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东八十二街,戚家门前的人行道上,那儿介乎第五街与麦迪逊之间。向西,首都博物馆触目可及。往东,延伸的整条街上,尽是一派富丽堂皇的建筑,大使馆、领事馆,及许多有名气的机构。这条街绝无垃圾堆稹的问题。绝无脏乱。绝无涂鸦。
戚家是一幢颇为醒目的灰石房屋,进口处是熟铁铸的栅门。三、四楼全是弓形大窗户;玻璃带着云形的曲线。我不知道换这么一块玻璃需价多少。六楼上是一层雕饰的沈甸甸的屋檐,再上面才是一片铜泽已褪的斜屋顶。
间隔戚家与隔壁那层楼房的是一条狭窄的弄堂。有一扇铁门、上面一方小小的亮铜标示“收件箱”。但不知我是否由此入内。
我决意不采纳史培士警探的好意相劝。我不预备藉保险之名做为造访的理由。相信保险公司自会派员调查此事,何况我一无文件证明,又无十成把握骗术高明。
我揿下铁栅大门上的门铃,前来启开里面一道雕花橡木门的男子,几几乎塞满整个门框。他简直是广大;是我见过最肥最胖的人士之一。他不黑不白,灰棕色。很像米其林牌的轮胎人,又像那种橡皮不倒翁,一推倒,马上又站直的那种玩偶。不过我看他要是倒了下去绝对回不直。得用起重机才行。
“先生,您?”他问。声音很软很顺,带着西印度群岛明快的节奏。
“敝姓高,高佑大,”我说。“在泰尔区阮铁四杰公司服务,他们是戚太太的律师。如果戚太太在家,我冒昧打扰她几分钟。”
他瞪着一双铜铃眼看我。显然已明白我不是刺客或恐布份子类的人物……
“请稍候,先生,”他说。“稍候片刻……”
他关上门,我伫候在冷风中。片刻后他又出现,果然守信,他步下短短的台阶,打开大门。他的手脚出奇的优雅,动作极其细腻,他彷佛觉得体态上的一举一动,都有伤他的格调。
他引我进入满是花砖的门厅,厅高两层,大,足以容下一圑的马戏杂耍班。左边一道微弯而宽的扶梯。两旁都是两合式的门,一条长廊,直通到屋的后方。厅里装饰着许多盆景,与一座巨型大理石雕邱比特像,他的箭头对准了我。
管事拿着我的衣帽,我拎着公文包。他带我向左,敲一下门,再推开,领我进去。
这完全不似一般正规的起居室;倒像一间一家人聚谈的起坐间。将这样大小一间屋子弄得舒适亲切实在不可能,这位室内设计家只把桌椅三三两两的排着。很像俱乐部里玩牌的房间。感觉上却很舒服,光线明亮,四壁印着墙花,依我这外行人的眼光来看,恰似一幅塞尚的壁画真迹。
房里有两个人。我走过去,男的起身,女的仍坐着,正将一支烟嵌入一根金烟嘴。
我复述一遍自己的姓名、职业。那位男士与我握手,稳定、冷淡的一握。
“高先生,”他说。“幸会。我是倪主瑞。这位女士是戚太太。”我把拎了一天的公文包搁在地上,趋前为她点烟。
“夫人,”我小声道,“很高兴见到你。”
“谢谢,”她说着,伸出一双纤细白晳的玉手。“坐啊,高先生,不是那儿。那是主瑞的位子。”
“哎,荻贝,”他爽朗的笑着说。“什么位子还不都一样。椅子多得是。”
我没有坐他的位子。我选了一张近壁炉的椅子,以便不必转向便能同时看见他们两人。
“您的家真美,戚太太,”我说。“美极了。”
“很像中央火车站,”倪牧师讽剌着说。接着的话与史培士的一字不差。“可怕的浪费。”
戚太太出声,是短促的笑声,却等于是干嚎。
“你看,高先生,”她说。“倪先生是一位牧师,德高望重的倪主瑞牧师。他为穷人做不少事,他暗示我好几次,假如我答应让他那群穷鬼住进我可爱的家,那才是基督的慈悲为怀。”
“我带领,”倪牧师一本正经的说,于是他们俩同声大笑。我则彬彬有礼的微笑。
“夫人,”我说,“请原谅我不曾事先来电话,因为我凑巧在附近的一家公司办事,顺道过访。要是您想查证的话,不妨拨电话给泰尔先生。”
“哦,我看不必了,”她慵懒的说。“乐柏近来如何?”
