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特·狄克斯坦打算窃取一些铀。”亚斯夫·哈桑说。
大卫·罗斯托夫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思绪在想着别的事情。他在琢磨着如何摆脱亚斯夫·哈桑。
他们漫步走在卢森堡旧城的巉岩脚下的山谷之中。这里,皮特鲁斯河的两岸遍布着草坪和观赏树,小径蜿蜒其间。哈桑说着:“他们在涅杰夫沙漠中有一座核反应堆,那地方叫作迪摩纳。法国人帮他们建立此地,可能还为那里提供燃料。不过,六日战争之后,戴高乐切断了枪支供应,因此很可能也切断了铀的供应。”
罗斯托夫心想,这倒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最好还是用热烈同意来减少哈桑的疑虑:“这是摩萨德十分地道的行动方式,外出偷盗他们所需要的铀。”他说,“那些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有这种背靠墙的心智,使他们无视国际外交的精妙细节。”
罗斯托夫能够比哈桑推测得稍微远一些,这也是他如此得意扬扬又忧心忡忡地要把那个阿拉伯人排除一段时间的原因。罗斯托夫了解埃及在卡塔拉的核工程,而哈桑对此几乎肯定一无所知——他们何必把这样的秘密告诉卢森堡的一名特工呢?
然而,因为开罗一向不善保密,以色列人大概同样知道了埃及原子弹的事。他们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建立自己的基地,为此他们需要——用那个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人的话说——“可裂变物质”。罗斯托夫认为,狄克斯坦要设法弄到为以色列原子弹所需的一些铀。但哈桑却得不出这样的结论,至少目前还不成,而罗斯托夫不打算帮助他,因为他不想让特拉维夫发现他已经多么接近了要害。
当晚他拿到印制件之后他就会益发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因为正是从那份清单里,狄克斯坦可能会选中自己的行动目标。罗斯托夫自然也不想让哈桑掌握那一情报。
大卫·罗斯托夫的血涌了上来,他激动难抑。他有了那种下棋时的感觉:当对方走了三四步形成一种定式时,他就会看出攻击会从何处而来,他又可以怎样扭转局面,予以击溃。他并没有忘记他进入这场与狄克斯坦短兵相接展开对抗的初衷,在克格勃内部他同上级菲利克斯·沃伦佐夫之间的其他冲突,这场以尤里·安德罗波夫为裁判,以得到数理学校那地方为奖品的竞争,但他已将那件事的起因置诸脑后。如今真正推动他让自己保持紧张、警觉,并磨尖他无情冷血刀刃的,是鼻孔中猎物的气味和这种奋力追踪的刺激。
哈桑挡着他的路。这个哈桑热切又业余,感人又笨拙,还会向开罗汇报一切。相比狄克斯坦,此时他才是大卫·罗斯托夫更危险的敌人。罗斯托夫心想,不管哈桑出过什么错误,他毕竟不愚蠢。事实上,他具备足够狡猾的智力,这是典型的东地中海人式的做派。看来,他的资本家父亲遗传给了他不少。他会意识到罗斯托夫不想留下他碍事。因此,罗斯托夫得给他一件实实在在的工作去做。
他们走过阿道尔夫岩石下,罗斯托夫站住脚回头望去,目光穿过桥拱流连于山间美景。这使他联想起牛津,随后,他一下子想好了拿哈桑怎么办。
罗斯托夫说:“狄克斯坦知道有人在跟踪他,大概也把这件事跟你的碰面联系到了一起。”
“你这么看吗?”哈桑说。
“好吧,你看。他去执行一件使命,碰上了一个阿拉伯人,那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就突然被跟踪了。”
“他肯定会想,可他并不知道。”
“你说得不错。”罗斯托夫瞅着哈桑的面孔,意识到这个阿拉伯人就是喜欢听他说“你说得不错”。罗斯托夫自忖,他并不喜欢我,可他愿意得到我的赞同,愿意极了。他是个骄傲的人,我可以利用这一点。“狄克斯坦得验证一下。”罗斯托夫继续说,“我说,你进了特拉维夫的档案吗?”
