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门口,眼光依序扫过每一个人。不知为何,兰波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女人一定不简单。事实上,这女人一点也不起眼,只有黑眼睛还算特别,闪烁着睿智和活力的光芒,然而那双眼球此刻看来红肿泛屎,似乎无比疼痛干涩。她的身材与长相很不协调,身材矮壮,脸庞宽大,颧骨甚高,皮肤则散发着光泽。但兰波有种奇妙的想法:如果她试着打扮打扮,应该会是个美人。她暗棕色的头发蓬松地盘卷在耳后,身上穿的是再朴实不过的暗色便服,只有开襟处饰上两道白边;但整体上,还不至于给人衣衫褴褛的印象。
是出自于她的姿态、架式、举手投足,还是什么?“传波带电”这字眼虽然太过抽象,却完全传达了她全身流溢而出的感染力;就像是在电光石火之际所迸发的光热、能量,以及劈啪爆裂的响声。她移步走向众人,鞋子叽嘎作响,醒目的深眸向外扬张,寻找哈德利的所在。她的双掌放在身前上下揉搓着。兰波立时了解到两件事,其一,葛里莫教授的被害,给她相当大的打击,甚至此创伤将永无平复之日;其二,不过分奢望的话,她大概也已惊吓过度,就要有一场好哭了。
“我是厄奈丝汀·杜莫,”她说,然后解释自己的来意,“我是来协助各位找出射杀查尔斯的人。”
她说话的腔调毫无重音,含糊且死气沉沉,手掌不断上下摩挲。
“听到这件事时,我没办法上楼来……我是说一开始的时候。后来,我想搭救护车陪他到疗养所去,但医师不允许。他说,警察想要和我好好谈谈。是的,我同意这是明智的做法。”
哈德利起身,把自己一直霸占的椅子让给她。
“请坐,太太,我希望马上听听你的说法。但我得要求你,先仔细聆听米尔斯先生的陈述,如果需要你的印证时……”
窗外冷风吹来,她颤抖了一下,而在旁敏锐观察她的菲尔博士,笨重地走到窗边关上它。这时,她看了壁炉一眼,炉中燃烧殆尽的纸堆下,火苗儿已熄灭。片刻间她已明白哈德利的意思,随即点点头。她失神地望着米尔斯,带着一抹空洞茫然表情,看来几乎像是在微笑。
“好的,当然。他是一个体贴、可怜的傻孩子,他会表达得很好,是不是,史都?你一定得继续说下去,我会……注意的。”
就算米尔斯为这话感到生气,总之他表面并未显现出来。他的眼皮跳动了几下,然后便交臂环抱。
“如果这么想能让女祭司你高兴,”他的声调平静无浪,“敝人自是毫无异议。或许我该把故事继续说下去。呃——我说到哪了?”
“你说到,葛里莫教授见到访客时,脱口说出:‘天哪,你究竟是谁?’接着呢?”
“啊,对了!那时候他没戴上眼镜,跟镜只是吊着细绳垂挂在胸前;没了它,他的视力就变得很差,当时我的感觉是,他一定把面具误认为真人的脸了,他还来不及戴上眼镜,陌生人就以令我眼花缭乱的快动作冲进门口。葛里莫教授想要挡住他,但陌生人的身手快到来不及拦阻,接着我就听到他的笑声响起。他进入房间后……”米尔斯停了下来,十分困惑的样子。“这实在是非常奇怪,我当时的印象是,杜莫太太虽然靠在墙边直发抖,但在那位陌生人进房后,她却把门关上了,我还记得,她的手就放在球形门把上。”
厄奈丝汀·杜莫突然迸出声来。
“小伙子,你这样说是要让大家怎么想?”她问道,“你这个傻瓜,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好吗!你以为是我放任那男人和查尔斯独处的?是他自己进房后踢上房门,然后转动钥匙上了锁的。”
“等一下,太太……米尔斯先生,她说的是实情吗?”
“我希望大家能了解,”米尔斯说道,“我只是尽量忠实地描述每一项细节,甚至每一丝印象。我无意指涉什么,我也愿意接受指正。如同我们这位女祭司所言,是他转动钥匙上锁的。”
“这就是他所谓的幽默,叫人‘女祭司’,”杜莫太太愤怒地回应道,“哼!”
