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公主》终于完成了。弗农苦于强烈的创作反作用力,觉得自己的作品烂透了,根本无可救药,最好扔进火里烧掉算了。
这时内尔的甜美性情与鼓励像是天赐的甘露。她有着了不起的直觉,总能说出他渴望听到的话。就像他常说的,要不是有她,他早就向绝望投降了。
这个冬天他比较少见到简。她有部分时间跟英国歌剧团一起巡回演出。她在伯明翰唱《伊莱克特拉》的时候,他也回去看了。这部歌剧让他极为佩服——包括音乐以及由简所演出的伊莱克特拉。那种无情的意志,那种决心:“开口说不,但继续舞蹈!”她给人的印象比较像是灵魂,而非肉身。他意识到她的声音对于这个角色来说真的太弱了,不过不知怎么的,这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她就是伊莱克特拉:承受无情厄运而狂热如火的灵魂。
他留下来陪了母亲几天,那几天真是辛苦难熬。他去探望了西德尼舅舅,得到冷冰冰的接待。伊妮德订婚了,要嫁给一个初级律师,西德尼舅舅因此不怎么高兴。
内尔跟她母亲出外去过复活节了。她们回来的时候,弗农打电话过去,说他必须立刻见她。他抵达的时候脸色苍白,目光灼灼。
“内尔,你知道我听说了什么吗?每个人都在说你要嫁给乔治·切特温德了。乔治·切特温德!”
“谁这样说?”
“很多人。他们说你陪着他到处去。”
内尔看起来很害怕又很不开心。
“我真希望你不会相信这些事情。还有弗农,你别这样……别一脸要责备我的表情。他要我嫁给他,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实际上他求过两次婚。”
“那个老人家?”
“喔,弗农,别这么荒唐。他只有大概四十一二岁吧。”
“几乎是你的两倍岁数了。天啊!我还以为他或许想娶你母亲。”
内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亲爱的,我真希望他会。母亲真的还非常好看。”
“我在莱内拉公园那晚就是这样想的。我从来没猜到……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目标是你!还是说那时候事情还没开始?”
“喔,是的,那时候就‘开始’了。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母亲那么生气——气我跟你单独走开。”
“我居然从来没想到!内尔,你本来可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猜那时是没有。我是个傻瓜,可是我确实知道他有钱得不得了,我有时候会心生恐惧。喔,亲爱的内尔,我这样怀疑你——就算只有一分钟——还是太可恶了,讲得好像你会在乎谁多富有这种事。”
内尔恼怒地说道:“富有,富有,富有!你一直在提这个。他除了有钱,也非常仁慈而善良。”
“喔,我敢说是。”
“弗农,他是这样。他真的是。”
“亲爱的,你还为他辩护真是太好心了,可是他一定是某种迟钝的粗汉,才会在你拒绝他两次以后还继续阴魂不散。”
内尔没回答,只用一种他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在那奇异而澄净的凝视中,有某种让人怜悯、充满恳求,却又存心反抗的成分,就好像她是从一个离他非常远、甚至远到处于不同星球的世界里看着他。
他说:“内尔,我感到很羞耻。可是你实在太迷人了……每个人一定都想要你……”
她非常突然地崩溃了——她开始痛哭。他大为震惊。她继续哭着,在他肩膀上啜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不快乐,如果我能跟你说就好了。”
“可是亲爱的,你能跟我说啊。我会聆听的。”
“不,不,不……我永远无法跟你说,你不懂,这样做根本没有用……”
她继续哭着。他亲吻她,安抚她,倾注他所有的爱……
在他离去以后,她母亲进了房间,手中拿着一封信。
她看似没有注意到内尔泪痕斑斑的脸。
“乔治·切特温德要在五月三十号搭船回美国了。”她走向书桌时说着。
“我不在乎他几时走。”内尔态度叛逆地说道。
维里克太太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内尔在她那张狭窄的白色床铺前跪得比平常久。
“喔,神啊,请让我嫁给弗农。我好想这样做,我真的很爱他。请让这一切能顺利进行,让我们结婚吧。为我们做点什么吧……求求您,神啊……”
