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尔回到伦敦了。弗农在她回来的第二天去看她,她立刻注意到他看来面容憔悴,却情绪兴奋。他猝然说道:“内尔,我要辞掉伯明翰的工作。”
“什么?”
“听我说……”
他急切而兴奋地说着。他的音乐——他必须献身给它。他告诉她自己在写的歌剧。
“听着,内尔,这是你——你的金色长发从塔里垂下来,闪闪发光……在阳光里闪耀。”
他走到钢琴旁边开始演奏,同时一边解释:“小提琴——你听。这里全是竖琴……这些是圆形的珠宝……”
他所弹奏的,在内尔听来似乎是一连串相当丑陋的不和谐声音。她暗想:这全都很难听,或许由管弦乐团演奏时会不一样吧。
可是她爱他——而且因为她爱他,所以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她微笑着说道:“这很美妙,弗农。”
“内尔,你真的喜欢这个?喔,甜心,你实在太好了。你总是能懂我。你总是这么温柔。”
他走向她,跪下来把脸埋在她膝上。
“我好爱你,好爱你……”
她抚摸着他的黑发。“告诉我这个歌剧的故事。”
“可以吗?嗯,有个塔里的公主,她有金色的头发,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国王和骑士都跟她求婚,可是她太高傲了,完全看不上他们——真正好的老童话故事的特色。最后有个人——一个看起来像吉卜赛人的家伙——穿着很破烂,头上戴着绿色小帽,吹着笛子。然后他唱着歌,说他拥有的王国比任何人的都来得大,因为他的王国就是全世界;没有哪种珠宝比得上他的珠宝,因为露珠就是他的珠宝。人们说这家伙疯了、把他撵出去。但是那天晚上,公主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他在城堡的花园里吹笛子,她聆听着。
“城里有个老犹太行商,他说他愿意提供金银财宝好让吉卜赛人去赢得公主芳心,但吉卜赛人大笑着说,他哪有东西可以跟他交换?老人就说,用那顶绿色小帽和笛子来换吧,不过吉卜赛人说,他永远不会跟这些东西分离。
“他每天晚上都在宫殿花园里吹奏——出来吧,我的爱人,出来吧!每天晚上公主都清醒地躺着聆听。宫殿里有个老吟游诗人,他讲了个故事,内容是一百年前有个皇室王子中了一个吉卜赛女仆的魔法,跟着她去漫游了,从此没人再见到他。公主听到这个故事之后的某个晚上,终于起床到了窗边。他叫她留下所有的华服跟珠宝,只要穿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跟他走就好。但她心里想着,最好还是预防万一,所以她在裙褶上放了一颗珍珠,然后在月光下溜出城堡跟着吉卜赛人走了,他唱着歌……但是裙子上的珍珠对公主来说太重了,她跟不上他。他却继续走,没注意到她被抛在后头……
“我说得不好,把歌剧讲得像个故事一样——不过这是第一幕的结尾了。他在月光下往外走,她留在后面啜泣。这一幕有三景,城堡大厅、市场,还有公主窗外的宫殿花园。”
“那样不会很贵吗——我的意思是说,场景不会很贵吗?”内尔表示意见。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喔!我猜这总有办法能解决的。”弗农被这些平淡无趣的枝节给惹恼了。
“第二幕是在市集外围。那里有个缝补娃娃的女孩,黑色的头发垂在她脸蛋周围。吉卜赛人过来了,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修补孩子们的玩具——用世界上最神奇的针线。他告诉她所有关于公主的事情,还有他是如何失去了她,然后他说,他要去找老犹太行商卖掉他的帽子跟笛子,她则警告他别这么做——但他却说他非做不可。
“真希望我会描述——我现在只是把故事告诉你而已,并不是照我切割它的方式在讲,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确定要怎么处理。我已经有音乐了,很棒的东西;有描述沉重、空虚的宫殿音乐,还有嘈杂的市集音乐,还有给公主的——就像一行诗,‘在宁静山谷里歌唱的溪流’,还有补娃娃的姑娘,以及树木跟阴暗树林的音乐,就像普桑修道院的森林以前的样子,你知道的,像是中了魔咒、神秘又有点可怕……为了这个,必须特别调整某些乐器的声音……唔,我不会讲太多细节,那对你来说没有意思,太技术性了。