米尔斯露出微笑。
“各位先生,我们言归正传。我十分肯定,当时我们的女祭司确实是激动了起来,她开始喊着葛里莫教授的教名,同时扭转门把。我听到里头有声音传出,但房间离我有一段距离,而且房门相当厚实。你们待会也会看到。”他作势指着门。“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声响,直到三十秒钟后,才听到葛里莫教授生气地对我们的女祭司大叫:‘走开,你这傻瓜,我可以应付的。’所以想来,那三十秒钟时间里,高个子男人应该是卸下他脸上的面具了。”
“我懂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否有害怕的感觉或类似的情绪?”
“刚好相反,应该说,听声音他好像宽心了不少。”秘书先生回答。
“至于你,太太,你就这样服从地走开,没有再——”
“是的。”
哈德利和颜悦色地说:
“即使有人不像开玩笑地戴着假面具在这里放肆?即使是你已知道这是冲着你雇主来的时候?”
“二十多年来,我对查尔斯·葛里莫一向是言听计从,”这女人的语气异常肃敬。“雇主”这个字眼显然刺痛了她,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毫无畏意。“我确信,没有什么状况是他无法应付的。服从!我当然服从。更何况,你根本不明白情况,你什么也没问我啊!”她的轻蔑表情转为似笑非笑,“就心理学的角度而言——查尔斯一定会这样说——很有趣的是,你一点也没问史都他为何服从,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觉得吃惊意外,因为,你认为当时他已吓得魂飞魄散。好吧,我要谢谢你迂回的恭维。请继续。”
兰波觉得自己仿佛看着一个大剑客挥动着他柔软的手腕;哈德利似乎也有同感,虽然他是朝向秘书。
“米尔斯先生,你还记得那高个子男人进房的时间吗?”
“九点五十分。我的打字桌上有个时钟。”
“那你何时听到枪声?”
“刚刚好是十点十分。”
“这段时间里,你一直盯着房门?”
“是的,我很有把握。”他清清嗓子。“尽管女祭司认为我胆小怯懦,但枪响后第一个到达门边的人却是我。房门仍是从里面反锁——各位都当场看到,因为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他俩相处的二十分钟内,你是否听到任何说话声、动作或什么声音的?”
“曾经有一度,我记得听到某种声音响起,要我形容的话,它有点像是碰撞的声音。不过,毕竟是有些距离……”目光与哈德利的冷眼不期而遇时,他又开始摇晃身体,睁大眼睛,再次冷汗直流。“当然,我很清楚自己说的这段过程简直是荒谬到极点,但我不得不说。各位先生,我发誓……”他突然举起鼓胀的拳头,声音也高了八度。
“可以了,史都,”女人温柔地说道,“我可以证实你的说词。”
哈德利的态度友善,但不失追根究底的坚持。
“我想,这样已经可以了。米尔斯先生,我还有个最后的问题。对于这名访客,你可否具体描述他的外观……马上就好,太太!”他的话声戛然中断,然后很快又接上,“不要着急。请说,米尔斯先生,嗯?”
“我非常肯定,他身穿黑色长大衣,头戴棕色布料的遮檐帽。裤子是暗色系的,鞋子我没观察到。头发嘛,当他摘下帽子时……”米尔斯停了一下。“这真是古怪极了……我不是在故弄玄虚,但我刚刚竟然记起来了。他的头发乍看黝黑,宛若涂上油彩般的闪闪发亮——希望你们能了解我的意思——感觉上整颗头几乎像是混凝纸做成的。”
原本一直在油画周遭来回踱步的哈德利,闻言转身看着米尔斯,米尔斯不禁嘎叫了一声。
“先生们,”他大声说道,“是你们要我把我看到的东西说出来的。这就是我所看到的,真的。”
“说下去。”哈德利的语气不夹一丝情绪。
“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虽然我不是十分肯定,但我相信他是戴着手套。他的个子很高,起码比葛里莫教授还高上三四寸,骨架算是中等……呃,从人体解剖学的观点来看。这些就是我所能提供的具体描述。”
“他看起来像那个皮尔·佛雷吗?”
