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有另一个男人。”维里克太太说道。
她那在化妆术下稍有改进的眉毛,每当皱眉时就连成一条直线。
“那个年轻的韦瑟里尔让我们失望,真是太恼人了。”她补上这句话。
内尔没什么热忱地点点头。她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还没有着装,金发像溪流似的垂在淡粉红色日式长袍上。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美丽动人,也非常脆弱。
维里克太太坐在有镶嵌装饰的桌前,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咬着笔杆末端。原本就举目可见的困境现在更加明显了——事实上是昭然若揭。这个毕生持续奋战不懈的女人,现在进行的是一场最重大的战斗。她住在一栋她付不起房租的房子里,用她买不起的衣服妆点她的女儿。她靠赊账取得物品;跟其他人不同,她不是靠着哄骗得来的,而是靠着纯粹的意志力。她从不哀求那些债主,她胁迫他们。
结果是内尔到每个地方去,做其他女孩做的每件事情,还妆扮得比别人都好。
“小姐很迷人。”裁缝这么说,而他们的目光会跟维里克太太交会,互换理解的一瞥。
一个这么漂亮、打扮得这么好的女孩,有可能在她的第一个社交季就嫁掉,到了第二季则更肯定会嫁出去——然后,就可以收割一笔丰厚的收获了。他们惯于冒这种险。小姐很迷人,而夫人——她的母亲——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他们看得出来,她也是一个习惯在大事上取得成功的女人。她肯定会设法监督她女儿结一门好亲事,不会让她去嫁一个无名小卒。
别人都不晓得,只有维里克太太知道,她承担了这场战役中多少的困难、挫折,还有难堪的败北。
“我们还有克里夫,”她沉思着说道,“不过他的社会地位实在太低了,就算有钱都不足以抬举他。”
内尔看着自己涂成粉红色的指甲。
“弗农·戴尔怎么样?”她提议,“他写信说这个周末要到伦敦来。”
“他可以。”维里克太太说着,眼神锐利地看着女儿。“内尔……你没有……你没有傻乎乎地迷上那个年轻人吧?我们最近似乎常常见到他。”
“他舞跳得很好,”内尔说,“而且他有用得不得了。”
“是,”维里克太太说,“对。这很可惜。”
“什么很可惜?”
“他没有太多属于这个世界的优势。他如果想维持普桑修道院,就必须娶个有钱人。那里被抵押了,你明白吧。我发现这件事了。当然,要是他母亲过世了……但她是会活到八九十岁的那种大个子健康女人。除此之外,她还有可能再婚。不,把弗农当成结婚对象是没指望的。他也深深爱上你了,可怜的孩子。”
“你这么想吗?”内尔低声问道。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表现得很明显——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这样。唔,我想他们必须经历初恋,但是内尔,你自己不能犯傻。”
“喔,母亲,他只是个男孩——一个非常好的男孩,不过还是个男孩。”
“他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她母亲口气冷淡地说道,“我只是警告你,要是你无法拥有你想要的男人,那么,陷入爱河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且更糟的是……”
她住口了。内尔很清楚她的思路朝哪去。她的父亲早年是个英俊、眼睛湛蓝,但却闹穷的年轻中尉,她母亲的罪过是傻到为了爱嫁给他。她后来极其悔不当初。一个软弱的男人,一个失败者,一个酒鬼。凭良心说,有太多的失望幻灭在其中。
“有那么一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是很有用的。”维里克太太回到她的功利主义观点,“当然,绝不能让他毁掉你跟其他男人的机会。可是你太聪明了,不至于让他独占你到那个程度。对,写信要他下星期开车到莱内拉公园来,然后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内尔点点头。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脱下日式长袍开始换装。她用一把硬毛梳梳开长长的金发,然后把头发盘到她小巧迷人的头上。
窗户开着。一只沾满煤灰的麻雀啁啾着,以它那个族类的自负高歌。
有某种东西揪住内尔的心。喔,为什么每件事情都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她不知道。她无法把涌上心头的那种强烈感觉诉诸言语。为什么事情不能是美好的,而非肮脏的?对神来说,两者应该是一样容易的。
内尔从来没多想过关于神的事,不过她理所当然地知道有神。或许,以某种方式,神会把一切安排得对她正好。在伦敦的那个夏日早晨,内尔·维里克身上有某种孩子气的成分。
❁
弗农觉得自己乐到直上九霄。那天早上,他与内尔在公园里见了面,而且接着还有一整个辉煌、狂喜的晚上!他实在太幸福了,甚至对维里克太太也似乎充满感情。
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对自己说:“这女人根本是蛇发女妖!”反而想道:“或许她并没有那么糟。无论如何,她非常钟爱内尔。”