“我讲到哪去了?喔对,这次吉卜赛人摇身一变成了个伟大的王子来到宫殿里,身上佩戴着铿锵作响的剑,有漂亮的马具跟亮晶晶的宝石,公主大喜过望,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切都很顺利。可是他开始变得苍白又疲倦,一天比一天还糟,要是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就会说:‘没什么。’”
“就像你在普桑修道院,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嘛。”内尔微笑着说道。
“我那么说过啊?我不记得了。呃,后来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他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偷偷离开宫殿到市集去摇醒那个老犹太人,说他一定得拿回那顶帽子跟笛子,他会交还一切。老犹太人笑了,把扯碎的帽子和断掉的笛子丢在王子脚边。
“他心碎了——世界在他脚下崩溃,他拿着那两样东西到处乱走,直到走到跪坐着的补娃娃姑娘身边,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叫他躺下来睡一会儿。早晨他醒来的时候,绿色小帽和笛子被补缀得完好如初,没有人看得出缝补的痕迹。
“他开心地笑了,她则走向一个壁柜,抽出一顶同样的绿色小帽和笛子,两人一起往外走,穿过了森林,就在太阳从森林边缘升起的时候,他注视着她,想起了一切。他说:‘哎呀,一百年前我离开了宫殿和王座,就为了爱你。’而她说道:‘是啊。但是因为恐惧,你在紧身外套衬里中间夹藏了碎金子,金子的反光迷惑了你的眼睛,我们彼此失散了。但现在全世界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永远在世界上一起漫游……’”
弗农停了下来,满脸热忱地转向内尔。“这应该会很美妙,这个结尾……太美妙了。如果我可以进入我看见、听见的音乐里……男女主角戴着他们的绿色小帽,吹着笛子,还有森林跟升起的太阳……”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梦幻又迷醉,似乎遗忘了内尔。
内尔觉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受扫遍全身,她害怕这个古怪、狂喜的弗农。他以前也跟她谈过音乐,可是从来没有带着这样奇特激动的热情。她知道赛巴斯钦认为弗农将来可能会有了不起的成就,但在回想自己所读过的音乐天才生平以后,她突然全心全意希望弗农没有这种神奇的天赋。她想要他保持先前的样子,热切又像个小男孩,与她一起沉浸在共同的梦想之中。
音乐家的妻子总是不幸的,她读过这种说法。她不希望弗农变成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她想要他快点去赚钱,然后跟她一起住在普桑修道院。她想要一个甜美、正常、普通的日常生活。有爱……还有弗农……
这玩意——这种着魔状态——很危险。她很确定这蛮危险的。
但她不能泼弗农冷水。她太爱他,做不出这种事。她再度开口时,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感同身受,又很有兴趣:“好特别的童话故事!你说你还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个故事了吗?”
“大概吧。在剑桥游河的那天早上我又想起这个故事——就在看到你站在树下之前。亲爱的,你那么、那么迷人……你会永远这么迷人,对吧?如果不是的话,我会受不了的。我在说什么蠢话啊!然后,在莱内拉公园,在我说了我爱你的那个神奇夜晚之后,所有的音乐都涌进我脑袋里了。只是我无法很清楚地回想起那个故事——其实只有关于高塔的那一段是清楚的。
“可是我交上不得了的好运。我碰到一个女孩子,当初说故事给我听的护士是她的阿姨。她记得那个故事,就把它说给我听。能遇上这种事情很不寻常吧?”
“这个女人是谁?”