哈桑耸了耸肩,显示着他那旧贵族的漫不经心:“谁晓得呢?”
“你和其他特工——美国的、英国的、以色列的,经常有面对面的接触吗?”
“从来没有过。”哈桑说,“我十分小心。”
罗斯托夫差点没笑出声来。事实是哈桑这个特工实在是微不足道,根本就没引起主要间谍机关的注意,而且也没做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因而自然也没有与其他间谍打交道的机会。“既然你没进档案。”罗斯托夫说,“狄克斯坦只能和你的朋友谈话。你们俩有共同认识的人吗?”
“没有。大学时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反正,他无法从我的朋友们那里打听到任何情况。他们对我的秘密生涯毫无所知。我不会到处跟人们说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罗斯托夫说,努力控制着他的不耐烦,“可是,狄克斯坦所能做的只有随便问问你的一般表现,看看符不符合秘密特工的迹象,比如说,问一些类似于你有没有接过神秘的电话、有没有突然消失、有没有有意不向别人介绍的朋友……好啦,有什么牛津的人你现在还保持来往的?”
“在同学当中没有。”哈桑的语气已经变得支吾应对了,罗斯托夫知道他的目的就要达到了。“我倒是时不时地跟一些教职员有联系,尤其是阿什福德教授,他有一两次把我引见给打算为我们的事业提供资助的人。”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狄克斯坦也认识阿什福德。”
“当然认识。阿什福德曾经主讲闪语,那是狄克斯坦和我都有的课程。”
“这就是啦。狄克斯坦所要做的只需造访阿什福德,在念及往事时提到你的名字。阿什福德就会告诉他你做的事情和你的表现。这样狄克斯坦就知道你是间谍了。”
“这有点撞大运吧。”哈桑将信将疑地说。
“丝毫没有。”罗斯托夫欢快地说,尽管哈桑说得没错。“这是很普通的技能。我自己就使用过。行之有效呢。”
“如果他接触过阿什福德……”
“我们就有机会重新抓住他的把柄。因此,我想让你去一趟牛津。”
“噢!”哈桑没有看出这次谈话的真正指向,如今果然陷入彀中了,“狄克斯坦可能只是打了个电话……”
“可能吧,但亲身前往询问要轻易些。到时候你可以说你在城里,只是顺路来聊聊过去的事……打国际长途就没那么自如了。出于同样的原因,你还是要亲自跑一趟,而不是打电话。”
“我觉得你是对的。”哈桑不情愿地说,“我原本打算我们一读到打印件,我就马上向开罗报告的……”
这正是罗斯托夫竭力要避免的。“好主意。”他说,“不过,要是你能够说你重新抓住狄克斯坦的小辫子,那样的报告看着就更棒了。”
哈桑站住脚看着景色,向远处眺望,似是想尽力看到牛津。“咱们回吧。”他突然说,“我走得够远了。”
该表示亲切了。罗斯托夫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哈桑的肩头。“你们这些欧洲人够柔弱的。”
“别想跟我说,克格勃的人在莫斯科都过着艰苦的日子。”
“想听一个苏联的笑话吗?”他们爬上谷坡,朝公路走去时,罗斯托夫说,“勃列日涅夫告诉他的老母亲,自己多么功成名就。他给她看他宽敞豁亮的公寓——配有西方家具、洗碟机、冰箱、仆人,应有尽有。她一语未发。他又带她到他在黑海边上的度假别墅去看——那是一栋有游泳池、私人海滩、更多仆人的大型别墅。他母亲依旧印象不深。他又带她乘坐他的吉尔车到他的猎场,向母亲展示了漂亮的原野、枪支、猎犬。最后他说:‘妈,妈,你怎么不说一句话呢?你不感到骄傲吗?’这时她说:‘挺好的,列昂尼德。可是,共产党要是回来了,你该怎么办呢?’”
