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留在门外,”哈德利简短地吩咐,“如果有人容易神经紧张的话,别进来看。”
菲尔博士跟在他后头,摇摇摆摆地走进房间,兰波则留在门外,双臂张开挡住门口。葛里莫教授的身体极重,但哈德利不敢将他扭歪了。由于拼命向门口爬行,葛里莫曾大量出血,虽然不全是由内脏涌出,但可见到他咬紧了牙关不让血溢出。哈德利抵着一边膝盖将教授抬起,并将教授脸上那副有黑灰色短发的面具摘掉。葛里莫的脸色一片铁青,眼睛紧闭而深陷,手上一条湿透的手帕仍压在胸前的一个弹口上。大家都听到他的气息逐渐微弱沉寂。此刻,虽然通风状况良好,但在房内弥漫的冰寒雾气中,仍含有浓郁的火药味。
“死了吗?”菲尔博士低语。
“他断气了,”哈德利说道,“看到他的脸色没有?子弹穿过了肺脏。”他转身对门外那个矮个子说,“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应该是没指望了,但或许他死前能说些什么——”
“是呀,”菲尔博士没好气地说,“我们最关心的不就是这件事?”
“如果我们能做的只是这件事,”哈德利冷冷地回答,“那的确是。把那边那几个沙发靠垫拿过来,尽量让他舒服些。”
他让葛里英的头仰躺在枕头上,并弯下身靠近他,叫道:
“葛里莫教授!葛里莫教授!你听到我说话吗?”
葛里莫蜡白的眼睑抽动了几下,他的眸子半开半闭,眼珠诡异、无助而迷惑地转动着,那是你会称他们“早熟”或“聪慧”那类小宝宝脸上的眼神。看来,他似乎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家居服上头还垂挂了系着细绳的眼镜,手指微微地痉挛抽动,像是想举起手来,胸口仍轻轻地上下起伏。
“我是警察,葛里莫教授,是谁干的?如果没办法回答就不要勉强,点点头就好。是皮尔·佛雷吗?”
葛里莫先是出现了看似了解的表情,紧接着则是迷惑的神情,然后他明确地摇了摇手。
“那到底是谁?”
葛里莫急切起来,过于急切,所以霎时颓溃了。他开口说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话。他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音,但别说它们的意思,就算说的是什么字,也令人如坠五里雾中。话才说完,他就昏厥过去。
左手边墙上的窗户,约莫打开了几寸,冷风不断由此灌注进来。兰波浑身颤抖。他看着地上这个曾经才高八斗的男人,仰躺于一双枕头上,软绵绵地犹如一具破裂漏气的睡袋,体内有什么东西像钟走似的喀哒喀哒响着,仿佛是要借此告诉众人他还活着;不过除此之外,便无其他生气了。这明亮、静谧的房间里,有的只是过多的血迹。
“天哪!”兰波情不自禁地说,“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吗?”