“我觉得她是个相当棒的人,好心得不得了,而且惊人地聪明。她是个歌手,叫简·哈丁。她在新英国歌剧团唱过伊莱克特拉、布伦希尔德和伊索尔德的角色;明年她可能会在科芬园献唱。我在赛巴斯钦的派对里遇到她,希望你有机会也见见她。我确定你会很喜欢她的。”
“她年纪多大?年轻吗?”
“看起来年轻——我认为她大概三十岁左右。她对别人有一种相当古怪的影响力,所以有时会让人觉得不喜欢,但她也会让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成就一些事。她对我非常好。”
“我敢说是。”
她为什么那样讲?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叫简·哈丁的女人产生一种没有根据的偏见呢?
弗农用带着困惑的表情盯着她看。“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说法好古怪。”
“我不知道,”她试着用笑掩饰,“或许是有只鹅走过我的坟墓了。”
“怪了,”弗农皱着眉头说道,“最近也有谁曾这么说过。”
“很多人都会这么说。”内尔说着,笑了出来。她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会……我会非常乐意见见你这位朋友,弗农。”
“我知道。我希望她见见你。之前也跟她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我真希望你没这么做,我是说,没提到我。毕竟我们答应过母亲,大家都不该知道。”
“没有外人知道——只有赛巴斯钦跟乔晓得。”
“那不一样。你认识他们一辈子了。”
“对,当然了。很抱歉,我没想到这些。我没说我们已经订婚,或者讲到你的名字什么的。你没生气吧,亲爱的内尔?”
“当然没有。”
就算她自己听着也觉得这句话的声音很严厉。为什么人生这么艰难?她害怕这种音乐,它已经让弗农抛弃一份好工作了,这是音乐造成的吗?或是这个简·哈丁引起的?
她绝望地暗自想道:“真希望我从没遇到弗农。真希望我没爱上他。我真希望……喔!我真希望我没有这么爱他。我好害怕,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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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他提出了辞呈!当然有些不愉快。西德尼舅舅勃然大怒,弗农被迫道歉。母亲与他之间则出现了一些难堪场面——眼泪与指责。有好几次他都在投降边缘,然而不知怎么的,他挺住了。
这整件事中,他一直有种古怪的孤绝感:只有他自己在孤军奋战。内尔是因为爱他,所以同意他的决定,可是他很不自在地意识到这个决定让她难过、让她倍感困扰,甚至可能动摇她对未来的信心。赛巴斯钦则认为他太早采取行动了,就现在来说,他会建议设法两全其美,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赛巴斯钦从来不给任何人建议。甚至连一向支持他的乔都有所怀疑,她领悟到弗农是认真要切断他跟本特公司之间的关系,而她对弗农未来的成就还没有真正的信心,无法诚心为他采取的步骤喝彩。
在此之前,弗农从来没有勇气斩钉截铁地反抗过谁。等到一切结束,他在一个非常便宜的房子里(他在伦敦就只负担得起这样的住处)落脚的时候,感觉就像刚刚克服坚不可摧的困境。然后,直到那时他才再次去找简·哈丁。
他在自己心里扮演跟她的对话,充满小男孩式的想象。
“我做了你叫我做的事。”
“漂亮!我就知道你其实有这种勇气。”
他很谦逊,她则给予喝彩。她的赞扬支持着他,给他希望。
一如往常,现实与想象有相当大的差异。跟简的对话总是这样,实际情形跟他心里想的完全不同。
这次的状况是:当他以合宜的谦逊态度宣布自己的作为以后,她似乎把这看得理所当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英雄式的成分。她说道:“嗯,你一定早就想这么做了,否则你不会采取行动的。”
他哑口无言,几乎要生气了。在简面前,总有奇怪的拘束感落到身上,他大概永远没办法很自然地对待她。他有那么多话想要说,可是很难说出口,有口难言真是尴尬不已。然后在突然之间,毫无理由地,舌头不再打结,他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讲了起来,说出那些他脑子里想到的事情。
他想着:“为什么在她面前我会那么尴尬?她就蛮自然的。”
这让他担忧……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困扰、害怕。他怨恨着她对他的影响力,也不愿意承认那影响力有多强。
让她跟内尔建立友谊的尝试触礁了。弗农可以感觉到在表面的礼貌、友善之下,她俩对彼此并无好感。
当他问内尔对简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她的回答是:“我非常喜欢她。我想她非常有意思。”
他探问简的口风时笨拙多了,不过她帮了他一把。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内尔有什么看法?她很迷人——而且非常甜美。”
他说:“那你们会成为朋友吗?”