“乐柏啊,夫人。身体健康。忙碌如常。”
“还是那老嗜好?叫什么来着——集邮还是养什么宝贝?”
“热带鱼,夫人,”我通过了她的测验。
“对呀,”她说。“热带鱼。一个律师居然有这种怪嗜好。你是不是觉得他该喜欢更有力一些的宠物。”
“牠们有一些的确很具侵略性的,戚太太。说句实话,很好战。”
我意识到倪牧师正严密的审视着我,他似乎在怀疑我是否指桑骂槐。其实,我并无此意。我的城府还不至于此。
“嗯,”戚太太说,“我相信你绝不是来这儿谈泰尔先生的鱼。你究竟是什么目的,高先生?”
“是关于您亡夫的财产,夫人,”我说,同时瞥向倪主瑞。
“荻贝,你看我需要回避吗?”他问。“如果事属机密——家务私事——我可以转到厨房跟加德、蓓蒂闲聊一会。”
“胡说,”她道。“绝没有你不能听的事。高先生,主瑞是多年的老友,而且我丈夫去世他出力很多。你尽管当着他的面说好了。”
“是的,夫人,”我顺从她的意思。“并没有什么机密。目前,您的律师正着手核算您亡夫财产的总价值。这包括股票、公债、各项投资、私人财产等等。结算的目的是与国有财产局核计正确的遗产税。”
“主瑞?”她看他,问道。
“是的,”他说,“不错。西泽的东西自当归还西泽。荻贝,只怕你就要为西泽的要求大大的不乐了。”
“我们十分希望这份遗产的核计达到最大的精确度,”我接着往下说。“有时候常发生这种情形,数据中心及国税局所做的遗产预估总值,呃,与律师提出的不符合。”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比较高,”倪牧师干笑着说。
“经常如此,”我同意。“当然,站在律师的立场,我们希望遗产税维持在法定上的最低限。我就是由公司委派担当这份工作,判断这个住所、家具陈设,以及您丈夫的私有财物。”
倪牧师靠回座椅。自外套口袋内取出烟斗、一小袋烟丝。以食指将烟丝塞进烟斗。
“有趣得很,”他说。“你如何来判断像这样一幢房子的价值呢?高先生。”
轻而易举。我暗暗念叨。
“市场时价,”我立即答道。“就是在拍卖时,你可能接收到多少。其他的因素则是现有财税的估计,以及附近房屋的比价。家具就比较复杂。我们总希望照原来的买价扣除折旧——算出最低的总值,这点你们必然了解——然而数据中心通常坚守替换价值。这样一来,在这种通货膨胀的时期,往往比原来的买价高出许多。”
“我怎么没想到,”戚太太尖利的说。“哎呀,我有好些漂亮的东西根本花两倍钱都买不回来的。有些那更是出什么价钱都没法替换的。”
“荻贝,”倪牧师深抽几口燃着了烟斗,“别对税务人员讲那个!”
我停顿,看他,此时他已很满意将烟丝点匀。他一共享了三根火柴。烟味有水果与醇酒的芳香。倪主瑞牧师身高六英尺不到一点。高大壮硕,长毛苏格兰呢的衣肩衣袖都绷得好鼓。灰色法兰绒长裤、暗红鹿皮靴。格子花布衬衫,不系领带,扣子却一路扣到底。虽然如此,依旧露出一截厚实的脖子。手掌方阔,手指粗短。
头发胡子都是灰鼠色。不是络腮胡,只是嘴上撮,下巴一丛,末梢一刀剪平。很仔细的框着那张饱满的、近乎红润的嘴唇。一双棕色,沉稳、炯炯有神的眼,和略弯的鼻子。这不算一张英俊的脸,但是线条分明、生气勃勃颇具男性的魅力。他的年纪,依我看,四十刚出头,却比戚太太年轻十岁的模样。举止敏捷有力,姿态强健挺拔。
我回转注意力到这位寡妇的身上。
“我的任务,”我说,“必须对所有的家俬做完整的清点明细。当然,今天是不可能的了。那得费好几天的时间。我尽力不惊扰您,夫人,我在此地工作时也会尽量小心。今天,我只希望初步的勘查,数数房间的数目,计划作业最快的顺序。这,您觉得还方便吗,戚太太?”
