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明先生,可以请您再说一次吗?”
“没问题。”
精确、枯燥、平板的字句,一个个从老律师嘴里念出来。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错不了!说得这么清楚,甚至没留下任何一个可疑的漏洞。弗农聆听着,脸色非常苍白,双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然而说到底,多年前弗莱明先生不就说过一样的话了吗?对,不过那时候还有“二十一岁”这个神奇的字眼可以指望,当时还能指望“二十一岁”会奇迹似的让一切好转,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提醒你,现状比令尊过世时好太多了,但是假装已经走出困境并不妥。那笔贷款……”
当然,当然,他们从来没提过有这笔贷款吧?嗯,他猜想跟一个九岁的男孩提这种事没多大用处。兜着圈子讲话并不好,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负担不起住在普桑修道院的费用。
他等到弗莱明先生说完了,才说道:“但如果我母亲……”
“喔,当然了,如果戴尔太太有打算……”他没把话说完就停下来,然后补上一句,“可是,容我说一句,每次有幸见到戴尔太太的时候,她的心意看来似乎是非常坚定——确实非常坚定。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在两年前买下凯里小筑了?”
弗农本来并不知道。他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母亲不告诉他?她没有勇气吗?他总是认为她会跟他一起回普桑修道院,不尽然是因为他希望她一起去,比较像是因为——很自然地——那是她的家。
不过那里不是她的家,那里对她来说,永远不可能跟凯里小筑相提并论。
他当然可以对她动之以情,哀求她采取行动,因为他非常想要那里。
可是,不行,绝对不行!你不能哀求一个你其实不爱的人施恩。弗农并不真正爱他母亲。他不相信自己曾经真正爱过她。这件事说来如此古怪而悲哀,还有一点可怕,但正是如此。
如果永远见不到她了,他会介意吗?其实不会。只要她健康、快乐、有人关照就够了,他不会想念她,也永远不会渴望有她陪伴。因为,很奇怪地,他并不真正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双手的触感,总是必须勉强自己才能给她一个晚安吻,他没办法告诉她自己的心事——她从来不懂也不明白他的感受。她一直是一个善良慈爱的母亲,他却根本不喜欢她!想来大部分的人都会说这样很可怕吧……
他平静地对弗莱明先生说:“你说得很对,我确定我母亲不希望离开凯里小筑。”
“那么,戴尔先生,你有几种选择。你知道普桑修道院多年来都是萨蒙少校承租,他很想买下……”
“不”字立刻从弗农口中像枪弹似的爆出来。
弗莱明先生露出微笑。“我确定你会这么说。坦白讲,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戴尔家族拥有普桑修道院已经……呃……让我想想,快五百年了。虽然如此,如果没向你说明买方出的价钱很好,我就是失职了;要是你后来又决定要卖,想再找个合适的买家可能不容易。”
“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好。那么我想,最好的做法就是继续出租。萨蒙少校想买下一个住处,这表示你要另找新房客。找新房客不难,重点在于:要出租多久?我会说,再度长年出租这个地方,并不是非常吸引人的做法。生命是难以确定的,谁知道呢,再过几年事情可能会……呃……有相当大的改变,你可能就有能力搬回去住。”
“我会的,不过不是用你想的那种方式,你这个老蠢货。”弗农想道,“那会是因为我在音乐界建立起名声,而不是因为我母亲死了。我确定我希望她活到九十岁。”
他跟弗莱明先生又多谈了几句,然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恐怕这对你来说很震撼。”这位老律师在握手的时候说道。
“是的……不过只有一点点。我想我一直在堆砌着空中楼阁吧。”
“我猜想,你要回去跟你母亲共度二十一岁生日吧?”
“是的。”
“你可以跟你的舅舅本特先生谈谈,他是非常精明的生意人。他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儿吧?”
“对,是伊妮德。两个大的已经嫁了,两个小的还在念书。伊妮德大概比我小一岁。”
“喔!有个跟自己相近的表妹是非常愉快的事,我敢说你会常常见到她。”
“喔,我不认为会这样。”弗农讲得很笼统。
为什么他要常常见伊妮德?她是个乏味无趣的女孩。不过弗莱明先生当然不知道这点。
奇怪的老头,为什么他要摆出那副狡猾又成竹在胸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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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我似乎不真的算是个继承人啊!”
“喔,好啦,亲爱的,别担心,冥冥中自有安排。你必须去跟你舅舅好好谈一谈。”
真愚蠢!跟西德尼舅舅谈能有什么好处?