“不,当然不会。我们何必当朋友?”
“呃,可是……”他结巴了,变得退缩。
“友谊不是一种等边三角形,像是‘如果A喜欢B且爱着C,那C就会喜欢B’之类的……你的内尔跟我没有任何共通点。她也期待人生像童话故事,却开始觉得担忧。可怜的孩子,现实不会是那样的。她是在森林中醒来的睡美人,对她来说,爱是非常神奇、非常美丽的东西。”
“对你来说不是吗?”
他非问不可,他实在太想知道了。他老是想问她关于鲍里斯·安卓夫,还有那五年之间的事情。
她用所有表情都死灭了的脸盯着他看。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他想要说“现在就告诉我”,但他没有,反而问道:“告诉我,简,人生对你来说是什么?”
她停顿了一分钟,然后说道:“一个困难、危险,却有着无穷乐趣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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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能着手创作了!他彻底享受着自由的欢愉,没有任何东西来磨损他的神经、消磨他的精力。这股精力是一条稳定的溪流,流入他的作品中。几乎没什么需要分心的事,此刻他只有刚好足够的钱可以维持生活,普桑修道院还是没租出去……
秋天过了,冬季也过一大半了。他每星期见内尔一两次;这种像是偷来的约会让人难以满足,两人都意识到起初那种美好的狂喜消失了。她仔细地问他:歌剧的进展还好吗?预计什么时候完成?能正式演出的机会有多少?
弗农对于这些实际的面向概念很模糊,他此刻关心的是创意的部分,这出歌剧想把自己生出来。它动作缓慢,有着无数的阵痛跟困难,还有上百种挫折;这要归咎于弗农自己缺乏经验与技巧。他的话题绕着乐器编制打转,他跟管弦乐团里的古怪演奏家一起出去。内尔去过许多音乐会,很喜欢音乐,不过她能不能分辨双簧管跟单簧管很令人存疑,她总以为小号跟法国号是差不多的东西。
作曲需要的技术知识让她生畏,而弗农对于这出歌剧要如何制作、什么时候制作漠不关心,也让她觉得紧张。
他自己几乎没注意到,这种种不确定让内尔觉得多么沮丧、多么疏离。有一天他大吃一惊,因为她对他说——其实是哭着倾诉:“喔,弗农,不要给我这么大的考验,这样太辛苦了……好辛苦……我必须有一点希望。你不了解。”
他震惊地看着她。
“可是内尔,一切都好好儿的,真的。只要保持耐心就好了。”
“我知道,弗农。我不该这样说的,可是你知道吗……”她话没说完就停了。
“亲爱的,如果你不开心,”弗农说,“会令我更加为难的。”
“喔,我不是……我不会……”
但是私底下,压抑在心底深处的那种古老怨恨感受再度升起。弗农不了解也不在乎这一切对她来说有多艰难,他对她的难处一点概念都没有。他可能会说那些事情很傻或者微不足道——以某个角度来说确实如此,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这些小事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弗农看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在打一场仗,随时都在战斗,她永远无法放松,如果他能懂得这一点,给她一句打气的话,表示他明白她处于什么样艰难的处境就好了。但他永远看不出来。
一股压倒性的寂寞感横扫了内尔。男人就是这样——他们永远不了解,也不在乎。爱似乎可以解决一切,可是它其实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她几乎恨起弗农来了,他自私地沉浸在工作里,不喜欢她表现出不快乐,因为那样会让他心烦……
她想着:“只要是女人都会了解的。”
在某种模糊的冲动驱使下,她决定去找简·哈丁。
简在家,即使内尔的来访让她感到有些惊讶,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她们漫无主题地聊了好一会儿,但内尔感觉到简在等待、观望,静候适当时机。
为什么要来这里?内尔自己也不知道。她怕简,也不信任简,或许这就是原因了!简是她的敌人。对,不过她还怕这个敌人具备她所没有的智慧。简很聪明(她把这点放在自己心里),也非常有可能是邪恶的——对,她确定简很坏,不过不知怎么的,人可以从她身上学到些什么。
她相当唐突地提了个问题,弗农有可能会成功吗——会很快就成功吗?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但徒劳无功。
她感觉到简冷冷的绿色眼睛落在她身上。“现在情况变得很艰难了?”
