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晨,睁开眼,一时弄不清身在何处。起床后,做了几个意思型的早操。遍寻不着肥皂、毛巾,只得将就着以手帕沾水,胡乱净了脸。是自来水没错。冰冷彻骨。倒是提神醒脑。
接着整装出发。一身西装已绉得不成话,暂且不管。馆主仍耽在铁丝笼子里,就着纸盒饮咖啡,一边阅读“建筑文摘”。
“请问结账时间在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一次,”他说:“哦,是你啊。那是今天晚上八、九点的时候。”
外面雨已停,阳光却隐没在灰暗的天空之后,大地因此了无光泽。走过几条街。一再以乐观的心情鼓舞自己,才免于对目击的景象沮丧:一排排简陋的屋子,几丛疏落的矮树。千篇一律。
终于找着一片小吃店,生意不坏,我进去饱餐一顿。付账时,问得雪曼街的方向。
雪曼街与阿辛任何一条街无异:一排挤靠成堆的陋屋,三层楼高,糊着假砖的隔间墙,毫无特色。
雪曼街一一三号。上了三级台阶到前门坎,按铃,等待。
大门开了一道缝。
“倪金娣小姐?”我脱帽问。
“我什么都不要买,”她尖声道。
“我不怪你,小姐,”我大展笑颜,竟使得脸部大痛。“价格的取舍在乎它本身,不过,我不是来推销东西。是有关于令弟,倪主瑞。”
门猛力拉开。
“他死了!”这位女士哭叫。
“没有,”我急忙道:“没有没有。绝无此事。我昨天还看见他,很健康,气色也好。”
“天哪!”她按着胸口说,“你一开口就教我动心。快请进,先生。”
她等我进门,随即加锁,上炼,扣牢了大门,再转身面对我。
“你昨天见过主瑞?”惊叹的口气像发现金矿。
“是的,倪小姐。”
“他很好?”
“就目前来说,他非常好。他蓄了胡子。你可知道?”
“胡子?”她大叫。“会这样!他让你捎信来了?”
“呃!没有,”我柔声道。“因为我并没告诉他要来看你。我可以把事情告诉您吗?”
“当然可以!”这一声“可以”,唤醒她身为主人待客之礼。“来,大衣帽子交给我,到客厅来,好好谈。喝杯茶好吗?”
“谢谢,不必了。我刚用过早餐。”
她将衣帽挂在铜钩上,那是突起在一座附着银镜的、维多利亚式的衣帽架,搁伞的位置,底下塾着浅盆盛雨水。我取出业务名片。
“泰尔乐柏,”我说。“纽约的一名律师。”
“他不是出了麻烦吧?”她情急的问,不看我的证件。
“不是,”我再出示名片。“请容我向你陈述实情。”
“天哪,”她又按住胸口,“我整个乱了。太久没听到主瑞的消息。快请进——你姓什么来着?”
“泰尔。泰尔乐柏。”
“乐先生,”她说,“请坐,谈谈你为什么来格里。”
她带路进客厅。格里缺少的色彩于焉出现。红、黄、蓝、绿、浅紫、粉红、橘黄、深紫,应有尽有。沙发、椅子、垫子,甚至台布,全都是花鸟、粉蝶和鲜明的太阳光。地毯上是七彩的鹦鹉,壁纸上是艳丽的牡丹。一切的一切,都太闪太亮。一切的一切,都太多太过。整个房间令人眼花撩乱、心惊胆颠:太滑稽,印花的、条纹的、格子的,全是颜色。简直令人窒息。
倪金娣本人也是“太多太过”。不是胖,是大,跟倪生瑞一般高,一般粗大。穿着打许多皱折的裙装,衣服上印满樱桃堆,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大两倍,胖两倍。
起码六十五岁,肤色红润依旧。我窥见了属于家族性的相似特征;她有主瑞丰柔的唇,他坚定、纯棕色的眼,轮廓鲜明凸出的男性面容。
一样的宽肩,只是她的较软、较胖。她的手肥厚。一头像极假发的灰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压着一付几乎难辨的发网。
我坐的那张沙发椅太软。有被吞噬的感觉。她走近,我嗅到一阵浓腻的熏香味。希望她别坐我太近,不幸果然很近。她坐得很挺,腰干笔直,足踝交叉,两手按在膝上。
“请说,乐先生?”她微笑。
“泰尔。泰尔乐柏,”我咕哝着。“倪小姐,我代表纽约史氏基金会的法律顾问公司。你当然听过史氏基金会吧?”
“当然,”仍保持微笑。她的声音很年轻,有活力。
“您大概也知道,史氏基金会,经常拨出大笔钱给合格的申请人。只要我们认为,他们的社会工作确实对人类有益。令弟,倪主瑞牧师,正在申请这项基金。他的愿望是调查及治疗那些问题少年。他似乎很合于我们的标准,但是由于款额太大,我们务必调查清楚有关申请者的生活背景、经济情况和本人的品格等。这便是我到贵地的原因。”
她茫茫然。对我这番话,她不见得全部都能理会。但是重点必定抓得住。这个坐在她面前,几乎被沙发吃掉,穿一身绉西装的小矮个,关系她弟弟的财路。
“当然,”她喘气。“只要我帮得忙的……”
“我明白你们是个大家庭,倪小姐。有五个孩子,和——”
“五个‘快乐’的孩子!”她揷口。“五个很有‘成就’的孩子。没有任何一个领救济金过日子!”
“了不起,”我喃喃着说:“关于主瑞,你是否能说——”
“最好的,”她断然道:“绝对是最好的!我们都知道。一点不妒嫉。我们都以他为荣。他是男孩子中最高最壮、最帅的一个。足球队的明星球员,高中时候当级长,辩论会的主辩,各科成绩都好。大家都爱他——不止家里的人,是大家!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人说倪主瑞一句不好的话。我们都知道他注定会做大事,果然没错。”
她靠后坐,微笑点首,略略喘气,对于这篇赞美词颇为自得。
然而我不能因此罢休。这个妇人,乍听我提起她兄弟的名字时,惊疑他是否猝死,待得知我是律师时,又猜疑他是否出了问题,显然她已多少年不曾获悉兄弟的消息。这些话绝非萦绕她心头的梦境。
“那么,他小时候从来不惹事生非?”
“绝对不!”她肯定又肯定,接着又做适度的修正。“呃,是有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也想得到,一个精力这么充沛的小孩子。不过我保证,绝对不是太严重的事。”
“他有朋友?”
“好多!好多!主端太有人缘。”
“老师对他也好?”
“是啊,”她热烈附和。“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学生。学得快。其他的孩子,只谈将来进工厂之类的事。主瑞就不肯以此满足。他旨在更高更大的事。那孩子有野心。”
这分明是一个姐姐对她漂亮、聪明的小弟弟,无条件的手足爱。我发现很难突破这层崇拜。
“倪小姐,”我说,“主瑞选择牧师这个行业——他从小就很虔诚的吗?”
运气的一击。在此之前,她的答案快速利落。现在,回话之前,她有了暂停。她是在设想一个恰当的答案,语气也有了改变。若非有所惧,便是她不敢肯定。
“这个……”她说:“我们是一个虔信主的家庭。每星期天早上的礼拜从不错过,这话我绝对保证!主瑞在信仰上,和我们其他几个孩子说不上有什么不同。他宣布专修牧师职的时候,我们都很快乐。是真的。”
“其他的孩子,主瑞两个哥哥,他们都在工厂做事?”