❁
四月末,普桑修道院租出去了。弗农有些兴奋地来跟内尔说这件事。
“内尔,你现在可以嫁给我了吗?我们可以过得去了。这次出租的价格不好,实际上是很不好,不过我必须接受出价。你知道,因为有贷款利息要付,还有没出租时的所有维护费用。我原本为此借贷,现在当然得偿还,我们会有一两年经济相当拮据,不过接下来一切就不会那么糟了……”
他继续讲下去,解释那些财务细节。
“我已经研究过一切了,内尔,我真的盘算清楚了,情况还可以。我们租间小公寓、雇个女仆后,还剩一点钱可以自由支配。喔,内尔,你不会介意跟我一起过穷日子吧,你会吗?你曾说我不懂什么叫贫穷,可是你现在不能这么说了。我到伦敦以后就靠少得吓人的钱过活,而且我一点都不介意。”
内尔知道他的确不介意,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她的隐晦谴责。然而就算她不太能自圆其说,她还是觉得这两种状况无法相提并论。贫穷对女人来说情况完全不同——保持快乐、漂亮、受人仰慕、享受欢乐时光——这些事情对男人并没有影响,他们不需要追求时尚装扮,即使他们穿着寒伧也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要怎么让弗农了解这些?不可能的。他不像乔治·切特温德。乔治了解这类的事情。
“内尔。”
她坐在那里犹豫不决,他环抱着她。她必须做决定。种种景象在眼前浮现:阿梅莉……那闷热的小房屋,哭号的孩子……乔治·切特温德跟他的车子……不通风的小公寓,不卫生又无能的女仆……舞会……衣服……她们欠裁缝的钱……伦敦住处的租金——还没付……在阿斯科特的她,满面微笑,穿着漂亮的长礼服和朋友谈天说地……然后,她带着突如其来的厌恶感,回想起莱内拉公园跟弗农一起站在桥上……
她用几乎跟那天晚上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喔,弗农,我不知道。”
“喔,内尔,亲爱的,答应吧……答应吧……”
她从他身边挣脱,站了起来。
“拜托你,弗农——我必须想想……对,我要想一想。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想。”
那天夜里稍晚的时候,她写信给他:
亲爱的弗农:
让我们稍微多等一会吧,再六个月好吗?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再说你的歌剧可能会有些其他状况。你认为我怕过穷日子,不过不完全是那个问题。我见过一些人——曾经彼此相爱的人,后来因为生活中的烦扰、担忧,以致他们不再相爱。我觉得如果我们继续等待,保持耐心,一切都会有好结果。喔!弗农,我知道会的——然后一切都会变得很美好。只要我们继续等待,保持耐心……
弗农接到信的时候很愤怒。他没有把信给简看,可是他说出口的、没遮掩的话,让她知道了状况。她立刻用那种令人不安的方式说道:“你真的认为你对任何女孩子来说都是够好的,是吗,弗农?”
“你是什么意思?”
“嗯,你觉得对于一个曾经参加过舞会跟派对、享受过很多乐趣、受到众人仰慕的女孩来说,困在一个沉闷的小洞里,再也无法享乐,会是愉快的事吗?”
“我们拥有彼此。”
“你不可能天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跟她谈情说爱。在你工作的时候她要做什么?”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即使穷困也可能是快乐的吗?”
“当然可以,如果有必要条件的话。”
“是……什么条件?爱跟信任吗?”
“不,傻孩子,我说的是幽默感、硬壳,还有能够自立的宝贵特质。你坚持在贫困状态下还能相爱是感性的问题,靠的是爱的分量,但这其实更是精神面貌的问题。你去到哪里都没有差别,不管是白金汉宫或撒哈拉沙漠——因为你在心理上有专注的目标——音乐。可是内尔要仰赖外在环境,嫁给你会让她失去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彼此收入有差距的人想维持友谊很困难。很自然的,他们并不会总是从事同样的活动。”
“你总认为那是我的错,”弗农蛮横地说道,“或者说,你打定主意要这么做。”
“嗯,看着你把自己摆在一个高台上,站在那里毫无意义地崇拜自己,让我觉得心烦,”简冷静地说道,“你期待内尔为你牺牲她的朋友跟生活,可是你不会为她牺牲你自己。”
“什么牺牲?我什么都会做。”
“除了卖掉普桑修道院!”