罗斯托夫对自己的故事放声大笑,但哈桑只是微微一笑。
“你不觉得这故事可笑吗?”罗斯托夫问。
“不那么可笑。”哈桑回答他,“你对那样的笑话放声大笑是罪过。我没有负罪感,所以我不感到可笑。”
罗斯托夫耸了耸肩,心想:谢谢你,亚斯夫·哈桑,这是穆斯林对西格蒙·弗洛伊德的回答。他们走到了公路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汽车飞速驶过,哈桑喘过气来。罗斯托夫说:“噢,听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当真干过阿什福德的妻子吗?”
“只不过一星期四五次。”哈桑说,他开怀大笑了。
罗斯托夫说:“现在谁有负罪感了呢?”
他早早地就到了火车站,偏偏列车又晚了点,因此他不得不等上整整一个小时。这迫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新闻周刊》从头到尾地阅读了一遍。她笑靥如花,小跑着穿过了检票栏杆。和昨天一样,她伸出双臂搂住他,亲吻着,不过这一次吻的时间更长了。他原本模模糊糊地期盼着她身穿长裙,披着貂皮围巾,就像银行家的太太夜间外出到特拉维夫61号夜总会去时的装扮。不过,苏莎当然属于另一个国家的另一代人:她穿着直抵及膝裙的高筒靴,丝质衬衣外面套着像头牛士穿的绣花背心。她的脸上没有化妆。两只手也空空的:没有外衣,没有手袋,没有过夜的小盒。他俩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相视微笑着。狄克斯坦现在确切地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像前一天那样伸出手臂让她挽着,这一姿态似乎使她感到高兴。他们走到出租汽车站。
他们坐进车里以后,狄克斯坦问道:“你想到哪儿去?”
“你没有订座位吗?”
他心想,我该预订个桌子的。他说:“我不了解伦敦的饭店啊。”
“国王路。”她对司机说。
车启动之后,她瞅着狄克斯坦,说:“喂,纳撒尼尔。”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他喜欢这么叫。
她选中的切尔西饭店小巧、昏暗又时髦。他们向一张餐桌走去时,狄克斯坦觉得他看到了一两个熟面孔,他竭力想着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肠胃一下子紧缩起来。随后他意识到他们是他在杂志上见到过的通俗歌手,才重新放松下来。他很高兴能够一直这样放松,尽管这个晚上他难得地这样度过。他还感到高兴的是,其他在这里吃饭的人什么年龄的都有,因为他曾经担心,他会是看着最老的人。
他们就座之后,狄克斯坦问道:“你是不是把你的小伙子朋友都带到这儿来?”
苏莎给了他一个冷笑。“这是你头一次说不聪明的话。”
“我没有失礼吧。”他恨不得踹自己一脚。
她说:“你喜欢吃什么?”那尴尬的时刻过去了。
“在家里我吃很多素淡、健康的大锅饭。我外出住宾馆时,就吃味浓的大块肉。我喜欢吃的那种东西是你在任何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烤羊腿、肉排和腰花布丁,兰克夏火锅。”
“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她笑着说,“只是你不懂什么时髦、什么不时髦;更主要的,你根本不在乎。”
他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西服翻领。“你不喜欢这套西装,是吧?”
“喜欢。”她说,“你买的时候,大概就已经过时了。”
他决定从托盘里取些烤牛排,她拿了些煎猪肝,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要了一瓶勃艮第酒:更精美的葡萄酒恐怕做不了煎猪肝的下酒菜。他所具备的葡萄酒方面的知识勉强可以应付。不过,他让她喝了大部分:他的胃纳有限。
她对他讲了她服用麦角酸二乙基酰胺时的感受。“难以忘记啊。我可以感受到我里里外外的全身。我能听到我的心跳。我触摸到皮肤时,感觉好极了。而一切东西的颜色……不过,问题在于:是药品为我显示了奇异的东西,还是药品使我变得奇异了?那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新方式呢,还是只是综合了你当真以新的方式看待世界之后,你会有的感知呢?”
