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态度让内尔松了一口气,她本来害怕会有指控跟谴责;言词斥责跟难堪场面总让她不自觉地退缩。有时候她会苦涩地想着:“我是个胆小鬼,没办法挺身对抗任何事。”
她怕极了母亲。从有记忆以来,她总是受到母亲的掌控。维里克太太有着严厉专横的性格,与她接触的人如果本性比较柔弱,都会受她宰制。而内尔又是比较容易屈服的那种人,因为她很清楚了解母亲爱她,而且就因为爱她,母亲才会如此坚持内尔应该拥有她自己得不到的幸福人生。
所以内尔觉得无比释怀——母亲没有谴责她,只是评论道:“如果你决定做傻事,唔,这就是了。大多数女孩子都有一两桩没有结果的、小小的风流韵事。我自己对这种感情用事的玩意儿没什么耐性,那个男孩子这几年内都不可能有钱结婚,你只会害自己很不快乐,但你如果想跳火坑就跳吧。”
内尔禁不住被这种轻蔑的态度给影响了。她抱着极其渺茫的希望,期待弗农的舅舅或许会帮点忙。可是弗农的信粉碎了她的希望。
他们必须等待——或许要等上很久很久。
与此同时,维里克太太另有盘算。某天她要内尔去看一位老朋友——一个几年前结婚的女孩子。阿梅莉·金曾经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内尔还在学校的时候,满心羡慕地景仰着她。她本来可以结一门非常好的亲事,但让人人大吃一惊的是,她嫁给一个还在奋斗的年轻人,然后从她自己的社交圈里消失了。
“抛弃老友似乎心眼儿太坏了,”维里克太太说道,“如果你去看阿梅莉,我想她会很高兴的,反正你今天下午没别的事要做。”
所以内尔顺从地去了伊灵区的葛伦丝特花园街三十五号,拜访霍顿太太。
那天很炎热。内尔搭都会区地铁,然后在抵达伊灵大道地铁站的时候问了路。
结果葛伦丝特花园街距离地铁站大约还有一英里——那是一条又长又令人沮丧的路,两旁都是小小的房子,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一位穿着脏围裙,外表邋遢的女仆来应门,内尔被带进一间小小的客厅里。里面有一两样还不错的旧家具,印花棉布沙发套跟窗帘虽然褪色得厉害,花纹倒非常吸引人,但是整个客厅十分杂乱,到处散落着孩子的玩具跟碎布片。有个孩子气恼的哭号声从屋子里的某处传来,这时门打开,阿梅莉走进来了。
“内尔,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内尔见到她,着实一惊。那个迷人的阿梅莉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身形走样了,上衣毫无裁剪可言,显然是自家做的,她的脸显得疲倦又担忧,过去的闪烁光彩如今全没了。
她坐下以后,两人聊了起来。然后内尔被带去看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以及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女婴。
“我原本应该带他们出去散步,”阿梅莉说,“不过今天下午我真的太累了。你不知道,像今天早上那样推着婴儿车到那些店铺去有多累人。”
小男孩是个很开心的孩子,小女婴看起来病恹恹的,动不动就哭。
“大概是因为她在长牙,”阿梅莉说,“而且医生说她的消化系统很脆弱。我真希望她晚上不要那么常哭。对杰克来说这样很恼人,他工作一整天以后需要睡眠。”
“你们没有保姆吗?”
“亲爱的,我们负担不起。我们有个傻蛋——我们是这样叫刚才那个去开门的女孩。她完全是个白痴,不过她薪水便宜,而且还是会做些工作,比很多女佣会做的还多。一般的仆人都讨厌去有小孩的地方工作。”
她喊道:“玛丽,端些茶来。”然后带内尔回客厅去。
“喔,亲爱的内尔,你可知道我几乎不想要你来看我。你看起来这么时髦又清爽——你提醒了我以前习惯享受的所有乐子。网球、舞会、高尔夫跟派对。”
内尔怯生生地说道:“但你是幸福的……”
“喔,当然了。我只是在享受抱怨的乐趣。杰克是个可爱的人,还有孩子们,只是有时候……嗯,人真的会累到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了。我觉得我说不定会出卖我的近亲,去换一间贴有瓷砖的浴室和浴盐、一个替我梳头的女仆,还有那些美妙丝质衣服,然后听某个富有的笨蛋坚称金钱不能带来快乐。真是傻瓜!”