“不,”她说:“根本没进过工厂。他们俩都离开了家乡,盖洛自愿留营,戈登现在肯塔基拥有一个加油站。”
“主瑞变成牧师,”我接下去。“你们的教会在附近?”
“在弗塞街。是圣保罗教会。那时候由段牧师主事。现在退休了。”
“谁接他的位置?”
“迪牧师,”她硬绷绷的说:“黑人。”接着便又开朗。“可愿意看看我们的相簿?全家福?”
她起身离屋,很快携回一册相簿。她坐进一张满是大花的长沙发,示意我坐她身旁。
这些生活照怎地如此凄凉?阳光下的刹那应该洋溢着欢畅和快乐的回忆。他们却不。是一种不幸。象征离散。
看完相簿,我翻回倪主瑞的专页。
“这是谁?”我指着照片上,着足球队服的两个年轻壮小子,一式的八字腿,两手搁在臀上。肩并肩。站在倪主瑞边上的是个黑人。
“哦,那是柯杰仕,”她说。我好像觉得她嗤了一声。“现在是我们高中的校长——你相信吗?”
“他们是好朋友?”
“呃……是朋友吧。”
“这位跟主瑞一起的牧师——是段牧师吧?”
“对。他帮主瑞进了神学院。他帮主瑞做好多事。可怜的人……”
我抬头。
“你说他退休了?”
“哎,是的。晚景堪怜啊。”
“真是不幸。”
“你不预备去跟他谈吧?”
“不预备,我不去。”
“他不行了——你懂我的意思。”
“噢。太糟了。痴呆?”
“不完全这样,”她查视着胖手上的粉色指甲。“段牧师喝得太多了些。”
“可惜。”
“谁说不是?”她真挚的说:“尤其是这么好一个人。结局竟是这样……要是你真要找他谈话,乐先生,留神记住这点。”
“敝姓泰尔,”我咕哝。“一定记得。”
我翻到一页,连绩六帧照片,同是那个年轻、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的倪主瑞,伸出结实的胳臂,挽着一名不同的漂亮女孩。姿态充满占据性。
“他似乎很受女孩欢迎,”我说。
“天哪!”她大叫出声。“你真是孤陋寡闻!一天到晚找他。在屋外等他。写纸条给他。受欢迎?当然!倪主瑞简直受之无愧。”
六帧照片之一是倪主瑞和一位比其他几个都矮小的女孩合影。淡黄色的头发长可及腰。即使焦距有些失误,她看来依旧弱不禁风。我近看。她一条腿箍着铁架。
“这女孩是谁?”我不经意的问。
“她啊?”倪金娣答得飞快。“主瑞的一个朋友,我不记得她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撒谎。她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女人,她的声音发哽;弱了些,有点颤抖。
我阖起相簿。
“真好!”我由衷的说。“真有趣,倪小姐,谢谢您的合作。我知道的已足够。”
“主瑞会得到那笔钱啰?”她心切的问。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倪小姐。不过我今天了解的这一切都没有对它不利的地方。多谢您的招待。打扰了。”
她助我穿上大衣,递过帽子,开门。在我临走前,她说……
“你要是再见到主瑞,乐先生……”
“是?”
“告诉他,他欠我一封信,”她开心的笑着。
下一站,我到了迈力高级中学。占一整街,有操场、篮球场。我步上石阶时,玻璃门推开,一名著制服、握警棍的黑人门警上前来招呼我。
“你?”他说。
“请问柯杰仕先生是否贵校校长?”
“对。”
“如果方便我想与他面谈。”
“你事先有约吗?”
“没有,”我承认。
“最好来个电话或者写封信约定时间,”他忠告我。“他们才知道你要来——懂吧?你就可以直接进去了。”
“这事,有关一名迈力高中前期的学生,”我不顾一切的说。“可否请你问一声?”
他瞪我。有时候,小个子毕竟占便宜;我摆明对他毫无威胁感。
“我去问,”他说。“你别走开。”
他进门,取下附在墙上的小电话。一会儿便出来。
“他们说要写信,”他传着话。“如果你理由正确——校方会将前期学生的纪录寄上。请附上一个贴足邮票、写明住址的信封。”
我叹息。
“我知道这是非分之请,”我说,“我先致歉,请你无论如何再问一次?拜托?设法直接告诉柯先生或者他的助理,或秘书都行。我想要问的学生叫倪主瑞。倪,人儿倪。我希望与柯先生私下谈谈这位倪主瑞。只这一次,拜耗。”
“老兄,”他说,“你这是强人所难。”
“要是他们说不,我马上走,去写一封信。我保证。”
他深呼吸,下定决心,回进门打电话。这次谈话较久,我看见他在等。终于挂断出来。
“好像你是有一手,”他说。
几分钟后,我透过玻璃门,望见一位高瘦的女人走向我们。警卫遂开门,让我进去。
“要见柯先生?”她问。
“是的,小姐。”我脱帽致意。“我希望——”
“跟我来,”她下命令。
警卫眨眨眼,我跟着这位僵直的小姐走向一道长廊,上两层楼梯。一声不吭。从某一处我听见一阵不太调和的童声唱着“杰姆兄弟”。
我们走入一间大房间。磨沙玻璃门上标着“校长室”。我的女向导引路,走过三位在拚命打字的秘书,到里间办公室门口。室内,站在堆满簿本、文件的桌后的一个人,缓缓抬起了头。
“柯先生?”我说。
“对,”他说,“你呢?”
我递上证件。
“泰尔乐柏,”我唱出。“律师。纽约市。”
他接过证件,细看。“你要倪主瑞的资料?”
“对,先生。”
我开始史氏基金会的老套。从头到尾他的目光不离我。他说:“他出了麻烦是吗?”
我几乎崩溃。但是我早该料到事情终究会拆穿。“是的,”我笨笨的点头,“他出了麻烦。”
“很糟。”
“糟透了。”
“迟早会出漏子,”他说。
他过去关上房门。取过我的衣帽,挂上一根老式的挂衣柱上。指着一张陈旧的橡木椅向我示意,自己坐在办公桌后,吱嘎作响的转椅上。他向后靠,两手扣在脑后,严肃的凝视我。
“你的真实姓名是?”他问。我决心不再唱戏。
“高佑大,”我说。“我不是律师,但是我的确在证件上的那家律师公司任职。我是总侦査长。”
“总侦查长,”他重复点头。“一定是大事,才会派你远从纽约赶来此地。倪主瑞的问题是什么?”
“呃,牵渉到女人。”
“一定,”他说。“还有钱?”
“是的,”我说,“还有钱,柯先生,若是你坚持,我可以吿诉你详情。但是由于诽谤法的限制,我最好不说。目前,他还不到起诉罪行的地步。”
“罪行?”他回响。“到这种程度?不,高先生,我不想知道。事非严重,你也不会来。呃……我能帮什么忙?”
“任何有关这个人的事都有助于我了解他。”
“了解倪主瑞?”他苦笑。“门都没有!再说,我对这个‘人’也无可奉告。他进神学院起,我们就失去了联络。”
“再没见过他?”
“一次,”他说。“好几年前,他回来看他姐姐。找我一起喝了几杯酒。那可不是你们所谓的快乐重相聚。”
“那么告诉我他孩提时的往事?或许也有所帮助,我可以了解他何以变得如此?”