“没辄了,只能开始干活了。‘还在屋里?’好一群糊涂蛋——哦,当然包括我在内!”痛心疾首的哈德利说道,手朝着窗户打开的部分指去,“那家伙一定是在我们进来之前,就从那里逃出去了。他现在当然不在这儿。”
兰波环顾四周,强烈的火药味正从他的想像、从这间房中逐渐散去。这是他首次仔细端详这个地方。
房间面积大约十五平方米,四壁是橡木制的面板,地上铺的黑色厚质地毯。左手边的墙上(当你站在门口,面朝内所见),有一扇窗户,上头挂着正随风摇曳的褐色丝绒帐帘。窗户的两旁皆立着书柜,顶部放置着一些大理石半身像。在离窗户有点距离的地方,摆着一个重型钩脚状的平面大办公桌,这也是此刻房间左方的光线来源。一个软垫椅背向着它;在桌面左侧边缘,有一盏马赛克花样的玻璃灯,以及一个青铜制的烟灰缸,缸内横放着一枝捻息的雪茄,但仍有长长的灰烬在闷烧。桌上还有一个吸墨台(上面原本放着一本小牛皮封套的书),里面颇为干净;墨台上附了一个钢笔盘,还有个端着便条纸的小怪物——那是个黄玉刻成的水牛雕像。
兰波的目光继续游走,横跨了整个房间,然后停留在窗户正对面的地方。那片墙面有座大的石壁炉,两旁同样是书柜和大理石半身像的摆设。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两个十字交叉的钝头剑,剑上面则覆盖着一面饰有徽纹的盾牌,兰波(当时)并未仔细看它们。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一侧的家具被弄得乱七八糟。黄褐色的皮革长沙发,歪斜地倒塌在火炉正前方,—个皮制椅则翻倒在纠葛成一团的壁前毯上。沙发上血迹斑斑。
最后,兰波的视线再度移动,他直视着正对房门的底墙,看到了那幅油画。此面墙上也有两个书柜,书柜中间的墙面上腾出一块空间,底下应该放置了一些箱子,是几天前才被挪走的,因为地毯上仍可清楚看见箱底压印的痕迹。葛里莫原想在这片墙面挂上油画,现在看来是永远不可能了。油画此刻仰面朝上地倒在地上——而且离葛里莫卧倒之处不远——上面有两条刀子划过的裂痕。因为这幅画足足有四尺长七尺宽,因此哈德利必须边推边翻地把画移至房间中
“这玩意儿,”哈德利把它抵在沙发背上,“就是他买来‘保护自己’的油画?唉,菲尔,你不觉得葛里莫也像这个佛雷一样疯癫不正常吗?”
菲尔博士笨重地来回走动,刚才有好一阵子他只盯着窗户看,表情相当严肃。
“是像皮尔·佛雷,”他戴回自己的铲形帽(shovel-hat,英国国教牧师常戴的宽边帽子),声音低沉地说道,“他不是干下此案的人。嗯。我说啊,哈德利,你看到什么凶器吗?”
“没有。没看到枪械——我们要找的是那种高口径的自动手枪——也没见着把这东西划出裂痕的刀子。瞧!这只是一幅很普通的风景画嘛。”
它可不是表面看来那么普通哩,兰波想。事实上,它蕴含着某种爆发力,好像创作者是在狂暴愤怒的情况下,将凛凛烈风鞭打畸丑树木的形态当场捕捉于画布上,会让你感觉到刺冷与恐惧。它的风格色调是幽暗的,除了背景的低矮白色山脉之外,主要以绿油油的色泽强化了黑色、灰色的衬底。在前景的位置上,穿过纷乱交叉的树枝,可看到草地上依序排列着三块墓石。某种程度上,这幅画的风格和这个房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拥有微妙而难以察觉的异国情趣。画上那三块墓石正在倾倒瓦解,从某个角度观之,你会有那是因为画中的墓冢正在隆起的错觉,而且即将爆开。纵使表面已有刮痕存在,似乎也无损于此画诡谲的外观。
突然间,楼梯玄关传来急促上楼的脚步声,兰波惊醒而回过神。原来是波依德·曼根闯了进来。他清瘦不少,衣衫不整,不似兰波平常认识的他。他的黑发如线圈般卷曲贴于头上。曼根迅速瞄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一眼,顿时皱紧眉头,眼神黯然无光,然后摩挲着像羊皮纸般粗糙的颊边。事实上,他和兰波差不多岁数,但眼下的斜纹让他看来老了十岁。
“米尔斯告诉我,”曼根说道,“他是不——”
他朝葛里莫的位置点了下头。
“你叫了救护车没?”哈德利避开他的问题问道。
“那些家伙带着担架正在上来。这个地区的人对医院都很避讳,没人知道去哪里叫人。我刚好记得教授有个朋友在附近开了家疗养所。他们是——”他让开位置给两个看护进来,紧随在后的是一个面容干净而冷静的矮男子,顶着一颗秃头。“这位是彼得逊医师,嗯……这是警方;而那一位就是……病人。”
彼得逊医师脸颊抽动了一下,急急发令:
“担架,小伙子。”他简捷地看了一下,然后说道,“在这里做不了什么。小心安置他。”
担架抬出去时,他脸沉下来,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还有救吗?”哈德利问道。
“或许可以再撑几个小时,就这样了,搞不好几小时都不到。要不是他的身体壮得像牛一样,他老早完了。看来他是试图救自己,却对肺脏造成更大的损伤……结果扯裂了。”彼得逊医师将手伸入口袋。“你们希望警方的医师也能在场,没错吧?这是我的名片。取出子弹后,我会把子弹留着,我猜应该是点三八口径的子弹,大约从十尺之外开枪的。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谋杀,”哈德利说道,“找个护士陪着他,不管他说了什么,请务必一字不漏记下来。”
说完医师便疾步离开。那位刑事主任在笔记本某页上快笔写了些东西,然后递给曼根。
“你的脑子现在清醒吗?好,我要你打电话给杭特街的警察局,告诉他们这些指示,他们会再联络苏格兰警场;如果他们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直说无妨。华生医师会前往那家诊所,其他的人会赶来这里……站在门口的是谁?”