“该死!”她不耐的说。“真希望一次完结。”
她自身旁桌几上一个细瓷烟盒,再取一支烟。我一跃而起,赶过去点着它。
“谢谢,”她挺有兴趣的望着我。“你很有礼貌。你不抽烟?”
“不,夫人。”
“喝酒呢?”
“偶尔,”我说。“大都是淡酒。”
“为了你的胃,”倪牧师一语道破。
“现在想暍一杯吗,高先生?”
“哦不了,谢谢您,戚太太。我想马上开始工作。”
“再一两分钟,”她说。“你在泰尔先生那里干了多久?”
“大约六年。”
“结婚了?”
“没有。”
“没有?”她的眼睛夸张的睁大。“啊,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哦!”
“哎,荻贝,”倪主端责备说,“别又做媒。”
“这有什么不对?”她顶回去。“戚索和我过得多快活,我要人人都那么快活幸福。”
倪主瑞对我眨眼。
“当心啊,高先生,”他大笑着说。“荻贝把人家凑成对,我就为他们福证。这就是合伙。”
“哎呀,主瑞,”她嘟嚷着,“你把它说成那么——那么冷血绝情。”
“冷血对热婚,”他说。“一句古老的希腊格言。”
“你刚好全做到,”她说。
“对,”他照单全收,这会儿两个人又是一场哄笑。
“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我发言。
“高先生,既然你不想喝,”这位寡妇说,“那么倪牧师和我就不客气了。跟平常一样,主瑞?”
“好,”他说。
我看着他,似乎感觉他在顺从的答复时,略微耸一下肩。
我不以为戚太太有意刁难。她会许我查看她的家——在最合宜的时候。她想要明明白白让我知道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她的愿望就是一切合法,不在乎别人的无聊想法。因此我耐心等候。
戚太太按下一个钮,那是安置在一根延长线路的底端。我们静候片刻,那位肥胖的管事悄声步入房内。
“夫人?”他问。
“酒,加德,”她说。“倪牧师和我照旧。这位高先生不喝。”
“是的,夫人,”他庄重的应着,无声的出房。以他的体积来说,他的脚步委实够轻盈。他的动作也近乎灵巧迅捷。
他走后,戚太太谈论起前一晚在麦迪逊路一间画廊观赏的一项艺术展览预演会。虽然她偶尔看看我,表面上视我为谈话对象,事实大部份都是针对倪主瑞的话题。换句话说,她不忽略我,但是最多只当我是一名受雇的职员,对于这种人可以保持礼貌而不必亲密。很对;这给了我一个端详她的机会。
她是一位银发隹丽,有惊艳之美。头发挽上去紧束着,不松不散。绝隹的一副年轻身材:瘦肩美腿,美妙的展现在一袭无柚、乳棕色丝绒短衫下。小巧完美的鼻子,微绿的媚眼。两片薄唇很巧妙的以两层唇红装扮得丰满许多。
这是一张吹弹得破的脸蛋,没有皱纹,微凸的颧骨上,皮肤绷得极挺。我怀疑这张毫无瑕疵的脸和十全十美的鼻子,是否出于整型外科的手艺。她刻意保持那个尖下巴微微抬着,即使在大笑之时,她似乎也很注意,惟恐有什么碎裂发生。
我在想她必是个很残忍、报复心重的敌人。
加德端着酒进来。倪牧师是威士忌苏打,戚太太是纯马丁尼。管事欲离开时,她开口说:“加德,高先生想査看一下房子,从上到下全看。劳驾你带个路吧?”
