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换成菲尔博士接腔了。他背对着壁炉站着,整体看去,犹如一个头顶黑帽的庞然大物屹立于挂壁的剑、盾之下,整个场景似乎是为他而铺设的,加上两旁的书柜和侧向他来的两座白色半身塑像,俨然一副封建时期的男爵气派。只不过,还不至于像座牛头标本似的那么骇人。他将雪茄尾端咬掉,转头,然后利落地将它吐进壁炉,眼镜也顺势滑落到鼻头。
“太太,”他转过头来,带着责难的音调,像是在喊口号,“我们不会耽误你太久。我要明白地告诉你,对于你和米尔斯的叙述,我绝对没有偏颇任何一方。在展开正式调查之前,我会让你知道我完全信任你……太太,你记得今晚雪停了的时间吗?”
她锐利、犹豫且心存防卫地看着他,显然她听过菲尔博士这个人。
“这有什么要紧的啊?我想约莫是在过九点半的时候吧。没错!我还记得,当我上楼去收拾查尔斯的咖啡杯时,我曾往窗外看了一下,发现雪已经停了。这重要吗?”
“哦,非常重要,太太,否则我们只有半个‘不可能的犯罪现场’了……你说得对。嗯,哈德利,记得吗,的确是大约九点三十分的时候雪停了。没错吧,哈德利?”
“是的,”刑事组主任表示同意,但他也狐疑地看着菲尔博士。他已深知,每当菲尔博士眼神茫然地反复追问时,必定是事有蹊跷。“就算是九点三十分好了,那又怎样呢?”
“到访客离开这个房间那刻为止,雪已经整整停了四十分钟;不只如此,”博士以冥想的语调说,“甚至在访客到达这座屋子的十五分钟前,雪就停了。是这样吗,太太,唉?他按门铃的时候是九点四十五分?太好了……哈德利,你记得我们抵达这栋房子的时间吗?你是否注意到,在曼根、你以及兰波冲进去的时候,通往门口的阶梯上没有看到任何足迹,甚至通往阶梯的人行道上也同样没有半个脚印?你知道吗,我注意到了。不过,这件事我们以后再来确认。”
这番话让哈德利倏地站直身子,嘴里还发出低沉的吼声。
“天哪!没错!整条人行道非常干净。这……”话声一停,他慢条斯理地晃到杜莫太太身边。“这就是你说的,你相信杜莫太太的证据?菲尔,你也疯了吗?我们听到的故事是,某个男人在某个雪停了十五分钟后的时刻,上门按了人家的门铃,还穿越他们上了锁的大门,而且……”
菲尔博士睁大眼腈,突然间一连串格格笑声从他的背脊爆跳出来,流窜而出。
“我说啊,年轻人,你为何如此大惊小怪?很明显地,他有能耐不留足迹地凌空离去,既然如此,他同样飘然若隐地登堂入室,又为何让你这般心烦意乱?”
“我不知道,”哈德利顽强地承认,“但,该死,真是该死!在我的经验里,从密室谋杀的现场进入和逃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倘若真让我碰到了那种进入和脱身都完美无瑕且超乎常理的状况,那么我的思考逻辑便会秩序大乱。不管它了!你说——”
“拜托,请听我说,”杜莫太太打岔,颊角肌肉结紧,脸色苍白,“我所说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老天啊,请为我见证!”
“我相信你,”菲尔博士说道,“你可别让哈德利那头苏格兰的死脑筋给吓着了。他一定会相信你的,不然我就和他绝交。但我的重点是,既然我对你的说词确信不疑,那不就表示我对你是十足的信任,是不是?所以,我惟一要提醒你的是,别破坏了那份信任感。我再荒唐也不会怀疑你刚刚的陈述。但我猜测,对你待会儿即将要说的事情,我会抱有强烈的疑虑。”
哈德利半睁着眼睛。
“又来了,我最怕这种情形。每当你要开始发表那种似是而非的怪议论时,我就怕得要命。说真的,现在——”
“您问吧。”女人仿佛神经麻痹地说。
“哼,谢啦。请问,太太,你担任葛里莫的管家有多久了?不,我换个说法:你跟着他有多久了?”
