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战争 第二章

内尔去见了红十字会的指挥官柯蒂斯太太。这位女士态度和蔼可亲,很享受身处要职的感觉,也相信自己是个天生的组织好手,但她其实相当差劲。不过每个人都说她有着极佳的举止态度。她用优雅、纡尊降贵的态度对内尔说话。

“让我看看,这位是……喔!戴尔太太。你有志愿救护队员资格跟护理执照吗?”

“有的。”

“可是你不属于任何本地的救护队?”

她花了不少时间讨论内尔确切的处境。

“唔,我们必须看看我们能为你做什么,”柯蒂斯太太说,“现在医院里人手充足,不过当然了,总是会有人离开。第一批被后送的病患才来两天,我们就收到十七份辞呈,都是某个年龄层的女性,她们不喜欢那些资深护士讲话的态度。我自己认为那些资深护士或许粗鲁得有点过分,不过这也是因为她们嫉妒红十字会,那些辞职的人呢,全都是有钱有闲的女士,她们不喜欢被人家‘指使’。戴尔太太,你在这方面没那么敏感吧?”

内尔说她什么都不在意。

“就是这种精神,”柯蒂斯太太赞许地说道,“我自己呢,是从维持纪律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事的。要是没有纪律,我们该怎么办?”

内尔心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柯蒂斯太太不必接受任何纪律束缚,这让她的发言失去了令人钦佩的成分,不过内尔只是继续站着,表现出专注又佩服的样子。

“我有一份候补女孩的名单,”柯蒂斯太太继续说,“我会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你每周去城镇医院的非住院病患病房工作两天,在那里学点经验。他们那里人手不足,而且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然后你跟……”她看了名单一眼,“我想是卡德纳小姐……对,卡德纳小姐……你们会在星期二跟星期五,跟着出诊护士出外巡回工作。当然,你会有制服。这样就行了。”

玛丽·卡德纳是个性情愉快、身材圆润的女孩,她父亲是个退休的屠夫。她对内尔非常友善,解释工作日是星期三跟星期六,而不是星期二跟星期五,“不过老柯蒂斯总是搞错。”出诊护士是个好人,绝对不会痛骂人,医院的玛格丽特护士长就可怕得要命。

在下一个星期三,内尔跟出诊护士做了第一次的巡回,出诊护士是个精力四射的工作狂。巡诊结束的时候,她很和蔼地拍拍内尔的肩膀。

“我很高兴你确实有脑袋,亲爱的。真的,有些来工作的女孩子在我看来真的都是傻瓜,那些大小姐娇贵到让人难以置信——不是说她们出身高贵,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些常识不足的女孩以为护理就只是抚平枕头,喂病人吃葡萄。你很快就会上手的。”

受到这种鼓励,内尔在指定的时间出现在非住院病患部门时,并不觉得太害怕。有个眼神不善、高高瘦瘦的护士长接待了她。

“又一个没经验的新手,”她抱怨道,“我想是柯蒂斯太太派你来的?我讨厌那女人。要教这些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傻女孩,浪费掉我更多时间,还带来更多麻烦,倒不如全部我自己做。”

“我很抱歉。”内尔态度软弱地说道。

“拿一两张证书,上十几堂课,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名叫玛格丽特的护士长继续酸溜溜地说道,“他们来了。你能帮的忙就是别挡我的路。”

病人进来了。一个腿上都是溃疡的年轻男孩,一个被翻倒水壶烫伤腿的小孩,一个手指里戳了根针的女孩,还有各式各样有着“坏耳朵”、“坏腿”跟“坏手臂”的病人。

玛格丽特口气尖锐地对内尔说:“知道怎么在耳朵上打针吗?我想你是不知道。看我做。”

内尔仔细地看。

“下次你可以这么做。”玛格丽特说,“把那男孩手指上的绷带拆掉,然后让他把手指泡在热硼砂水里,直到我准备好治疗他为止。”

内尔觉得紧张又笨拙;玛格丽特把她吓瘫了,感觉上这个护士长好像立刻就出现在她旁边。

“我们这里可没有一整天做这个,”她批评道,“这里交给我,你看起来笨手笨脚。用泡的把绷带从那孩子腿上拿掉,用温水。”

内尔拿了一盆温水来,然后跪在那孩子面前,一个才三岁的小家伙。她严重烫伤,绷带都黏在那双小小的腿上了。内尔非常轻柔地用海绵擦拭、浸湿绷带,但小宝宝却尖叫起来,充满恐怖与痛苦的叫喊,声音拖得又长又响亮,这彻底打败了内尔。

