宝婺不喜欢被他碰,拉过去那下还没反应,等他松开立刻把手缩了回?来。糖果包装纸硬硬地硌在手心?,不那么冷,触感温热。
高斯看着她一脸的不高兴中又有点尴尬的样子,笑了一下。
怎么办,她口是心非的样子也好可爱。
“走了。”
梅雨季还没过,天色阴沉,女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睡衣,一人一狗都呆呆地看着自己。
看着看着,背后的乌云好像一下子都散了。
高斯八点准时抵达长途客运站,跟大部队汇合,因为省城近,他们坐车出发,目的地是z大,租借大学的教室和宿舍,开始为期四周的封闭式培训。
一落地,手机全部上交,父母那边都由带队老师统一联系。一个负责他们生活起居的女老师拿着密封袋一个个收,高斯旁边的男生嘀咕:“怎么跟进了传销一样?”女老师收的同时,另一个男老师在队列前训话:“收手机只是一个形式,老师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你们,重要的是你们自己态度要端正,到时候全市各地的尖子生都集中到一起,你们就可以知道自己跟别人的差距,总而言之,好好珍惜这次培训的机会。”
到了下午,全市各地的学生坐进一间教室,来不及互相熟悉就开始正式上课,请的是外省两个专门做竞赛培训的资深讲师。两个老师上课风格迥异,一个年长,一个是年轻点的助教,年长的上来就让高斯想起三傻里面,那个拿着鸟巢说生活就是跑步,你跑不快就要被人踩到的院长,一开口就给人压迫感。
“我受聘做这种培训不是第一次,不客气地说,我见过全国各地数学学的好的学生,那种好都不能叫好,而是厉害、牛逼。你们现在可能觉得在自己班,在自己学校是第一名、佼佼者,不过放到全省乃至全国,排名可能就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乐观,老师不是打击你们的信心,只是让你们认清这个现实。
接下来每一周结束都会有一次考试,每次考试的排名都会通报各个学校和老师,让你们更直观地来认清自己。接下来你们也会看到,每次考试结束跟你们坐在这间教室的人越来越少。
怎么把握,怎么调节,怎么面对接下来四周的考验,我希望大家都要有个心理准备,因为,竞争必然是残酷的!”
话音刚落,大阶梯教室鸦雀无声,满座学生面无人色。
接下来上课的是那个年轻点的助教,圆脸,戴眼镜,一进教室就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凝重,把电脑包往桌上一放,一边调试投影一边开玩笑:“都被吓到了吧?”
“没事哈,你们姜老师拿这话吓唬了二?十多届的考生,台词一字不改,我都能背出来了。”
“一次竞赛而已,人生的选择多着呢,是吧?”
年轻老师随意地跟下面的学生聊天互动,空气中那根绷紧了的弦渐渐松弛,教室里有了说话声和笑声。年轻老师拿出名册,重新补上了点名这个环节。叫到谁,前面都跟着地区、学校和名字,年轻老师跟着点评一两句,风格幽默风趣。
叫到高斯的时候,他抬手示意,数道目光跟着落在他身上。他懒懒地靠着后排桌前,前面的头发遮住额头一点,显得眼神漆黑,一张脸小又立体,一堆学生里特别扎眼的长相。
年轻老师笑了:“虽然不知道你们现在的成绩,不过这颜值,应该能排到我们所有人的前三了吧。”
一片笑声。他没说大话,坐在前面的几个女生不住点头,脸上带着惊喜的表情。
“高斯,”年轻老师看了眼点名册,补充,“巧了,老师我最喜欢的数学家也叫高斯。”
下一个点到的就是邵天赐。
他一起身,年轻老师扶了下眼镜,又是一个真情实感的哟嚯,开玩笑说:“这别是什么选秀节目吧,今年这届的颜值还真是赏心?悦目啊。”