“从那以后,你就没再需要那玩意了吧?”他问。
她摇着头。“我不愿意失控到那个程度。可是我知道了那是怎么回事倒是很高兴。”
“我就是因为这个而讨厌醉酒——失去了自主意识。尽管我肯定吸毒和醉酒不是同一范畴。不管怎么说吧,我喝醉的那两三次,我并没有找到开启宇宙的钥匙。”
她做了个罢休的手势。她的手纤细瘦长,和艾拉的一模一样。狄克斯坦突然间回忆起艾拉也曾做过完全同样的优雅手势。苏莎说:“我不相信毒品是解决世界问题的办法。”
“那你相信什么呢,苏莎?”
她迟疑了一会儿,脸上挂着淡笑,凝视着他。“我相信你所需要的一切就是爱。”她的声调中有一丝自卫,似乎预见到随之而来的嘲讽。
“那种哲学恐怕对一个时髦的伦敦人比对一个严阵以待的以色列人更有吸引力吧。”
“我琢磨,要想改变你是白费功夫。”
“我应该以此为幸。”
她盯视着他的眼睛。“你从来不知道你的幸运。”
他低头看着菜单,说:“该要点草莓了吧。”
她突然问道:“告诉我你爱谁,纳撒尼尔。”
“一个老妇、一个孩子和一个幽灵。”他脱口答道,因为他一直这样自问,“那个老妇人叫作埃斯特,她牢记着沙俄的往事。那孩子是个叫莫蒂的男孩。他喜欢《金银岛》。他父亲死于六日战争。”
“那个幽灵呢?”
“你想要些草莓吗?”
“好的,请吧。”
“要奶油吗?”
“不了,谢谢。你不打算告诉我那幽灵的事,是吗?”
“我一知道,你马上就会知道。”
当时是在六月份,正是草莓最好的时候。狄克斯坦说:“现在告诉我你爱谁吧。”
她“嗯”了一声,然后想了一会儿。“嗯……”她放下了匙子,“噢,废话,纳撒尼尔。我觉得我爱你。”
她的头一个念头是:什么东西鬼使神差地进了我的脑海?我干吗那么说?
她随后想到:我才不在乎呢,我说的那是真话。
最后是:可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也说不上来理由,可她知道爱上他的那些时刻。有两次机会她得以窥见他的内心,从而发现了真实的狄克斯坦:一次是在他说起三十年代的伦敦的时候,另一次是他提到父亲死于六日战争的那个孩子的时候。这两次时间,他都放下了他的面具。她原以为她会看到一个躲在墙角被吓坏了的小个子男人。事实上,他却是以一个强壮、自信而坚定不移的男子汉形象出现的。在那样的时刻,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力量,犹如一种强烈的气味,让她觉得晕眩。
这个男人稀奇古怪、难以捉摸又强大有力。她想接近他,理解他的头脑,了解他的秘密想法。她想触摸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受那双抓着她的强劲的双手,在他激情落泪时盯视他的伤感的棕色眼睛。她想要他的爱。
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纳特·狄克斯坦明白,一切全都错了。
苏莎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和他有了关联,那时候,他是个懂得和孩子及小猫交流的和和气气的大人。如今他又在开发那种童稚的情感。
他爱过艾拉,可是艾拉死了。他同她那长得很像的女儿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够健康。
他不仅仅是个犹太人,而且是个以色列人;不仅仅是个以色列人,还是个摩萨德的特工。在所有的人当中,他尤其不能爱上一个有一半阿拉伯血统的姑娘。
不管什么时候,一个漂亮姑娘热恋上一名间谍,那间谍必须反躬自问:她可能为哪一家敌对的间谍机关工作。
多年以来,每当一名妇女对狄克斯坦有好感的时候,他都会找到类似的理由冷漠处之,对方迟早明白过来后也就失望地走开,而苏莎这么快地令他猝不及防就战胜了他的潜意识,并且成了他产生怀疑的另一个理由。
一切全都错了。
可狄克斯坦并不在乎。
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她计划过夜的那套公寓。她邀请他进去——她那位公寓主人的朋友外出度假去了——他们一起上了床,而就在这时候,他们的问题来了。
起初,苏莎以为他是过于激动了:他俩站在狭小的走廊里的时候,他强悍地抓着她的双臂,粗暴地亲吻着她,她拿起他的双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时,他呻吟着:“噢,天啊。”她脑海中闪过那玩世不恭的念头:我以前见过这个,他被我的美貌所征服,他会不顾一切地强奸我,而五分钟之后,他就会沉沉睡去,鼾声大作。这时,她从他的亲吻中挣脱出来,看着他那双柔和的棕色大眼睛,心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算不上一场戏。
她引领着他进了只有一张床的小小的卧室,窗外是院中的景色。她经常来这里,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闺房了。的确,她的一些衣物就放在柜橱和抽屉里。她坐到床边,脱下了鞋。狄克斯坦站在门厅里,观察着。她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脱衣服吧。”她说。
他关掉了灯。
她陷了进去,就像吸了头一口大麻后的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生长在伦敦东区,可是个以色列人;他是个中年的中学生;他瘦小,却壮得像匹马;表面上不善交际,还容易紧张,可内里却十分自信和异常有力。这样一个人在床上会怎么样呢?
