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从背后的沙地上,传来了汽车停下来的声音。
这个男人反射性地离开了杉原溪子,面对发出汽车响声的方向站住了。溪子也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
在防波堤的下方,停着一辆白色的小型汽车,从驾驶席上,下来了一名高个儿男子;从助手席上,也下来了一个人。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杉原溪子他们走了过来。
“好冷啊!……”从助手席上下来的那个男人,这么嘟囔了一句。他的年龄从声音上判断,已经不再年轻。
“风还是冷的。”一个年轻点儿的声音答道。这两个声音,杉原溪子好像都很熟悉。
当这两个人来到防波堤,从昏暗中看到了溪子时,一个男人突然说道:“啊,这不是杉原小姐吗?在九州电视台干活的……”
杉原溪子不禁瞪大了眼睛:“哎呀,竟然是高堂先生啊……”她吃惊地喊了一句。
长着矮胖身材的人,正是全国闻名的剧作家高堂新太郎。旁边那个吃了一惊的人,不正是福冈电视台的制片人——浅云吗。以前,杉原溪子请高堂新太郎写过剧本,浅云也是由于是同行,而早就和杉原溪子认识了。
“真是啊,怎么会在这儿,和阿溪小姐见面呀?”浅云用他那特有的嘶哑声音说道,并时不时地看着,站在杉原溪子身边的男人。
“我倒是想问一下先生,你们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杉原溪子问道。
“噢,这次是特意请高堂先生,撰写一部关于偷入国境者的剧本的。这是工作。”浅云说道。
浅云特别强调了一下“工作”这个词,似乎他马上就看出了,和杉原溪子一块儿来的这个人,并不是工作上的关系。
“特意赶来,实在是……”杉原溪子嘟囔了一句,想说点什么。
高堂听到这儿,大声笑了起来:“啊,这没有什么……”
杉原溪子慌忙摇了摇头,但是,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念头。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刚才来的这两个人。
“那么,就……”高堂便朝防波堤的对侧方向走去。
“请慢点儿。”浅云连忙向溪子使了一个眼色,便朝高堂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对不起,是工作上认识的……”杉原溪子慌忙解释道。
杉原溪子身边的这个男人,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溪子。
“对不起,我……我实际上名叫杉原溪子……”杉原溪子不由自主地说道,而且,随后拼命地解释,从事情的开始,到为什么抓住了他的手腕。本来她想谢谢他的,但是,一听他的介绍,就想冒一下险,感受一下刺激……
杉原溪子全部都跟对方坦白了,但是,对于事情一开始的原因,即为了摆脱三个同事的追踪,她更着重强调了一下。对于这个男人被自己认为,似乎就是所要追求的男人这一点,她认为实在是太唐突了,因此她没有讲出来。
“实在是对不起了。”杉原溪子再一次向这个男人低头道歉。兴奋与羞耻使她不停地发着抖。
这个男人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他用思考的目光,盯着溪子看了很长一会儿。在大风中,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
杉原溪子等待着这个男人的斥责。他会有什么反应呢?比起别的事情来,溪子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被这个男人所蔑视,他肯定认为,她是个举止轻浮的浪荡女人。
“不,这实在是个误会,请你一定要明白!……”杉原溪子差点要喊出声来。
突然,这个男人用手指轻轻地触了一下溪子的左颊,并像要解开她的围巾似的,手指慢慢地滑向她的颈部。
随后她听到的是十分平静的叹息声:“是这样啊……”
然后,这个男人用空虚的声调笑了起来。
“不过,我会说英语!……”杉原溪子连忙补充了一句,并抬头看了一下这个男人,“而且,我讲得很好。”
他突然变了一个声调说道:“你回去吧!……”
“可是,坐小船来的那位……”
“那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这个男人第一次生气地说道。只是到了这会儿,他还是用了一种严厉的目光,盯着杉原溪子。
他们回到了汽车旁边,但是,他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轻松了。从这里可以看到高堂他们,走到了防波堤前方的一个小小海角的中部。两个人面对大海站着,好像在讨论着什么的姿势朦胧可见。而且,似乎是浅云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
那个男人站在汽车旁边,也朝那边看了一会儿,但是,他又马上绕过车头,来到汽车的这一边,和来的时候一样,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
