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要描述葛里莫教授谋杀案,以及其后同样匪夷所思的卡格里史卓街事件,有太多玄异的字眼都能合情合理地派上用场;对菲尔博士那群偏好光怪陆离的友人而言,他们在博士的个案记录簿中,再也找不到比它们更不可理解、更惊骇慑人的案例了。因为这两桩谋杀案的行凶手法,显示凶手不仅须来无影去无踪,而且还必须身轻于大气才有可能。依照现场证据指出,凶手杀掉第一位受害者之后,便凭空消失不见;接着又是另一次现场证据显示,凶手于街道两端皆有人在场的情形下,于空旷的道路中央杀害了第二位受害者,这回甭说是没人看见凶手的人影,连雪地上也没出现他的足迹。
想当然耳,对于妖精或巫术之说,刑事主任哈德利压根儿从未相信过。大致上他是对的,除非你一向将魔术信以为真——在适当的时机,本故事会顺势为你解释其中玄机。不过,有些人开始怀疑了,他们认为存在于整个案子中的神秘怪客,很有可能是个空洞的躯壳;他们怀疑剥下它头上的帽子、黑色大衣以及那孩童般的滑稽面具后,剩下的或许是空无一物,就像威尔斯(H.G.Wells,1866-1946,英国科幻小说家暨社会主义先如,著有《隐形人》、《时光机器》等书)某本著名小说中的男子。总而言之,这个人物是够可怕的了。
本故事中,“依照证据指出”这个字眼会一再出现。然而,当证据的呈现并非第一手消息时,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地审视之。关于本案,为了避免无益的混淆,一开始读者就必须被告之谁的证词是可以全然相信的,也就是说,“某某人陈述的是实情”是必须设定的前提——否则,具合理性的推理小说不但不存在,而且,这故事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所以在此开宗明义先声明,史都·米尔斯先生在葛里莫教授家绝未撒谎,他没忽略掉任何事,也不会添油加醋,只是精确地陈述整个案件中自己的所见所闻。同样也必须强调的是,卡格里史卓街一案中那三位彼此毫无关联的见证人(修特先生、布雷温先生,以及威瑟警官),他们所叙述的案发经过亦与事实丝毫不差。
在这种情况下,某个与凶杀案相关的重要事件,就必须在这番回溯中尽可能完整地陈述出来。它是个重要关键,是个刺激,也是项挑战。它在菲尔博士的笔记中一再出现,记载得非常翔实,与史都·米尔斯向菲尔博士和哈德利刑事主任报告的内容一字不差,这件事发生在命案发生的前三天,也就是2月6日周三夜晚,地点是博物馆街的瓦立克酒馆后厅。
查尔斯·沃内·葛里莫教授住在英国近三十年了,他操着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除了情绪激动时会有些粗鲁的举动,以及喜欢穿戴老式的方顶常礼帽和黑色细领结外,葛里莫教授甚至比他的英国朋友更像英国人。没有人清楚教授早年的生活背景。他的个人财产足以维持生活,但他却宁可让工作缠身,也因此赚了不少钱财。葛里莫教授曾做过老师,也是个知名的演讲家和作家。但近年来已不再从事相关的工作,而是成天耗在大英博物馆做个职权不明的义工,以便自由阅览一些他称之为“小魔法”的手稿。所谓的小魔法,一直是教授热衷的嗜好,只要是逼真、超自然的魔法,从吸血鬼传说至黑弥撒(Black Mass,一种渎神的戏拟天主教弥撒。进行这种弥撒时,故意扭曲术语和教义,不是敬奉上帝而是崇拜撒旦),他全感兴趣。在研读手稿的过程中,他总是像孩子般乐得频频点头,哧哧发笑——并伴随着子弹穿过肺脏般的剧痛。
葛里莫心智十分正常,眼神总是闪烁着奇异光彩。他说话的速度极快,声音粗嘎刺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迸裂的声响;此外,还常常有闭齿轻笑的习惯。他身材中等,但拥有结实强壮的胸膛与充沛的活力。博物馆附近的人都很熟悉他的外形特征:修剪严谨犹如齐头断株的黑胡须、带框的眼镜、短步疾走时仍笔直的步伐,以及与人打招呼时草率地举帽致敬,或是以雨伞做出手旗信号的姿势。
葛里莫教授就住在罗素广场西边附近的某个坚固旧宅。屋里还住着他的女儿萝赛特、管家杜莫太太、秘书史都·米尔斯,以及身体违和的退休老师德瑞曼——葛里莫供他吃住,让他打理家里的藏书。
不过,真要找到葛里莫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就得去博物馆街的瓦立克酒馆,那儿有个他们聚会的俱乐部。这一群人每周晚上在酒馆碰面个四五回,那是一种非正式的私人聚会,一向在后厅那间特别为他们保留的舒适套房进行。虽然那房间算不上是个私人的套房,但在酒馆内很少有外部成员误闯;倘若真有人弄错走了进去,他也会受到大家的礼遇招待。此聚会的固定出席者有挑剔成性的小秃头佩提斯,他是鬼故事的权威;还有新闻记者曼根、艺术家伯纳比,但主导整个聚会的,毋庸置疑是葛里莫教授。