“超过二十五年了,”她回答,“我曾经……不只是他的管家。”
她一直看着自己的手,五根手指曲曲张张反复纠结在一块;现在她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眼神激烈而坚定,仿佛也不确定自已有胆子披露到什么程度。那种神情就像是紧盯着埋伏于角落的敌人,正准确扑向前去狠狠厮杀一场。
“我请求各位,”她沉着地说着,“别将我说的事情泄露出去。你们可以到波街(指伦教的违警法庭,它就位于此街之中)去找外侨移民记录,里面记载的内容将证实我的说词。不过这么做是多此一举,根本于事无补。我这么说并非为了自己,希望你们明白。萝赛特·葛里莫是我的女儿;她生于此地,这有记录可查。但她完全不知情——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拜托各位,我能否相信大家会保守秘密?”
她呆滞的眼神渐渐清明,声音虽仍平息安静,听来却有一股紧张的意味。
“你怎么会担心这个,太太?”菲尔博士皱起眉头说道,“我们根本管不着这件事,你们说是不是?我们当然会守口如瓶。”
“此言当真?”
“太太,”博士温柔地说道,“我并不认识这位年轻小姐,但是我敢和你打包票,你这多年来的顾虑恐怕是多余的了。她很可能早已经知道了。小孩子其实知道很多事,她只是没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之所以颠倒失序,是因为我们总佯装二十几岁以下的人没有任何情绪、而四十岁以上的人也不再心存澎湃的热情。算了,别管我说的,”他微笑道,“请问,你在哪里邂逅葛里莫的?是来到英国之前吗?”
她的呼吸沉重,回答的声音微弱含糊,仿佛若有所思。
“是的,在巴黎。”
”你是巴黎人?”
“呃……什么?不,不,不是土生土长的!我出生于外省地方,但是到巴黎工作,然后住那里遇见了他。我是做衣服的。”
哈德利停下忙着摘记的笔,抬头问道:
“做衣服的?”他说道,“你是指做女装还是什么来着?”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帮歌剧团和芭蕾舞剧团做戏服,就在歌剧院工作。这你们可以去查!还有,为了节省你们的时间,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我从未结过婚,我的闺名是厄奈丝汀·杜莫。”
“葛里莫呢?”菲尔博士突然问道,“他是哪里人?”
“我想是法国南部的人吧,不过他在巴黎求学。他的家人全都过世了,所以你们要查什么也没辄了。他继承所有的遗产。”
这些不经意问起且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把现场气氛弄僵了不少。然后,菲尔博士接下来的三个问题却更让人摸不着头绪,哈德利不禁从笔记本上抬头吃惊地瞪视,而原本已恢复平静的厄奈丝汀·杜莫,情绪再次浮动不安,目光也流露出警戒的神色。
“太太,你的宗教信仰为何?”
“我是惟一神教派信徒(新教的一派,反对三位一体说,主张惟一神格,不承认基督为神)。问这干吗?”
“嗯,好。葛里莫去过美国吗?或者,他在那里有朋友吗?”
“从未去过。而且据我所知,他在美国没有认识的人。”
“你听到‘七座塔’这个字眼时,有什么想法吗,太太?”
“没有!”厄奈丝汀·杜莫大声叫喊着,脸色瞬间惨白。
菲尔博士抽着刚点燃的雪茄,透过烟雾眨眼看看她,然后缓慢步出壁灯前的地毯,走近沙发,让她不禁畏怯起来。但他只是用手杖指着那幅大型油画,顺着白色背景山脉的线条移动。
“我不追问你是否了解这幅画代表的意义,“他接着说道,“不过,我要问你,葛里莫是否告诉过你他买画的原因?它的迷人之处究竟在哪里?它得以抵挡子弹或恶魔厉眼的力量从何而来?它到底拥有何种影响力……”
他停顿下来,好像突然想起某件令人吃惊的事。然后他喘息着伸出一双手,从地上举起油画,好奇地将它转个面。
“哦,我的天哪!”菲尔博士突然一下失魂落魄,“妈呀!神明在上啊!噢!”
“怎么啦?”哈德利跳上前来追问。“你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看到,”菲尔博士急忙分辩道,“但这正是重点所在。是怎样呢,太太?”