“你不了解……”
简温柔地望着他。
“或许我了解的。喔,是的,亲爱的,我非常了解,可是别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看到别人摆出自以为高贵的样子,总是让我恼火!我们来谈谈《塔里的公主》吧。我要你拿给拉马格看。”
“喔,这个东西烂透了,我不能那么做。你知道吗,简,直到写完以前我都不晓得这玩意有多糟糕。”
“确实,”简说道,“没有人事前就知道;也幸好如此,否则谁能完成作品?把它拿给拉马格看,他的意见会很有意思。”
弗农颇为怨恨地屈从了。
“他会觉得这是个不值一哂的东西。”
“不,他不会的。他对于赛巴斯钦的见解有非常高的评价,而赛巴斯钦对你很有信心。拉马格说,就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来说,赛巴斯钦的判断力很惊人。”
“赛巴斯钦很了不起。”弗农带着亲切的心情说道,“他所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很成功,钱财滚滚而来。天啊,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他。”
“你不必羡慕他。他其实不是那么快乐。”
“你是说乔的事吗?喔!到头来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弗农,你最近常见到乔吗?”
“还好,但不像过去那么常跟她见面了。我不能忍受她身边的那批艺术家——他们的发型很奇怪,看起来脏兮兮的,而且说的话在我听来彻底是胡言乱语。他们一点都不像你的朋友——那些真正有建树的人。”
“我们是赛巴斯钦口中的‘成功商业计划’。不过我还是担心乔,我怕她会做出傻事。”
“你是指那个叫拉马尔的粗汉?”
“对,我指的就是那个粗汉拉马尔。他对女人很有一套,弗农,你知道的,某些男人就是这样。”
“你想她会跟他私奔之类的?乔可以说在某些方面是个该死的傻瓜。”他好奇地看着简。“可是我本来认为你……”
他住口了,突然间面红耳赤。简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觉得好笑。
“你真的不必为我的道德尺度感到尴尬。”
“我没有,我是说……我总是在猜……喔!我的疑问多得要命……”
他停了下来。一片静默。简坐得笔直,她没有看弗农,只直视着前方。很快地她就用平静而稳定的声音开始说了。她说得相当不带情绪又平稳,就好像在描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简短地说了些冷酷、可怕的状况,对弗农来说,最让人害怕的是她那种疏离的冷静态度。她就像个科学家般地说着,客观而冷淡。
他把脸埋进自己手里。
简说完了,那平静的声音停止了。
弗农用颤抖的低沉声音说道:“而你撑过了那种状况?我……我没想过事情是这样的。”
简冷静地说道:“他是俄国人,又是个浪荡子。身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我们很难理解那种特别的残酷欲望。你了解粗鲁,却不了解其他的部分。”
弗农开口提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幼稚又笨拙:“你……那么爱他吗?”
她缓缓地摇头。原本张口想说话,却又停下来。
“为什么要分析过去?”她过了一会儿以后说,“他创作出一些好作品。南肯辛顿博物馆有他的一件作品,充满死亡气息,却很好。”
然后她再度开始谈起《塔里的公主》。
两天后,弗农去了南肯辛顿博物馆。他很快就找到鲍里斯·安卓夫那件被单独陈列的作品。一个遇溺的女人——那张脸很可怕,肿胀鼓起,已然腐败,但身体却是美丽的……迷人的躯体。弗农直觉知道那是简的身体。
他站在那里俯视着那个裸体铜像,手臂摊开来,长而直的头发悲哀地伸展出去……
这样美丽的身体……简的身体。安卓夫用她的身体做模。
这么多年来,关于“野兽”的古怪记忆再次重现,他觉得害怕。
他迅速转身离开这个美丽的铜像,匆匆地走出这栋建筑物,几乎是用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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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拉马格的新歌剧《皮尔·金》的开幕夜。弗农要去看演出,还受拉马格之邀出席庆功派对。他要先跟内尔在她母亲家吃晚餐,内尔不去看歌剧。
让内尔很惊讶的是,弗农迟到了很久,她们等了一段时间后就先吃了。他直到甜点上桌的时候才出现。
“维里克太太,我实在是很抱歉,非常抱歉。有一件非常……非常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晚一点我会告诉您。”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看得出他很心烦意乱,这让维里克太太抛开了方才久等的恼怒。她一直是个处世手腕高明的女人,此时便按照她平常的明智态度处理眼前的情况。
“嗯,”她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弗农,既然你现在到了,可以先跟内尔聊一聊。如果你要去看歌剧,也不能待太久吧。”
她离开了。内尔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弗农,他回应了她的目光。
“乔跟着拉马尔走了。”
“喔,弗农,不会吧!”
“她真的这么做了。”
“你是说他们私奔了?意思是她会嫁给他吗?他们是私奔去结婚的?”