她突然间觉得恶心晕眩。她没办法做这种工作,就是做不了。她往后退缩,就在这时候,她抬头瞥见护士长正注视着她,眼中有一丝坏心眼的喜色。

“我本来就认为你不可能坚持下去。”那眼神这么说。

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能重振内尔的勇气。她低下头,咬着牙继续做,试着把注意力从小孩的尖叫声中分散开来。最后总算完成了,内尔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全身发抖,觉得不舒服到极点。

玛格丽特过来了,她似乎很失望。

“喔,你做完啦。”她接着对孩子的母亲说,“萨默斯太太,要是我就会更小心注意不让那孩子接近热水壶。”

萨默斯太太抱怨说,人怎么可能分身有术,她不可能老是跟着孩子。

内尔被叫去用药水洗一只中毒的手指,接着协助护士长在病人生了溃疡的脚上注射,随后则是站在旁边看一位年轻医生从女孩手指里拔出针来。在他摸索、切割伤口的时候,女孩皱着眉头缩起身体,他却口气尖锐地对她说:“你能不能安静点?”

内尔想着:“人们从来没看过事情的这一面。我们只习惯看到在病床旁彬彬有礼的医师说:‘恐怕这样会有点痛,请你尽量不要动。’”

年轻医生继续拔了几颗牙,随手就把牙齿扔在地上,然后他治疗了一只被压烂的手,病患刚从意外现场被送进来。

内尔事后回想,他并不是医术不精,但是那种粗鲁无礼有违一般印象,很让人困扰。不管他做什么,玛格丽特都陪着他,用很谄媚的方式对他随口说的笑话咯咯发笑。他完全不注意内尔。

下班时间到了,内尔满心感谢。她怯生生地对玛格丽特护士长说再见。

“喜欢吗?”护士长脸上带着恶魔似的笑容问道。

“恐怕我很笨拙。”内尔说道。

“不然你还能怎么样?”玛格丽特说,“红十字会派了一大堆像你们这种业余的人士来,你们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咧。唔,或许你下次就不会那么笨拙了!”

这就是内尔在医院“振奋人心”的初次体验。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工作变得比较没那么可怕了。玛格丽特的态度软化了,也放松了她那种张牙舞爪的防卫心。她甚至还“慷慨地”回答内尔的问题。

“你不像大部分人那么自以为是。”她很大方地承认。

在内尔这方面,她佩服玛格丽特护士长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安排大量称职工作,而她也稍微了解到护士长为何对业余人士不满了。

让内尔最震惊的是竟有那么多的“坏腿”;多数人显然是老病号了。她怯怯地向玛格丽特问起这件事。

“医院几乎帮不上他们什么忙,”玛格丽特回答,“这大多数都是遗传问题,遗传不佳是没办法治愈的。”

另一件让内尔印象深刻的事情是穷人不抱怨的英雄气概。他们来接受治疗,承受巨大的痛苦,然后想都不想就走几英里路回家去。

她在这些穷人家里也看到同样的精神。她跟玛丽·卡德纳接下了出诊护士的某些巡回工作。她们替缠绵病榻的老女人洗澡,照顾“坏腿”,偶尔替病得太厉害、起不了床的母亲梳洗、照顾婴儿。她们去的农舍都很小,窗户通常像隐士的家一样封起来,四处散放着种种对屋主来说极为贵重的心头宝贝。屋里空气不流通的程度常让人难以忍受。

最大的震撼是内尔开始工作大约两周后,她们发现一个卧病老人死在自己的床上,她们必须把他抬出去。要不是有玛丽·卡德纳实事求是的愉快态度,内尔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

出诊护士表扬了她们一番。“你们真是好女孩,是真正的好帮手。”

她们回家的时候满足得脸上放光。内尔这辈子从没这么享受热水澡过,她还容许自己用浴盐奢华地享受了一下。

弗农寄回来两张明信片;只草草写了几句说他很好,一切都棒极了。她每天都写信给他,描述她的冒险,试着让这些事情听起来尽可能有趣。他回了信。

寄自:法国某地

亲爱的内尔:

我很好,觉得体能绝佳。这是很棒的冒险,不过我很渴望见到你,也很希望你不必进入那些糟糕的农舍、不必去那些地方跟那些病人混在一起。你说不定会感染到什么病,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我确定你不必这么做的,请放弃吧。

在这里,我们大半时候想的都是食物的问题,大兵们想着他们的茶,他们随时都愿意为了一杯热茶冒着被炸成碎片的危险。我必须审查他们的信件,有一个人老是用“直到地狱冻结都属于你的”做结尾,所以我也要效法。

你的
弗农

有一天早上,内尔接到柯蒂斯太太的电话。

“戴尔太太,病房缺了一个助手,请在下午两点三十分到医院。”