“呃……是很像。或是说,某方面看来是蛮像,但从别的角度看又不像。我应该这么说:这个男人比皮尔·佛雷还高,但没他那么瘦;不过我无法信誓旦旦地保证。”
在两人一问一答的期间,兰波的眼角一直瞄着菲尔博士。博士把铲形帽挟在腋下,穿着软绵绵的宽大外衣,缓步走遍整个房间,手杖不停敲在地毯上发出恼人的声响。他弯腰检视每样东西,非要看到眼镜滑落鼻头才肯善罢甘休。他凝视油画,察看书柜,并且端详桌上的翡翠水牛雕像。接着他又喘着气弯腰检查壁炉,然后再起身研究上头盾牌表面的纹章。对于最后这个玩意儿,他似乎特别有好感——而且,兰波还注意到博士不时注视着杜莫太太。她好像相当惧怕他,在她明亮的小眼睛里,隐藏着一股恐惧,每当博士结束某一样勘查,她的眼球便会快速转动一下。这个女人一定知道内情。她的双手紧紧握在膝部,试着不去理会他,但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跟着他游走。就这样,两人之闻宛若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抗争。
“还有其他一些问题想请教,米尔斯先生,”哈德利说道,“特别是关于瓦立克酒馆事件和那幅画。不过可以等我们把眼前这件事理出一些头绪以后再谈。你可不可以下楼去,请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上来?还有,如果德瑞曼先生已经回来了,也请他一起上楼……麻烦你了。等一下!呃,菲尔,你有问题要问吗?”
菲尔博士摇摇头,面容十分慈祥。但兰波看见那女人的手指关节紧绷起来。
“你的朋友一定得用这种方式走路吗?”她猝然喊叫着,声音非常尖锐刺耳,以至于辅音W发成V。“那实在令人很不舒服,那……”
哈德利凝视着她。
“我明白,太太。不过,很遗憾的,他走路的方式就是如此。”
“那么,你是谁?你就这样公然进入我的屋子——”
“我最好解释一下。我是苏格兰警场的刑事组主任。这位是兰波先生。至于那一位,你刚才可能也听到他的名字了,他是菲尔博士。”
“是,是,我想也是。”她点点头,然后往身旁的桌子上拍了一掌,“好哇,好哇!即使是这样,你们就可以忘记应有的礼貌吗?你们就一定得打开窗户,让房间冻到快要结冰吗?我们至少可以生个火取取暖吧?”
“我不赞成,你知道,”菲尔博士说道,“得先检查过哪些东西被烧毁了才成。这儿一定生过一场大火。”
“噢,你们怎么这么笨呢?你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们很清楚是谁干的呀!就是佛雷那个家伙,你们都知道的,是不是,是不是?你们为什么不去追捕他?都告诉你们是他做的了,你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厄奈丝汀·杜莫厌倦地说道,她的表情强烈,看起来像是个恍惚、恶毒的吉卜赛女人,仿佛这时已亲眼看到佛雷从绞首台上坠落。
“你认识佛雷这个人?”哈德利突然问道。
“不,不,我从未见过他——我是说,在今天以前。但查尔斯曾告诉过我一些他的事。”
“什么事?”
“哼,呸!这个佛雷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查尔斯根本不认识他,但这个人不知脑子哪里不对,竟认为查尔斯看不起那些超自然的魔术。他有个兄弟,他……”她扮了个鬼脸。“也是半斤八两,你们明白了吧?好了,查尔斯告诉我,今晚九点半这个男人会找上门来;如果他真的出现,我得让他进来。但到了九点半我去收拾查尔斯的咖啡杯时,他还笑着说,假如这个男人这
哈德利倾身靠在沙发倚边缘,同时紧盯着她。
“太太,那张假面具呢?你不觉得有些怪异?”
“我完全没看到什么假面具!你难道没注意到楼下走廊只有一盏灯吗?还好,他的身后还有一盏街灯,我还看得清他的身影轮廓。他说话的态度谦恭有礼,手上拿着名片,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
“慢着,请等一下。假如再听到他的声音,你能否辨认得出来?”