“是的,夫人。”管事答应。
我连忙起身,握牢公文包。
“戚太太,”我说,“多谢您的款待和诚意。我十分感激您的合作。倪先生,幸会了。”
他起身与我握手。
“希望再见到你,高先生,”他说。“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
我随着一堵山似的加德走出房间。他顺手关上门时,却已经听见戚太太与倪主瑞牧师爆起的大笑声,随即沉寂。
管事在门厅处停步,转身面向我。
“全部的房间都要看吗,先生?”
“是的。我要清点一下所有的家具。不是今天一天,还要来叨扰几次。所以你会常见到我。我尽量不增添太多的麻烦。”
他望着我,很困惑。
“计算遗产的价值,”我解释。“为了税。”
“啊,是的,”大块头点头。“有许多漂亮值钱的东西。该看的。请走这边,先生。”
他沿着长廊往厅后走。到一扇陈旧门前,将它推开。内里是一扇活动的铁门,再过去是一乘小电梯。加德开了门,让我入内,他随后跟进。再把滑门推上;外门自动关合。我实时闻到他甜香的古龙水味。他按一个钮,梯内透出一盏灯光,我们缓缓上升。
“你跟戚家多久了?”我好奇发问。
“十七年,先生。”
“那你必定认得前一位戚太太。”
“的确,先生。很可爱的一位女士。事情全——”
他随即住口,不再往下说,直直的望向铁门。
电梯刹然顿住。加德推铁门,拉外门。先站出去,为我把着门。
“六楼,先生。”
我四处观望。
“主楼梯不到这儿?”
“不到,先生。主楼梯到五楼为止。不过有一道后梯,比较小的,直通上去,这电梯就不必说了。”
我打开公文包,拿出记事簿,预备记下一些相关的事物。这里即是史培士警探推述的宴客房,单间,占楼房前半截。我看见小餐馆里那种桌椅、大电视机、音响,中间一方空地,分明是跳舞专用,以及一架放映机等。
“这房间是娱乐用的?”
“对,先生。”
“那两扇门呢?”
“一扇通到后面的楼梯,一扇通往盥洗室。”他把盥洗室念成“官洗室”。
“戚太太常宴客?”
“戚先生过世后就不了,先生。不过她说现在起又要开始。下个星期预定举行一次自助餐会。”
我彷佛探到他口气中的一丝不悦,我瞥向他时,他却瞪眼望空,像个瞎子似的毫无表情。
我走向房间后方。两组法式合门都面向阳台。我见到许多盆景、树木,和史培士提到的那些摆设。我试过一组门上的旋钮。锁着的。
“戚太太吩咐这些门要上锁,先生,”加德阴阴的说。“从意外发生以后开始。”
“可不可以让我很快看一眼呢?只看一眼?”
他犹疑,接着说,“全照你的意思,先生。”
他腰带上系着一根细錬,炼上却是一大串沉重的钥匙。他毫不考虑便挑出一把铜匙,开了门。跟随我上了阳台。我四处晃着,做着速记:“外桌四、金属椅八、鸡屋桌二、长椅二、桌几二、盆景、树、其他。”
我走到阳台后部。水泥新近漆过。
“这就是意外发生的地点?”我问。
他无言地点头。我发觉出他脸色发白,可能是阳光太强的缘故。
我谨慎的倾身向下望。不管史培士怎么说,对我而言,这里已够高,从这个高度栽下去,无人能幸免。
正下方便是天井,戸外的家具摆设更多,后面一个小花圃,现在都已祜黄,一片荒芜。天井的确铺着花砖。我看得出戚索坠地的方位,因为他压坏的那些砖块已重新换过。
这大概是首次,我真正领悟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仅要设法解开这个谜,更要设法推敲一个人如何面对充亡。萎谢的花圃,粉碎的砖块,破空的坠落——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活生生的对着我:黑色的身躯似风车般转落,手脚齐张,风鞭策着他的衣衫,地面迅速迎上来,难抑的压迫感……
“他喊叫了吗?”我低声问。
“没有,先生,”加德的声音与我一样。“他落地之前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我一阵寒颤。
“外面冷,”我说。“进去吧。”
加德明显的不喜欢下下楼梯,我们乘电梯下到五楼。
“这一楼,”加德说,“有两套浴室设备的主卧室,及戚太太的化妆间。女侍的房间也在这一檩,方便侍候戚太太。另外,戚先生还有一间小私室。你看见了吧,先生,主楼梯到此为止。”
我们走遍各间,起码也探头向里张望过,我忙于笔记。我对主卧室特别有兴趣,房间极宽敝,家具清一色奶油色法国式,全都镂刻着花朵藤蔓。两间浴厕与卧室相连,另一扇门通往戚太太的化妆间。
这是一块近似四方的空间,设有全身、三面式的穿衣镜;一张裹着粉红缎面的躺椅;一个凌乱的梳妆台,镜子四周围满着灯泡;一架古典式的电话搁在一张镀金的桌几上;还有一辆铜质推车,载着一小套瓶子、杯子以及一应酒具。房里两面墙是折合式百也门。
“戚太太的衣橱,先生,”加德说。“你要不要看看?”