大家都笑了,邵天赐也跟着笑。之前带来的凝重氛围渐渐扫空,投影仪亮起,每个人握好笔,将注意力投到了幕布上,课正式开始。
老师们的担心?纯粹多余,在一个竞争氛围浓烈的环境里,每个人都在暗中较劲,没有人想做那个黯然离场的逃兵,玩心再重的学生也知道这次竞赛的重要性。
而压力是所有考试的副产品。
就像姜老师说的,第一周排名出来,果然有几个人承受不住巨大的落空,哭着离去,这些人在各自的学校都是年级第一,可是到了这里,发现这里所有人都是他们学校的第一,自己竟然连前一百都挤不进去,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
而第一周的考试,也叫这将近两百个学生牢牢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高斯。
他是这两百个人的第一。
没有任何、可是的第一,他的卷面思路清晰,过程顺畅,好像再难的题他都能从里面抽出一根线来,只要牵着这条线往里走,就能找出最后的答案。
第一次被人记住是他的长相。
第二次被人记住则是他的排名。
只要高斯出现的地方都有目光环绕、追随,女孩子们单纯的目光多了些热度和爱慕,可他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话不多,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一个学校出来的都会团结一些,可是高斯总是独来独往,身边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他跟邵天赐是截然相反的两面。
不过这样也抵不过第一名的魅力。
上下课都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高大神。晚自习结束回?寝室,同寝的两个别校男生都会偷偷观察他,看他在做什么题。
第二周考试刚刚结束,气氛压抑,那天课上到一半,有个女生趴在课桌上突然哭了起来,当时是姜老师的课,全班寂静,只听女孩一阵又一阵的啜泣声,姜老师面无表情:“哭好了吗?哭不痛快外面哭去,别耽误别人上课。”话音刚落,女孩冲出教室,再也没有回?来过。
然后这上了年纪的老师说了句《无间道》里的经典台词:“有没有人想像她一样的,都可以出去!”
跟他目光对上,在座学生纷纷低头。
那天一整天的气氛都特别压抑,一直到最后的成绩出来,排名有了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动,但唯一不变的是高斯,他还是第一。当晚自习,不少学生请假,气氛低靡。
高斯找便利店买了包软中华,去跟带队老师要手机,因为知道他的排名,男老师也没要他的烟,直接就把手机还给了他。这男生不光聪明,身上还有种成年人的世故和游刃有余,做老师的心?里都有数,这种孩子你什么话都不用跟他讲,鼓励还是批评都无法撼动他。
一出门高斯就把烟拆了,出了门往右走,走廊尽头是个大看台,灯也坏了。他到的时候有个男生也在抽烟,唯一光源来自对方亮着的手机屏,把人映不太清。
他就没过去,靠在一面承重柱后,等待手机开机的十几秒里,他?把烟点上。
漆黑的夜里,虫鸣不断,红色的烟头探出栏外。
熟悉的苹果开机界面过后,消息涌入,高斯低头一条条回复。
那边大概也终于接通了视频,长串的等候接通的铃声过后,就听到一声天赐啊,响在这寂静有如永生的长夜里,高斯手上的烟一僵,低着头,被这一声死死定在原地。
像宿命一样难以回?避。
他这才确认对方的身份,以及视频对象的身份。
“怎么了?转过脸来我看看……”
“哭了啊……哭什么?”