大门之外是一名年轻人,身材矮小瘦弱,一副头重脚轻的模样,打一开始就站在那里。在充足的灯光照耀下,兰波看到他一头张牙舞爪的暗色红发,厚重的金边眼镜后头是一双大而无神的棕色眼睛,无肉的脸庞上,一张松宽的大嘴斜斜突翘。这张嘴正发声响亮而不停地蠕动着,整排牙齿外露加上嘴唇朝上掀动的样子,活像是一条鱼;而由于经常讲话,唇肉看起来是弹性十足。事实上,每回他说话时,总似在对某位听众演讲,这时他的头颅会像是听着音乐节拍似的上仰下俯,而且声音单调、尖锐地直贯进听者的脑袋。你可能会判断说他是个带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医科毕业生。没错,这你就对了。他的服饰是红格子花纹的款式,手指交叉横放在身前。他起初的恐惧慌乱,现在已转变为莫测高深的平静。他略微弯身鞠躬,不带一丝情绪地同答:
“我叫做史都·米尔斯。我是——或者说,我以前是——葛里莫教授的秘书,”他的大眼睛滑溜地转个不停。“请问您……凶手怎么了?”
“想必是,”哈德利说道,“趁我们以为他人仍在屋内,从窗户逃出去了。现在,米尔斯先生——”
“对不起,”他那平板的声音插嘴道,带着某种超然的口气,“果真如此,那他一定是异于常人了。你检查过窗户没有?”
“他说得对,哈德利,”菲尔博士喘着气说,“去看看!这件事越来越困扰我了。我跟你说真的,假如我们的凶手不是从门那里离开……”
“他绝对不是。”米尔斯笑着声明,“我并非惟一的见证人。我从头至尾都在盯着那扇门看。”
“想要经由那窗户离去,他一定得比空气还轻盈才行。打开窗户检查看看。嗯,等一下!我们最好先搜查一下这个房间。”
根本没有人藏在房间内。确认之后,哈德利低声嘟囔着推开了窗户。窗外有一道完整未破损的积雪,沿边平坦地铺在窗框上,也盖满了外面的宽敞窗台。兰波弯腰探出窗外向四周察看。
此刻西边高挂着一轮皎洁明月,任何事物无不像木头雕刻般立体清晰。窗台离地面足足有五十尺;湿滑的石砌墙面平顺地直垂而下。窗台正下方是个后院,而且一如这个街区的房屋设计,它的四周也围上一道矮墙。包括这个后院、他们视线所及之处,以及四面围墙的顶端,所有这些地方的积雪无一不是既平坦也未遭破坏。在屋子这侧的下方,一扇窗户也没有,只有这层顶楼有窗户;而离此房间最近的窗户,则设于左边的走廊,两者相距有三十尺远。右边最近的窗户是在邻接的屋子上,相距也是有三十尺宽。再向前方望去,一间间屋舍及其后院围出的四角形院落比邻相接,看来犹如一个巨大的棋盘,因此要到最近的屋子也有数百码之远。最后,窗户之上直直铺排到屋顶的是片十五尺长的石片,它的倾斜程度,别说要赤手空拳爬上去,连用绳索攀登都无着力之处。
哈德利引颈出窗,语带促狭地指出:
“老招了,还不就是这样!”他大声说道,“你们看看!假设凶手在来此之前,先在烟囱或什么地方系条绳索,让它悬挂于窗外;一旦他干掉葛里莫之后,马上出窗抓着绳子,顺势向上爬到屋顶,而后再匍匐爬行至烟囱,解开绳索,最后便逃之夭夭。这整个过程一定留下了许多线索,必然的。所以——”
“没错,”米尔斯的声音响起,“所以我现在必须告诉你,那里没有任何线索留下。”
哈德利又开始东张西望,米尔斯方才一直在检查壁炉,现在他转身面对大家,虽然瞳孔流露出不安的气息,颤头不断渗出汗水,但仍露齿努力挤出夸张的笑容。