她钻进了被子,不免好奇他何以愿意摸着黑做爱。他钻进来,躺到她身边,亲吻着她,这次吻得很轻柔。她用双手抚遍他那又瘦又硬的身躯,张开嘴迎着他的亲吻。他迟疑片刻,便呼应起来,她猜想,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吻过,至少没有这样长时间吻过。
他现在用指尖温柔地触摸、探索她了,当他发现她的乳头硬挺起来,说着“噢!”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抚爱丝毫没有她从先前的种种经历中感受到的那种轻易的熟巧:他简直像个……哎,像个童男子。想到这里,她在黑暗中发笑了。
“你的乳房真漂亮。”他说。
“你的也是。”她摸着他的胸脯说。
魔力开始起作用了,她沉醉在激情之中:他粗糙的皮肤,他腿上的体毛,他身上淡淡的男人气味。随后,她突然觉察到了他的变化。由于没有明显的原因,她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遐想:因为他虽然仍在抚爱她,她此时却感觉到那只是机械而僵硬的触摸,他在想着别的事情,她失去了他。
她刚要问他,他却收回手,说道:“不成了。我干不来了。”
她有些惊慌,竭力压抑着。她畏惧了,不是因为她自己——你已经深谙在那些你的时刻,那些硬挺的戳刺,丫头,更不消说那些柔软的了——而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反应,万一他是废人或是过于羞愧,和……
她用双臂搂着他,紧紧地搂着,嘴里说道:“你无论做什么,千万不要走开。”
“我不走。”
她想开亮电灯,看看他的面孔,但此时这么做看来不大合适。她把面颊贴到他胸脯上。“你在别处有妻子吗?”
“没有。”
她伸出了舌头,舔着他的皮肤。“我就是觉得你可能对某些事情感到负疚。就像,因为我有一半阿拉伯血统吧?”
“我没这样想。”
“或者,我是艾拉·阿什福德的女儿?你爱过她,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谈到她的方式。”
“噢,嗯,我并不认为我对那件事感到负疚,但是我可能错了,医生。”
“嗯。”他正在一层层脱掉他的外壳。她亲吻着他的胸脯。“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吗?”
“我是这么想的。”
“你上一次性生活在什么时候?”