魏兹伯里的市政厅被改装成一间医院。这是一间巨大的新建筑物,矗立在主教座堂广场上,笼罩在大教堂高高的尖塔阴影之下。一个穿着制服、腿上受了伤的英俊男子在前门口和蔼地接待她。

“小姐,你走错门了。工作人员要走军需品仓库的门,这边的侦察兵会替你带路。”

一个个头很小的侦察兵为她指路,穿过一个光线有点暗的地下室,有位穿着红十字会制服的年长女士坐在那里,周围都是成堆的医院服装,她披着好几件披肩,却还是抖得厉害。沿着石板铺成的通道再往前走,终于走进一个昏暗的地下室,克坦小姐在这里接待她,她是病房助手的主管,这位高瘦女士的脸完全就像是公爵夫人的样子,还有着充满魅力的温柔举止。

内尔接受了工作指示,内容简单,虽然包含粗活,不过并不困难。刷洗石板通道的某个特定区域跟台阶;张罗护士们的午茶,在旁边伺候,最后把碗盘撤走,接着轮到病房助手吃午茶,然后是准备晚餐之类的例行公事。

内尔很快就学会了。这个新生活的重点就是:第一,跟厨房的战争;第二,记住护士长想要的茶。

有一张长桌是给志愿救护队护士的,她们像一条河流似的涌入,饿得不得了,而且食物似乎总是在最后三个护士坐下来以前就没了。然后你就要透过一条通话管提出要求,接着就会挨一顿刮。面包跟奶油每个人三块,都算好了的,一定有人吃了超过自己应该拿的量。志愿救护队员会大声抗议说没这回事。她们彼此友好、无拘无束地闲聊,用小名称呼对方。

“小琼,我没吃你的面包。我不会做这么恶劣的事情!”“她们总是送错数量。”“听着,必须给凯儿东西吃,她半小时后有个手术。”“快点,凸眼(这是个充满感情的昵称),我们还有一大堆防水布要刮呢。”

房间另一头则是护士长的桌子,她们的举止不同,对话以冰冷的悄悄话音量有礼貌地进行。每位护士长面前都有一小壶棕色的茶,内尔得负责弄清楚每位护士长想要多浓的茶。问题永远不在于要泡多淡!拿“水似的”茶给一位护士长,就会让你永远失宠。

悄悄话语声连续不断:“我对她说:‘当然外科病患会最先得到照顾。’”“就这么说吧,我只是把话带到。”“爱出风头,总是同一套。”“你相信吗,她忘记握住给医生擦手的毛巾。”“今天早上我对医生说……”“我把那句话跟护士说了……”

某句话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我把话带到。”内尔逐渐留意到这句话。在她靠近桌子的时候,悄悄话就变得更小声,护士长们满心怀疑地看着她。她们的对话充满秘密,掩盖在庄严的态度底下。她们态度极其正式地替彼此斟茶。

“要喝点我的茶吗,卫萨文护士长?壶里还有很多。”“卡尔护士长,可以麻烦您替我拿糖过来吗?”“请见谅。”

在一个护士生病、内尔调升到病房以后,她才开始了解医院的气氛:长期不和、嫉妒、小团体,还有那一百零一种台面下的暗流。

她有一排十二张病床要照顾,大多数都是外科手术病患。她的搭档是格拉迪丝·波茨,一个总是咯咯笑的小个儿,很聪明却很懒惰。病房是由卫萨文护士长负责,她是个高大、瘦削、说话尖酸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不赞同的表情。内尔刚看到她时心中一沉,不过后来就感到庆幸了;在这所医院的护士之中,分派到卫萨文护士长手下工作已经是最最愉快的了。

总共有五位护士长。卡尔护士长圆圆胖胖,一脸好脾气的样子。男人喜欢她,她常常对他们咯咯笑,又用笑话逗乐他们,然后换药布的进度就会落后,最后只好仓促行事。她叫那些志愿救护队员“亲爱的”,亲切地拍拍她们,但她的脾气阴晴不定。她自己太不准时,每次事情出错,她就怪“亲爱的”。在她手下工作让人很生气。

巴恩斯护士长根本无法相处,每个人都这么说。她从早到晚都在抱怨、痛骂;她痛恨志愿护士,也让她们知道这一点。她一直宣称:“我会教教那些来到这里,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如果不谈她冷嘲热讽的刺人话语,她是个好护士。而就算她有一张利嘴,有些女孩还是喜欢在她手下工作。

邓洛普护士长就像个避难所。她仁慈温和,可是很懒惰。她喝很多的茶,并且尽可能少做一点工作。

诺里斯是开刀房护士长。虽然她很擅长这份工作,但她总是嘴唇涂得红红的,对下属出言恶毒。

卫萨文护士长是医院中其他人远远及不上的最佳护士。她对工作很有热忱,也善于判断下属的能耐。如果她们表现得不错,她就会很合理地善待她们。如果被判定是傻瓜,那些女孩的日子就会过得很惨。