在晚餐时间,他仔细观察宴会里的其他成员。有个穿着绿衣、比较不好看的女孩,根本不能跟内尔相提并论;还有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一位某某少校,穿着完美无瑕的晚礼服,谈话中常常提到印度,真是个自满到让人难以忍受的人,弗农讨厌他,这人大吹大擂、自鸣得意,还很爱炫耀!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内尔会嫁给这个讨厌鬼然后远去印度。他知道,他就是知道。他拒绝了递给他的一道菜,还让那个绿衣女孩度过一段难熬的时光,她努力攀谈,他却只给她只字片语的回应。
另一个男人年纪比较大——对弗农来说非常老了。他举止僵硬,坐得笔直,有灰色的头发与蓝色的眼睛,还有坚毅的方脸。后来有人说他是美国人,其实他的口音未露痕迹,不说是没有人知道的。
他说话的方式很古板,还有一点拘礼,听来似乎很有钱。弗农觉得他非常适合当维里克太太的伴侣,如果她嫁给他,或许她就不必再担心内尔,不会再让她过这种疯狂的生活。
切特温德似乎非常仰慕内尔,这再自然不过了,他还给她几句老派的赞美。他坐在她和她母亲之间。
“维里克太太,请你今年夏天一定要带内尔小姐到迪纳尔来,”他说道,“你真的非来不可,我们彼此有伴会相当愉快。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
“切特温德先生,这听起来很令人愉快,不过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去。我们似乎答应了好多人要去拜访、做这个做那个……”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邀约,所以很难留住你们。我希望令嫒没有正好在听——我要恭贺你,身为本季第一美女的母亲。”
“然后我就对马夫说道……”这是戴克少校在说话。
戴尔家族的所有人都是军人。弗农想着,为什么他不是个军人,反而在伯明翰从商?然后他暗笑自己,嫉妒心这么重真荒唐。还有什么会比不值一文的中尉更糟的?那样一定没有希望跟内尔在一起了。
美国人发言都相当冗长——他已经开始厌倦切特温德的声音了。要是晚餐快点结束就好了!如果他跟内尔可以一起在树下徜徉就好了。
要跟内尔一起漫步并不容易。他会受到维里克太太的阻挠,她会询问关于他母亲还有乔的事,把他牵制在身边。在战略上他不是她的对手,他必须留在那里回答问题,假装他喜欢这样。
他只有一丁点的安慰。内尔是跟那个老家伙一起走——而不是跟戴克。
他们突然遇上朋友了,每个人都站着聊天。这是个好机会,他设法到了内尔身边。
“跟我来,快点,现在就来。”
他办到了!他把她从其他人身边带开了。他走得太匆忙,她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上,但她什么话都没说——没有抗议,也没有拿这一点来打趣。
其他人的说话声听起来愈来愈远。他现在可以听到其他声音了——内尔急促不稳的呼吸声。是因为他们走得太快了吗?——不知怎么的,他不认为如此。
他放慢了速度。他们现在独处了——世上只有他们俩了。他觉得,就算在无人岛上,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遗世独立了。
他必须找些话来跟她闲聊,要不然她可能会想要回到其他人身边去——他受不了这样。幸运的是,她不知道他的心脏在猛跳——大力地咚咚跳着,直跳到他喉咙口了。
他猝然说道:“你知道吗,我进我舅舅的公司了。”
“对,我知道。你喜欢吗?”一种冷静、甜美的声音。现在一点都没有激动紧张的成分。
“不是很喜欢。不过,我希望我会慢慢喜欢。”
“我想等你了解它以后,会变得比较有趣。”
“我看不出有任何可能。那家公司是在做纽扣脚[1]的,你知道吧。”
“喔,我懂了——嗯,那听起来的确不是很刺激。”
一阵停顿之后,她非常轻柔地说道:“弗农,你很讨厌做这行吗?”
“恐怕我是讨厌。”
“我真是太遗憾了。我……我了解你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人了解,那就有了天壤之别。可爱的内尔!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说,你……你真是太贴心了。”
又是一阵停顿——像这样的停顿,因为潜伏的情感重量而显得沉甸甸的。内尔似乎害怕了,她相当匆促地说道:“你不是……我是说,我以为你要追求音乐事业?”
“我本来是。可是我放弃了。”
“但这是为什么?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音乐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做的事,可是那样做没有好处。我必须设法赚点钱……”
他应该告诉她吗?现在就说吗?不,他不敢——他就是不敢。他急急忙忙地随口乱说:“你懂吗,是因为普桑修道院——你记得普桑修道院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弗农,我们前几天才提过那里呀。”
“抱歉。我今晚傻乎乎的。唔,你知道我非常希望将来有一天再回那里住。”
“我想你很了不起。”
“了不起?”
“是啊。放弃一切你在乎的事,然后着手做你现在在做的那些事情。这样很不得了!”
“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这造成了……喔!你不知道这造成了多少差别。”
“是吗?”内尔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我很高兴。”
她暗自想着:“我应该回去了。喔!我应该回去。母亲会很生气这件事。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回去听乔治·切特温德说话,不过他无聊透顶。喔神啊,别让母亲太气恼。”
她在弗农身旁走着,觉得喘不过气来,真奇怪,这是怎么了?要是弗农说点什么话就好了。他在想什么?