“我想,”女人的声音相当虚弱无力,“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奇特的人。不,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意思。查尔斯不会告诉我的,他只会咕噜咕噜喃喃自语和轻笑。你为何不去问问创作者本人?是伯纳比画的,他应该知道。不过,你们这种人怎么尽干一些没头没脑的事,那里面画的不过是个幻想出来的国度罢了。”
菲尔博士哀伤地点点头。
“恐怕你是对的,太太,我不认为它真的存在。假如有三个人被埋在那里,要找到他们可是件难事,不是吗?”
“可不可以请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哈德利咆哮着,但他旋即满脸惊愕,因为他所谓的胡言乱语,在厄奈丝汀·杜莫听来却如受一记重拳。她意欲离去,以掩饰那些话所带来的震撼。
“我要走了,”她说道,“别拦我。你们全都疯了,你们只会在这里胡说八道,却坐视皮尔·佛雷逃之夭夭,你们为何不去追捕他?为什么不真的做些有用的事呢?”
“因为你心里明白,太太……葛里莫自己都表明了不是皮尔·佛雷干的”
她依然瞪视着他,此时博士用拇指一推,让油画向后斜倒在沙发上。这幅三块墓石竖立于奇异树林中的幻想风景画,将兰波的心绪带到战栗惊恐的边缘。当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时,他仍出神地凝视油画。
能看到贝特思警官那张平凡、瘦削但充满热诚的长脸,真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兰波是在“伦敦塔案件”中知道他的。警官身后跟着两个精神奕奕的便衣刑警,两人拎着摄影存证与指纹采样的全副装备。在米尔斯、波依德·曼报以及才从起居室上来的女孩身后,则站着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那女孩穿过众人走进房间。
“波依德说过你们要见我,”她的声音平静,但仍听得出惊魂未定,“不过,我那时一定得跟着救护车去。厄奈丝汀阿姨,你最好尽快赶过去,他们说他……他要走了。”
她试图表现得精明威严,即使是脱下手套也架势不小,不过却拿捏得不是很好,还是看得出二十出头年轻人那种缺乏经验及考验的生嫩,看到她那一头在耳边卷曲的金黄色短发,兰波甚感惊艳。她的脸蛋方正,颧骨有点高耸,长得不算漂亮,但倔强、有活力,会引发人们忆起古老的年代,虽然也说不出是哪个年代。她的嘴巴宽阔,唇上涂的是暗红色的口红,不过相较于这张润唇及轮廓坚硬的脸庞,那双淡褐色的长眼则显得怯弱了些。她很快地环顾四周,然后依偎到曼根身边,整个人蜷缩于自己的毛皮大衣里。她的精神状况,距离全然的歇斯底里已不远矣。
“可不可以请你们赶快告诉我,你们找我要做什么?”她大声说道,“难道你们不明白,他已经在垂死边缘?厄奈丝汀阿姨……”
“假如在场的各位先生没别的事要问我,”杜莫太太硬邦邦地说道,“我就要动身了。我真的得走了,你们知道的。”
她突然变得顺从温驯起来,但这却是一种严肃的温顺,其中还带着大半的挑战意味——好像容忍的极限就在眼前。这两个女人之间似乎有种一触即发的情绪,萝赛特·葛里莫的眼睛尤其泄露着惶惑不安。两人迅速地互瞄一眼,但并未正眼对视,而且有意无意模仿着对方的动作,然后突然都意识到这点,便猝然中止。其间哈德利一直沉默不语,就像平常在苏格兰警场看着两个嫌犯互相对质时一般。
“曼根先生,”他力道十足地插嘴道,“可否麻烦你带葛里莫小姐到走廊尽头米尔斯的工作室?谢谢你,我们马上会过去。米尔斯先生,请稍侯一下……贝特思!”
“长官?”
“有些非常重要的任务交派给你。曼根曾转告你要带着绳索和手电筒吗……太好了,我要你爬到屋顶上去勘查,每一寸面积都不能放过,看看有没有足迹或什么印痕的,这个书房正上方的地方更得仔细搜索。然后你再到屋后的院子以及相邻的各个后院检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印痕。米尔斯先生会告诉你如何爬到屋顶上去……普斯顿!普斯顿来了吗?”
