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坐到了汽车的另一边的驾驶席上。他十分谨慎地把车子开出了工地,一开上柏油公路,便马上提高了车速,通过交叉路口,向东驶去。
“去哪儿?”杉原溪子开口问道。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后,连杉原溪子自己,也感到十分惊奇。
这个男人一边盯着前方,一边说道:“还是去现场吧。”
“现场……”
“对。——不过,是简单的工作呀。”他的话尾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
杉原溪子的目光,也紧紧地盯着前方。
这个男人大概有四十来岁吧。杉原溪子可以看到,他那端正、庄重的脸庞。那高耸的鼻梁下面,浅黑的面颊上的、充满了坚定意志的嘴唇,使人感到一种壮年男性,对自己充满自信的表情。
杉原溪子觉得自己很狼狈。应当马上谢谢他。可是,一下子又说不出口。如果说明白了,不,可如果让他知道认错人了……
在说出话来之前,杉原溪子的心里,充满了羞耻的感觉。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好像这种羞耻,是在一看到这个男人的侧脸的时候,杉原溪子的心里就产生了。
“我想你会问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很快结束工作了吗?只是这个工作,多少带有企业的机密。”那个男子说道,“请问你能简单地说英语吗?”
“啊……”杉原溪子茫然地应了一声。
“那就可以了。”这个男人又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
杉原溪子感到,一种意外的混乱感。她在头脑里拼命地,搜寻着适当的语言,可是,嘴巴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在听了这个男人所说的话以后,她更是感到急切了,头脑也就更不灵活了。
在前车窗上,有一只象牙雕刻的的工艺品吉祥物,在不停地摇曳着,它碰在玻璃上,发出的“咔嗒咔嗒”的细小声音,仿佛秒针的走动声一样,时不时地撞击着杉原溪子的耳膜。这个小小的,如同几个骷髅连接在一起似的吉祥物,有点像非洲的土著人的作品。
杉原溪子记起来,在自己的学生时代,有一个同学就有这样的东西。那是她丈夫远航回来的时候,带来的吧……她突然想起了许多没用的事情来。
“还是从三号线走吧。”这个男人自言自语道,“也许路上还有些挤。”
“是的,等出了三号线……”杉原溪子的头脑中,突然掠过了一个念头……
下了这个决心以后,杉原溪子便慢慢地镇静下来了。
汽车继续向东行驶着。车窗外夜色更加浓重了,沿着那珂川绵延的灯火,像在雾中一样不停地闪烁着。
突然,杉原溪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意识,任凭身子在车中摇晃。她陷入了一种甜美的梦境中,她闻到了一股男性用的、刮脸香波的味道。这种味道使她怀念起了什么。
杉原溪子想起了她那死去的哥哥。如果哥哥还活着,他也许就是这个男人这么大的年龄吧。独身、一直当土木工程师的哥哥,经常到各地的大坝去出差,因此,她多少次的想和他轻轻松松地,到各地周游的幻想都落空了。
汽车究竟开了多长时间,杉原溪子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是想象着,自己还在和哥哥在一起。多么不可思议,自己仿佛和这个男人,结伴过许多次了。杉原溪子突然陷入了,这么一种奇妙的错觉中。
但是,杉原溪子要赶走这种奇妙的错觉。今天夜里,当然应当是那个女的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会说英语的人。好像这个条件就是这个男人,要找她来工作的主要条件。
机密?什么样的工作?“机密”一词,顿时引发了杉原溪子的好奇心。
“不,不可以!……”像是被突然弹起来似地,溪子睁大了眼睛。
一刻也不能向前走了。现在这个男人,不正是要把她带去“现场”吗?必须回去!……
杉原溪子看了一下这个男人。他紧紧地绷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前方,从他的侧脸上可以看出,他充满了自信和威严。
杉原溪子突然被一种恐怖感抓住了。自己的话会使这个男人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狼狈,她仿佛看见他愤怒地盯了自己一眼。她的决心动摇了。
这个工作,自己来干一下怎么样?
好像这个男人,并不认识今天晚上,要来做这项工作的人。如此说来,这个条件只要符合,任凭是什么人去干都可以。条件就是必须会英语。
对这一点来说,杉原溪子多少有些自信。她是英语系毕业,在大学就进了英语俱乐部。另外一个条件,大概就是要保守机密吧。当然,这一条也用不着嘱咐——不,她发誓会这样的,尽管还没有说报酬。
如果提到报酬,杉原溪子的心中,不免念叨起来。她的心中很高兴,给多少都可以吧。
“白开水小姐……”这个男人用回忆的口气说道,“你有许多外国朋友吗?”