她耸了耸肩膀,像是甩掉背上的某项重物。
“可以!但我不知道……可以,我可以!但是,你知道那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被面具蒙住——我现在了解了。啊,为什么男人这么……”她靠回椅背,没来由地眼眶溢满泪水。“我不明白怎会有这种事情!真的,我没骗你们!有人伤害了你,很好,你便伺机以待,最后杀了他。然后呢,你的朋友便会为你出庭,发誓你不在现场。你不会戴面具,不会像老德瑞曼那般在盖伊·佛克斯之夜(Guy Fawkes,英国历史上某爆炸事件的主犯,依习俗,每年11月5日,英国人以烧此人的肖像庆祝)和孩童一起戴上彩色面具庆祝;也不会像那个可怕的男人一样,交给你一张名片后,就走到楼上去杀人,然后又从窗户逃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简直就像是我小时候听来的童话故事……”说完,她那愤世嫉俗的姿态顿然崩溃,整个人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哦,老天爷!查尔斯,我可怜的查尔斯!”
哈德利没说话,静观其变。杜莫太太很快就恢复理智,瞬间又拾回平稳的情绪,一副置身事外浑然不解的模样。她转换自如的脾气,和那幅油画一样地神秘费解。爆发的情绪如骤雨般来得快去得快,虽然使她呼吸沉重,却也让她放松心情且重新提高警觉。她的指甲在椅臂上刮擦的噪音,声声钻入众人耳中。
“那个男人说,”哈德利依然紧迫盯人,“‘麻烦你将这个拿给葛里莫教授,并请示他可否接见我?’好极了。那么当时,据我们所知,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人在楼下正门旁的起居室里,是这样吗?”
她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问得很奇怪,我不懂你的用意。是……是的,他们大概是在起居室,我没有特别留意。”
“起居室的门是开着还是关着?”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应该是关着,否则大厅走廊的光线应该更明亮一点。”
“请说下去。”
“哦,那人递名片给我之后,我原本要说:‘请进,我去通报一声’,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了。我无法单独面对他——他是个疯子吗?我只希望赶快上楼,将查尔斯请下来见他。所以我就说:‘请等候,我去通报’,然后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重重把门关上,弹簧锁也迅速扣住,以防他进到屋里来。我赶紧走回灯光下,看着手上的名片。名片现在还在我这里,我当时根本没有机会递出去。还有,它是空白的。”
“空白的?”
“名片上没有任何字体或图形。我上楼想拿给查尔斯过目,并请他下楼见客。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小米尔斯已经告诉各位了。我正要敲门,却听见身后有人上楼的声音。我一转身,就看到有个高瘦修长的人影正逐步靠近。但我可以发誓,我可以对着十字架发誓,我真的把楼下的大门锁上了。呃,其实我不是怕他,不是!我还质问他自行上楼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你们知道,我仍无法看到他脸上的假面具,因为他背向楼梯间的灯光,那盏灯可照到走廊尽头和查尔斯的房门。他用法语回我说,‘太太,你那样是不可能挡得住我的’,接着他翻下衣领,并将帽子塞入口袋。我索性把门打开,因为我知道他没胆面对查尔斯。就在此时,查尔斯也从里面开了门。这时,我亲眼看到了面具,它像人的皮肤一样呈桃红色。然后他以惊人的动作跃入房间,我完全措手不及,接着他用脚反踢关门,转动钥匙,门便上锁了。”
她停了下来,仿佛最惊险的部分已经讲完,如今又可以自在地呼吸了。
“然后呢?”
她的声音又变得平板单调。
“按照查尔斯的吩咐,我走开了,没有大惊小怪,也不去争辩。但我没有离开太远。我走下楼梯几步,停留在仍观望得到房门的位置,然后和史都一直坚守岗位一样,半步都没离开。这真是……太可怕了。你们知道,我已不再年轻,当枪声响起时,我在那里;当史都冲出来撞门时,我还在那里;甚至当你们正要上楼时,我还是在原地。可是,我已经快撑不住了,我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天旋地转,趁还没昏厥前赶快回到楼底转角自己的房间,然后就……倒下去了。女人常常如此的。”苍白颤抖的嘴唇,住她光滑的脸上,咧成一抹虚弱的微笑。“史都说的没错,没人离开那个房间。老天保佑,我们说的都是实情。不管那个怪物是怎么离开的,反正绝对不是从门口走掉的……现在,拜托,可以让我去那家疗养所看看查尔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