“或许,”他不敢肯定。“高先生,我们一家从密西西比迁来此定居,也算是附近第一批到来的黑人家庭。不容易,这是真正话。幸亏爸爸和哥哥们在工厂有了工作,我们才有饭吃。很不容易。之后他们送我上学校。当时大多是爱尔兰、波兰和乌克兰的孩子。我是班上唯一的黑人。要不是倪主瑞。情况可能更糟。”
我的表情一定很惊讶。
“是的,”他说。“他救我不止一次,这是真心话。八年级的时候,他是全校最高、最壮、最聪明、最好看的男孩。老师爱他。女孩追他,传纸条给他,把亲手做的小饼干送他。你大概要说他真是学校里的英雄人物。”
“这是你对他的看法?”
“是的,”他郑重的说,“这是真心话。他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保护我。带我跑。也可以说,我处处受他的庇翼。当时我以为,有倪主瑞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我是真崇拜他。”
“后来……?”我问。
“后来我们一起升入高中,就是这所可爱的老‘迈力’——主瑞开始捞本了。你明白这意思吗?”
“我明白。”
“逐步的捞。譬如要交论文,他就请我代写一份,因为他要带女孩看电影。对女孩子,他是有两套。或者是数学测验,他一定坐我旁边,方便偷看。”
“记得你说他很聪明?”
“是的。最聪明的一个。要是他专心,肯用功,他可以轻轻松松念完高中,而且稳拿第一。可是他太不守本分,太没纪律。总有一大堆外务比功课还要紧——泡妞、上芝加哥看游行——。于是他愈来愈依赖我,到末了完全由我携着他走。”
“当时你不反对?”
柯杰仕转过摇椅,朝向窗外。我看着他的侧影。一颗棕色的秃头。一副深沉的表情。
“起初,我不反对,”他沉声道。“可是我渐渐长大。我是指体格上。我壮了起来。单是第十年级,我高出四英寸,重了近三十磅。再一阵子,我便和主瑞一样高,一样壮,我还更快。同时,也变得比较聪明。我明白他是利用我。我仍与他为伍,但是很厌烦。我不想因助他作弊被抓。也不想再为他说谎。不想帮他写作业,写论文,或者出借笔记簿。我开始憎恶他的要求。”
“你认为……”我迟疑着,“在您刚从南方迁过来,他保护你,您认为由那时刻起,你们俩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看准了某人可以利用?或许不在当时,而用在未来?”
柯杰仕转回来,面对我。森严的紧盯着我。
“人总不会愈大愈白痴,对吗?”他说。“这个问题我想过许久,是的,我认为他的确如此。他有这种天份——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选择可资利用的朋友。若非实时,就是将来。跟储蓄一样,只是他‘存储’的是人,需要的时候,随时提用。我一旦悟得这个道理,便彻底受伤。到现在,这么多年之后,它仍然伤得我厉害。当时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是喜欢我这个人。”
“也可能是这样,”我说。“也许在他心里,这两者无甚差别。他只喜欢那些可以为他利用的人。两件事根本是合一的。”
“你是说他并非蓄意,是不自觉的行为?”
“它很像是一种直觉。”
“也许吧,”他说。“不管这些,反正我明了这种情况之后,我决心突破。我不想和他争吵打架。我只是逐渐淡下来,逐渐从底下钻出来。”
“他的态度呢?”
“不好。我们仍旧是朋友,真的。但是他心里有数。不再求我写论文,考试也不再要我写小抄给他看。丝毫没有差别。那时候,他又结交了一大堆好朋友,男女都有,绝大半是女的,大家都乐于助他。他的‘魅力’无限。一个男孩,居然有那么大的魅力,你真无法相信。”
“我相信,”我说。“现在还是有。”
“哦?高三那年,发生几件事,促使我肯定他确实是个煞星。那时候,他每天放学后,到本地一家药房打一个小时的工。做了大概一个月,就被解雇了。谣传说他偷盗公款被抓。也许真也许假。知道倪主瑞的为人,我相信可能假不了。当时我们俩都是足球校队队员。也可以说是对手,因为我们俩都想争取四分卫,有时候教练会让我们同时上场,其中一个打中卫。不过我们仍旧竞争激烈。最后一季,离对抗爱迪生高级中学足球大赛只剩三天的时候,有人将我推下石阶,摔进存衣室。我没瞧见是谁干的,不敢乱说,但是我绝对相信就是倪主瑞。感谢主,我不过扭了一只足踝。”
“大赛由他打四分卫?”
“对。”
“迈力赢了?”
“不,”他有些幸灾乐祸,“我们轮了。”
“学科成绩呢?最后谁得第一?”
“我,”他说,“但是说实话,如果倪主瑞肯用心,稍微本分,我要想胜过他,门都没有。他聪明绝顶。没得话说;聪明绝顶。”
“他‘要’的是什么?”我不禁喊道。“他为什么做这些事?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位校长把玩着桌上的一支黑色信拆,垂眼望着它。
“他要的是什么?”他思索着。“他要的是金钱、美女以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你我要的可能也是这些,但是主瑞是以最方便的手段攫取它。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原始兽性的力量。抢药房的收款机。推竞争对手下石梯。淫良家妇女,便利他予取予求。他一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要是你挡了他的路,你只有求助于上帝。他易怒——你知道吗?脾气暴虐之极。他收敛得法,可是有一次,在夺球的时候,我目睹他整一个小伙子。那小子挡了主瑞传球。第二次对垒时,我看见主瑞钉上他。我只能以搏命来形容。狠毒。那小子能活着出来真是运气。”
我默然,想到戚索门与石耶鲁。他们俩逃不出这场搏命对垒。
“他要的是什么?”柯杰仕又重复。“我说一件怪事。主瑞和我是小孩子的时候,几乎人人都收集篮球卡——就是泡泡糖里附着的球员照片。主瑞从不收集那玩意儿。你知道他集什么?他给我看过一次。模特儿、电影明星。游艇、大厦。珠宝、古董。绘画、雕刻。他全都想要。”
“美国人的梦?”我问。
“也许……”他说,“但是变了质。走岔了路。这一切,他是‘马上’都想要到手。”
“他为什么干牧师这行?”我问。
他抬眼望我。“你说呢?”
“免服兵役?”
“我也这么想,”柯杰仕耸耸肩。“也许不对。”
“倪主瑞结过婚?”
“就我所知没有,”他答得太快。
“我知道有一位段牧师帮过他?”
“对。段若愚牧师。退休了。”
“倪金娣暗指他贪杯,喝得太凶。”
“他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柯杰仕无动于衷的说。“有权如此。”
“能告诉我哪里找得他?”
“我最后听说他住在弗塞街一幢白屋里,离圣保罗教会南边两户人家。”
他明显的看着手表,我立即起身。感谢他的合作。他助我穿上大衣,送我至门口。
“事情结果我会让您知道,”我说。
“不必了,”他冷冷的说。“我不想知道。”
他声调中的苦涩令我伤感。多少年前的往事,至今烙着疤痕。他曾经被骗上当。他以为拥有一个纯粹喜欢他而结交的朋友。结果朋友不过是又一名白种的剥削者。但不知这层发现,是怎样地改变了柯杰仕的一生。
在门口,我记起一椿事,遂回身问他。
“您记得有一个倪主瑞约会过的女孩,可能是高中的——一个矮小、可爱,留一头金黄长发的女孩?一条腿箍着重重的铁圈。也许是小儿麻痹。”
他瞪眼,蹙眉,逼视我。
“是的,”他缓缓说道,“当然记得。她跛得厉害。很瘦。”
“弱不禁风的模样,”我说。“很文静。”
“是的,我记得。可惜记不得她的姓名。等一等。”
他走回靠墙的玻璃门书柜。拉开一扇门,捜寻着,抽出一大本暗红色、塑料皮面的册子。
“我们的纪念册,”他笑得有些腼腆。“主瑞和我毕业那年的。我还存着。”
那一刻,我非常喜欢他。
我站在他身边,大册子平摊在桌上,他迅速翻页。掀到印有许多小张的、个人半身毕业照的页次,便缓下来,食指刷过一溜溜的相片,姓名和小传。
“我在这里,”他大笑道。“上帝,好一只野兽!”