“你们知道吗,”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抬高,并将食指向上伸出,“当我一看到那个戴假面具的男人消失时……”
“戴什么?”哈德利说道。
“假面具。要再说清楚一点吗?”
“不用了,等到整理不出头绪时再说吧,米尔斯先生。对了,关于屋顶这个看法你觉得如何?”
“你们都看到了,屋顶上根本没有任何生物留下的痕迹或线索,”米尔斯回答。他睁大了眼睛,眼神中尽是聪敏机灵的光彩。这又是他的另一套技巧——面带笑容,眼睛直视,好像饱含鼓励,尽管有时那实在是个失策的鼓励。他再次举高食指。“各位,我再重复一次:当我明白戴假面具的男人已活生生消失时,我就知道麻烦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监视着这道房门,所以我不得不断言这个男人不曾从房门出来过。好了,如此一来他逃脱的途径可能有:一、借助绳索攀上屋顶。二、从烟囱内部往上爬,直上屋顶。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定理。倘若PQ等于pq,那么很理所当然地,PQ当然等于pq加pβ加qα再加αβ的总和。”
“是这样吗?“哈德利说道,口气非常压抑,“所以呢?”
“你们此刻看到的这条走廊的尽头——若房门打开你们就看得到——”米尔斯坚定地继续说道,“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工作室里头另有一扇门,可通往阁楼,而阁楼那里有一扇能通向屋顶的活板门。只要往上掀开活板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包括这房间上面的屋顶两侧。没有丝毫痕迹留在积雪上。”
“你没有从活板门爬出去吗?”哈德利追问。
“没有,因为根本不可能在屋顶上站稳脚步。事实上,就算在干燥的气候下,我也不认为有人能在上面站立。”
这时,菲尔博士的脸庞绽放出灿烂的神采。他内心似乎压抑着某种欲望,某种想把米尔斯这个天才吊起来炫耀、如同展示某个精巧玩具般的冲动。
“那么接下来呢,年轻人?”他和蔼地询问,“我是说,如果你的数学公式全是白搭呢?”
米尔斯脸上仍挂着笑意,依旧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喔,这就视情况而定。先生,我是个数学家,我从不容许自己仅靠想想而已。”他双臂交叠。“除了以言词极力向各位强调凶手并未从房门这里离去外,我也希望能借此方式引起你们的重视。”
“如果你刚刚说的确实是今晚这里发生的事实。”哈德利一屁股坐在桌上,翻看自己写的笔记,手擦了擦额头,问道,“放轻松点,我们一步一步来。你替葛里莫教授工作多久了?”
“三年又八个月。”米尔斯说,牙齿咔咔作响。
兰波有种感觉,在那本笔记本所笼罩的调查氛围中,这位秘书已收敛起自己,并尽量简洁地作答。
“说说你的工作职务。”
“一部分是处理书信和一般性的秘书工作。不过最主要的事项,是协助教授准备他的新作,书名叫做‘中欧迷信习俗的历史和起源,以及………
“可以了。这屋子里住了多少人?”
