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睡睡醒醒,最后,根本分不清究竟是睡着,或是醒着。脑海里鲜活的是,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瞧见了石莉妮和倪主瑞在一起。
折腾一宵,星期日清晨起来情形未见好转。梳洗完毕,郁结难安的搅着一碗泡软了的玉米脆片,不知如何是好。恰似黔驴技穷,急待高人指引。
我委实不愿惊扰史培士,却又迫不及待将一切告诉他。拨着手边仅有的那一个电话号码。
“可否请你打去他家里,转告他与我联络?”我向接话的警员请求。
“其他的人都帮不上忙?”他不肯正面答复。
“不行,”我断然道。“非史警探不可。这事非常重要,对我对他。”
静默。
“他手上的案子?”他终于问。
“是的,”我大胆撒谎。“请转吿他打给高佑大。务必。”
再度静默,只一会儿:“姓什么——苟?”
“高。高高大大的高。高佑大。告诉他这是性命交关的事。”
“我会转告,”警员答应。
我试着读报、看电腼,却什么也看不下去。电话铃终于在近正午的时候响了。
“喂?”我屛着气问。
“高先生?”声音低沉,沙哑、平静。
“是。”
“我是霍白梅,”她愉快的说。“史培士的同室代言人。”
“是。小姐。”
“高先生,培士已经知道你留的话,只不过现在他实在,呃,没法很清醒的跟你谈。”
“生病了?”我忙问。
“可以这么说,”她道。“不是大病。我断定他马上会复元。只是目前神智不大清楚。今天是星期天,而且是早上。我想你该了解吧。”
“是的,”我大悲的说:“他是宿醉未醒。”
“呵,高先生,”她笑得开心,“留点面子吧。他是昏睡未醒,高先生。昏睡。他要我回电话。请你明天打到局里找他最好。”
“霍小姐,”我说:“难——”
“叫我白梅吧,”她说。
“谢谢。白梅,难道无法可想吗?事情很急。否则我绝不愿意这时候打扰你们。相信培士,还有您,今天必定是要吃东西的。若是两位不嫌弃,由我作东。地点任选。”
“高先生,你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是的,”我说:“我是诚意。”
“那你该知道,这会儿,我要是跟史培士提到吃的,他会把我牙床都敲掉。”
“不不,不是现在。”我忙做解释。“我是指晚上,六点钟左右,到时候他可能完全清醒,两位也可能饿了。”
“嗯,”她说:“你是说到我心里了,高先生。好,一切我来设法。你说上哪儿吃好呢?”
我们定下六点,“木的”晚餐之约。
整个下午,我看报,复阅石家的档案。五点半离开寓所,步向“木的”。天色还早,但是临出门前,我仍四下扫过一眼,疾走向二十三街的途中,我的头转得像博浪鼓。
聂姐迎上来:“今晚没有公主,小高?”
“今晚没有,聂姐,”我回答。
“会有的,”她自信十足的说“总有一晚,你会挽着个公主跳着舞步进来。一定的。”她依旧全身披挂,大圈小镯,灵符盾牌。黑盔似的头发亮着邪光。深浓的眼影,勾画仔细的唇,更加重她女巫的形貌。她为我找了一个看得见门口的桌位。
他们来得不算太迟——至多过十五分。霍白梅一到,前厅每一个人的头都开始转向。我认得她。
她是曼哈顿顶尖的高级服饰模特儿。她典雅的容貌常见于上流服装杂志,也为许多艺术家、摄影家摆过不少裸姿。有一位艺术评论家喩她为“灵的色感”。大约六英尺四、五的高度。各方面,都高过隐在她身后的培士。穿着一件镶貂,黑色软皮的外衣,敞着,露出内里一件松松的衬衫式羊毛衣。颈上一根细致的金炼。
额头饱满,头仰起,就像一个斜竖的鸡蛋。头发是浓密的黑卷。东方的眼,希伯来式的唇,薄刀似的鼻。五官都像精雕玉琢出来的。牙齿出奇的白。
他们俩落了座。近看,培士气色不好。衣着一如我头一次见他时一般的考究,但是两眼深陷无神。红丝满布,而且不时眨眼。黑皮肤上多了一层土色。
聂姐问我们喝什么。白梅见我面前一杯白酒,便指名与我一样。培士抬起一对充血眼望着霍白梅。
“拜托,宝宝,”他惨兮兮的嗄声叫。
“聂姐,”白梅像唱歌似的说:“给这个酒桶来杯白兰地,另外一杯冰水做醒酒汤。”
聂姐同情的看着培士。“吃不消了?”