我倾身近看。柯杰仕,并不是野兽,只是一个真挚、自觉性高的孩子,绷在白衬衫和领带里,显得一副僵硬的怪样。其余的男孩大都穿夹克,唯独柯杰仕不是。我略过这点。
“不坏嘛。你看上去像是这一辈子最庄严的时刻。”
“是的,”他注视着册子说。“我是家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真不容易。这是倪主瑞。”柯杰仕照片的正下方便是倪的,他穿着一件样式突出的运动夹克。下颚微昂,冲着摄影机微笑。英俊、健壮、自负。好一个金色童子。在杰仕的小传下面,他题着:“给杰仕,我最好的朋友。倪主瑞”。我猜他在许多纪念册上都写着同样的句子。
每一位学生的小自传底下,都有一则斜体字印就的箴言或预言。柯杰仕的是“后来居上”。
倪主瑞的是:“声名日噪”。
柯校长继续翻着书页。最后止住。
“这个?”他望着我。
正是我在倪金娣的相簿上见到的同一个女孩。同样的苍白、美丽,同样的弱质纤纤。
“是的,”我读出她的姓名。“沈惜薇。你对她知道多少?”
他双手使劲拍拢纪念册,放回书橱,拉上玻璃门。
“为什么问起她?”他背对我发问。语气中加添了新的东西:一种敌意。
“只是好奇,”我说。“她实在漂亮。”
“她父亲开药店,”他勉强道。“现在死了——是说她父亲。对于她,我不知道。”
“就是倪主瑞放学后打工的药店?”
“是,”他答得简短之至。
他坚持伴我走出外间,过走廊,下楼梯,到“迈力”高中的入口处。我不知道他是真客气,抑或想证实我的说话并非胡扯烂缠。
我再一次表示感谢。他当然不会逐我出境,但仔细看着我跨出大门。我不以为他懊恼告诉我有关倪主瑞的一切事体。然而泄露了自己,令他万分羞惭与忿怒。我又撩动了他的旧日伤痛。
在人行道上,我回顾这所学校,那样丑陋的一堆红砖,却令人难忘。我立刻联想到有成千——上万!——的莘莘学子曾经走过那些阴暗的长廊,坐在桌椅上,有笑、有泪、有乐、有忧。
我找着了弗塞街上的白屋。或许它一度是白色,经过日晒、雨淋,已成灰色。没有窗帘的窗户,生锈的铁栏、堆满垃圾的前院。一个悲惨、又悲惨的住处。我想不透的是,教民们何以忍心教他们的前任牧师,住在如此破落的房子里。
我小心地登上门阶,寻找门铃。没有,只发现门柱上有四个脏污的螺丝孔,中间一个大洞,依稀有个四方的痕迹附在上面。显然过去是有门铃,但是已经拆除。
我用力敲着破门,等待。无人应。再敲。仍旧无声。
“再试,”有人扯开嗓门在叫。“他在里面。”
我转身。人行道上有一位老黑人,戴着千穿百孔的毛帽,和无指手套。他肿胀得古怪,我发现他至少穿了三件大衣,外加好几件毛衣和长裤。推着一辆破的婴儿车,车上满载着报纸、瓶子、罐头,一把旧咖啡壶、稀烂的杂志,两柄弯折的伞和许多别的什物。
“这是段牧师的家吗?”我问。
“是啊,是啊,没错,”他猛点头,露出一嘴蜡黄的牙龈。“你只要不停的敲。他在里面。这时候他不会出去。使劲敲,再敲。他慢慢就会来应门。”
“谢谢您,”我叫唤时,他已经慢吞呑的走下街道,好一个奇怪的幽灵。
因此,我继续不停的敲。起码五分钟,方才听见屋里响起颤抖的声音:“谁啊?”
“段牧师?”我喊。“我可以跟您谈几句话吗?”
隔好一会,我以为他又消失不见。却听到拔开门闩的声音,门开了。
面对的是一个如野鸟般的怪人。年纪约近八十。比我高不了几英寸。衣服过大,显得整一个人特别细小。
头发是未梳理过的一丛灰色羽毛。深陷的双颊长满了至少三天未刮的胡子:一片白色绒毛。太肠穴凹下去,额上的皮肤薄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糊满粘屎的眼睛想看清我,可惜焦点涣散。鼻子等于一根骨头。
身上穿着一度相当时兴的丝绒外套。如今毛泽已倒,手肘处磨得发亮。无扣的夹克里面,是一件污秽的蓝色工作衫,敞开的领口显露出细如鹤颈的脖子。不见折缝的长裤,是一种黑亮的质料,却有着更乌黑的污垢,膝盖处有一块裂口。裤扣开着。一双旧拖鞋,后跟一截已断,压在鞋底。光着的足踝很脏。
我尚在门廊,他站在屋里。我已能嗅到一种怪味:是他的,是他家里的,或是两者都有。一种长年未洗的酸味、床褥湿布的霉味、酒馊味,和腐肉的臭味。
“段牧师?”我问。
野鸟的头啄向前,一点。
“我是高佑大,”我轻快的说。“我不是来推销东西。我是想和您谈几分钟话。”
“谈什么?”他嗄声问。
“关于您过去的一位教民,现在也已经是授职牧师,倪主瑞。”
紧接着的一切,太出人意料,太骇人。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冲着我尖叫,正预备用力碰上门。忽然脸色泛青,他的手顺着门沿滑下,人开始跌倒、软瘫、膝盖弯曲、肩膀垂下,老弱的身体垮得像融掉的洋蜡。
我跳上前,伸手抄住他的臂,他的体重无异于孩童,我撑得住,一脚踢开了门,再以脚跟勾上。半拖半抱的将他推进昏暗、恶臭的屋内。
我进入一间在过去必是很宜人的客厅。将他安置在一张破旧的躺椅上,棕色的皮面已迸裂。把他的头支在扶手上,再抬起两腿,让他躺平。
我站直,用口呼吸,才不致闻到他或者是这间屋子里的怪味。我背着手,垂眼瞪着他。惊惶无措。
他的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但稳定。脸上吓人的青色渐褪。我遂决定不必报警或用药。我除下衣帽,谨慎的搁在椅子上,原是棕色的楞条花纹的椅垫,沾染了一大块红色的污斑。是酒、是血。
我踱向后间。是一个小厨房,大部份的气味由此发散。我自地板上拾起一方航脏的抹布,放进锈污的水槽里。旋开龙头,水管喀喀作响,流出的水色,先黄后清,我在毛巾上抹足肥皂,一阵揉搓,再抹,再搓。
将搓浄的毛巾带回客厅。拉过一张傍着躺椅的櫈子。坐下,俯身向段牧师。以湿毛巾轻拭他的脸。他忽然睁开眼。茫然的盯着我。他的眼睛像变质的牛乳,凝结成不清不澄的块状。
鸟爪似的手伸起,推开湿巾。我将它折好,覆上他满布皱纹的前额。他不动,毛巾留在额上。
“我昏倒了?”他气若游丝的说。
“差不多,”我点头。“你要倒下来的时候。我撑住了你,把你带进来。”
“在书房,”他轻声说,“有一瓶威士忌,半满的一个酒杯。都拿过来。”
我望着他,进退两难。
“求求你,”他喘着。
我走入书房,一间凌乱杂陈着书报杂志的暗房,没有一本书是新的。一张大胡桃木书桌占了整间屋子,桌上是裂痕处处的栗色皮面。威士忌和酒杯都在上面。我取了出来。
近门处有一个大理石面的小烟座,上面是一尊白色的石膏复制品,米盖朗基罗的“大卫”。这也是我在这幢腐朽的老屋里,发现的唯一干浄可爱的东西。我不曾瞧见任何一样宗教的物事——照片、图片、圣像、塑像、十字架等等,一概全无。
威士忌带到。他抖起一只手,我握住酒杯凑上他的唇。他闭上眼,贪婪的呑着。一会儿之后睁开眼,扯下毛巾,扔向地板。再由我手中取过杯子。我们的手指相触。他的皮肤竟透着死亡的冰凉意。
“厨房还有一只酒杯,”他说。
他的声音有力许多,但仍是刺耳的沙哑。
“谢谢您,不必了,”我说。“对我还嫌太早。”
“是吗?”他毫无兴趣。
我回坐在櫈子上,看他灌完那杯威士忌。再从地上举起酒瓶斟满一杯。我识不得那张酒签。好像是廉价的合成酒。
“你说过你的大名?”他问。
“是的,先生。高佑大。”
“我记得了。高佑大。我没有见过你,高先生。打哪里来?”