内尔报到后的第四天,护士长说道:“护士,起先我觉得你不会有多大用处,不过你的工作表现很好。”内尔已经深受医院精神感染,所以这天回家的时候乐得有如上了天堂。

渐渐地,她深深融入医院的常轨之中。起初她一看到伤患就心痛如绞;第一次帮忙在伤口上换药布的时候,更几乎难以忍受。那些“渴望照护他人”的人通常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可是她们很快就会除去这层情绪,血液、伤口、苦难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内尔在男性之间很受欢迎。在午茶之后的放松时刻,她会替他们写信,猜想他们的喜好、从病房内的书架上替他们拿书,听他们讲家人跟爱人的故事。她变得跟其他护士一样,热心地替他们抵挡那些自以为善意的人做出的残酷或愚蠢行为。

在访客接待日,会有川流不息的年长女士们到来。她们在床边坐下,尽力要“为我们勇敢的战士打气”。

某些对话成了惯例。“我猜想你很渴望回战场去吧?”答案永远都是:“是的,女士。”她们还想听蒙斯天使[1]的故事。

还有音乐会。有些音乐会规划良好,大家也很享受它;其他的嘛——照顾内尔旁边那排病床的护士菲莉丝·迪肯下了个结论:“自以为能唱歌却得不到家人许可的人,现在有机会上台啦!”

还有一些牧师。内尔心想,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牧师。有一、两个备受赞赏;他们是好人,有同情心跟理解力,而且知道该说什么话,不会过度强调他们职责中的宗教面向。可是还有许多别的牧师。

“护士。”

内尔原本匆匆沿着病房往前走,因为护士长刚刚口气尖刻地告诉内尔:“护士,你的病床歪了,七号床凸出来了。”她现在暂时停下脚步。

“是。”

“你能现在替我梳洗吗,护士?”

这个不寻常的要求让内尔瞪大了眼睛。

“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

“是教区牧师,他想叫我行坚信礼,他就快要来啦。”

内尔同情他的处境。结果埃杰顿法政牧师[2]发现,他可能感化的对象被隔帘跟一盆盆的水挡起来了。

“多谢你啊,护士,”病患哑着嗓子说道,“在某人无法行动的时候还拼命对他唠叨个不停,这样似乎有点过分啊,不是吗?”

清洗——无止境的清洗。病患洗过了,病房洗过了,每小时还有防水布要刷。

还有永远的整齐要求。

“护士,你的病床。床单从九号床上垂下来了,二号病人把他的床推歪了。医生看到会怎么想呢?”

医生、医生、医生,一整天都在讲医生!医生就是神。区区一个志愿救护队护士直接跟医生讲话是冒犯天条,护士长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某些志愿护士天真地犯了这种错。她们是魏兹伯里人,原本就认识这些医生,知道他们只是凡夫俗子。她们开开心心地跟医生打招呼,很快她们就放聪明了——知道自己犯了可怕的大罪,“爱出风头”。玛丽·卡德纳就“爱出风头”。医生要剪刀,而她想都没想,就把自己手上那把递给他。护士长长篇大论地解释她犯了什么罪。她的结语如下:“我不会说你本来就不该这样做。既然你正好有他要的东西,你本来可以跟我说——我是指用耳语的音量——‘护士长,是这个吗?’然后我就会把剪刀接过去交给医生。没有人会反对这样做。”

你会对“医生”这个字眼感到厌倦。护士长的每个评论都用“医生”当句读,甚至连跟他说话时也一样。

“是,医生。”“华氏一百零二度,医生。”“我不这么认为,医生。”“抱歉,医生?我不太懂。”“护士,握好这条给医生擦手的毛巾。”

你乖顺地握住毛巾,像个光荣的毛巾架,而医生呢,擦过他神圣的手以后,把毛巾扔在地板上,你顺从地把它捡起来。你替医生倒水,你把肥皂交给医生,最后你会得到这个命令:“护士,替医生开门。”

“我害怕的是,以后我们再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了。”菲莉丝·迪肯愤怒地说道。“我对医生的观感再也不会跟过去一样了,就连最卑微的小医生我都会对他低声下气,而且他们来我家吃饭的时候,我会冲过去替他们开门。我知道我会变成这样。”

医院里有一种很伟大的同舟共济精神。阶级区别是过去式了,无论是教长还是屠夫的女儿,或是服装店店员的妻子曼弗雷德太太与男爵之女菲莉丝·迪肯,全都用小名互称,也分享共同的兴趣:“晚餐会有什么?够每个人吃吗?”毫无疑问,这里有弊端。有人发现老是咯咯笑的格拉迪丝·波茨提早下楼去,而且鬼鬼祟祟地多摸走一片面包跟奶油,或者不公平地多吃一碗饭。