她用一种应有的淡然声音说道:“乔最近好吗?”
“她现在很有艺术倾向。你们两个都在伦敦的时候,彼此约过见面吧?”
“我们曾见过一次,就这样。”她顿了一下,然后相当没信心地说,“我想乔不喜欢我。”
“没这回事。她当然喜欢你。”
“不,她觉得我很轻浮,觉得我只在乎社交——舞会跟派对之类的事。”
“没有哪个真正认识你的人会那样想。”
“我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嗯,觉得自己很笨。”
“你?很笨?”
那样温暖的、不敢相信的声音。亲爱的弗农。所以,他确实觉得她很好。母亲是对的。
他们来到一座横跨溪流的小桥边。他们走到桥上去,站在那里,肩并着肩,弯下腰俯视着溪水。
弗农用一种感动的声音说道:“这里很美。”
“是啊。”
来了!来了!她没办法清楚证明自己是什么意思,不过感觉就是那样:这个世界静止了,做好准备要纵身一跃。
“内尔……”
为什么她的膝盖抖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这么遥远?
“嗯?”那声小而古怪的“嗯”,是她发出的吗?
“喔,内尔……”
他必须告诉她。他一定要。
“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是吗?”
这不可能是她在说话吧?说这种话多么蠢啊!“是吗?”她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僵硬不自然。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热,她的则很冰冷——两个人都在发抖。
“你能不能……你认为……你认为你有没有可能会爱上我?”
她回答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他们继续站在那里,像是头昏目眩的孩子,手拉着手,迷失在一种几乎像是恐惧的狂喜之中。
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很快就跟着发生,只是他们不晓得会是什么。
黑暗中有两个人影出现了——粗哑的笑声,还有女孩子的咯咯娇笑。
“原来你们在这里!真是浪漫的地点啊!”
是绿衣女孩跟那个蠢蛋戴克。内尔说了某句话,某种有暗示性的笑话——用最冷静自制的态度说出来——女人真是神奇啊。她往外走进月光里——冷静,漠然,轻松自如。他们一起走着,边聊天边彼此嘲弄。乔治·切特温德跟维里克太太一起站在草坪上。弗农想着,切特温德看起来心情很闷。
维里克太太明显地对弗农态度恶劣,在跟他道别时的举止相当唐突无礼。
他不在乎。他这时只想离开,然后让自己沉迷在回忆的放肆欢愉里。
他告诉她了——他已经告诉她了。他问过她是否爱他了——对,他鼓起勇气这么做了,而她没有笑话他,她说的是:“我不知道。”
不过那就表示……那表示……喔!真让人难以相信!内尔,仙女一般的内尔,这么神奇,这么高不可攀。她爱他,或者至少愿意爱他。
他想要散步一整晚,但他却必须搭午夜的火车去伯明翰。该死!如果能够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天亮为止该有多好。
戴着一顶绿色小帽,还有一支魔笛,就像那个故事里的王子!
突然间这一切全化成了音乐——高塔、公主瀑布般的金色长发,还有王子的笛声,那种让人难忘的诡异旋律,就是那旋律把公主唤出她的高塔。
不知不觉中,这音乐变得比弗农本来的概念更符合公认的正统。它顺应了已知范围的界线,然而在同时,内在的意涵仍旧不变。
他听见了代表城堡的音乐,圆球状、代表公主珠宝的声音,还有流浪王子那欢乐、狂野、无法无天的旋律:“出来吧,吾爱,出来吧……”
他步行穿过伦敦光秃秃的褐色街道,就好像这里是个处于魔咒下的世界,巨大漆黑的帕丁顿车站赫然出现在面前。
他没有在火车上睡着,反而在信封背后密密麻麻地写着喇叭、法国号、英国低音号,旁边还标上了直线跟曲线,就他的理解来说,那代表着他脑海里的声音。
他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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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你为耻。你到底在想什么?”
维里克太太非常愤怒。内尔站在她面前,哑口无言却美丽动人。
她母亲吐出几句更加恶毒又犀利的话,然后就转身离开房间,没说晚安。
十分钟后,维里克太太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暗自笑了出来——那是一种阴郁的窃笑。
“我不必这么生气。事实上,这对乔治·切特温德来说是好事,可以把他摇醒,他需要一点催促。”
她关了灯,满足地入睡。
内尔清醒地躺着。她一次又一次回顾这一晚,试着重温每一种感觉,每一句对话。
弗农说了什么?她回答了什么?怪的是她记不起来了。
他问她是否爱他,她回答了些什么?她想不起来。可是在黑暗中,那幕场景再度在眼前升起,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弗农握着,听见他的声音,低哑而缺乏信心。她闭上眼睛,迷失在迷蒙甜美的梦境里。
人生如此美好……如此美好……
[1]一般扁平的纽扣上有两个孔眼可以让缝线穿过,所以不需要“脚”;但是有些金属扣没有孔眼,所以要在扣面下多出“脚”来好让线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