“纽约市。”
“纽约,”他重复着,努力向我挤出笑容。当他咧开无血色的薄唇时,我见到他满口污黑的假牙。牙床似乎在萎缩,假牙显得松脱,他必须时时咬紧下颚,才能将牙齿回归原位。彷佛在扮弄痛苦的丑脸。
“纽约,我去过一次,”他在梦呓。“好多好多年前。我去看戏。一出音乐剧。叫什么?待会儿一定想得起。”
“是的。”
“你为什么来到此地呢,高先生?”
我怕提起那个名字。我怕旧戏重演。但是必须须一试。
“我为的想和您谈谈倪主瑞牧师,”我柔声说。
他的眼角再阖起。“倪主瑞?”他复述一遍。“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我的记忆……”
我绝不肯让他逃逸。
“您不应该不记得,”我说。“我与他姐姐,倪金娣说过话,她告诉我是您助他入了神学院,您助过他许多方面。我也看到您和年轻的主瑞合摄的相片。”
他突然大哭。真可怕。糊糊的泪水自灰蒙的眼内溢出。滑入太阳穴,滴进羽毛似的发际。
“他死了?”他喘息。
我移开视线,不想坐在那里,看一个垂暮的老人抽泣。片刻后,我听见他擤了几次,喝了一大口酒。我才正视他。
“没有,先生,”我说。“他没有死。但是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我代表一家法律公司。一名苦主要对倪牧师提出最严重的控告。我来此是做初步的调查……”
我的声音中断;他并不在倾听。他的唇不住的蠕动,我贴近,听他说什么。
“邪恶,”段若愚牧师吐着气。“邪恶、邪恶……”
我靠回座。向这位老人探听消息似乎是毫无指望的工作。倪金娣说得对,他醉迷了心窍。
可是他的问话却清晰而又条理分明。
“你认识他?”他问。“见过他?”
“是的,先生,”我说。“我昨天和他谈过。他健康情形良好。蓄了胡子。在格陵威治村为穷孩子设了一个会社,同时也经常做个别告解。大都是有钱的妇女。”
他的脸扭曲,紧咬牙床,将假牙压回位置。一小道威士忌由嘴角渗出来,他以手背缓缓将它抹去。
“有钱的妇女,”他闷声说。“是,是的,那是主瑞。”
“段牧师,”我说,“倪主瑞何以选择牧师职,令我十分好奇。就他少年时代的一切,丝毫寻不着特别敬献宗教的热诚。”我暂住口,看定他。“是为了逃避兵役?”我率直发问。
“一部份,”他低低的说道。“如果他家里有钱,他是想念东部贵族化的学院。那是他的向往,事实不可能。连我都没有那笔钱。”
“他向您要求过?”
他不作答。
“我知道他高中成绩很好,”我继续。“或许他能获得一份奖学金,半工半读?”
“那不是他行事的方式,”他说。
“那他可以上学费低廉的州立学院。为什么非牧师职不可?”
“机会,”段牧师面无表情。
“机会?”我问。“拯救灵魂?我不敢相信那是倪主瑞的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授职牧师的那份赏金。”
“机会,”他固执再三。“他看到的远景。”
我玩味着,假设以充满野心的、年轻倪主瑞的眼光眺望。
“富有的教民?”我猜。“尤其是富有的女性教民?也许是寡妇和离婚女子?这是否就是他的本意?”
他再度不作声。出空了瓶内的酒,端起酒杯。两口饮尽。
“厨房还有一瓶,”他说。“在水槽下的碗橱里。”
我取过酒瓶,也为自己寻得一只较为洁浄的酒杯,用手指擦洗杯内,再涮了数次。携着酒瓶、酒杯回入客厅,落座,为他添上半杯,为自己斟一小口。
“祝您康泰,先生。”我举杯沾唇。
“他是个很英俊的孩子?”我咳嗽。“倪主瑞?”
他出声。
“是的,”他嗄声说道,“非常英俊,而且壮。漂亮的小伙子,体格上真棒。”
我顺势追击。
“体格上?”我说。“品格呢?他的人格呢?”
又一次教人发狂的缄默。
“魅力,”他的鼻子埋入杯中。吞够后再次重复,“魅力,非常特殊的魅力。他周围有一圈的金光。”
“他一定很得人缘,”我希望他的记忆持续流畅。
“你不得不爱他,”他叹着。“在他面前你不自觉的快乐。更有生气。他许给一切。”
“许给?”我不懂。
“我不自觉的更年轻,”他的声音徐徐低落。“更有希望。生命似乎更加明亮。只要有他在。”
“他来看过您吗,到您家里?”
他又开始啜泣,对于这位分裂的老人,我已断了探索要领的念头。
我等他止住泪。这次。他不拭泪水。晾在他干瘪老脸上的湿痕,犹如一层油腻。他纵饮一口,结束了那杯威士忌。接着抖起一只手,探向地上的酒瓶。我代为斟满。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嗜酒成狂的人,彷佛过得今朝,不待明日。
他躺着,手指箝着搁在胸口上的酒杯。不眨一眼的凝望着天花板。我有一种与尸体同坐,等候收殓者来提取那副皮囊的感觉。
“我也了解他自小就有问题,”我决心继续。“在打工的那家药店,他被控偷窃。”
“还了,”老人说,他的薄唇几乎不动。“全数都还了。”
“您给的钱?”我猜测。
极其细微的一声,“是的。”之后……
“我给他太多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吼,吓我一跳。“不止是金钱,还有我自己,我把‘自己’给了他!我教他诗文美学,和爱。他说他懂,其实他不懂。他在耍我、逗我。一直在逗我,这么做令他很快乐。”
我瞥见这一出不成比例的悲剧,立时觉得很不舒服。现在我理解了那一声尖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有“大卫”的塑像。还有那一迭连声的低语“邪恶、邪恶……”
“你喜爱他?”我温和的问。
“太多了,”他放着悲声。“太多了……”
他一仰头,干了酒,抖着将杯子递给我。我毫不在乎的再注满。
“你一直没结婚,牧师?”我问。
“没有,一直都没有。”他又盯着天花板出神。
“您把对他的这份感觉告诉主瑞了?”