一个鼻子尖尖的年轻人从走廊匆忙跑进来——普斯顿警官的专长,是找出隐匿的秘密空间,在“死亡之钟”那个案件里,就是他在壁板后方发现了关键性的证据。
“把整个房间地毯式地搜查一遍,找找看有无秘密通道,明白吗?你要是高兴,把这个地方拆烂了都行。找个人爬上烟囱看看……拍照存证和指纹取样的工作赶快进行。拍照前,先用粉笔将有血渍的地方做上记号。不过,别碰壁炉里头烧毁的纸屑……巡官!他妈的那个巡官死哪儿去了?”
“我在这里,长官。”
“波街的人有按地址打电话查到一个叫佛雷——皮尔·佛雷的人了吗?去他住的地方逮捕他,然后带到这里来。如果他不在家,给我等。他们派了人去他表演的剧场没?好。就这样了,干活吧,兄弟们。”
他迈大步走向走廊,嘴中还念念有词。菲尔博士紧随在后,这是他今晚首次受到现场腾腾戾气的感染。他用铲形帽碰碰刑事主任的臂膀。
“喂,哈德利,”他怂恿他,“你就专心去问你的话吧,嗯?我想,我留下来协助那些傻蛋拍照,帮助会更大……”
“不行,再让你搞砸哪一张底片,连我都会吃不了兜着走!”哈德利的火气不小,“那些底片算来可不便宜;更何况,我们需要证据。现在,我得清清楚楚地和你私下谈谈。关于七座塔那堆莫名其妙的疯话,究意是什么意思?把人埋葬在不存在的国度,又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是看过你这样神秘兮兮发过神经,但都没这次来的严重,我们来交换一下意见,你是否……好、好、干什么啊?”
哈德利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原来史都·米尔斯正试图拉住他的手。
“呃,在我带警官上屋顶之前,”米尔斯泰然自若地说道,“我最好先告诉你一声,假如你想见德瑞曼先生,他现在人已经在屋子里了。”
“德瑞曼?哦,对了。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米尔斯皱皱眉头。
“就我所知,他没有回来;或者我应该说,他根本未曾离开过。刚才我不巧瞄了他的房间一眼……”
“为什么?”菲尔博士突然感兴趣地问道。
秘书先生平静地眨眨眼。
“出于好奇,先生。我发现他在房里睡觉,而且睡得很沉,很难把他吵醒;我猜他服用了安眠药。德瑞曼先生颇好服用安眠药,但他绝非酒鬼或药罐子,只不过是喜欢吃安眠药罢了。”
“从没看过这么奇怪的一家子,”哈德利发言道,停了一下,又随口问道,“还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先生。楼下来了个葛里莫教授的朋友,人刚刚到,他想要见你。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人是瓦立克酒馆聚会的成员,他的名字是佩提斯,安东尼·佩提斯先生。”
“佩提斯,唉?”菲尔博士摸着下巴,重复念着这个名字,“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收集了许多鬼故事、而且还写了好些精彩导言的佩提斯?嗯,没错,一定是他,好,这件事他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怀疑有什么东西是帮得上忙的。”哈德利顽强地回道,”听着,眼前我不能见这个家伙,除非他可以提供非常重要的讯息。你可否抄下他的地址,告诉他明天早上我会去拜访他?谢了。”他转向菲尔博士,“现在,我们回到七座塔和不存在的国度。”
等到米尔斯带领贝特思走进走廊尽头那扇门之后,博士才开口回答。四下无声,只有葛里莫房里传出压抑的喃喃低语。楼梯间的拱道仍散放着明亮的黄色灯光,照耀着整条走廊。菲尔博士拖着蹒跚的步伐,在走廊绕了一下,上下查看一番,然后再踱到对面,检视了三扇褐帘窗户。他拉开布帘,确认了这三扇窗户全都从屋内结实地锁上。然后他向哈德利和兰波招手,要他们走到楼梯那里。
“集合,”他说道,“交换一下意见——在我们应付下一个证人之前,这不失为是明智的做法。不过,现在不是直接谈论七座塔的时机,我会像查尔德·罗兰(Childe Roland,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人Robert Browning的诗作Childe Roland to the Dark Tower Came中的主人翁)一样,逐步地导向这个话题。哈德利,那些支离破碎毫无条理的话语,是我们手上惟一货真价实的证据,因为这是被害人的遗言,所以很可能是最重要的线索——我是指葛里莫昏厥之前,那些少得可怜的含糊低语。求老天保佑大家全听到了。记得吗,你问他是不是佛雷射杀他的,而他摇头否认;接着你又问他是谁干的,那他是怎么回答的?我想问问你们,你们觉得自己听到的回答是什么。”