“啊……什么?”杉原溪子随口应付了一声。
“刚才,你抓住我的手腕的时候,你的手劲儿可真大呀!……”男人哈哈大笑着说道。
“啊……对不起,我……”
虽然溪子想笑一笑,但是,话音却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三号国道了。7点15分。这会儿城里的大街上,应当是车辆极多的时候了,这儿的从福冈通向北九州市的国道上,也是相当混乱,哪辆车都想抢先通过,车尾灯不停地闪动着,争先恐后地挤入车缝中。这个男人也灵巧地摆弄着方向盘,在狭窄的缝隙中钻来钻去,车速一点儿也不减慢。
这个男人再次沉默下来。杉原溪子也不再说话了。她紧紧地贴在车椅背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流动的车灯。时间很快地过去了。她感到身心都松弛下来。
“以后会怎么样?”杉原溪子决定不再考虑这件事了。刚才想得太多了,脑子都麻痹了,她只想现在。
过了好久了吧?
她突然被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惊醒了。汽车向左拐去。在拐弯处好像是民房,大概是新宫町一带了。新宫是从福冈市中心算起,沿着国道向东北方向20公里的一个乡下小町。
这时候,汽车又离开了国道,进入了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因此,车子时时被颠起来。这个男人肯定还是用刚才在柏油路上的速度行进着。
民房过去以后,现在,两旁都是种满了紫云英,和什么正在开花的蔬菜的田地,其前方被漆黑的山峦包围着。灯火越发稀少了,而代之灯火的,是一轮已经接近中天的半个月亮,光亮度也比城里的强。天空中还闪亮着点点星光。山峦和天空的区别,树木的千姿百态,从时浓时淡的黑色之中,可以辨别出来。
杉原溪子朦朦胧胧地记得,前方的小高山的对侧,应当就是大海了。三号国道一直驶向面临玄界滩的九州北端。新宫一带的道路,都是距海岸线有点距离,但是,最远处似乎也不会有三公里。在山脚下有一片一片连接的松树,从海边的沙丘上,就可以看到松林的美景。
车子慢慢地行驶在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上,渐渐地又驶入了山“缝”之中。几乎看不到对面有车辆对行过来。
这个男人低头看了一下手腕。
“正好!……”他低声说了一句,似乎是说“正好”到了“现场”了吧。
杉原溪子的体内,又闪过一阵紧张的战栗。
汽车爬上了山坡,可以看到前方黑暗的大海了,下边好像还有一个小小的海港,一条长长的防波堤坝,连着一块突出伸到大海里的水泥台,那里从左到右,排着两、三条小船。
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路灯。通过从四面射来的淡淡的亮光,加上月光,海港的整体轮廓,大致可以看得出来。
四周一片寂静,寂静的似乎只让人感到寒冷。
在小山坡上,汽车停了下来。前方的小道也分成了两股,一股通到了下面的海港,另一股还继续爬坡,到达山顶。
这个男人凝视着海面,窗外风在呜呜地吹着。
“要去哪儿?”长久的沉默之后,杉原溪子情不自禁地又问了一句。刚才就想问,这次她终于开口了。
但是,那个男子没有回答。黑暗中的侧脸上,似乎带有一种迫切的神色。
大概是由于这个男人没有回答,而引起了杉原溪子的紧张吧,溪子的心中又产生了恐惧感。她心跳加快,腋下汗水淋淋。
不一会儿,这个男人慢慢地转动了钥匙,把车子从斜坡上开了下去。
来到沙地上,他又一次停下了车。这一次,他主动冲着杉原溪子招呼道:“不下来一下吗?”
说完以后,他便关上了车灯,先走了出去。杉原溪子只好随他下车。
一下车到了外面,杉原溪子马上感觉到,海浪的波涛声很近,比她想象的要大的海风,猛烈地吹拂在脸上,围巾飘动起来。她向这个男人身边走过去。
“小船马上就要到了。”
这个男人所指的地方,是一条长长的防波堤,从那儿有一块水泥台的码头伸入海中。
他慢慢地朝那儿走去,杉原溪子也下定了决心。
这个男人登上防波堤,来到码头与防波堤的连接处。他停了下来,杉原溪子则走近了他。防波堤上的风更大了。
大海似乎要涨潮了,不停地冲击着防波堤岸,破碎的浪头又卷入了海港的内侧。脚下的岩石顽强地,露出了尖尖的岩峰,而巨大的浪潮,似乎是想要削平它的锋利似地,不停地猛烈冲刷着它。
“从小船上应当下来一个美国人。”这个男人在风中张开嘴巴,慢慢地斟酌着用词。
“你从那个人手里接过文件,如果上面有联系地址和口信儿,就要告诉我一下。”
“那么,你呢?……”杉原溪子好奇地侧头问道。
这个男人平静地点了点头:“以后再对你说明。反正你先去那里吧!……”
这个男人很自然地,把右手绕到杉原溪子的背后,但放在她肩膀上的左手,却十分有力。一瞬间,溪子像体内通了电流一样僵住了,但是,这并不是紧张,当然也不是讨厌。这时袭来的感觉,是她曾经有过的一种体验。
那个男人搂着杉原溪子的肩膀,把她向码头方向推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杉原溪子的视野里,咆哮的大海消失了,在这个男人坚强有力的臂膀的压力下,她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