“你知道吗?”菲莉丝·迪肯说,“我现在确实同情仆人阶级了。我们总觉得他们实在太介意食物——但在这里我们也变成这样,因为生活中没别的好指望了。昨天晚上炒蛋不够吃的时候,我还差点哭出来。”

“他们不该做炒蛋的,”玛丽·卡德纳生气地说道,“蛋应该要一个个分开来,用煎的或者水煮。炒蛋让没节操的人有机会动手脚。”

说这话时她别有用心地看着格拉迪丝,后者紧张地咯咯笑,然后走开了。

“那女孩是个懒鬼,”菲莉丝·迪肯说道,“在拉隔帘工作的时候她总说有别的事情要做,还猛拍护士长马屁。这对卫萨文来说没有用,卫萨文很公平。可是她一直谄媚卡尔,最后弄到所有轻松活儿。”

波茨不受欢迎;大家费了莫大的力气,要逼她偶尔多做些没那么轻松愉快的工作,可是波茨很狡猾,只有足智多谋的迪肯跟她势均力敌。

医生也会彼此嫉妒。他们当然全都想要比较有趣的外科病患,把病患分配到不同的病房,会引起情绪上的波涛。

内尔很快就认得所有医生跟他们的个性。有一位朗医生,高大、邋遢、懒散,还有神经质的长手指。他是院里最聪明的外科医师,有着爱说反讽话的利嘴,看诊的时候冷酷无情,但他很聪明,所有的护士长都崇拜他。

还有一位卫伯拉罕医生,他在魏兹伯里有一间很时髦的诊所。这个红润的大个儿男人,在事事顺利的时候脾气很好,然而被惹恼的时候,举止就像个被惯坏的孩子。如果他很疲倦又气恼,就会变得很粗鲁,内尔很讨厌他。

梅多斯医生是个安静、有效率的全科医生。他不热衷于动外科手术,会持续地关注每个病例,对志愿救护队护士说话时总是很有礼貌,而且不来把毛巾扔在地上这一套。

然后还有伯里医生,大家不认为他有多行,但他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他总是想尝试不寻常的新方法,而且常常每隔几天就换一种疗法。如果他的某个病人死了,大家常有的说法是:“是伯里医生的病人,你还会觉得奇怪吗?”

还有年轻、因伤退役的基恩医生,他只比医学院学生强一点,却自以为重要。他甚至降格来跟志愿救护队护士闲聊,解释刚刚做完的手术有多么重要。内尔对卫萨文护士长说:“我不知道基恩医生替病人动手术呢,我还以为是朗医生开的刀。”护士长严肃地回答:“基恩医生负责握住那条腿,就这样。”

起初手术对内尔来说就像梦魇。她参与第一个手术,觉得自己就快晕倒时,有位护士就把她带出去了。为此她几乎不敢面对护士长,可是护士长的态度意外地和蔼。

“护士,这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缺氧跟乙醚的味道,”她仁慈地说道,“下次改参加一个比较小的手术。你会逐渐习惯的。”

在小手术中内尔还是觉得头昏,但是不必出手术室了,再下一次她只觉得恶心,更后来的那一次她完全不觉得恶心了。

有一两次,在不寻常的大规模手术以后,她会帮忙清理开刀房,里头简直像屠宰场,到处都是血。开刀房护士才十八岁,是个坚毅的小姑娘。她对内尔透露,起初她痛恨这个工作。

“第一次手术是一条腿,”她说,“截肢。护士长后来就出去了,留下我收拾,我必须自己把那条腿拿到下面的火炉去,真是可怕。”

内尔在放假的时候去跟朋友们喝下午茶,那些仁慈的老太太大动感情地说她真是了不起。

“你星期天不会工作吧,亲爱的?真的吗?喔,不过这样是不对的。星期天是休息日。”

内尔温柔地指出,星期天就跟其他日子一样,必须有人替伤兵梳洗、喂饭,老太太们承认这一点,不过似乎认为这件事情应该有更好的安排。内尔必须在午夜独自走路回家这件事,也让她们非常难过。

除了这些老太太,其他人还更难应付。

“我听说这些医院护士自以为高高在上,指使每个人,我不想忍受那种事情。我很乐意尽己所能,在这场可怕战争中贡献一己之力,可是我不会忍受无礼的态度。我这样告诉柯蒂斯太太了,她也同意我最好别去做医院的工作。”

对于这些女士,内尔连回答都省了。

此时关于“俄国人”的谣言在英伦甚嚣尘上。每个人都见过他们——或者说,就算没亲眼见到,他们家厨子的二等表亲也见到了,所以其实是一样的意思。这个谣言持续不散——因为实在太有趣又太刺激了。