教授主控全场。一年中几乎每个夜晚(周六、周日两天保留给工作除外),葛里莫都会与史都·米尔斯一同前往瓦立克酒馆。他会坐进他最喜爱的扶手藤倚中,在炽热的炉火前,饮啜一杯甜酒,用他喜爱、权威的方式发表他的高见。米尔斯表示,这些意见虽然偶尔会引起佩提斯或伯纳比的激辩,但通常都是字字珠玑、睿智通达。教授的态度总是殷勤和蔼,其实骨子里却是火爆脾气。一般而言,对于教授那满腹经纶的巫术或假巫术知识——特别是欺骗老实人的诈术——众人都心悦诚服地聆听;教授对神秘性与戏剧性的事件,有着童稚似的热爱,每每在为一个中世纪的巫术故事结尾时,常会不搭界地用当代推理小说的形式解答谜团。虽然众人是会聚在布鲁姆斯贝利区(伦敦泰晤士河北岸的区域,20世纪初为英国重要文化艺术中心)的煤气路灯后,但现场仍弥漫着某种乡村小酒馆的气韵风情,大家无不乐在其中。就这样,他们度过了许多欢愉的夜晚时光。然而2月6日那天晚上,一股突来的夜风吹开房门,预示了某种恐怖的征兆,此后,情况就不复往日了。
米尔斯表示,那天晚上刮的风相当猛烈,空气中浮现着狂雪欲来风满楼的预兆。除了他自己和葛里莫,在场的还有佩提斯、曼根、伯纳比,大家都紧靠在火炉边。当时葛里莫教授正以雪茄比画着,滔滔不绝地说着吸血鬼传奇。
“坦白说,我所感到困惑的,”佩提斯说道,“是你的心态问题。我个人只是研究研究小说,那都是些从未发生过的灵异故事;而就某种程度上而言,我相信是有鬼魂存在的。但是你一向致力、专擅于禁得起证实的事物(我们都被强迫要称它们是‘事实’,除非能提出反驳),可是你这些对毕生从事的研究,却压根儿也不相信。这就好比是布莱德萧(George Bradshaw,英国19世纪初的印刷商,于1839年发行全英火车时刻表,至1961年始停刊)写了一篇文章论证蒸汽火车是不可行的;或是《大英百科全书》的编辑,在导言中声明全书没有一项条目可信。”
“那又有何不可?”葛里莫啐出他的招牌短哮,几乎不用张开嘴巴,“很富道德勇气啊,你不觉得吗?”
“他大概是书读得太多,神志不清了。”伯纳比说。
葛里莫盯着火炉不吭声。米尔斯说那时教授似乎是生气多于嘲弄。他僵坐着,雪茄衔在嘴唇中央,像是小孩子在吸吮薄荷棒棒糖一样。
“我是读了太多的东西,”停顿一会后,他开口说话了,“然而,并不是说一个担任神殿祭司的人,就一定是个虔诚的信徒。不过,这不是重点。我一向感兴趣的是迷信背后的肇因。迷信是如何发生的?是什么样的诱因,让受骗的人们如此深信不疑?就以我们正在谈论的吸血鬼传说为例吧!那是个在斯拉夫国家中普遍流传着的迷信,没错吧?它是在1730年至1735年间,由匈牙利传出,然后像一阵疾风似的蔓延开来,最后在欧洲生根发芽。好了,匈牙利人是用什么方法证明,死人可以脱离棺材,再变身为稻草或绒毛漂浮于空中,最后便俟机化为人形来为非作歹?”
“有这种证据吗?”伯纳比询问。
葛里莫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他们从教堂墓地掘出尸体,有些尸体居然呈现出扭曲的姿态,脸部、手部和尸衣都沾满血迹。这就是他们的证据。其实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是个瘟疫盛行的时代啊!想想那些无药可救而被硬生生活埋的可怜人,想想他们临死前努力挣扎逃出棺材的情景。你们明白了吗,各位先生?这就是我所谓迷信背后的肇因,那就是我所感兴趣的地方。”
“我也对此深感兴趣。”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米尔斯表示,当时他虽然隐约感觉到门被打开,一股气流窜了进来,但并不曾听到此人踏入房间的脚步声。很可能是他们一时被这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给惊住了,因为这里很少有外人闯入,更别说是发出声音了;也或者是因为此人的声音过于刺耳、沙哑,又略带外国口音,而且口吻得意而不怀善意,仿佛是来报噩耗的。总之,他的意外出现,使得众人心情一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米尔斯又说,此人看来毫不起眼。他离炉火远远地站着,身穿褴褛的黑外套,衣领向上翻起,头戴邋遢的软帽,帽檐无力垂挂着,仅见的些许脸庞又被他摸着下巴的手套遮住,因此众人都看不到他的容貌。所以除了身材高大、穿着不体面、体格瘦削之外,米尔斯对这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不过,从声音、举止,或是他的一些习惯动作来看,他隐约带种似曾相识的异国风味。
他再度开口说话,声音透着一股顽固而卖弄学问的调调,像是以戏谑的方式模仿葛里莫。
“各位先生,请包涵,”他说道,那志得意满的口气再次扬起,“打断了你们的交谈,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名鼎鼎的葛里莫教授。”
当时没人想到要斥责他,米尔斯说道,大家全都听得专心一意,心无旁骛。那男人有种冰冷得叫人心颤的力量,破坏了房间内原本温暖静谧的舒适感。即使是阴沉凶恶、坐着不动一如爱泼斯坦作品的葛里莫(爱泼斯坦,Sir Jacob Epstein,1880-1959,英国雕刻家,以塑造名人和儿童的青铜头像见长,他的几尊象征派雕塑作品,被人指责为亵渎神明、有伤风化),那一刻也是十分专注,指间的雪茄僵在送往嘴巴的半空中,细边眼镜后的眼神闪烁个不停,他惟一的反应是大声应道:
“哦?”