“他知道。”
“那?”
“他利用我,利用我!可笑啊。恶魔的化身。我只看见那一圈金光。却不见黑暗隐在下方。”
“既知道这些,牧师,您为何还助他成为神的使者呢?”
“懦弱,我没有魄力对抗他,他威胁我。”
“威胁你?怎么?你说什么事部没有发生。”
“是没有。可是我写过一些东西给他。一些字条。一些诗词。这些足可以毁了我。教堂……”
又是字条。缠不清的字条,真真假假……
我呼着气,体会如此悖逆的范畴。倪主瑞的生活模式至此易解得多。一个超越他本份的野心,即是利用他自身魅力的动机。他狞笑着,接二连三的干着背信忘义的勾当,留在他身后的则是一条疤痕累累的尾巴。
我终于相信,两件谋杀案对于他,无异于劫取收款机或是背弃一个人一般。
“所以您有求必应?”我追根问底。“助他脱离困境,助他入神学院?给他钱?”
“全部,”他说。“全部,我给了他一切,我的灵魂,我可怜的萎缩了的灵魂。”
“萎缩了的灵魂”还几个字说得轻淡虚浮,几乎自他舌头与假牙之间失散。我担心他又将神智不清。
“沈惜薇,”我说,“您认识她?”
他不答话。
“您认识的,”我说,“她父亲开一间药店,就是主瑞偷钱的那间。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很柔弱,很温顺。我看过她的相片。她也爱主瑞?”
他的眼再阖起。唇却在轻轻的蠕动。我起身,弯腰,耳朵凑近他的嘴,就像判断一个弥留的人是否仍在呼吸。
“什么?”我厉声说。“我听不见。请再说一遍。”
这次听见了。
“我为他们证的婚。”他说。
我站直。低头看着这个皱缩、无助的废人。我想的是:倪主瑞干的好事。
我从他无力的指间撤下酒杯,置在椅旁地上。他呼吸缓和均匀。泪已干,白色的凝结物聚在他的眼角嘴边。他的身体偶尔一阵抽蓄,唇间不时发出像瓦斯漏气似的呻吟。
我在前厅衣帽柜里取来一条针织毛毯,覆盖在段若愚牧师的身上,一块明亮的寿布遮着一个灰暗的老人。
我再进入他的书房。在书桌最低一只抽屉里,找到一册电话簿。上面有一个是雪曼街沈宅,离倪金娣家不远。这样窄小的方圆地,竟有如许的嘈杂事,真是怪异。
应门的自然不是沈惜薇,那是个大型的黑妇人,不是很高,是很大。她的五官,在静止时,应当不差。她朝下看我。
“我们什么都不买。”她说。
“我什么都不卖,”我连忙解释。“我的名字叫高佑大。代表纽约市一家法律公司。我受命来查询倪主瑞的生活背景。我希望与沈小姐晤谈几分钟。”
她疑忌的望着我。
“你是谁?”她说。“你们纽约人讲话太快。”
“高佑大,”我减慢速度。“是我的名字。我想获得有关倪主瑞的资料。希望与沈惜薇谈几分钟。”
“你是律师?”她问。
“不是,”我说,“不完全是。我代表律师,律师的一位客户准备控告倪主瑞牧师。我只是来做初步的调查。”
“你绞死他?”她问。“希望如此。”
我试着微笑。
“呃……”我说,“相信我们的客户也如此希望。我可以和沈小姐晤谈片刻吗?”
她瞪着我,在做攸决定。
“好吧,”她说罢,又恶狼狠的附带一句,“你要是惹恼了我的蜜蜜,我就拆了你!”
“不会,”我急切道,“我绝不会惹恼她。”
她再朝下瞪我。
“你和我,”她恐吓说,“我是头,你得听我的。”
“没问题,”我保证。“我会守规矩;绝对。”
她立刻绽开笑容:温馨和解意的“人性”之笑。
“我相信,”她说。“快进来吧,搞法律的。”
她引我进入整洁的前厅,将衣帽勾在与倪金梯家中相同的橡木柱上。
“是否能请间您的芳名?”我问她。
“邓李惠丽太太,”她唱着女低音。“我为惜薇小姐打理伙食。”
“您跟她多久了?”
“久得不得了。”
这位妇人的庞大委实可怕。在她身后更发觉,这是我前所未见的,体积最大的人类,她躯体的其余部份部成正比:臂、腿与腰同粗,颈项与头一般阔。
但是她的五官却极其清秀。丹凤眼,漂亮的嘴,绷挺的下巴,正中间一个凹缝。绝对搁得住一角硬币。手脚干净细致,动作娴雅。
她的肤色深棕。穿着一件口袋多、无形无状的帐蓬式宽衫。就像万花筒:红黄蓝绿紫——各色杂陈,为之目眩。
“站这儿,不许动。”她严厉下令。“我去转告惜薇小姐。”
“我不动。”我承诺。
她推开两扇滑门,挤身入内,随手关闭。自我离开舅舅家后,不曾再见这种滑门。光亮的格子框,配着黄铜,代表着逝去岁月中的欢乐时光。
门再滑开,邓太太向我招手。
“说话小心,”她耳语。
“一定,”我起誓。
“我就守在那儿看着你,”她凶狠的说。
起坐室内,面对我的妇人,瘦小,蓄一头金黄泛银光的长发,一副小女孩模样,虽然,我明知她至少已届四十。我看不见她的腿箍;她穿的是深绿色,无领的丝绒长袍,长及足踝。
她单薄细小,仍是无限柔弱的神色,一如我在倪家相本,及柯杰仕纪念册上所见。她在体型上便现出了纤弱,窄腰,白晳的细颈。头朝后,下颚上抬,似乎载不动一头长发的重量。
她有极亮丽的气质:苍白的肌肤,蓝绿色的大眼,甜美上弯的嘴唇。没有皱纹,没有眼尾纹,没有抬头纹——脸上全无岁月的痕迹。瞧不出她曾经受创。光滑的额头开期,面上含着淡雅的微笑。但是,却存着一种令人困惑的不调和。她似乎心不在焉。可爱的眼睛空洞,又像是望着不可见的事物。我遂了解,那微笑,不过是她平常的表情:毫无意义。
我想起《哈姆雷特》的奥菲莉亚,在寻觅她的小溪流。
“高先生?”她的声音年轻,不带成人的韵调。童音。
“沈小姐,”我躬身为礼,“我自知这是冒犯,感谢您肯赐与我一些宝贵的时间。”
“啊哟!”她格格发笑。“你说得多好听。他是不是说得好听,惠丽?”
“是啊,”邓太太沉声说:“好听。高先生,你坐那张靠椅。我就坐这张榻。蜜蜜,你想歇会儿吗?”