“是的,你知道……”
话就这样倒了出来,她说了一大堆,那些变化、难处、她母亲默默施加的压力,还有关于“某人”含糊其辞的暗示,她没说出名字,那个“某人”很善体人意,很和蔼,也很有钱。
向女人说出这些事情有多么容易啊——就算对象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简。女人能够了解这些,她们不会嗤之以鼻、把这些琐碎事情看得无关紧要。
在她讲完以后,简说道:“这样对你有点辛苦。你遇上弗农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打算从事音乐事业。”
“我没想到事情会像这样。”内尔苦涩地说道。
“唔,现在说‘早知道……’并没有好处,对吧?”
“我想是没有。”简的语气让内尔隐约有些恼怒。“喔!”她喊道,“当然了,你觉得每件事都应该为他的音乐让步——因为他是个天才,所以我应该高高兴兴地牺牲……”
“不,我没这么想,”简说道,“这些事情我都没想到。我不知道天才有什么好,也不知道艺术作品有什么好。有些人天生自负,有些人则不这么想;想断定谁是谁非是不可能的。对你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说服弗农放弃音乐、卖掉普桑修道院,然后用这笔收入跟你成家。不过我确实知道的是:想说服他放弃音乐,你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这些事情,像是天才、艺术之类的,都比你强得多。你就像是海边的卡努特国王[1];你没办法让弗农放弃音乐的。”
“我还能怎么做?”内尔无助地说。
“喏,你可以嫁给那个‘某人’,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或者嫁给弗农,过着相当不幸,但偶尔会有如在天堂般的极乐日子。”
内尔望着她。
“你会怎么做?”她悄声问道。
“喔!我会嫁给弗农,然后过不幸的生活,但话说回来,有些人是喜欢在悲伤中享受乐趣的。”
内尔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廊后立定回顾,简没有动弹,她倚靠着墙壁抽烟,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猫,也像中国人偶。一波怒火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内尔。
“我恨你,”她哭喊道,“你把弗农从我身边带走了。对——就是你。你很坏、很邪恶,我知道,我可以感觉到,你是个坏女人。”
“你在嫉妒。”简很平静地说道。
“你承认有惹人嫉妒的事情了?这不表示弗农爱你,他不爱你,他永远不会爱你。是你想要掌控他。”
一阵沉默——一种暗涛汹涌的沉默。然后,简坐在原处笑了起来。内尔匆匆走出公寓,几乎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
赛巴斯钦经常去探望简。他通常在晚餐之后来,先打电话确定她是否在家。他们两个都在彼此的陪伴中找到某种奇特的乐趣。简细数她为了索薇格的角色如何挣扎,音乐上的种种难处——拉马格的挑剔、不满意,以及更严重的:她对自己的挑剔。赛巴斯钦则吐露他的雄心壮志、现行的计划,还有对未来的模糊想法。
有一天晚上,两人在一段着魔般的漫长对话之后都陷入沉默,随后他说道:“简,我能跟你聊的,超过我所认识的每个人。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是吗?”