“吃不消?”白梅连连冷笑。“这家伙夸过海口,可以把马丁尼,甜酒、威士忌、白兰地全和在一起灌。他说‘没问题。’”
“白梅,”史培士哀恳。“别嚷了。”
酒送到,培士盯着他那杯白兰地。吸一口气,趴向前,举起酒杯,离嘴还差几英寸。一仰脖子,就去了半杯。接着闭眼咬牙。
“上帝!”他开腔。“你们听见那股劲道吗?”
他再吸气,一口喝光冰水。聂姐随侍在侧,再为他注满一杯。
“唔,”老史朝我们虚弱的一笑。“早该在八个钟头以前就这么做。”
“我就是要你活受罪,”霍白梅道。
培士饮尽余酒,将空杯递给聂姐。“再来点补品吧,护士大姐。”
到白梅和我喝完的时候,史警探似乎已苏醒,以稳定的手燃起一支烟,有说有笑的,环颈着四周。
“好,好地方,”他不住点头。“菜不知如何?”
聂姐舍不得走远,霍白梅的光临无疑是她的骄傲。我见她向别桌的人在夸耀。
“你啊,”她向老史说:“我建议一块生牛排,一点蔬菜色拉。足够。”
“厉害,”他说。
“我也照样来一份,谢谢,”白梅说:“蔬菜色拉浇酸醤。”
我点一份牛肉饼。
“说吧,小高,”培士说:“怎么回事?”
我迅速瞥一眼霍白梅。老史会意。“她全知道。她认为这事有趣得很。”
“迷人,”她说。
“人物你全清楚?”我问她。“戚荻贝?倪主瑞?益马丁?”她点头。
“很好,”我说:“不过我现在要说的,对两位都很新鲜。事情好多。”
“快说吧,”史培士道:“我们在洗耳恭听。”
我说出石家的案子:砒素中毒,我的推测,牵扯的人物,以及我计划如何查出当晚载石教授外出的出租车司机。他们俩聚精会神的听着。
我说到昨夜遭刺客突袭一节时,史警探最后一叉牛排紧急煞车,暂停入口。瞪眼看我。之后才又努力呑嚼完毕,推开餐盘,拾起烟盒。
我再叙述如何跟踪倪主瑞,到西区停车场,见他会晤一名女子,又如何双双乘坐黑色朋驰往北而去。
“但是,那不是戚荻贝,”我说。“是石莉妮。”
我结束牛肉饼,抬起头。史培士点着了烟。平静的吸着,眼光望过我头顶。霍白梅也刚吃完,用餐巾细致优雅的拍着嘴。
“牛排真好,”她只说了这么句话。
史警探的眼光缓缓垂下,终于看定了我。
“摆我一道,”他轻唱,“摆我一道,耍我一招,一道又一招。”
“咖啡?”女侍过来问。
除了咖啡我们又要了份白兰地。静静的等女侍离开。老史猛一巴掌击向桌面。刀叉全蹦起来。
“王八蛋,”他大骂。“那个王八蛋!”
“静静,宝宝,”霍白梅说。“别冲动。”
“你认为……?”我发问。
“狗屎蛋,”史培士憎恶已极的说。“是他。准是他。我不知道他怎么弄死姓戚的,怎么在整姓石的,反正是他。是他没错。他现在逍遥法外,还在一边格格偷笑。”
“到目前为止他顺得很,”白梅冷漠的说。
“是的,”我点头。“可是这全是推测。”
培士捻熄抽不到一半的烟。立刻又接上一支。
“呵呵,”他说。“推测。毫无实证。不错。小高,事情常是这样。你明知道是那个家伙,可就是拿不出证据。”
“那你怎么办昵?”
他仰头,朝天花板吐烟。
“呃……”他慢慢说,“有几个人欠我情。不是警察,”他急着声明。“只是老邻居。他们喜欢打猎。”
我望着他,不懂。
“他们可以带姓倪的一块去,”他说。“在森林里,纽约州北部多的是树林子。意外,打猎时候最容易发生意外。”
“不,”我说。
“为什么?”老史咄咄逼人的问。
“培士,”我道,“我不信暴力暴行那套。我不信凭那些能驾驭世界。我不信凭那些能造就历史,能建设未来。我就是不信那套。我没法相信,培士。看看我。我只不过是一只小虾。假使暴力当道,那我早已经是一只死虾。我也不想相信。如果暴行就是生存的准则,那我宁愿死。我不要活在那样的世界上,没有希望,没有乐趣,一无所有。”
培士瞪着大眼睛瞧我。
“你是个屁。”他终于说。
“我心中的想法而已,”我说。
霍白梅的一只手伸过来按在我臂上。
“我向着你,宝宝。”她柔声柔气的说。
史警探靠后,再燃一支烟。
“轮到弱者掌世了,”他平板的说道。
“我没那么说,”我生气。“我跟你一样想钉倪主瑞的梢。可能有过之。他当我笨蛋耍。就事论事我丝毫不儒弱。我决不让他逍遥自在。”
“你打算怎么个钉法呢?”