幸运的是,这件事没人再提起。让人喜出望外的是,乔获准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去了伦敦——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人监管与陪伴她,但她总算达成心愿了。
他母亲似乎总是神秘兮兮地在跟朋友说悄悄话。有一天弗农就听到她在说。
“对……他们真的相当密不可分……所以我想这样比较明智……真是可惜……”
然后弗农心目中的“另一个长舌妇”说了关于“一等表亲……这样最不明智了”之类的话,然后迈拉突然微微涨红了脸,提高嗓门说道:“喔!我不这么认为。”
“谁是一等表亲啊?”弗农后来问道。“这样神秘兮兮的是怎么回事?”
“亲爱的,你说神秘兮兮?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进来你就闭口了。我很纳闷,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喔,没什么啦,我们讲的是某些你不认识的人。”她看起来脸很红,表情不太自在。
弗农并不觉得好奇,也就不再多问。
他很想念乔,凯里小筑少了她,变得死气沉沉的。另外就是伊妮德更常出现了,她总是会来看迈拉,弗农只得勉强自己带她去一家新开幕的溜冰场溜冰,或去参加这个那个无聊至极的派对。
迈拉希望弗农在期末庆祝周[1]时邀伊妮德到剑桥去,她坚持要他这么做,他只得屈服了。无所谓,反正赛巴斯钦有乔作伴,他自己也并不太介意。跳舞还蛮讨厌的——会干扰音乐的每件事都很讨厌……
在他返校的前一天晚上,西德尼舅舅到凯里小筑来了,迈拉推着弗农跟他一起进书房,然后说道:“弗农,你舅舅西德尼要跟你稍微谈一下。”
西德尼舅舅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然后让人相当意外地直取重点。弗农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他舅舅;他自以为逗趣的举止态度全摆到一旁去了。
“我就直接说我要说的话了,弗农——不过在我讲完以前,我不希望你插嘴,懂吗?”
“好的。”
“事情的重点就只有这样:我希望你加入本特公司。现在记住我说的——不准插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而且我敢说现在这个主意对你来说不是非常容易接受。我是个坦白的人,而且我很能面对现实;如果你有一笔好收入,可以像个绅士一样住在普桑修道院,就不会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问题了,我很清楚这一点。你就跟你父亲那边的亲人一样,不过你身上还是有不少本特家族的血,弗农,而且血统是注定会显现出来的。
“我自己没有儿子,只要你愿意,我很乐意把你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照顾。我家有得是女儿,而且还多得很。容我提醒你,这并不是一辈子做苦工,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而且我跟你一样了解你现在的处境。你还年轻,等你从剑桥毕业、进入商业界的时候,得从底层做起。你只能先领一份普通薪水,然后一步步往上爬。如果想在四十岁以前退休——你是可以那样做,好让自己开心——到时候你会有钱去住普桑修道院。
“我希望你会早早结婚,早婚是非常好的。你的长子可以继承地产,其他的儿子则进入他们可以展现本事的一流公司。本特公司让我很引以为傲——就像普桑修道院让你自豪一样,所以我了解你对那个老地方的感情,我不希望你被迫把那里卖掉;过了这么多年以后还让那个地方脱离家族掌握,就太可惜了。好啦,我的提议就是这样。”
“西德尼舅舅,你实在是太好心了……”弗农开口了。
他的舅舅伸出一只巨大方正的手制止了他。“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就把话讲到这里。我不想现在听到答案,花点时间考虑一下,等你从剑桥回来以后再说。”
他站了起来。“很感谢你邀请伊妮德去期末庆祝周,她因此兴奋得很。弗农,如果你知道那女孩对你是什么想法,你会觉得相当自负。啊,好吧,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他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然后砰地关上前门。
弗农仍然在大厅里皱着眉头。西德尼舅舅其实表现得很得体——相当得体,但这不表示他打算接受舅舅的提议。就算拿全世界的财富来都不能拆散他跟音乐……
而且他总会以某种方式,回到普桑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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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庆祝周!
乔跟伊妮德都在剑桥。弗农也勉强让埃塞尔舅妈来了,她是监护人。这个世界现在似乎大部分由本特家族构成。
乔有一次脱口说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请伊妮德来?”
他这么回答:“喔,母亲一直坚持……反正这不重要。”
那时对弗农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除外。乔私下跟赛巴斯钦谈到这件事。
“弗农对音乐事业是认真的吗?他会不会有成就?这应该只是一时的狂热吧?”