“是吗?”
“我想是。也许表面看来不像,不过骨子里我们两个都喜欢真相。我想——就一个人能够自我判断的范围来说——我们都是照事情的真相来看待它们的。”
“难道大部分人不是吗?”
“他们当然不是啦。举内尔·维里克的例子来说吧,她面前的事物是什么样子,她就怎么看,因为她希望它们就是那样。”
“你是说,她受制于常规?”
“对,不过这种问题是双向的。比方说乔,乔对自己不同于流俗感到自傲,但那种想法同样造就出狭隘与偏见。”
“是啊,如果你‘反对’一切,却不仔细思考真相的话——乔就是那样。她就是要当个反叛分子,却从来没有真正检视事物的优点,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她眼中糟糕透顶的原因。我很成功——而她仰慕失败。我很富有,所以如果她嫁给我,她会有所获得,而不是失去。而身为犹太人,现在也不怎么算是不利的缺点了。”
“甚至还很时髦呢。”简说着笑起来。
“然而你知道吗,我总是有种古怪的感觉,或许乔其实是喜欢我的?”
“或许她是。赛巴斯钦,她现在对你来说年龄不对。派对上那个瑞典人所说的理论对得很——他说,在时间中分隔,比起在空间中分离更糟。如果你对某人来说是处于错误的年龄,你们之间的分隔不会有比这更绝望的了。你们可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对彼此来说却生在错误的时间,听起来是不是像胡扯?我相信乔到三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可能会爱你——真正的、本质上的你,疯狂地爱你。赛巴斯钦,女人才会爱你,女孩不会。”
赛巴斯钦凝视着火焰。这是个寒冷的二月天,煤炭上叠着成堆木头。简讨厌瓦斯火炉。
“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跟我没有爱上彼此?柏拉图式的友谊通常不存在,而你又非常吸引人。你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对此你毫无自觉,但的确有。”
“或许我们在正常状况下会相爱。”
“我们现在不是在正常状况下啊?喔!等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对,如果你不爱乔……”
“而如果你……”他停了下来。
“嗯?”简说道,“你知道的,不是吗?”
“对,我想我知道。你不介意谈谈吗?”
“一点也不。如果事实如此,谈或者不谈有什么差别?”
“简,你是不是那种会相信‘如果人全心全意渴求要某样东西,就可以得到它’的人?”
简考虑了一下。
“不……我不是。有好多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会让人忙得不可开交,但这却不是……呃……却不是人渴求或自找的。当事情出现在眼前时,你必须选择要接受或者拒绝。那是命运,一旦做了选择就必须遵从,不再回顾。”
“那就是希腊悲剧的精神。伊莱克特拉渗进你骨子里了,简。”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皮尔·金》?我懂了,你正沉浸于索薇格的角色中。”
“是。比起皮尔来,她比较像是故事主角。你知道吗,赛巴斯钦,索薇格是个极端引人入胜的角色——这样消极,这样冷静,然而又极端确定她对皮尔的爱是天上人间唯一的东西。她知道他想要也需要她,虽然他从来没有明说。即使被抛弃,她还是设法把这背弃转化成一种光荣的证据,用来证明他的爱。顺便一提,拉马格写的圣灵降临周音乐真是灿烂极了,‘祝福让我人生蒙福的他!’对一个男人的爱可以把女人变成虔诚、热诚的修女,要表现出这一点很困难,却相当了不起。”
“拉马格对你满意吗?”
“有时候。但昨天他说我该下地狱,还抓住我猛摇,摇到我的牙齿都在晃了。但他是对的,我的唱法全都错了,就像通俗剧里那种向往舞台生活的业余女孩。必须要有纯粹的意志力——有所节制——索薇格必须既轻柔温和,又强悍可怕,就像拉马格曾比喻过的,雪——看起来光滑,却有美妙清楚的图样浮现在上面。”
她转而谈起弗农的作品。
“他快完工了,你知道吧。我想叫他拿给拉马格看。”
“他会愿意吗?”