“我有个大头脑——我确实有。姓倪的晃不到那里去。现在我没办法告诉你怎么个钉法,不过我一定有法子。诈骗取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这是被迫害的少数民族可资利用的唯一武器。而我自认为:就是少数矮小民族中的一员。”
“好,小高,”史培士道。“暂时——我们就玩你那套。明天我看看计算机怎么描述那位倪主瑞牧师。”
“还有戚荻贝,”我提醒他。
“对。你要去搞海报?”
“明天的第一件大事。”
“听我一句忠言:海报上千万别把姓石的讲得太清楚。否则,那些自作多情的电话会搅得你昏头。只要照片,他的住址足够。要是你接到了电话,只消叫他们形容一下姓石的便知真假。”
“有道理。”
“还有,”老史接着说,“查清楚石耶鲁做的药物化验报告。到药局去,放一点空气。把化验的复本要到手。你猜测砒毒下在白兰地里,有可能。不过要逮到实证。查出莉妮义务服务的诊所。看看他们是不是有砒霜。”
我迅速的草记在小记事本上。“还有什么别的?”我问。
“要是诊所干净,再试试她过去工作的地方。说不定那里有砒霜。”
“我连她多久以前在那边工作都不清楚,”我说。“也许一两年,或者更久些。”
“又怎么?”史培士说。“还是有可能。”
“你知道莉妮什么时候认识倪主瑞的?”霍白梅问。
“我不知道,”我坦承。“我想办法查。”
“唔,”老史说。“顺便弄一帧莉妮的近照给我们。”
“干什么?”
“这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他懒懒的说。
我记下:“妮照”。
“还有什么?”我再问。
“我不知道你能够耗多少时间,”培士说。“不过守着姓倪的总归有好处。只要对这家伙的行踪记个大概。去哪里,去看谁。特别是他和莉妮从西区停车场坐上朋驰以后的去向。另外一件事:査查看是不是他的车。”
“不是他的。倪的是一辆老爷金龟车,”我说。
“自然,”他殷勤道。“他一定有那么一辆破车。符合他人穷骨硬的牧师形象。说不定他还有一大把教你傻眼的有价证券呢。嗯,差不离就这些,”他望向霍白梅。“你想到什么别的吗?宝宝?”
“目前没有,”她说。“要是能推敲出倪和荻贝怎么把戚索门推下去。还有那张自杀留言。那就更有把握了。”
“你精得就像只老狐狸,”他说。“花一点脑筋。准保你想得出一些东西。”
“但愿是彼此彼此,”她嘟嚷。“今晚。”
“试试看,”他说。
“可以,”她说。“小高,谢谢这顿晚餐。只要你再接再厉,一定会穿透的;我有信心。”
“谢谢你,”我说。“培士,愿意把家里的电话给我吗?”
“当然,”他立刻给我。
我候他们上出租车。白梅弯身亲我的面颊。
“我还想见你,小高,”她说:“同意吗?”
“当然。”
“过来跟我们一块吃顿晚饭?我的烹饪有一手。对吗?培士?”
他摆着大巴掌。
“马马虎虎啦。”
“混球,”她说。
我满心羞惭,缓步回家。惭愧的是,我自承是少数受欺侮的矮小民族之一。
然而,这是事实。也许你会说,我对自己的高矮敏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妨让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我曾经评注过美国社会上对一个人身型的计较。高个子受尊敬;矮个儿常遭侮辱消遗。这是不争的事实。“五英尺两、眼睛蓝”仍是一句对女性的赞美词。我们的文字充分表白了这份偏见。受人崇敬者谓之“一个你可以抬头瞻仰的人”。穷光蛋则是处处“‘短’缺”的人。气‘短’量窄是为大不该。‘短’路表示受阻不通。‘短’少即是残缺不全。
文字如此。当我向白梅、培士泄露这层哲理时,更无疑反射出我根深的、做为一名侏儒的感觉。由于身材的关系,引发出属于我的信仰、梦想、观念、情操、幻觉、反应。这一切不论我愿与不愿,都将在接下去的这一个无情的星期里,大大地接受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