有位年纪非常大的女士来到医院,把内尔拉到一边去。

“亲爱的,”她说,“别相信那个故事。那件事是真的,不过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内尔疑惑地看着她。

“蛋啊!”老太太用酸楚的语气耳语道,“来自俄国的蛋!几百万个蛋——好让我们免于饥饿……”

内尔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信里寄给弗农。她觉得跟他之间音讯隔绝得厉害。他的信理所当然地简短而克制,而他似乎不喜欢她在医院里工作。他一次又一次地敦促她去伦敦……去享受生活……

男人多么奇怪啊,内尔这么想。他们似乎不懂,她讨厌厕身于“为了男儿着想所以要让自己每天开开心心”的妇女大军之中。做着不同的事情时,人们会多快就彼此疏远啊!她无法分享弗农的生活,他也不能分享她的。

在刚分离的第一波痛楚中,她本来很确定他会被杀——那段时期已经结束了。她现在落入身为人妻的常轨之中。四个月过去了,他连点伤都没有。他不会受伤的,一切都好好的。

五个月后,他打电报来说他放假了。内尔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她好兴奋!她立刻去找主任,获准休假。

她搭车到伦敦去,穿着便服的感觉既陌生又不寻常。他们第一次放假!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载着放假士兵的列车进站了,吐出了大量的人潮。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在那里。见了面,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他疯狂地捏紧她的手,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有多害怕……

五天的假过得飞快,就像是某种古怪的谵妄梦境。她珍爱着弗农,他也珍爱着她,但他们彼此又有点像陌生人。在她问起法国战地的时候,他的态度冷淡。那里很好——一切都很好,大家都会说说笑话,不去认真看待战事。“内尔,拜托,别那么多愁善感。回到家里却发现人人愁眉苦脸真是可怕,还有不要那么滥情地讲什么勇敢的战士为国捐躯之类的话,那种话让我觉得恶心。我们去看另一场表演吧。”

他彻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中,有某种让她不安的成分——这么轻忽地看待这一切,不知怎么地似乎更加可怕。在他问她都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只能跟他说医院里的新鲜事,而他并不喜欢。他再度央求她放弃那个工作。

“病人护理是个肮脏工作,我不喜欢你做这个。”

她觉得全身发冷,觉得被排斥了,但接着又责备起自己。夫妇重聚了,别的事情有什么重要?

他们有一段狂野的快乐时光。他们去看了一场表演,每天晚上都去跳舞,白天去逛街时,弗农会随兴所至买礼物送她,他们去了一家来自巴黎的裁缝店,坐着看做作的年轻公爵夫人裹在一束束雪纺纱里飘过去,这时弗农选了最贵的衣服版型。那天晚上内尔穿上新衣服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淘气极了,却快乐得不得了。

然后内尔说,弗农应该去见见他母亲,他却不肯。

“喔,亲爱的,我不想去!我们只有这么短的时间能相聚,我不想浪费任何一分钟。”

内尔恳求他,说迈拉会觉得极端受伤又失望的。

“那好吧,你必须跟我一起来。”

“不行,这样不成的。”

到最后,他去伯明翰做了一次旋风式的拜访。他母亲大费周章地招待他——用上大量她所请的“欣喜骄傲的泪水”来迎接他——然后又赶着他去见所有本特家族的人。那一整天刻意保持美德,让弗农回来的时候情绪沸腾了。

“内尔,你真是个狠心的恶魔。我们损失了一整天!天啊,他们真是感情用事。”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为什么他不能更爱母亲一点?不管他怎么下定决心,她为什么总有办法让他不快?他给内尔一个拥抱。

“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很高兴你叫我去了,内尔,你实在太善良了,你从来不为自己考虑。能再度跟你相聚真是太美好了,你不知道……”

那晚她穿上了那件订制的法式长礼服,两人一起出门去吃晚餐时,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因为他们是模范儿女,所以值得一顿奖赏。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内尔看到弗农的脸色变了,变得僵硬,而且愈来愈焦虑。

“怎么了?”

“没什么。”他迅速地说道。

她转过头去看背后。简坐在一张靠墙的小桌子旁。

一瞬间,有种冰冷的东西落在内尔心上。然后她轻松地说道:“哎呀,是简。我们去跟她说句话吧。”

“不,我宁可不要。”他激动的口气让她有点惊讶,他也察觉了,就继续说道:“亲爱的,我太傻了。我想要拥有你,不要别的就只有你——其他人不能闯入。你吃完了吗?我们走吧。我不想错过戏的开场。”

他们付了账单走人。简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内尔则朝她挥挥手。他们提早十分钟到了戏院。

那晚回家后,在内尔把长礼服从雪白的肩膀上脱下来的时候,弗农突然说道:“内尔,你觉得我会不会再作曲呢?”