隔着视频,赖宝婺原本软糯的声音也带了回?音,是他从没机会听过的,不太真实的那种声音。
“静静姐姐要生小宝宝了,姑姑要去深圳给她带孩子……”赖宝婺脸压在手臂上,对着镜头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睫毛软趴趴地搭拉下来,从姑姑赖美芬家里回?来的路上她就哭过一次,到现在泪水都还没干。
邵天赐能明白她的恐惧,随着姑姑这最后一个亲人的离开,这座城市就只剩她自己。
有时候邵天赐也在想,如果赖宝婺跟他一样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他能用男生的方式安慰他,让她别娘们唧唧的,哭个屁,又不是生离死别,可她就是个小姑娘啊,一个他几乎从未了解过的、纤细易碎的物种。而他无数不多的耐心?,也都用在了她身上。
刚来他们家的时候她才七岁,一个完全呆住了的小姑娘,被大人们牵来拉去地办完所有手续,张美琴开车带她回家,问她渴不渴,摇头;问她饿不饿,点头;坐到餐桌边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看着她一张小脸埋在碗里,吃得头也抬不起来,“慢点吃啊……”张美琴也不吃了,就给她夹菜。
总是到了晚上,她的眼泪才出来。邵天赐坐在她床边,把自己心?爱的玩具一件件往她怀里放,努力辨认那些几乎模糊不清的哭音,她说她想姑姑了。
“深圳也不远啊……以后你想她了,我们随时随地都能去看她。”
“哪里就不远了,我查过,光动车就要坐10个多小时。”
邵天赐忍不住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暗夜里有种说不出的小性感:“都查过了啊,那我们不坐动车,坐飞机去,飞机开着快,嗖一下就到了。”
跟哄小孩一样。
一柱之隔的地方,烟头明灭,高斯背抵着柱面,静静地听他们俩小孩说话聊天,内容稚气天真,可是谁叫他们都是孩子。
赖宝婺笑了一下,嘴角又垂落下来,有点累地看镜头。
“天赐啊……”
邵天赐嗯了声,拿烟的手远远地放在镜头外,不给她看到。
“你也会走吗?”
小的时候觉得生活的这个城市好大,去市里上学就得好远好远,只能双休日回趟家,可是随着人一点点长大,忽然之间又觉得生活的城市原来这么小,小到认识的人一个一个都飞走,离开自己的身边。
邵天赐逗她:“反正去哪我都把你揣口袋带着,你说怎么样?”
谁都不离开,不可能的,没有的事,可是我能答应你,去哪里我都跟你一起。
赖宝婺没有过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是她觉得,她跟邵天赐之间的感情比一般的兄弟姐妹还要刻骨。兄弟姐妹都会反目,可她跟邵天赐就不会。
赖宝婺含着泪笑:“你就吹吧。”
“真的。”
把她逗乐了,邵天赐才松口气,往后仰了仰脖子:“好了,给你看看名牌大学。”
镜头一转,花草树木尽入眼底。远处的图书馆灯火通明。
她惊叫:“好高哦……”
“对啊,出来才知道我们高中才那么一点点大,连人家一个体育馆都比不上。”他说,“以后我们就考来这所学校好了,这样离家也近。”
“不上清华北大了?”
邵天赐笑了下:“说的好像能考的上一样,你不知道,到了这里才发现厉害的人原来这么多。”
张美琴一直想送他出国,一方面因为邵荣的工作性质不便陪读,另一方面又觉得留在国内上大学也没什么不好的——前提是能考上清北。
邵天赐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上次你让我找的那个项链我给你找到了,后天是你生日,我快递寄过来,你记得收下。”
“生日快乐啊赖宝婺同学。”对着镜头,邵天赐挑了下眉,忽然一本正经道。
赖宝婺笑着喊:“太敷衍了,这不能算啊!”
邵天赐到走都没注意到高斯的存在,他直接从走廊另一侧楼梯下去,等人没了,高斯还靠在那里,一手拿烟,一手点开手机,登进微信。每天她都会发他一张狗狗的照片,暗示他的狗并没有被自己养死,多的一句话没有。照片里,狗狗或在客厅沙发,或卧在女孩的膝上,过得别提多惬意。
细细看着其中一张照片,高斯伸手挠了下眉毛,低低笑了一下。
可她永远都不会跟邵天赐那样跟他说话;她永远也不会跟他像跟邵天赐一样,要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他自找的。
幸好还有时间。
这是高斯在按灭手机之前,浮起在脑海的唯一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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