“喔不了,”我连忙道。“不必了。”
“有一百双鞋,”他冷冷的说。
五楼尚余两间屋空着。一间,加德说,原来是婴儿房,另外一间是孩子们的游乐室。
“我猜,那是在你以前的事,”我说。
“是的,先生,”加德很庄重的说。“那时候我父亲在戚家当差。”
我对他有更新的兴趣。
“你贵姓,加德?”我问。
“天,”他说。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个惊叹号,他却接着说,“天加德,先生,”于是我明白又是一件稀奇事。
“薛蓓蒂是女侍,”他继续说,“金白莎太太是厨师兼管家。这是我们永久性的成员,先生。我们三个都住在这里。另外,是一组一星期来打扫两次的清洁工,和一名每天早上来几个小时的管理员,负贵清除垃圾,和打杂之类的事。临时工也有,凡是有特别的大事:像正式的大宴、普通宴会、舞会等等,就需要。”
“谢谢你,加德。”之后,为了使他相信,我对任务以外的话题并无兴趣起见,我说,“这些永久性成员房间里的家俬——也都属于戚太太的吗?”
“哦,是的,先生。家具都是的。我们很少有几样私人的物品。像照片、收音机、小古玩——之类的。”
“我了解,”我迅速做笔记。
我们再乘电梯下四楼。这一层,加德告诉我,整个空着。但是所有的房间都摆设完整,所有的房门也未落锁。四间小套房(卧室连浴厕)、过去是戚家儿女专用。此外,有两间大客房,也是套房式。还有一间缝纫室,一间设备齐全的暗房,那是为戚索的一个儿子对摄影有兴趣而设,另一间看设计装潢,瞧不出什么名堂。
“这间是什么?”我问。
“只是一间房间,先生,”加德理所当然的说,我发现自己也一再重复史培士和倪主瑞的那句话:“可怕的浪费。”
第三层显得较有生气。有一间很安适、镶木条的书斋,加德说,这儿是已故戚索门先生经常与老友们玩牌戏,或者在饭后饮一杯白兰地、抽一支雪茄的地方。
这层楼也是金白莎太太,那位厨子兼管家的居室。一间相当舒服的套房,拼花地板上铺着明亮的印地安地毯和印花棉布。四处挂满相框,绝大部份是孩子们的相片。
三楼也有两间客房,横过屋前的是一间长形的房间,采光全赖两扇弓形窗户。称之谓“日光屋”,以纯白柳枝,及贴在墙上的风景、马戏海报为装饰,另一端,是一座表演木偶戏的小舞台,加德告诉我这是所有戚家的孩子小时候最热中的游戏。我喜欢那间屋子。
二楼包括了一间有镜子的大舞厅,一端是一个升起的音乐台,供乐队或游艺表演。一排排的长椅列在墙边,也有相连的浴室,和一间女士们专用的化妆间。
天加德的房间便在这一楼。它拥有一间卧室、一间小书房,和一间浴室。室内的摆设一如其人。样样都整齐、干净,方正规矩。一丝不苟。没有相片。几册书。一架收音机和一台小型手提式电视机。墙上挂的是空旷的风景画。
“很好,”我礼貌的说。
我问这位管事,这幢房子可曾住满过,那些卧室可曾全部使用过。他答称有过,那是第一任戚太太在世,每逢节庆的时候。那时,戚家的子女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子女,外带表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常时一起到来住一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多的是宴会、舞会、餐会。满屋子的喧晔、笑闹。
“戚先生再婚后光景就不再了吗?”我问。