“1944年。”
“你骗人!”她当真吃了一惊。
“这是你所说第一件不够聪明的事。”
“我……你说得对,抱歉。”她犹豫着,“可为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我不能……我没法说这件事。”
“可你必须说。”她伸出手去够到床侧灯,开亮了。狄克斯坦闭上眼睛躲着灯光。苏莎用一只臂肘撑起身体。“听着。”她说,“没什么规矩可言的。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赤裸着躺在床上,如今是1968年:没有什么是错的,不管有什么让你不痛快。”
“没有什么。”他的眼睛依旧闭着。
“而且也没有什么秘密嘛。要是你害怕了,厌恶了,生气了,你尽管说,而且你必须说。今天夜里之前,我从来没说过‘我爱你’,纳特。跟我说说吧,求你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他无动于衷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后来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身处何地——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是被一辆运牛的卡车拉到那儿去的,那时候,我还无法依据地形地貌来判断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国家。就这样被运送到了一座特殊的集中营,一处医疗中心,那儿的囚徒都是从其他集中营挑来的。我们都是年轻健康的犹太人。
“那里的条件比我待过的头一个集中营要好。我们有吃的,有毯子,还有香烟;没有盗窃,没有打斗。起初我还以为我碰上好运气了。结果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测试——验血,验尿,向管子里吹气,抓住那个球体,读出板子上的字母。简直就像是在医院,随后,实验开始了。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背后到底有没有什么真正的科学探讨意义。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什么人跟动物做那些事情,我还能够看出点道理,你知道,那相当有意思,很能揭示点什么。从另一方面说,那些医生准是发了疯。我也说不清。”
他停了下来,咽了口吐沫。他更难以平心静气地说下去了。苏莎悄声说:“你得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原原本本地。”
他面色苍白,声音压得很低。但眼睛依旧闭着。“他们把我带进了那个实验室。押解我的卫兵不停地朝挤眉弄眼,还用臂肘拱我,哄笑着说我真走运。那是一间大房子,天花板很低,但灯光很亮。屋里有他们六七个人,带着一部移动摄像机。房间中央有一张矮床,上面铺着垫子,但是没有床单。垫子上躺着一个女人。他们要我去干她。她赤身裸体,抖个不停——她也是个囚徒。她悄声对我说:‘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随后我们就干上了,可那只是开始。”
苏莎用手来回摸着他的下身,发现他那家伙硬了。现在她总算明白了。她抚摸着他,起初很轻柔,等待他接着讲下去——她这会儿知道,他会把整个事情全都告诉她的。
“之后他们就做着各种实验,每天都做,做了好几个月。有时他们会强行对测试者用药。有时胁迫我和老妇人做。有一次和一个男人做。性交的时候还被要求变换不同的姿势——站着,坐着,千奇百怪。口淫,鸡奸,手淫,集体乱淫,什么都有。如果你不干,就会遭到鞭打或枪杀。你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在战后始终没有被传扬出去吗?因为所有侥幸活下来的人都有负罪感。”
苏莎用力爱抚着他。她虽不明所以,但肯定这样做是对的。“接着说吧,全都说出来。”
他粗声喘着气。他的眼睛睁开了,凝视着空茫的白色天花板,看到了在另一段时间里的另一处地方。“最后……最可耻的是……她是个修女。起初我以为他们在对我撒谎,他们刚刚让她穿起衣服,她就开始祈祷了,用的是法语。她没有了双腿……被他们砍掉了,就是为了看看对我有什么影响……太可怕了,而我……我……”
这时他猛地坐起身,苏莎低下头去,用嘴裹住他的那家伙,他说:“别,别,别,别!”话音和着他激动的节拍,而后,一切都过去了,他落下了眼泪。
她吻着他的泪水,一次次地告诉他,这没什么。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最后像是还睡了几分钟。她躺在那里,看着他的面孔,他的紧张劲头逐渐散去,变得平静了。随后,他睁开眼睛,说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嗯。”她当时并不确切明白自己那么做的原因,但现在她觉得已经明白了。“我本来应该给你讲一通道理的。”她说,“我应该告诉你:那没什么可羞耻的;人人都有可怕的离奇幻想,女人梦想着遭到男人强暴,男人有强暴女人的幻觉;在伦敦这儿你能买到与被截肢的人发生性关系的色情书籍,里面还有全彩的图画。我应该告诉你:许多男人都能在那座纳粹实验室里被激起兽性干那种事的。我本来还会与你争辩呢,但不会起什么作用。我只好展示给你看。何况——”她悔恨地微微一笑,“何况,我也有阴暗的一面。”
他触摸着她的面颊,然后俯身去亲吻她的嘴唇:“你从哪儿学会的这种聪明,孩子?”