他望着兰波。这个美国佬的脑子,当下是一片混乱。他确确实实记得几个清楚的字眼,不过夹杂着教授血浸胸口、颈项弯折的景象,他只觉昏头昏脑,一时之间踌躇地支吾其词。
“他先说了……”兰波回答,“在我听来像是‘翱翔’——”
“胡说八道,”哈德利打断他的话,“我当时全都记下来了。他最先说的是‘巴斯’(Bath)或‘浴室’(the bath),虽然我也没把握是不是了解……”
“别急!你的疯言疯语,”菲尔博士说道,“比我的更不像话。继续说,泰德。”
“好,但我可不敢保证是对的。接下来我听到的字句是‘不是自杀’,以及‘他没用绳索’。然后他提到一些和‘屋顶’、‘雪’、‘狐狸’相关的字眼。最后,我听到的好像是‘光线太亮’。我得再度重申,这些字句出现的顺序,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哈德利一副宽大为怀的表情。
“你太过牵强附会了,虽然是抓到了一两个重点。”虽然嘴巴这么说,他的声音听来却是忐忑不安。“同样的,我必须承认,我的印象也比你们好不到哪里去。在提及‘巴斯’之后,他接着说‘盐和葡萄酒’。绳索的部分你倒是说对了,不过我可没听到什么‘自杀’的字眼。‘屋顶’和‘雪’都正确无误;接下来是‘光线太亮’;然后是‘有枪’。最后,他的确说到狐狸什么的事,此外还有最终的一句话——由于他口中一直冒血,我几乎听不清楚——好像是‘不要责备可怜的……’,就这些了。”
“噢,天哪!”非尔博士忍不住哀号,他轮番瞪视着他们两人,“太可怕了。两位,我可要在你们面前耀武扬威了,我马上就为你们解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两位惊人的大尊耳,真的把我打败了。我听到的完会不是那回事!当然,我必须说,你们也并非全然离谱,噢!”
“那,你的版本又是如何?”哈德利追问。
博士来回地踱步,脚下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我只听到前面几个字。如果我的猜测没错,它们的意思非常完整——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但剩下的部分,却如同梦魇般让人不知所以然。我像是看到一群狐狸跑过布满雪花的屋顶,或者是——”
“变狼狂(幻想自己是狼的一种精神病)?”兰波暗示着。“有谁提到狼人吗?”
“没有,也没有人会变成狼人!”哈德利怒吼着,用力拍一下自己的笔记本,“为了整理出个头绪,兰波,我会记下你认为听到的内容,做一个比照。所以,这里有——
“你的说词:翱翔。不是自杀。他没用绳索。屋顶。雪。狐狸。光线太亮。
“我的说词:浴室。盐。葡萄酒。他没用绳索。屋顶。雪。光线太亮。有枪。不要责备可怜的……
“以上就是我们两个的说词。至于你,菲尔,依你一向的个人偏执,你当然对那种至难理解的部分最信心充足了。后面那部分,我倒是可以草草整理出个名堂;可是,一个快死的人说了‘浴室’、‘盐’和‘葡萄酒’这些东西,能给我们什么线索啊?”
菲尔博士盯着星火尽灭的雪茄。
“嗯,当然可以。我们最好先理清一些事情。难题实在是够多了,且让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吧。首先,小伙子,葛里莫在房间被射杀之后,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我怎么会知道,我才想问你呢!假如没有神秘通道——”
“不,不,我不是指他如何凭空消失的事,哈德利,如果你不放下这些个问题,先问问自己现场还有什么其他的异常现象,你早晚会走火入魔的。现在,我们先把清楚无疑、找得出解释的部分整理出来,然后从那里继续往下研究。好,开始了。那人受到枪击后,房间里头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首先,所有明显的变动都集中在壁炉附近——”
“你是指,那家伙是沿着烟囱爬上去的?”