“不再了,先生,”他的脸一无表情。“亲戚、家人不再聚会。”
楼下,除了门厅,和我见过的起居室外,尚有正式的客厅、餐厅、厨房和餐具室。我一眼瞥过餐厅门外的天井,它比六楼往下俯瞰时更加孤寂冷清。
随后天加德领我回转长廊,走向厨房和餐具室范围。我以为石家的厨房已然够大;这一间简直是巨大,整间连地一齐算上,准定有15X25英尺。它像是旅馆或餐馆的大厨房,不锈钢的流理台,铜的、铁的厨具器皿都挂在头顶的钩架上。
厨房有四扇门。一扇是我们方才由长廊走过的。一扇是通往餐厅的活动摆门。一扇后门,镶着玻璃,通天井。第四扇落了重闩铁錬,门上有个眼洞。加德说它面对小弄堂,收邮件包裹用。
“金太太今天休假,”加德柔声道,“不过你也许愿意见见我们另一位成员。”
他带头入了餐具室。这房间也够大,足可容纳一个四方橡木桌,和四张高背橡木椅。坐在一张椅子上,无聊的翻着邮务晚报的,是一位活发的年轻女士。我们一进去,她便猛然的抬起头来。
“高先生,”加德很正式的说,“容我介绍我们的女侍,薛蓓蒂小姐。蓓蒂,这位是高佑大先生。站起来,孩子,你是和这家的客人见面。”
她懒洋洋的起身,向我一笑。
“你好,薛小姐,”我说。
“很好,”她没规没矩的说。“你叫我蓓蒂。人家都这么叫的。除了加德,我才不告诉你他叫我什么!”
他注视着她,现出我见他以来的第一种表情——厌恶。
“别乱嚼舌根,孩子,”他发怒的说,她却向他猛吐舌头作为回答。
他转身离开。我向蓓蒂颔首微笑,欲随加德离去。一阵蜂鸣,我听见尖锐的一声喀嗒。加德抬眼望着壁上的监收器。一个玻璃匣里有两排指示钮。整幢屋子任何角落在召唤侍者时,监收器便蜂鸣,指示钮一响,便展现出一个白色的方块。在每个方块上,都有签条贴附在玻璃上,显示按钮的房间。我数着签条。是三十二。
“他们要暍茶了,”加德说。“失陪一会,高先生。蓓蒂,快把托盘备好。”
我站在进门处。空间很大,蓓蒂却擦身而过。“抱歉,”她爽快的说,“上工了。”
她自冰箱取出一个餐盘,扯掉覆着的一块湿布。是几块去了边皮,只一张邮票大小的三明治。她把餐盘放在大银托盘里的布垫上,再摆上一把银茶壶、瓷杯瓷碟、茶匙、牛奶杯和糖罐。开火烧水,水将开时,熟练的往壶里倒了四匙茶。这一切动作她都做得纯熟利落。
加德返回查看托盘。
“餐巾,”他斥着。
蓓蒂打开碗橱,添了两块粉红亚麻小装巾在托盘上。
“高先生,”加德向我说,“戚太太询间你是否仍在屋里,我答是,她要我问你是否愿意暍上一杯茶或是咖啡。”
“她真客气,”我说。“喝咖啡吧。要是不太麻烦的话。”
“一点不麻烦,先生,”他说。“蓓蒂,备足我们三人份的量。我一忙完就回来。”
铜水壶冒出蒸气,这位男侍加满了一茶壶。随后双手捧起托盘。不得不捧得远些;他的胃是个大妨碍。他踏着稳重的脚步向长廊走去。
蓓蒂高不了我一、两英寸。一个黑里俏的女人。黑亮的头发剪得奇短,像个野丫头。一对晶莹的眸子。长舌头老是吐在细小的贝齿和润湿的唇间。我看着她忙碌的准备我们楼下的聚餐。
她像是小号的维纳斯。丰满犹如门厅那座大理石雕邱比特。奶油色的肌肤。穿一条简单的缎料裙,小花边围裙和小帽、便鞋,一件吓坏人的低胸衫——如同“巴黎女人”书中古典法国女侍的装扮,引人遐思。她野性的活力惊倒了我,却也因此深深的为她吸引。
她携着一盘杏仁饼进来。坐进我的对桌。支着肘,托着下颚。瞭着我,两眼发光。
“你满可爱的,”她说。
“谢谢,蓓蒂,”我努力装笑。“你很仁慈。”
“我不是仁慈,”她抗议。“我是实话实说。我一向如此——直来直往。你呢?”