“那不是聪明,是爱。”
这时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吻她,唤她“亲爱的”,过了一会儿,他俩便做爱了,简单而直接,不说什么,也没有海誓山盟和阴暗的异想天开或者稀奇古怪的性欲,只是像一对深谙彼此的老夫妻那般深深相融。事后,他们满怀宁静和愉悦地入睡了。
大卫·罗斯托夫对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印制件深感失望。他和皮奥特尔·图林花费了好几个小时理清之后,看出来那张交付清单是很长的。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目标统统控制。要想发现其中哪一个会是袭击的要害,唯一的途径便是重新抓住狄克斯坦。
因此,亚斯夫·哈桑前往牛津的使命就益发重要了。
他们等候着那个阿拉伯人的电话。十点钟之后,如同别人享受日光浴一般喜欢睡觉的尼克·布宁上床去睡了。图林一直守候到午夜,之后也告退了。罗斯托夫的电话在凌晨一点终于响起铃声。他受惊似的抓住电话,为了镇定自己的情绪,他过了一会儿才说话。
“喂?”
哈桑的声音自三百英里之外沿国际电话线路传了过来。“我办成了。那人在这儿。两天以前。”
罗斯托夫攥紧了拳头,以抑制自己的激动。“老天。真是太走运了。”
“现在该怎么办?”
罗斯托夫思索着。“现在,他知道我们已经了解到的情况了。”
“是啊。我要回基地吗?”
“我认为不行。那位教授说没说那人打算在英国待多久?”
“没说。我直截了当地问了。教授也不知道,那人没告诉他。”
“他不会说的。”罗斯托夫皱起了眉头,盘算着,“那人眼下要做的头一件事是报告他暴露了。这就意味着他得跟他的伦敦办事处接头。”
“大概吧。”
“不错,但是他会想要一次会面。这个人需要小心,而小心就要从容。好吧,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今天傍晚会赶到伦敦。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牛津。我一下飞机就直接到这里来了。我只能明早才能回到伦敦了。”
“好吧。住进希尔顿旅馆,我会在午饭前后和你联系的。”
“住在那里。太棒了。”
“等一等。”
“我还听着呢。”
“眼下,不要自作主张地做任何事情。等我到了那里再说。你已经干得很不错了,不要追得太紧了。”
哈桑挂断了电话。
罗斯托夫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琢磨着哈桑是不是在计划什么蠢行,还是由于奉命要乖乖地听话而一肚子不高兴。他认定是后一种情况。反正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他是做不出什么失败举动的。
罗斯托夫把思绪转回到狄克斯坦身上。那人是不会再给他们机会重新盯上他了。罗斯托夫必须加快行动,而且当即就开始。他穿上外衣,离开旅馆,叫了一辆出租车,驶向苏联大使馆。
他不得不等了一会儿,对四个不同的人解释自己的身份,直到午夜,他们才让他进去。值班的电话员在罗斯托夫走进通信厅时,立正站着。罗斯托夫说道:“坐下吧。有事情要做呢,先接通伦敦的办事处。”
那个电话员拿起不会被监听的电话,开始呼叫驻伦敦的苏联大使馆。罗斯托夫脱下外衣,卷起衬衫的袖子。
电话员说:“大卫·罗斯托夫上校同志要和那里的最高安全官员讲话。”他示意罗斯托夫拿起分机。
“彼得罗夫上校。”是一个中年军人的声音。
“彼得罗夫,我需要一些帮助,”罗斯托夫开门见山地说,“一名叫纳特·狄克斯坦的以色列特工被确认现在在英国。”
“是的,我们已经将发来的他的照片放进大使馆的档案袋里——不过,我们尚未接到通知,认为他已在这里。”
“听着。我认为他可能会与他的使馆接触。我要你从今天黎明开始把伦敦全部已知的以色列使馆的在驻人员统统置于监视之下。”
“别放电话,罗斯托夫。”彼得罗夫半笑着说,“那需要很多人手呢。”
“别犯傻。你们有几百人,而以色列只有十来个人。”
“抱歉,罗斯托夫,我不能照你的说法发动那样一次行动。”
罗斯托夫恨不得能卡住那人的喉咙。“这是紧急要务!”