弗农心情沉重地说道:“他不能娶她。他已经有妻子了。”
“喔,弗农,这多么可怕啊!她怎么能这么做?”
“乔的判断力一向很差。她会后悔的——我知道她会,我不相信她真的喜欢他。”
“那么赛巴斯钦呢?他不会觉得这很可怕吗?”
“他是啊,可怜的家伙。我刚才跟他在一起,这让他完全心碎了。我原本不知道他对乔用情这么深。”
“我知道他是这样。”
“你知道,我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一向如此——乔跟我还有赛巴斯钦。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很快乐。”
内尔体内传来一股嫉妒带来的微微刺痛。
弗农重复说道:“我们三个是一起的。这是……喔!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件事多少是我的错,我太少跟乔联络了。亲爱的乔,她总是这么忠诚……比任何姊妹都要忠诚。一想到她小时候常讲的话,我就觉得心痛——她那时候说她永远不要跟男人扯上关系,现在她却陷入这种灾难里。”
内尔用震惊的声音说道:“已婚男人,这一点让整件事变得这么可怕。他有没有孩子?”
“我怎么会知道他有没有该死的小孩?”
“弗农……不要这么生气。”
“抱歉,内尔。我心里很乱,就只是这样。”
“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内尔说道。原本内尔就下意识地察觉到乔没说出口的轻视,也对此颇为怨恨,要是此时内尔心中没有一丝丝优越感,那就太缺乏人性了。“跟已婚的人私奔!这真是吓人!”
“呃,无论如何她有这种勇气。”弗农说道。
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替乔辩护——乔是普桑修道院和旧日时光的一部分。
“勇气?”内尔反问。
“对,勇气!”弗农说,“无论如何,她并不是步步为营。她不计代价,为了爱抛弃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那比某些人愿意做的还要多。”
“弗农!”她站了起来,呼吸沉重。
“唔,这是实话。”他所有闷在心里的怨言全都爆发出来了。“你甚至不肯为我面对一点小小的不适,内尔,你总是说‘再等一等’还有‘咱们小心点’,你无法为了爱而抛弃世界上的一切。”
“喔,弗农,你好残忍……好残忍……”
他看到她眼中含着泪水,马上就内疚起来。
“喔,内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甜心。”
他环抱住她,把她揽过来。她的啜泣渐渐停了。他瞥了一眼手表。
“该死,我必须走了。晚安了,亲爱的内尔。你真的爱我,对吧?”
“是的,当然了……我当然爱你。”
他又吻了她一下,就匆匆离开。她在杯盘狼藉的餐桌旁坐下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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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抵达科芬园的时候,《皮尔·金》已经开演了。这一景是英格丽德的婚礼,弗农抵达的时候,剧情正好来到皮尔首度与索薇格的简短会面。他暗自纳闷,不知道简会不会紧张。靠着漂亮的辫子和无邪平静的外表,她看起来惊人的年轻,似乎只有十九岁。这一幕结束时,皮尔带走了英格丽德。
弗农发现,自己对简的注意力要大过对音乐的兴趣。今晚考验着简,她必须有好表现才行。弗农知道,最重要的是,她急于证明她值得拉马格信赖。
他看到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简完美地诠释了索薇格,她的声音清澈而真诚——就像拉马格说的水晶线——坚定不移地唱着,演技绝佳。索薇格冷静坚定的人格主导了整出歌剧。
弗农发现自己第一次对软弱、受到命运风暴作弄的皮尔产生了兴趣,这个懦夫一有机会就逃避现实。皮尔与波以格对抗的音乐让他心头为之一震,想起小时候对“野兽”孩子气的恐惧;这一段跟他孩提时代对无形怪物的恐惧是一样的。索薇格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靠着清澈的声音把他带出来。在森林里,索薇格来到皮尔身边的场景有着无穷的美,这一幕结束前,皮尔要求索薇格留在那里,他要去挑起他的重担,她回答道:“如果这负担如此沉重,最好让两个人分担。”然后皮尔离开了,他最后的遁词是:“把忧伤带给她?不行。绕道而行吧,皮尔,绕道而行。”
弗农认为圣灵降临周的音乐是最美丽的——但氛围上非常拉马格。在这段音乐的衬托中,剧情来到最后一景,疲惫的皮尔枕在索薇格的膝上睡着了;索薇格一头银发,身上围着一件圣母似的蓝色袍子,坐在舞台中央,她头部的剪影衬着升起的朝阳,勇敢地唱着歌,对抗“熔铸纽扣的人”。
这是个了不起的二重唱——知名俄国男低音沙瓦蓝诺夫声音愈来愈低,而简银线般的声音稳定地升高再升高,愈来愈高——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为止——如此高扬,又难以置信地纯净……这时太阳升起了……
后来,像个孩子一样自以为重要的弗农去了后台。这出歌剧极为成功,掌声持久而热烈。拉马格握住简的手,以艺术家的热情毫无保留地亲吻着她。
“你是个天使……你太了不起了……对,了不起!你是个艺术家……喔!”他用母语吐出一连串激流似的话,然后又回到英语。“我会奖赏你——对,小朋友,我会奖赏你。我很清楚要怎么做,我会说服精打细算的赛巴斯钦。我们一起出击必能……”
“别说啦。”简说道。
弗农动作笨拙地走上前去,害羞地说道:“这真是太杰出了!”