“哦,这个……不常这样,”我得体的答着。“有时候很容易伤人。”
“你看我怎么样——直说!”
天加德回来解了我的围。他重重的坐在橡木桌旁。一连吃下三块杏仁饼:一、二、三。
“咖啡好了,”他说。“蓓蒂,尽尽地主之谊吧?”
她起身,走过他的椅背后。扯着他脑后梳得精光油滑的头发。他正要撵开她的手,她却已经入了厨房。
“请不要见怪,先生,”他说。“她有点野气。”
蓓蒂提来了咖啡壶,我们遂吃喝起来。我思付着如何勾引他们谈起戚索的跳楼事件。
“真凄惨,先生,”加德哀伤的摇着他的大脑袋说。“戚先生是最好的主人。”
“好人一个,”蓓蒂说。
“是个悲剧,”我说。“我不清楚详细的情形,不过对你们大家必定是件非常难过的事。”
于是他们重温一次那些充满恐怖的时刻,再从听见天井发出的碎裂声和着地的砰声说起。这一切我已听史培士讲述过。与他一样,我相信他们确是据实而言。
“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只你们四个人在屋里?”我问。
“五个,先生,”加德说。“苦命的戚先生算在内。”
“管理员当时不在这里?”
“不在,先生。那是下午。他只在每天上午来。”
“可怕,”我说。“多可怕的经验。你说,戚太太昏了过去?”
“就倒下去,”蓓蒂点着头。“休克了。金太太开始尖叫。”
“是痛哭,孩子,”加德更正说。
“不管啦,”这位女侍说。“反正她弄出一大堆声音。”
“你们一定整个都乱了,”我说,“在听见响声,冲出去,看到他的时候。”
这位管事在叹息。
“很坏的一段时间,先生,”他说。“还有杏仁饼吗,孩子?没有的话,把那个胡桃蛋糕拿来。哎,先生,那真是很坏的一段时间。主人死了,戚太太昏倒,金太太働哭不已——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后来倪牧师按门铃?”我急着说。
“对,先生。这位候在门外的先生真是我们的救星。他担起一切,高先生。打电话给警局,救醒了戚太太,把我们全体带进起居室,服侍我们喝了白兰地。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好像非常能干,”我应着,注意力却分散,因为蓓蒂拿来胡桃蛋糕搁在桌上。她站在我身边,把蛋糕切成块。她柔软的臀部正靠压在我的手臂上?
“他确是如此,先生,”加德说着,选中胡桃最多的一块,塞进口中。“很不错的一位绅士。”
“唔不错,”蓓蒂咭格笑着。“真不错!”
“别乱嚼舌根,孩子。”他再度发出警吿,她也再次对他吐舌头。这似乎成了一种仪式。
“我猜这位牧师先生是位常客,”我思考着说,一面再为自己斟上半杯咖啡。“他的教堂在哪儿?”