“我想会。你看过了吗?”
“只看过局部。”
“感觉如何?”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举凡跟音乐有关的事,你的判断力就跟我一样好。”
“他的作品很粗糙,里面塞了太多东西——太多好东西了。他还没学会怎么驾驭这些素材,可是他的确有料,你同意吗?”
赛巴斯钦点点头。“完全同意。我比过去更确定,弗农将要……嗯,带来革新。不过有个难熬的时期接近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必得面对事实:他所写的东西,并不具有商业价值。”
“你是说,这部作品不可能制作、上演吗?”
“没错。”
“你可以制作它啊。”
“你是说——出于友谊考虑吗?”
“没错。”
赛巴斯钦起身,开始来回踱步。
“就我的思考方式来说,这样很不道德。”最后他说道。
“而且你也不喜欢赔钱做事。”
“相当正确。”
“可是你能够承受损失一定的亏损,却不至于……嗯,太过在意?”
“我一直都在意亏损。呃,这会伤害自尊。”
简点点头。
“我了解。可是赛巴斯钦,我不认为你必须赔钱做事。”
“我亲爱的简……”
“在你听完我的主张以前,先别跟我争。你要制作的,是某些这个世界会称为‘高水准’的东西,在小小的霍尔本剧院里演出,不是吗?那么,今年夏天,假设是七月初好了,让《塔里的公主》演出大概……两周左右吧。别用歌剧的观点来制作它(顺便一提,别跟弗农这样讲,但反正你不会讲的,你不是白痴),而是用华丽音乐剧的角度来制作。用奇特的布景跟灯光效果——我知道你对灯光很敏锐,把它做成俄国芭蕾舞剧——那就是你要锁定的目标……那就是这出戏该有的调性,挑会唱、又长得好看的歌手来演,现在我且先厚着脸皮毛遂自荐,告诉你:我会替你带来成功的。”
“你……演公主吗?”
“不,亲爱的孩子,我要演补娃娃的姑娘。这个奇异的角色会吸引观众、抓住他们的注意力。补娃娃姑娘的音乐是弗农写得最好的。赛巴斯钦,你总是说我可以演戏,他们这一季要让我在科芬园唱歌,因为我能演。我会造成轰动,我知道我能演……而演技在歌剧里很重要。我可以……我可以动摇人心……引发他们内心的感受。弗农的歌剧需要从戏剧观点来塑造成形;把这个交给我吧。至于音乐方面,你跟拉马格也许能够给他一些建议——如果他肯接受的话。我们都知道,音乐家都跟魔鬼一样难以交涉。但是,赛巴斯钦,这个作品是会成功的。”
她身体往前倾,脸上表情生动,让人印象深刻。赛巴斯钦的脸则变得漠然无表情,每当他努力思考时总是这样。他带着估量的神情看着简,衡量着,不是从个人的立场,而是用一种不带私情的观点。他相信简,相信她的动力,相信她的吸引力,相信她在舞台上传达情绪的神奇能力。
“我会再考虑,”他平静地说道,“你刚才所说的,值得再思考。”
简突然间笑了出来。
“而且你可以用非常便宜的价钱请到我,赛巴斯钦。”她说道。
“我想也是。”赛巴斯钦严肃地说道,“我的犹太人本能必须在某方面得到安抚。简,你在拐我做这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1]卡努特国王(King Canute)是十一世纪初的丹麦国王,领土包括今日的丹麦、挪威、英国和瑞典部分区域。传说中他的臣子谄媚过头,竟说他可以号令海水。卡努特深知此风不可长,刻意命人把王座抬到海边,命令海潮不可上涨,结果当然无效,他当场教训群臣,无论他们以为他有多伟大,他还是无法胜过神的力量,逢迎拍马可以休矣。此处用以比喻内尔要弗农放弃音乐,等于卡努特国王要海潮不可上涨般,是不可能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