“我十分确定他没有这么做,”菲尔博士暴躁地说,“那个烟道(介于壁炉与烟囱之间,通常体积不大,可以打开或关闭,而烟囱则比烟道大很多,直伸至屋顶)这么狭窄,连拳头都伸不进去了。拜托,专心想想。首先,原本放在壁炉前那个笨重的沙发被推开了,顶部还沾有大量血迹,很像是葛里莫滑下或靠向它时沾上的。壁炉前的地毯被拖或踢至一旁,上面也有血迹;灯旁的椅子也被撞歪了位置。最后,我发现炉床,甚至壁炉上,都有血的斑点。就是这些血斑,才引起我们注意到一堆行将熄火的纸灰。
“再来,是忠诚的杜莫太太。我们琢磨一下她的反应。她一进入房间,就非常关切那个壁炉,直盯着它不放,而当她发现我也一直留意那个地方时,她几乎就要发狂了。你们回想一下,她甚至犯下愚蠢的失误,居然要求我们起火取暖。即使是她也应该知道,警方绝不会为了让证人暖和,而笨得在犯罪的第一现场烧炭引火的。不,不,老弟,一定是有人想在那里烧掉一些信函或文件,而她务必要确定东西已被消毁殆尽。”
“所以她清楚这整件事?但你又说你相信她的说词?”哈德利的口气沉重。
“没错。刚才我相信,现在我也同样相信——关于来访者和犯罪的部分。我所怀疑的,是关于她和葛里莫个人背景的说词……我们现在再来推测事情发生的经过吧!侵入者枪杀了葛里莫。虽然教授仍有知觉,但他并没有高声求救、没有阻止杀手的攻击、没有制造任何声响,甚至当米尔斯在撞门时,他也没有前来开门。然而,他还是做了某件事,其方式之激烈,甚至使自己肺脏的伤口大裂,这你们也从医生口中听到了。
“现在我就告诉你们他做了什么事。他明白自己已活不了多久,而且警方随时会赶到现场。他身边有一大堆东西必须马上销毁,而销毁这些东西,甚至比让杀他的凶手被捕或拯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他踉踉跄跄地在壁炉前来来回回,以便烧掉手边的东西。所以,沙发翻倒了,地毯、一点一点的血迹……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明亮而萧瑟的走廊里,弥漫着静寂的氛围。
“杜莫那个女人知道吗?”哈德利沉重地问道。
“她当然心中有数,这是他俩共同的秘密。而且,她的芳心已经属于他了。”
“假如这是实情,那么他销毁的东西势必相当重要,”哈德利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们还有些什么秘密?什么原因让你认为,他们隐藏着某种可怕的秘密?”
菲尔博士用手抚摸太阳穴,拨拨头上的蓬松乱发。然后他说话的语气,像是要迎战一场激辩。
“或许我还能再多告诉你们一点点,”他说道,“虽然其中有些部分我毫无把握破解。你们想,无论是葛里莫或杜莫,他们两人看起来都还远不及我像法国人。一个颧骨高耸的女人,一个念‘honest’时会发‘h’音的女人(此单词的法语念法“h”不发音),身上绝对不是流着拉丁民族的血液。不过这无关紧要。他们俩都是马扎儿人。说得精确一点:葛里莫原籍匈牙利。他的本名是卡洛里或查尔斯,抑或是葛里莫·侯华斯。他的生母可能是法国人。他来自特兰西瓦尼亚公国,这地方原属匈牙利王国,战后却被罗马尼亚并吞。在19世纪末期或20世纪初期,卡洛里·葛里莫·侯华斯和他两个兄弟曾被送进监狱。我跟你们说过他有两个兄弟吗?其中一个咱们没见过,另一个现在则自称为皮尔·佛雷。
“我是不晓得侯华斯三兄弟当初是犯了什么罪,反正他们被送往赛班特曼监狱开采盐矿,服劳役的地点就在卡柏西恩山脉的崔迪附近。后来查尔斯大概逃走了。然而,这个生死攸关的‘秘密’,是不可能跟他入狱甚至逃狱的历史有关的,因为匈牙利王国早已经败亡解体,它的权力己不存在。所以,比较有可能的是,他对他的兄弟做了极其违反天伦的恶行;其中更牵涉到那恐怖的三口棺材和活埋人的惨剧,因此即使时至今日,只要有一天真相曝光,他就注定了必死无疑……这些就是我目前为止所做的大胆推测。你们谁身上带了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