“他没有固定的教区,先生,”管事说。“他做私人的顾问,也跟格陵威治村那些可怜的年轻孩子们合作。街头布道之类的。”
“他一直是位常客?”我再重复。
“是的,好些年了。”说到此,管事凑近我,小声言道,“我相信戚太太现在是真的领受教义了,先生。从倪牧师那儿。就在她丈夫死后开始。”
“这场惊吓,”我说。
“这场惊吓,”他点头同意。“因为自那以后,她明白世间的生命短暂,来世的生命才是永恒。而只有那些追求伟大的上帝,耶和华的爱的人,必当取得福佑。也就是,唯有来自痛苦歴难中的灵魂,才该赢得对我们罪行的宽恕与超度。”
我总算知道了他热中的是什么。
监收器再响,我欣然接受。
“我真该走了,”我说。“加德,感谢你大力帮忙。我说过,还要再来。我事先会挂电话。如果对你或戚太太不方便,请通知我,再安排别的时间。”
蓓蒂先我走向门厅。帮我穿上大衣。
“裹紧一点,”她将我的衣领拉起。“保持暖和。”
“是的,谢谢。”
“星期四我休息,”她说。
“喔?”
“我们都有私人电话,”她说。“电话簿里有。姓薛,草字头的。”
那晚回家,坐在自己最喜爱的椅子上,吃着阳春通心面,潦草的做着纪录,加进“戚”卷宗里,并且将我与杜医生、孔雀娥的谈话摘出一份粗略的报告。
一个电话中断了我的工作。我真高兴听见的居然是史培士警探的声音。他的电话证明他口头的合作承诺确有诚意。我几乎感激不尽。
“哗,”他说。“别急。静一静。我没什么大事奉告。我査过益马丁。被我料中,他们已经按意外死亡结案。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出面反证。他们能怎样?在这个市区里,谁都不愿受牵连。虽说有那么一件趣事:他有前科。都不是大罪,否则他们早已经扣住他的身分证。不过诉讼的次数奇多。单纯的斗殴;不予起诉。蓄意勒索;不予起诉。非法侵害;无处分纪录。这些你看出什么名堂吗?”
“没有,”我说。
“我附近打听过,”培士说。“这个姓益的显然是个莽汉。但是他们并没有在尸体上找到大笔的钱。也没有找到任何类似法律凭据的东西。大体如此。你那边如何?”
我告诉他如何到姓益的办公室捜寻证据,只是隐去如何被衡先生诈的事;我也描述“下流”的那批吊丧者。他大笑。
我告诉他我以为有人在我之前去找过姓益的太太,兰芝,因为她有钱付清房租和丧宴的账单。
“唔……是的,”史培士慎重的说。“像那么回事。我可以接受这点。如果案子没结,我可以再查,就这个女人,看是否能查出钞票的来源。可惜我不能,小高,听起来她像是有脑筋的娘们,假使我一出面,她可能密告上去。然后又是那句老话,我的顶头上司一定想明了我干嘛追查一宗了结的案子。这下我可就两头落空,悬在那儿了。懂吗?”
“当然懂。”我又说除了到益太太家闯空门,盗取她可能握有的、她丈夫的死亡凭证之外,别无他途。而偷盗,是万万行不得的一件事。
接着我又将下午走访戚公馆的详情悉数奉出。他仔细的听,到述及我问天加德,戚索跃下时,可曾高声喊叫,管事答称只听见身体着地的重击声一节时,他才打了岔。
“混蛋,”培士说。
“什么不对?”我问。
“没有不对,”他说,“只是我当时该问的没问。你很对,小高。”
我很开心。报导完毕,我们一致赞同我并未因此而发掘一线新的曙光。
“只有宗教的那点,”培士道。“姓倪的是个牧师,那个肥管事又很像是个宗教狂。”
“那意味着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愉快的说。“不过很有趣。小高,你要往这条线继续钉下去?”
“当然,”我说。“我尽量常去那儿。我想跟那位厨子兼管家的谈谈,也想再多看一点。我这出骗术奇谭意下如何?”
“妙绝,”他说。“你快成了说谎大家。”
“谢谢,谢谢,”我晕陶陶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