“不,”女士说:“我喜欢站着。”
我紧张的坐下。我的座椅贴近长榻,邓太太盘据的一角,她不是靠坐,而是将全部体积平衡在边缘。我确信,只要我斗胆造次,惹恼她的蜜蜜,她马上起来插死我。
“沈小姐,”我发言,“我绝无意挑起令您痛心的往事。若是我发的问题,有您不愿作答的,请直说无妨,我绝不勉强。但是事属紧要。此事关系倪主瑞牧师。我代表纽约市一家法律公司。我们的一位客户,一位年轻女性,执意严重控告倪牧师。我正做初步调查,企图发掘倪牧师过去的历史背景中,苟或有类似被控情节的,呃,事由。”
“好听,”她喃喃。“真好听。能遇上说得这样完整句型的人真难得。主词、动词、受词。你说的句子全分析得那么清楚吗,高先生?”
她一本正经的说这几句话。我不禁大笑。
“构想如此,”我说:“只怕不易行。”
她由我面前走过。我遂发现她跛得相当厉害,左腿拐着。在长袍底下,我看见了如马镫般的脚箍。
她走近勾在铜架的鸟笼。笼内的黄色金丝雀因此勾着栖木,跳上跃下。
“小乖,”她柔声轻唤。“可爱的小乖。今天好吗?愿意为客人叫两声吗?唱首歌好吗?您怎么找到我的,高先生?”
猝发的问题,使我一惊。
“我在倪家的相本上,看见您与主端的合影。柯杰仕先生说出您的大名。段若愚牧师提供了更多的数据。”
“你好忙,高先生。”
“是的,沈小姐,”我谦恭的说。
“忙碌的高先生,”她格格笑着。“忙碌的高先生。”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戳入鸟笼。
“为忙碌的高先生唱歌,小乖。主瑞被指控什么?”
我决心采用史培士的戏法。也就是对奥主教奏奇效的那个老故事。
“他被指控有意骗取一位年轻女子的毕生积蓄。”
“还答应娶她?”沈惜薇问。
“是的。”
“他有罪,”她很平静。“他就是那样。”
邓太太发出了低吼。
“真希望他现在这里,”她说:“在我的手掌心。”
“沈小姐,”我说:“我可否请问,你是嫁给了倪主瑞?”
“小乖,”她对小鸟说,“你怎么不叫?你不舒服啊,小乖?”
她离开鸟笼,转回长榻。女管家抬起身体,协助惜薇坐定,长袍遮掩的左腿前伸着。邓太太温柔的、拂起抖落在她女主人苍白脸庞的一缕金发。
“啊哟!”沈小姐说:“好久以前的事。去岁的雪如今何在?段牧师说的?”
“是。”
“相逢在异地,”她说:“异时。”
她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人却神游远方。
“你们俩确是夫妻?”我坚持。“合法的?”
“合法的,”她说:“一张纸。我有。”
“你们结婚多久,沈小姐?”
她转眼望向粗大的黑女人。
“惠丽?”她说。
“十四个月,”邓太太答。“相敬如‘宾’。”
“然后?”我问。
“然后?”她迷惑的重复我的问题。
“你们分手了?离婚?”
“惠丽?”她再问。
“他跑了,”邓太太怒气填膺。“只要是能拿的,他全拿跑了。幸好她爸爸聪明,留了一笔那个杀胚没办法碰的钱给我的蜜蜜。”
我努力在想什么时候听过唤男人叫“杀胚”。想不起,没听过。
“那您仍旧与倪主瑞有婚姻关系?”我柔声问。
“不,”沈惜薇发出她那幼稚的笑声。“不不。我有一张纸。是不是,惠丽?那么多的纸。纸,纸、纸。”
我求助的望着邓太太。
“我们从墨西哥的一个律师那儿接到一封信,”她嫌恶的说。“信上说倪主瑞已获准与他的妻子惜薇离婚。”
我猛然转向沈小姐。
“您一定找过律师吧,沈小姐?”我说:“我对离婚法所知不多,但是这封信极可能是唬人的。不经双方同意的墨西哥式离婚,在你们成婚的这一州可能根本不予承认。我希望,您曾请教过律师?”
她双目圆睁,惊讶看我。“为什么昵?”她问。“我要他走。我耍他死。他伤了我。”
我信以为真。
“身体上吗?”我轻轻说。
“有一次,”邓太太恨声道。“我告诉他,要是再拈惹她,我就杀了他。我是这么说的。但是,这不是她指的伤了她的意思。他伤了她的心。”
她说话的语气,彷佛女主人不在场。沈小姐不反对。她继续保持空泛的笑,无虑的脸,两眼凝注的是虚无。
“啊哟!”她说:“伤了可怜的惜薇的心。”
我不清楚她精神错乱的程度。时现时隐。这一刻言辞得体,神智清醒,下一刻忽然就飞逝无踪。
“沈小姐,”我暗恨自己,“倪主瑞取您的钱做了什么?就是你们结婚以后?”
“噢,”她说:“买东西。很好看的东西。”
邓太太侧向我。
“女人,”她发出喉音。“享受。他就把钱这么散掉。”
那个“散”字吓坏了我。吐音之重,之毒,我以为倪主瑞逃过邓李惠丽这一劫真是运气。否则她早已千刀万剐的宰了他。
“惠丽,”惜薇爱娇的童音说着,“我要起来。”
“当然,蜜蜜,”管家心平气和的应着。扶她的女主人起身。沈小姐拐着腿回到鸟笼边。
“小乖,”她说:“为我叫几声?”
待询的问题尚有许多。我还想追究,査出惜薇与倪之间的关系,发现这桩婚姻怎么合怎么分。可是,我已经没有胃口。
这一整日,我马不停蹄的,刺探倪主瑞隐身面的一些鸡零狗碎。我深信,赵若苛一定会坚持到底;然而我太缺乏狠劲。他说过绝不可将私情混入公事,我却情不自禁。我喜欢所有的这些所有的受害者,分享他们的不幸。他们悲惨的回忆,我已听够,几乎是包容的极限。揭旧创,委实不是一件高尚的工作。
我离开起坐室时,沈惜薇依然站在鸟笼边。她的食指伸入鸟笼。“小乖,”她在说:“可爱的小乖,为我唱首歌。”
我没有道一声谢,也不说再见。
在走廊上,邓太太助我穿上大衣。
“你要整垮他?”她问。
我盯视她片刻。
“你愿意帮忙?”我问。
“尽我所能。”
“我需要那份结婚证书,”我说:“方便的话,还有墨西哥律师的信。结婚证书最要紧。我设法今天下午影印几份,再把正本还你。万一赶不及,我就得将正本带回纽约。我一定还;我发誓。”
“我怎么知道?”她不信任。
“我给钱,”我说:“我留给你五十块钱。我还证书,你还钱。”
“钱管什么用,”她说:“留一样对你有特殊意义的抵押品?”
我低头看自己。
“我的手表!”我说:“是我学校毕业时候,舅妈和舅舅送的。对我意义非常大。可是表很便宜,还不值五十块钱。”
“我接受,”她说:“你还结婚证书,我还手表。”
我热烈附议,忙不迭的将表褪下手腕。她将手表掷入衣服上的某一个大口袋。
“你在这儿候着,”她下命令。“一步不许动。”
“绝不动。”我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她爬登铺着地毯的楼梯上了二楼。好一个庞大的背影。
她很快下楼,携着两份折起的文件。我匆匆过目。一纸由印地安那州政府核发给沈惜薇与倪主端的结婚证书,日期是一九五九年,二月六日,以及一封墨西哥律师的来函,通知沈惜薇,倪主瑞离婚获准,日期是十四个月之后。
“一定物归原主,”我再度保证。
“表在我手上。”她又绽开了笑容,温馨、亲切、心照不宣的人性之笑。
“谢谢你,这一切,”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就是信任你。你使诈的话,永远别再踏进这里——我把你撕烂。”
夜间头班飞往纽约的机舱中,一杯威士忌在手,轻松惬意。座位两旁空着,可以恣意的大展四肢。我模仿过道那边的乘客,脱了鞋。在三万三千英尺的高空,摇着一对只着袜子的脚丫,别有一种偷悦感,同时设计着打垮倪主瑞!