杉原溪子像获救了一样,立即一头钻进了汽车里面。
在回来的途中,杉原溪子感到了一种意外的轻松气氛。对自己来说,这是一种说明了真相之后的解脱感,而且,这个男人听到自己的诉说以后,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产生蔑视的意思,这使她安下心来。而且,不仅是杉原溪子,连这个男人在回来的路上,似乎也抹去了刚才来的时候,所带着的那种紧张情绪。
这个男人并不喜欢多说话,谈话的内容,仅仅限于杉原溪子身边的事情;而且,他更多地是问电视台的各部门情况,以及杉原溪子本人所担负的工作。
不过,这个男人偶尔也紧紧地皱起眉头来,默不作声。这时,杉原溪子便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而破坏了人家的计划,人家在心中谴责着自己。但是,如果此时自己开口说话,一定会惹得对方更生气吧。
国道上比刚才来的时候,要顺畅多了。走了一会儿之后,在一个三岔路口处,这个男人迅速向左拐过去,并停下了车子。
“应该去打个电话。”他像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然后下了轿车。
在人行道的边上,有一个亮着微弱的灯光的电话亭。在它的后面是一家汽车公司,被当成展品的汽车,在淡淡的灯光下,反射着鲜艳的光泽。溪子马上明白了,这儿是和白町。最近这个地方,建了几条迂回小路,可以直接通往北九州方向。
这个男人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比刚才更平静了,脸上露出一种无聊的神情。
“今天的事情用电话处理好了,我也不生气了,放心吧。”
他回到车上,一边离得很近地,盯着杉原溪子的眼睛,一边用平静而有力的口吻说道。
然后,他又坐正了身子,慢慢地插入钥匙,但是,却看着信号灯不发动汽车,好像在想着什么。绿色变成了黄色,又变成了红色。
突然,溪子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不是在等着自己下车,因为自己再没有坐他的车的理由了。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
她决定开口。这时,信号灯又变成绿色,同时。车子一下子开了起来。
“可以的话,再坐一会儿怎么样?”对方开头说道。
“啊?!……”杉原溪子多少有些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这个男人。于是他冲着溪子笑了笑:
“怎么说,这也算是有缘呀!就这样分手,实在太遗憾了!……”那个男人笑着说道。
“怎么回事?……”杉原溪子扪心自问着。
“只是,如果顺路,我可以把你送到府上。”
“不,不用。”
杉原溪子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大概她觉得,这样更对不起这个男人了。但是,话一出口,她的心中又隐隐约约地,涌动出了一种冲动。
这个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向右拐去。和白町的三岔路口正是离开国道、通向叫“海中道”的海角的分歧点。海岬处是东面的博多湾前端的志贺岛的半岛。也可以说,“海中道”在被外海(玄界滩)和博多湾分成的细长沙洲上,直到志贺岛,它都是一条建设的非常标准的国道。车辆也不少。
车流往返,要经过美军驻扎的雁巢基地一带,从这里看去,视野可以达到大海。这条国道的两侧是低矮的松树,肌肤色的沙丘,在夜幕下白的十分耀眼。
左侧的博多湾在月光的照耀下,翻腾着银色的波浪。这条“海中道”和它的两侧,被糸岛半岛深深地围成一个海湾,然而,却平睁的一个波涛也看不见。对岸福冈市大街上的灯光,却十分明亮。
但是,在右侧沙丘旁边的外海,却翻动着银色的浪花。风吹到车窗玻璃上,发出的声音清晰可辨。道路两旁的沙丘,渐渐地侵蚀到了国道上。只有通过这一条道路,可以到达被夹在玄界滩和博多湾的海面上的小岛上。
“今天夜里本来还有事……”当前方那三角形的、黑色的、大大小小的岛影,次第来到眼前的时候,这个男人慢吞吞地降低了车速,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说道。
“我平时也常常到你们电视台附近散步。”他的语气十分轻松。
“你是一个人吗?”杉原溪子应声问道。
“对。从商业街一下子到了博多湾,这种感觉真好。妻子的娘家在那一带,不过妻子于去年病故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但是,他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杉原溪子又看到他那紧绷的嘴角,隐隐约约渗出哀惜的情感。
“——刚才的新宫港和这个志贺岛,我们过去经常去。她多少还会点儿油画,所以去那里画大海……”
车子驶过沙洲上的大桥,便进入了岛内。虽然这是一个开车只要用半个小时,便可绕岛一周的、半农半渔的小岛,但是,其地面之上有一座高山。
汽车没有开进柏油路面,而是通过神社,上了登山的小道。
汽车在这条凹凸不平的道上,行驶了15分钟以后,眼前一下子开阔了。