“当然会。为什么不会?”

“喔,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想这么做。”

她惊讶地看着弗农,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兀自皱眉。

“我还以为那是你唯一在乎的事。”

“在乎……在乎……这个说法还不足以表达万分之一。重点并不在于你在乎哪些事,而在于你抛不下的那些事……那些不肯放你走的东西……纠缠着你不放的东西……就像是你即使不愿意,也会看见的一张脸……”

“亲爱的弗农,不要……”

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他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内尔……亲爱的内尔……除了你,其他都不重要……吻我……”

但是他很快又回到刚才的谈话主题,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枪炮声有一种模式,一种音乐模式;人听到的不是枪炮声,而是它在空间中制造出的模式。我猜这听起来有点语无伦次——不过我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两分钟后他又冒出一句话:“要是我能够适当地掌握这个就好了。”

她非常非常轻盈地,从他身旁挪开了一些,就好像在挑战她的对手。她从来不曾公然承认,但她其实害怕弗农的音乐。要是他没有那么在乎音乐就好了。

但无论如何,今晚她胜过他的音乐了。他把她拉回来,抱得更紧,在她身上落下雨一般的亲吻。

但在内尔睡着之后很久,弗农还躺在那里瞪着黑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简的脸,以及在餐厅深红色布帘衬托之下,她裹在暗绿色绸缎紧身衣里的身体曲线。

他非常轻声地对自己说道:“去他的简。”

不过他知道,不可能那样容易就摆脱简。

他真希望自己没见到她。

简有某种让人困扰到极点的特质。

第二天他就忘了她。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得惊人地快。

一切都过得太快,假期结束了。

放假期间就像一场梦,现在梦结束了,内尔回到医院。在她看来,自己仿佛从来没离开过。她急切地等待信件——等待弗农放假后的第一封信。信来了,比平常更热情也更无保留,就好像连信件审查这回事都忘了。内尔把这封信放在贴近心口的地方,墨水痕都转印到皮肤上了——她写信跟他这么说。

生活照旧进行。朗医生上前线了,由一位留胡子的老医生取代,每次有人给他毛巾,或者帮他穿上白色亚麻医师袍的时候,他就会说“谢谢你,谢谢你啊,护士”。他们有一段闲散时光,大部分病床都是空的,内尔这时发现被迫赋闲很难熬。

有一天,让她既惊且喜的是,赛巴斯钦突然出现了。他放假回家,所以来探望她。是弗农要求他的。

“那么你见过他了?”

赛巴斯钦说是,他的部队是接弗农的缺。

“他还好吧?”

“喔,是啊,他还好!”

他的语气让她心生警觉,因而逼他多说一点。赛巴斯钦困扰地皱起眉头。

“内尔,这个很难解释。你知道弗农是个怪胎——一直都是。他不喜欢面对现实。”

他看出她快要开口强力反驳,就制止了她。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意思。他不是害怕,幸运的家伙,我不认为他知道什么叫恐惧;我真希望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不,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这整个生活……你知道,相当可怖,泥与血,污秽与噪音——最严重的是噪音!在固定时刻重复出现的噪音,这让我神经紧张——所以你想,这对弗农有什么影响?”

“对,不过你说不肯面对现实是什么意思?”

“他不肯面对现实。他害怕去想这些事,所以骗自己说没有任何要介意的事情。要是他像我一样,承认这一切真是该死的肮脏活儿,也就没事了。可是,就像关于钢琴的那个老故事一样——他不肯好好地正视自己的恐惧。而且,在确实有事的时候,光说‘没这种事’是无用的,不过弗农总是这样。他兴高采烈地享受每件事,这一点都不自然。我真怕他的……喔,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可是我知道,假装自己置身童话故事中是一大错误。弗农是个音乐家,他有音乐家的神经,他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他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他从来就不了解。”

内尔一脸困扰的表情。“赛巴斯钦,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喔,可能什么事也没有。我会希望发生的事情是,弗农被迫停下来——受个不太严重的伤,然后回来休养一下。”

“我多希望会发生这种事啊!”

“可怜的内尔。对女人来说,这样讨厌极了。我真高兴我没有妻子。”

“如果你有妻子的话……”内尔顿了一下,然后又往下说,“你会希望她在医院里工作,或者你宁愿她无所事事?”