“除了我和葛里莫教授之外,还有四个人。”
“是,是,然后呢?”
“啊,我懂了!你要他们的名字。萝赛特·葛里莫,她是教授的女儿。杜莫太太,她是管家。德瑞曼,他是教授一个年长的朋友。还有一个女仆,只知道她叫安妮,没人告诉我她姓什么。”
“今晚案发时,有多少人在这里?”
米尔斯脚板向前挪移了些,让自己站稳,然后便盯着脚板看。这又是他另一套肢体语言。
“这个嘛,我不能十分确定。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情形。”他前后摇摆着身体,“七点三十分晚餐结束时,葛里莫教授便上楼来这儿工作。这是他周六晚上固定的习惯。他交代我,十一点钟以前不希望有人打扰他;这一点,也是他不容别人冒犯的癖性。可是,他说……”突然间,这年轻人的额头上又大量冒出汗水,虽然他脸上仍不露声色。“可是,他说九点半时他可能会有个访客。”
“他说过访客是谁吗?”
“没有。”
哈德利倾身向前。
“好,再来,米尔斯先生。你难道没听说过有人威胁他的事情?你不知道周三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嗯……我当然清楚先前的事情。事实上,那晚我就在瓦立克酒馆。我猜曼根已经告诉你了?”
米尔斯开始概略叙述当天晚上的经过,他心情虽然忐忑不安,但描述起来却令人惊讶地灵活生动。同时,菲尔博士又再度蹒跚行走,仔细四处审视,今晚他已重复检视了好几次。他似乎对壁炉特别感兴趣。至于兰波,因为早已约略听过那晚在瓦立克酒馆发生的事,因此并未注意米尔斯的叙述,只是目光一直跟着非尔博士移动。博士检查了翻倒的沙发,在沙发椅顶和右椅臂部分可见到一些血滴飞溅在上面,不过遗留在壁炉前那张黑色地毯上的血迹更是居多,虽然埋在黑色中很难寻迹而辨,是在这里发生挣扎扭打吗?不,兰波心里想,火钳还直插于钢架中,若是在壁炉前发生搏斗,火钳器具势必哗啦啦地落了满地。此外,在一堆烧焦的纸片下,有一些非常微小的火炭碎煤几乎熄灭了。
非尔博士喃喃自语着踮起脚跟,察看那饰有徽章的盾牌。兰波对徽章一窍不通,在他眼中,那只是一件红、蓝、银三色的防卫武器:盾牌上半部刻着一只黑鹰与一轮弯月;下部一点的地方,则有一个看来像白嘴鸦的楔形物,下面衬着一个棋盘。虽然外观上偏暗了些,但挂在这间极富原始风格的房间里,倒能彰显出浓重的蛮荒风味。菲尔博士咕噜了几声。
到动手检查壁炉左侧的书柜之前,他一直沉默不语。端了一阵藏书家的姿态后,他开始展开突袭。他一本接一本地把书抽出,翻到书名页匆匆一瞥后,便迅速将它们合上放回柜上,甚至连一些无甚价值的书籍也没放过。这些动作扬起了些许尘埃,而翻书制造出的庞大噪音,甚至盖过米尔斯正在叙述的平板声调。随后,博士满脸兴奋地起身,向众人挥动手上的书。
“喂,哈德利,我无意打断你们,但这里头实在非常古怪,而且极耐人寻味。这里有盖布列尔·都柏伦泰的《Yorick es Eliza levelei》两册;《Shakspere Minden Munk i》,各种不同的版本有九册。这里有个名字……”他停顿了一下。“嗯,啊,米尔斯先生,你知道这些东西吗?这些是书柜上没有积尘的书。”
米尔斯当场愣住。
“我……我不晓得。我想它们是从葛里莫先生藏书阁楼的书堆中搬来的。昨晚为了挂这幅画,我们挪动了几个书架,结果德瑞曼先生发现这几本书被单独放在其他书籍的后头……我讲到哪里了,哈德利先生?啊!对了,话说葛里莫先生告诉我晚上会有访客时,我根本不可能想到访客会是出现在瓦立克酒馆的那名男子;教授没这么说。”
“那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我……你知道,晚饭后我就到楼下的大图书室工作。他交代我,九点半的时候上楼到我自己的工作室,把门打开,坐好,然后……然后‘全神贯注’盯着这个房间,万一……”
“万一怎样?”