“让我先行备案,我听从你的吩咐就是了。”
“到那时候,他就会跑到别处去了!”
“那怪不着我,同志。”
罗斯托夫愤愤地摔下电话,说道:“该死的苏联人!不经过六道批准,就不会做任何事情。接通莫斯科,找到菲利克斯·沃伦佐夫,不管他在哪里,让他立即和我通话。”
电话员忙碌起来。罗斯托夫不耐烦地用指头敲着桌子。彼得罗夫大概是一名快要退休的老军人,他只关心他的退休金,已经缺乏上进心。克格勃里这样的人有的是。
几分钟后,罗斯托夫的上司菲利克斯那没睡醒的声音在电话中传来:“喂,谁啊?”
“大卫·罗斯托夫。我现在在卢森堡。我需要一些后援。那海盗要联系驻伦敦的以色列使馆,我想要监视他们的会面。”
“叫通伦敦好了。”
“我叫了。他们需要上级批准。”
“那就申请嘛。”
“看在上帝的份上,菲利克斯,我现在正在申请呢!”
“这深更半夜的,我无能为力啊。天亮以后再给我打电话吧。”
“这是什么话。你当然能够……”罗斯托夫突然醒悟到是怎么回事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好吧,菲利克斯。等天亮再说。”
“再见。”
“菲利克斯——”
“怎么?”
“我会记住这件事的。”
电话挂断了。
“下一个接哪儿?”电话员问。
罗斯托夫皱起了眉头。“保持莫斯科的线路畅通,给我点时间想一想。”他大概已经猜到从菲利克斯那里得不到什么帮助。那老家伙想让他在这次使命中失败,以证明只有他菲利克斯才该是掌控这件事的第一人。甚至有可能,菲利克斯和伦敦的彼得罗夫关系很好,私下里告诉彼得罗夫不要配合。
当下罗斯托夫只能这么做了。可那却是一场危险的行动,很可能让他就此脱离这一案例——事实上,这可能恰恰是菲利克斯求之不得的。但是他无法抱怨赌注太大,因为正是他自己把赌注加大的。
他思考了一两分钟如何具体地做下去。然后他说:“告诉莫斯科给我接通库图佐夫景区二十六号的尤里·安德罗波夫的公寓。”电话员扬起了眉毛——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受命接通克格勃首脑的电话——可他一语未发。罗斯托夫坐立不安地等候着。“我敢打赌给中央情报局工作不像这样。”他嘴里嘀咕着。
电话员示意他,他便拿起了电话。一的声音说:“喂?”
罗斯托夫提高了嗓音,吼叫说:“你的姓名和军衔!”
“皮奥特尔·埃杜阿尔多维奇·谢尔比茨基少校。”
“我是罗斯托夫上校。我要同安德罗波夫通话。事关紧急,要是他在一百二十秒之内没有接这个电话,我就让你的余生撒在波拉茨克修大坝,我把话说清楚没有?”
“是的,上校。请不要挂断电话。”
没过多久,罗斯托夫就听到了这个地球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的尤里·安德罗波夫低沉自信的声音。“你肯定把年轻的埃杜阿尔多维奇吓着了,大卫。”
“我别无他法啊,首长。”
“没关系,就这样吧,但愿是好事吧。”
“摩萨德在谋求铀。”
“我的天。”
“我认为海盗现在在英国。他可能要联系他的大使馆。我想要监视那里的以驻大使馆的以色列人,可是伦敦的一个叫彼得罗夫的愚蠢的老家伙跟我兜起了圈子。”
“我现在就跟他谈,然后再回去睡觉。”
“多谢了,首长。”
“还有吗,大卫?”
“嗯?”
“倒是值得把我叫醒——好在我刚睡。”
“咔嚓”一声,安德罗波夫挂断了电话。罗斯托夫松了一口气,放声大笑,他心想:让他们——狄克斯坦、哈桑、菲利克斯——丢尽脸吧,我可以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成功啦?”电话员微笑着问。
“那当然。”罗斯托夫说,“咱们的体系拖沓低效又腐败,不过,你知道,我们最终还是得到了我们想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