“迟早每个人都会去工作的。我会说,愈快习惯工作愈好。”

“弗农就不喜欢我做这个。”

“那又是他的鸵鸟行为了……再加上他继承的、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的反动精神。迟早他要面对女人家都在工作的事实——但他会拖到最后一刻才肯承认。”

内尔叹了口气。“每件事情都这么让人担心。”

“我知道,而且我说的这些还让你更担心。不过我实在非常喜欢弗农,他是我最在意的朋友。而我希望,如果我说出我的想法,你会鼓励他……呃……无论如何,稍微向你透露一点心声。不过或许在你面前,他是毫无保留的?”

内尔摇摇头。“他只拿战争开玩笑,别的都不提。”

赛巴斯钦吹了声口哨。“那么,下一次……你得坚持让他说出来。”

内尔突然很尖锐地问道:“你觉得他会不会……对简多说一些?”

“对简?”赛巴斯钦看起来相当尴尬。“我不知道。或许吧,这要看情形。”

“你确实这么想了!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她比较有同理心还是什么?”

“喔,老天爷啊,别这样。简并不是有同情心的类型,反而该说她很会刺激别人才对。你会被她激怒——然后实话就脱口而出了。她让你用你不希望的方式发现自己。简会让你无法骄傲自满,没有人像她那样的。”

“你会觉得她对弗农有很大的影响吗?”

“喔!我不这么觉得。而且无论如何,就算她有过,现在也无关紧要了。她两个星期前去塞尔维亚做人道救援工作了。”

“喔!”内尔说道。她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开心多了。

亲爱的内尔: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通常你对我很好,可是有时候你真是个小坏蛋。冷漠、严厉又疏远,你不可能真的那样吧,是吗?现在不要。亲爱的,上次转印在皮肤上的墨水痕洗掉了吗?

内尔,甜心,我从来不相信我会阵亡,可是如果我出事了,那重要吗?我们已经拥有这么多。甜心,你想到的我总是快乐而且爱着你的,不是吗?我知道就算我死了也会继续爱着你,那是我身上唯一不死的一小块。我爱你……爱你……爱你……

他以前从来没有写过像这样的信给她。她把这封信收在平常放的地方。

那天她在医院里心不在焉、忘东忘西的。男人们注意到了。

“护士在做白日梦喔。”他们寻她开心,开了些小玩笑。而她也回以笑声。

被爱实在太美好,太过美好了。卫萨文护士长在发脾气,波茨比平常还懒散,可是这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就连位高权重、永远满脑子悲观想法的詹金斯护士长来值晚班,都没让她产生任何晦暗的心情。

“啊!”詹金斯护士长会边说边调整袖口,还把三层下巴塞进领口,努力想让它们看起来没那么沉重,“三号病人还活着?真让我惊讶。我不认为他会撑过今天。嗯,他明天就会过世了,可怜的年轻人(詹金斯护士长总是预言病人明天会过世,即使预言没有成真,好像也没让她产生更正面的态度)。我不喜欢十八号病患的样子——最后那次手术的效果很糟。除非我判断错误,否则八号病患的情况就要开始恶化了。现在呢,护士(口气突然尖酸起来)你不必在这里晃了,该下班就下班。”内尔接受这个大发慈悲的下班许可,她完全清楚如果自己没在这里徘徊,詹金斯护士长就会问她,“你这样急匆匆的是干什么——连晚一分钟下班都不愿意吗?”

走路回家要花二十分钟。今夜天气晴朗又满天星星,内尔很享受这趟路程。要是弗农可以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走就好了。

她用钥匙开门,很安静地进了屋,因为房东太太总是很早上床。门厅的文件盒里有个橘色的信封。

她立刻就知道了……

她告诉自己不是这样……不可能是……他只是受伤了……当然他只是受伤了……然而她明白……

那天早上弗农信里的一句话,跳到她面前。“内尔,甜心,我从来不相信我会阵亡,可是如果我出事了,那重要吗?我们已经拥有这么多……”

他从来没有写过像那样的信……他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已经知道了。敏锐的人有时候确实会未卜先知。

她站在那里,握住那封电报。弗农——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站在那里良久……

到最后,她拆开那封电报:他们深表遗憾地通知她,弗农·戴尔中尉已经阵亡。


[1]蒙斯天使(Angels of Mons)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早期的传说,与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的蒙斯战役有关。当时英军竟挡住人数比他们多一倍的德军攻势,然而军力悬殊,英军第二天还是得全速撤退。一方面这算是奇迹般的胜利,另一方面却也让英国发现这场战争没那么容易结束。为了鼓舞士气,有位小说家写了个故事,描述阿金科特之役(十五世纪时亨利五世打败法军的著名战役)时死去的长弓手鬼魂被召唤到蒙斯战场上,歼灭了一支德国军队。这个故事被当成真正的灵异经验谈,后来以讹传讹,变成英国军民之间流传鼓舞士气的传说,用来“证明”上天保佑英国必胜。

[2]法政牧师(Reverend Canon)是英国国教派的一种特殊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