米尔斯清清嗓子:
“他并未特别说明。”
“他已经说到这样了,”哈德利突然大喝道,“而你还是没对是谁要来感到怀疑?”
“我想,”菲尔博士从中打岔,轻微喘气,“或许我能解释咱们这位年轻朋友的意思。想必在他心里一定有番挣扎。他的意思是,姑且不论他这位年纪最轻的理学士如何强烈认定,也不管x^2+2xy+y^2这种公式是否信若坚盾上的徽纹,对他而言,当晚瓦立克酒馆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令人悚然。所以,他毫无意愿再探知任何无关他职权的事情。是这样吧,嗯?”
“先生,我可没这意思,”米尔斯回答,但语调毕竟是松了一口气,“我是怎么想的,其实和发生过什么事无关。你们会明白我确实执行了教授的吩咐。我上楼来,刚好是九点半——”
“那个时候,其他人在哪里?先别急着说,”哈德利厉声道,“别回答说你无法确定;那么,就说说你‘认为’他们在哪里。”
“就我印象所及,萝赛特小姐和曼根在起居室玩牌。德瑞曼先前告诉过我他要外出,因此我没见到他人。”
“杜莫太太呢?”
“我爬上楼来时,遇见了她。她正从葛里莫教授的房间出来,手上端着饭后咖啡,也就是说,端着喝剩的咖啡……我走进我的工作室,让房门敞开,然后把打字桌拖出来,以便工作的同时也可以望见走廊。就在……”他闭上双眼,然后再睁开,“就在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听到正门的铃声响起。由于屋内的电铃是装在二楼,所以我听得很清楚。
“两分钟后,杜莫太太从楼梯上来,端着平常放名片的浅盘。就在她正要敲门时,我惊愕地目睹到……呃,那个高个子的男人也上楼来了,就尾随在她身后。杜莫太太一转身,就看到这个人,便马上说了一些话。她说的话语我无法逐字重复,但大意约莫是问他为何没在楼下等候;听起来她相当不悦。但那个……那高个子男人完全不理会。他径自走向门口,不疾不徐地翻下大衣衣领,取下帽子且放入大衣口袋。我猜想,当时他曾发出笑声,而杜莫太太则高声叫嚷着什么,还畏缩地后退靠在墙边,然后迅速打开门。这时,葛里莫教授烦躁不耐地现身于门口,说了如下的话:‘到底在吵什么鬼?’然后他便凝住不动,直视着高个子男人说:‘天哪,你究竟是谁?”
米尔斯了无变化的声音越说越快,他的笑容变得非常阴森恐怖,虽然看得出他试图使自己的笑容显得开朗灿烂。
“慢点,米尔斯先生。你是否看清楚这高个子男人?”
“非常清楚。他从楼梯上来走进拱道时,曾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呢?”
“他的大衣衣领向上翻起,头戴有遮檐的帽子。但各位,我生来就是所谓的‘远视’,因此可以准确观察到他鼻子、嘴巴的形状与颜色。其实,他脸上戴着一张小孩子的假面具,那是一种由混凝纸浆做成的面具。在我印象中,面具很长,粉红色,有一张血盆大口。而且,在我看着他的这点时间,他都不曾取下面具。我想,我应该可以断言——”
“你说的对极了,不是吗?”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那是一张假面具。而且,很遗憾地,他就不曾摘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