她大笑了。
“跟我说些新消息吧,内尔。现在我跟世事脱节了,没有钱就没办法跟上潮流,我从来不见任何旧友。”
她们说了些闲话,某某人结婚了,某某人跟她丈夫吵架了,某某人刚生了个宝宝,还有关于某某人的可怕丑闻。
茶被端出来了,摆盘相当凌乱,银器上有污痕,茶点是厚切吐司跟奶油。在她们吃完以后,有人拿钥匙开了前门,一个男人的声音急躁恼怒地在门厅响起。
“阿梅莉……这真是太糟糕了,我只拜托你做一件事,但你就这样忘记了。这个包裹永远到不了琼斯家!你说你会寄的。”
阿梅莉冲出去见门厅里的他。一阵迅速的低语过后,她把他带进客厅,他跟内尔打了招呼。育婴室里的婴儿又开始哭号了。
“我得去看看。”阿梅莉说着就匆匆走开了。
“这是什么生活啊!”杰克·霍顿说道。他还是非常俊美,虽然他的衣服显然很寒伧,嘴边多了些因常常发怒而生的皱纹。他笑得好像这是个很棒的笑话似的。“维里克小姐,你会发现这里简直一团乱,我们总是这样,在这个季节搭火车来来回回很磨人,而回家的时候也还是不得安宁!”
他又笑了起来,内尔出于礼貌,也跟着笑了。阿梅莉抱着婴儿回来了。内尔起身告辞,他们跟她一起走到门口,阿梅莉对维里克太太致上问候之意,然后就挥手告别。
出了大门后,内尔回头张望,看到阿梅莉脸上的表情。一种饥渴、羡慕的表情。
内尔忍不住心里一沉。这就是免不了的结果吗?贫贱夫妻百事哀?
她走到大路,沿路走向车站的方向,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
“内尔小姐,这真是太好了!”
一辆宽敞的劳斯莱斯停在人行道旁,乔治·切特温德坐在方向盘后面对她微笑。
“这简直好到不像真的!我以为我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你的女孩子,所以我减速想看看她的脸,结果竟然就是你本人。你要回市区吗?如果是这样,就请上车吧。”
内尔顺从地上了车,然后满足地坐在驾驶的旁边。车子往前平顺地滑行,加足了马力。内尔想,这就是天堂般的感觉——毫不费力,轻松愉快。
“你到伊灵区来做什么呢?”
“来这里拜访一些朋友。”
在某些隐晦的敦促鼓励之下,她描述了这趟拜访过程。乔治满怀同情地聆听,不时点点头,同时用行云流水般的高超技术开着车。
“如果那还不算太糟,我就不知道什么叫糟了。”他同情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不愿去想那可怜的女孩。女人应该被照顾——要有人让她们的生活轻松容易,她们身边应该要什么有什么。”
他望着内尔,和蔼地说道:“我看得出来,这让你心烦意乱。内尔小姐,你一定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内尔看着他,突然间心头一暖。她确实喜欢乔治·切特温德。他有一种非常仁慈、可靠、强壮的特质。她喜欢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泛灰的头发从太阳穴往后长的样子。她喜欢他方正挺直的坐姿,还有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那种坚定准确。他看起来是那种可以应付任何紧急状况的人,一个可以倚靠的人。事情最沉重的部分永远是由他一肩挑起,而不是由你来承受。喔,是的,她喜欢乔治。在过了让人困扰的一天、你觉得疲倦的时候,他是你想见到的那个好人。
“我的领带歪了吗?”他没转头看就突然这么问。
内尔笑了出来。
“我盯着你看吗?恐怕我刚才是这样做了。”
“我感觉到那一瞥了。你在做什么呢——估量我吗?”
“我想是的。”
“那么我猜你发现我大有欠缺。”
“不,恰恰相反。”
“别说这么好听的话,我肯定你是言不由衷。你让我太开心了,我几乎要撞上那辆街头电车了。”
“我绝不会说言不由衷的话。”
“你不会吗?真让我好奇。”他的声音变了。“我有些话想告诉你很久了。在这个地方表白很奇怪,不过我准备在此时此地奋力一试。内尔,你愿意嫁给我吗?我非常希望拥有你。”
“喔!”内尔大为震惊。“喔,不,我不能。”
他迅速地瞄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开车穿越街道。他稍微慢下来了。
“我猜想你是说真的?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太老了……”
“不……你并不是……我是说,不是那样……”
他的嘴角现出一抹扭曲的微笑。
“内尔,我一定比你大了至少二十岁。我知道这是很大的差距,可是我确实诚心诚意相信,我可以让你快乐。这种说法很奇怪,但我很确定自己没说错。”
内尔有一两分钟没有回答。然后她相当虚弱地说道:“喔,可是真的,我不能……”
“太好了,你这次说得没那么坚决了。”
“可是说真的……”
“我现在不会继续烦你了。我们就这样说吧,这回你拒绝了,可是你不会永远说不的,内尔。为了自己所真心渴望的,我禁得起长时间的等待。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对我说‘好’。”
“不,我不会的。”
“会的,你会的,亲爱的。你没有其他对象吧,有吗?喔!不过我知道并没有。”
内尔没有回答。她告诉自己,她不知道要怎么说。她答应过母亲不会说出自己订了婚的事。
然而在内心深处,她觉得羞惭……
乔治·切特温德开始开心地谈起其他不相关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