我们原先估计的情况似乎很正确;由于缺乏充分有力的证据,唯一能使戚石两案获致完满解决的希望,即是利用合谋者个人的弱点。目前这一“招”不着力的缘故,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本钱去煽动他们,让他们互相背叛,去找出最软的一环,拧到断。
飞机降落纽约国际机场时,我自认已有了腹案,也许能奏效。这是一场赌,但不如倪主瑞担的风险大。
而且,它还需要蒙骗几个人,包括史培士警探在内。
这一点我很抱憾。只能以我们初见时,他曾面授机宜,指点我如何成一名说谎能手的事,自作譬解。我若是遵从他的教诲,他当无反对之理。
过十一点,回到査尔西自家寓所。感觉美好。我饿极,向往热水澡。但是打铁趁热,我先得和史培士连络。我早已恬不知羞故排练过自己串演的角色,自知必须明确、乐观、热诚有加。务必令他信服,因为身为执法者,同样的伎俩,他能耍,我则不免有捉襟见肘之虑。
我拨到局里,他不在。拨到家里,无人应。最后我拨通霍白梅的号码。她接了:“喂?”
“霍小姐?”
“是。哪一位?”
“高佑大。”
暂停,再接:“小高!太高兴了,你好吗,宝宝?”
“很好,谢谢,您呢?”
“好极了,”她说。“我们刚吃完一锅辣菜。培士说你到芝加哥。你由那里打来的?”
“不,我回纽约了。霍小姐,我——”
“白梅,”她说。
“白梅,抱歉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我想打探培士的行踪。他在——”
“对极了,”她说笑道,“陛下正是在此。你要找他谈那两个案子的事?”
“对,”我竭诚道。
“我接过去,”她说。“介意我在分机上听吗?”
“绝不介意。”我说。“是好消息。”
“太棒了,”她说。“等一等……”
电话的碰声,话机后方的谈话声,之后,老史占上线。
“小高?”他说。“如何?”
“不错。抱歉打扰你。”
“电话来得是时候,我很高兴。晚饭差劲。”
“牢骚,”霍白梅在分机揷口。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高。姓戚的案子重开审了。你的老板出力不少。”
“好,”我快活的说,“真令人高兴。现在且听我的……”
我的报告尽量简单扼要。我告诉他倪金娣确是主瑞的姐姐。简短述及与柯杰仕晤面的情形,及他口中的倪主瑞。有关段若愚牧师及沈惜薇的报导较为详尽。我向老史表示已将结婚证书的正本带来。却省略了墨西哥律师的信函。
叙述的过程中,只一次打岔中断。当我夸大描绘倪主瑞加诸沈惜薇身体上的残害时,霍白梅忿怒的加揷句“畜生!”
我说完,等候培士发问。问题立刻出现。
“从头说起,”他道。“这位牧师——多大岁数?”
“七十五左右。”
“姓倪的勒索了他二十五年?”
“差不多。”
“这以前他为什么不告发?”
“自我愧疚。和对他教堂的影响。”
“姓倪的前后敲了多少?”
“确实的数目我不知道。很多。外加送他上神学院、办婚事,很可能瞒着新娘的父亲。”
“这个姓段的现在愿意提告诉?”
“他是这么说。他说他已经是个老人,他要与上帝修好。”
“嗯。他是哪种人?年高德劭?”
“是的,”我发现自己交叉着手指,幼稚的动作。“他是个很尊贵的老绅士,很有学士气派,一个人独居,有的是时间想从前。他说他要赎罪。”
“也许有这个机会。好,再说那个妻子……结婚证书合法吗?”
“绝对合法。”
“没有离婚、分居——这类的纪录吗?”
“她说没有。她靠父亲留给她的一笔信托基金度日。姓倪的那样对待她之后,她很高兴能摆脱他。再恢复自己的姓氏。”
“他遗弃她?”
“对,”我肯定答复。“知道了他的下落她很开心。我想不必太费口舌,便能说动她提出告诉。原因都在经济方面。那笔信托基金在二十年前是个数,现在已经不值了。她很苦。”
“她是哪种女人?蠢货?”
“不,”我抗议。“是一位很成熟、很聪慧的女人。”
片刻静默。然后,史警探说:“我们到手的是两椿越州的案情。必须在印地安那境内起诉,引渡逃犯的罪名成立。如果这样,凶杀案就逮他不着了。”
“对,”我赞同,“勒索和遗弃只是小弹药。大炮弹该是那纸结婚证书——和他和石莉妮的关系。”
他立刻会意。
“你想套住戚荻贝?”
“对,培士。实话实说。坦诚相见。把结婚证书亮给她看。我想她一定会妥协。”
“嗯,”他说,“也许。白梅,你怎么说?行得通吗?”
“好机会,”她在分机说话。“我敢赌,他绝对没告诉她结过婚。像他那种家伙,不可能那么蠢。你们对她提起石莉妮,只有更证实小高伪造给她的那封信上的说法。她忍不下的。他对她不过骗色骗财。她经过场面,哪里肯让他把她当猴耍。我赌她一定会制他于死地。”
“不错,”老史缓慢的说。“我们可以就知名度制住她,只消顺便提起我们知道她卖淫被捕的事。她现在是有名望有地位的贵妇人;要是这玩意儿上报,她非死不可。”
“我们‘上’吧,”我催促着。“钉紧了她。”
他做了决定。
“好,”他说,“我们上。早发先至,免得她夜长梦多。小高,明天上午九点,戚家门口见。记住了?把数据全带着,尤其是那张结婚证书。”
“一定到,”我一口答应。
“我们击溃她,”他开始为远景兴奋。“不玩狠的。软功。非常的诚恳,低姿态。对待婊子要像溆女,对待淑女要像婊子。这是谁说的,小高?”
“我不大清楚。好像是切斯特菲尔德吧。”
“随便,”他说。
“你信这话,培士,”霍白梅搭腔,“那我呢?”
我们三个纵声大笑,再谈了一会儿明天赴约的服饰问题,便互道晚安。我立刻进厨房,狼呑虎咽一番。冰箱全部出清。三个煎蛋,一个洋葱沙丁三明治,几乎一夸尔的牛奶,一品脱巧克力冰琪淋。还是饿,再热一罐面条,配两块香草甜饼,和半根黄瓜。
一路打着饱嗝入浴室。水真热。我连洗三遍,再洗发刮胡,猛洒古龙水。
凌晨一点,发着满足舒泰的呻吟,滚上床。也许太兴奋,也许洋葱沙丁三明治作怪,我没能立即入睡。我仰卧着,思考上午的行动,对戚荻贝的措辞,以及一举击溃她的重要性。
我不祈祷上帝,因为,我虽信教,却不大信祈祷。上帝非要知道我们的心事——所为何来?不过,只要他们能成功的制服倪主瑞,相信我的谎言使诈必蒙宽恕。
他是一个渎神的恶人。诚如柯杰仕所说,倪主瑞一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什么都不在乎;这就是我无法宽恕的一点。他宣扬暴行暴性。我对于整治他的作为自觉无罪。
沉睡之际,念及胡可丽。赫然已有数日不曾想起她。对这件事,自觉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