前面还有一个瞭望台。比刚才更亮了一些的月光,照耀在博多湾的海面上,使许多的海岛都浮现出了海面。刚才走过的“海中道”,也像在海面上的一条白色的筋络,可以看到在那上面行驶的汽车,发出的点点灯光。
福冈市大街上的灯火,由于是从远处看,因此十分密集。但是目力所及之处,都看不清楚哪儿是哪儿,大概是由于季节的关系吧。这正如同新芽飘香的夜景,看上去有一种朦胧的美。
这个男人把眼睛贴在玻璃上,朝外面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依旧那么威严,但是,杉原溪子却感到,其中还有一种忧愁。
“也许他这会儿在怀念亡妻?”这么一想,杉原溪子的心中,多少有些怜悯这个男子来。
“你累了吧?”那个男人好像突然醒过来似地,回头去问杉原溪子。他的双眸在笑。阴郁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一副活生生的、男性的机敏表情。
“还不啦!……”杉原溪子不自然地笑了笑。
在时不时地分析这个男人的过程中,杉原溪子心中,戒备的壁垒松动了。她感到外面的风也变得柔和了。这是她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汽车在膝望台边上,转了一个圈儿,便从岛的北侧驶了下来。
走了一会儿从杂木林中开出的小道后,便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家最近新建的饭店。窗户里还有灯光。
“去休息一下吧?还没有吃饭呢。”这个男人用亲切的口吻说道。
他们来到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面。餐厅建在上坡的地方。
这个男人像守护似地,领着杉原溪子,并与她一起坐到了一张桌子旁边。别的地方还有三对男女,像是三对情侣,在距离溪子他们,远一点的餐桌旁边。由于夜色的原因,餐厅里的光线比较幽暗,所以,这些人的身影也都朦胧不清。
但是,由于这家饭店是建在岛子的西北斜面上,所以,玻璃窗外面的风景,比瞭望台上能看到的要少一些,仅仅在窗户的一边,可以看到福冈市西部地区的稀疏的灯火,眼前能古岛中部的路灯,放射着蓝白色的光芒,而靠北面则一盏灯都看不见。但是,月光却把那起伏的山丘,及其下面的海水,区分的清清楚楚。外海的轰鸣透过山间,通过厚厚的玻璃窗户,传入大厅之内。
这副情景,不禁使杉原溪子回忆起来,过去自己学过的诗词片断。
吃饭的时候,这个开车的男人的话也多了起来,但并不让人感到绕舌。这次他已不是光问杉原溪子的事情,他连自己年幼时的回忆,也都和溪子讲了出来。大概是因为,他生长在山阴地区的海边吧,因此,他很喜欢大海,并说对汹涌的日本内海也极有好感。
“所以,我常常来到这儿,眺望那远方的玄界滩。在妻子身体好的时候,我们也一块儿来过这里,可是一年之后,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到这里,他一下子止住了话头。
他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杉原溪子。杉原溪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觉得这个男人,在拿自己去和他死了的妻子相比较。
“尤其是妻子出生在鹿儿岛,看到温暖的南海,就仿佛回忆起了家乡一般……”
“啊,我也出生在鹿儿岛哪!每天我都可以看到樱花岛呢。”
“啊!……那真是太好了,她也常常对我讲起,樱花岛和都井岬的故事呢!……所以,说起南方那明快的大海来,她常常被日本内海那阴郁的海水所迷住,一来这里就说什么也不想回去。有时,我们在这儿定一个房间,一直对坐到早上。”
这个男人一边平淡地说着,一边用他那含着微笑的眸子,直盯盯地看着杉原溪子。
“定一个房间,一直对坐到早上”这句话,给她以深深的震动。
突然,杉原溪子感觉到这个男人,好像是在对自己的妻子讲话一样。平凡和无可挑剔的妻子的话题,似乎快要转到溪子的身上了。这是他的计谋,还是两个人感情的自然流露……?
可是,现在的杉原溪子,已经失去了对这件事情的判断力。比起她此时的判断力来,可以说,自己的意志已经垮了。
杉原溪子回想起来,从刚才一上车往回走,自己的身心就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麻痹状态之中,而现在已经快进入虚脱状态了。
也许这是饭前喝的葡萄酒的作用吧。不过,她在工作的时候,也常有和同事们,一块儿喝酒的机会,因此,杉原溪子绝对不是一个,不善酒水的女人。
杉原溪子忽然想一口干掉第二杯葡萄酒,也许这样,就可以清醒过来。
就在她的手去端酒杯时,一下子碰上了这个男人的手指。刹那间,她的手指一下子,被握在了一个宽厚的手掌中。她猛地一抬头,便被那双明眸俘虏了。这个男人的掌温,使溪子感到全身一阵麻痹般的快感。她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杉原溪子突然萌生了一个唐突的想法,一个灵感般的念头,在溪子的头脑中一闪而过。
眼前的这个男人,也许就是她许久以来,苦苦寻觅的那个另一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