“你是不是不相信,”那个男人说着,掩着下巴的手套只移开了一个手指的空间,“一个人可以从自己的棺材里爬出来,可以隐身地四处游走,无视于墙垣垒壁的存在,更别说会具有恶魔般的摧毁力量?”
“我不相信,”葛里莫尖声答道,“你信吗?”
“是的,我相信,我就有这种能力!而且我有个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他对你可是深具威胁。对你那条命,我没什么兴趣,但他可不。假如哪天他去拜访你……”
这段疯狂对话的高潮,犹如火炉里最后爆发的破裂音戛然终止——当过橄榄球选手的曼根跳了起来,而矮子佩提斯则紧张地环顾四周。
“喂,葛里莫,”佩提斯说道,“这家伙简直是疯了。要不要我——”
他不自然地朝拉铃方向指了指,但陌生人打断了他。
“先看看葛里莫教授怎么说吧,”陌生人说道,“别轻举妄动。”
葛里莫注视着他,眼中充满深刻而强烈的轻蔑。
“不用,不用,不用!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不要妨碍他,让他说完他的兄弟和他那些棺材……”
“三口棺材。”陌生人插嘴。
“就三口棺材,”葛里莫顺从地附和,“随便你说,想说几口就几口,我的老天爷!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是谁了吗?”
陌生人从口袋里伸出左手,在桌上放了一张污秽肮脏的卡片。看到这张平淡无奇的名片,似乎让大家稍微回复了清明神智,立时把先前的疑虑当笑活般抛除殆尽,当做这个粗嗓门的来客只是位脏帽子里藏了只蜜蜂的落魄演员——因为米尔斯念出了名片上的字样:“皮尔·佛雷,魔术家”。名片上的一角还印着“W.C.1。卡格里史卓街2B”,上方另有潦草的字迹“或是转交学院剧场”。葛里莫笑了起来,佩提斯则是一边咒骂,一边摇铃唤来侍者。
“原来如此,”葛里莫用拇指敲敲桌上的名片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么一回事。你是个变戏法的?”
“名片上是这么写的吗?”
“哎,哎,如果这么称呼贬低了你的层级,我很抱歉。”葛里莫点头回应,笑意在他的鼻孔里如哮喘般飕飕发响,“你大概不方便玩个把戏让我们瞧瞧吧?”
“乐意之至。”佛雷出人意表地说。
他的身手快得让人措手不及。矫捷的动作看似要做出攻击,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出手。他朝葛里莫弯身绕过桌子,在众人还来不及看上一眼的瞬间,他戴手套的手已拉下外套衣领又回复了原状。不过米尔斯倒是感觉他曾露齿笑了一下。葛里莫依旧面无表情、一派严肃,只是下颚略为扬仰,所以短须上那只嘴巴看就一副不屑的半弧状。他的拇指仍轻敲着名片,但脸色却益发黯淡阴沉。
“在我离开之前,”佛雷唐突地说道,“还有个最后的问题要请教我们的大教授。很快就会有某个人在某个晚上来拜访你。一旦我和我的兄弟联手出击,我也同样会有生命危险,但我已经准备冒险一试。我再重复一次,即将有人来造访你。你是希望由我——还是让我兄弟出马?”
“叫你的兄弟放马过来,”葛里莫咆哮着,“然后去死吧!”
等佛雷猝然关上房门离去后,几人才打破呆滞僵局,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而这扇紧紧关上的门,尔后也深深掩住了2月9日周末夜间事件中最重要的事实。其余零星闪现的线索,则一直要到后来菲尔博士将薄玻璃片间的焦黑碎片组合起来时,才像拼图似的解答出来。空幻之人踏出的致命第一步,就是在2月9日的夜晚,当时落雪积满了伦敦寂静的巷道,而预言中的那三口棺材也一一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