他捏捏简的手,她给他一个短暂深情的微笑。
“赛巴斯钦在哪里?他刚才不是还在吗?”
到处都看不到赛巴斯钦。弗农自愿去找他、带他来参加庆功宴。他含糊地说他应该知道赛巴斯钦在哪。简还不知道乔的事,而他不想在这时候告诉她。
他搭计程车去赛巴斯钦家,却没找到他。弗农怀疑也许赛巴斯钦会在他家,那天傍晚他把赛巴斯钦留在家里了,他搭车回去找赛巴斯钦,突然间觉得得意又振奋,现在就连乔的事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忽然确信自己的作品是好的——或者该说总有一天会是好的。而且他也认为,他跟内尔之间的事也会变得顺利。今天晚上她抱他的方式不太一样——抱得更紧——更像是她不能忍受让他离开……对,他确定这一点。到了最后会有好结果的。
他冲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里头一片黑暗,赛巴斯钦不在这里。他打开灯,环顾四周。有封短笺摆在桌上,是专人送达的,上头是内尔的笔迹。他拆开来看……
他站在那里良久。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拉了一张椅子到桌边,不偏不倚地把它摆好,就好像这样做很重要似的,然后握着那封短笺坐下来,第十次或第十一次重读它:
亲爱的弗农:
原谅我……请原谅我。我就要嫁给乔治·切特温德了。我不像爱你那样爱他,不过我跟他在一起会很安全。再次请你原谅我,拜托你。
总是爱你的
内尔
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道:“跟他在一起会很安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她跟我在一起也很安全。跟他在一起会很安全?这种说法真伤人……”
他坐在那里。几分钟过去……几小时过去……他坐在那里,动都不动,几乎无法思考。有一次这个念头模糊地在他脑中出现:“赛巴斯钦就是这种感觉吗?我不明白……”
门口传来一阵窸窣声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看。直到简走到桌前,在他身边跪下来的时候,他才看到她。
“弗农……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你没来庆功宴,我猜想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来这里看看……”
他迟钝而机械化地递出那封短笺。她接过去读了,然后把纸条放到桌上。
他用一种木然而困惑的声音说:“她不必那样说的——说跟我在一起觉得不安全。她跟我在一起会很安全的……”
“喔,弗农……我亲爱的……”
她环抱着他。他突然间反抱住她——就像小孩子在害怕时抱住母亲一样。他喉头迸出一声啜泣,把脸贴在她雪白闪亮的颈部肌肤上。
“喔!简……简……”
她把他抱得更紧,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喃喃说道:“留下来陪我……留下来陪我……别离开我……”
她回答:“我不会离开你。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充满母性。他体内有什么东西迸发了,像是溃堤的水坝。各种想法在他脑袋里旋转、横冲直撞。父亲在普桑修道院亲吻温妮……南肯辛顿博物馆的雕像……简的身体……她美丽的身体。
他声音粗哑地说道:“留下来陪我……”
她环抱着他,嘴唇停留在他额头上,她低声回答:“亲爱的,我会留下来陪你。”
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
他突然间挣脱她的怀抱。
“不是那样,不像那样。是这样。”
他吻上了她的唇——很猛烈,很饥渴,他的手紧抓着她浑圆的胸部。他一直都想要她——一直如此——他现在知道了。他渴望的是她的身体,鲍里斯·安卓夫彻底了解的这个美丽优雅的身体。
他又说了一次:“留下来陪我……”
有一阵长长的停顿——在他看来像是好几分钟、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年过去了,她才回答。
她说:“我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