可是赛巴斯钦出人意表地严肃。
“你知道吗,这非常有趣,”他说,“就我看来,弗农的目标是某种彻底的、革命性的东西。他现在精通了你可能会形容为‘主要事实’的事情,而且学起来的速度快得异常,老科丁顿是这么说的——虽然他自然对弗农的想法嗤之以鼻,或者该说,如果弗农曾经把这些想法讲出来,他会嗤之以鼻。对这些想法感兴趣的人,是数学家老杰弗里斯!他说弗农对音乐的想法是四维的。
“我不知道弗农是会成功,还是会被当成疯子,我想那条界线是非常模糊的。老杰弗里斯非常有热忱,但他没有要鼓励弗农的意思。我认同他的想法,他说过,发现新事物、然后让世人面对它,是没人感谢的苦工,而从所有的可能性来看,至少要再过两百年,弗农即将发现的真理才会有人接受。杰弗里斯是个老怪胎,总是思考着空间中的虚拟弧形,或者类似的事情。
“不过我懂得他的重点。弗农并不是在创造新东西;他是在找出某样已存在的东西,还蛮像个科学家的。杰弗里斯说弗农小时候不喜欢音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他的听觉来说,音乐是不完整的——就像是随手描出来的画,而且整个透视是错的。我猜想,现在的音乐对弗农来说,就像是我们耳中的原始野蛮人音乐——大多数都是难以忍受的不和谐杂音。
“杰弗里斯满脑怪点子,只要跟他问起方形跟立方体、几何图形跟光速,他就会狂热地讲个没完。他还写信给一个叫爱因斯坦的德国人。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没有音乐天分,然而他却能看出——或者他自称如此——弗农要往哪个方向去。”
乔陷入沉思。
“好吧,”最后她说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懂。不过看来弗农似乎可能会大获成功。”
赛巴斯钦的态度却很让人泄气。“我不会这么说。弗农可能是个天才——而那是相当不同的事情,没有人欢迎天才。另一方面来说,他可能就只是有一点点疯狂。有时候他开口大发议论,听起来真是疯狂,但不知怎么地,我总是有种感觉,他是对的——以某种古怪的方式,他知道他在讲什么。”
“你听说西德尼舅舅的提议了吗?”
“听说了。弗农似乎心情轻松地把这件事情否决掉了,不过你明白吧,那个提议蛮好的。”
“你该不会要他接受那份工作吧?”乔发火了。
赛巴斯钦保持着激怒人的冷静。“我不知道。这件事情需要通盘考虑。弗农或许对音乐有棒极了的理论——却没有迹象显示他有办法把这些东西付诸实践。”
“你真让人生气。”乔说着掉头就走。
最近赛巴斯钦老惹她生气。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似乎就是冷静分析的能力。如果他有热忱,他也小心翼翼地藏匿着。
然而对于现在的乔来说,热忱似乎是世界上最必要的东西。她对失败者和弱势者有一股热情;她是为软弱与受压迫者挺身而出的斗士。她觉得赛巴斯钦只对成功有兴趣,她认定他只以金钱为标准来判断人事。他们碰面时,大半时间都没完没了地在吵架拌嘴。
弗农似乎也跟她有了距离,音乐是他现在唯一想谈的事情,而且谈的是她不熟悉的方面。
他心心念念的全是乐器——它们的音域跟力道。乔自己也拉的小提琴似乎是他最不感兴趣的一种。乔实在不是讨论单簧管、伸缩长号跟巴松管的合适对象;弗农人生中的雄心壮志,似乎就是跟这些乐器的乐手培养友谊,好得到理论以外的实际知识。
“你认不认识任何巴松管乐手?”
乔说她不认识。
弗农说,她可以帮他个忙,试着去结交一些音乐界的朋友。“就算吹法国号的都行。”他和气地说道。
他用手实验性地划过洗手钵的边缘。乔打着冷战,用双手盖住耳朵。那声音的音量加强了,弗农露出迷蒙狂喜的微笑。
“人应该要能够捕捉、驾驭这种声音。但要怎么做到呢?这个声音很美妙饱满,不是吗?就像一个圆。”
赛巴斯钦硬是把那个洗手钵从他身边拿开,但弗农随即在房间里绕圈圈踱步,实验性地敲响各种高脚杯。
“这房间里有好多玻璃杯。”他赞赏地说道。
“你弄出的声音会害水手溺死[2]。”乔说道。
“钟跟三角铁难道还不够吗?”赛巴斯钦问道,“再来点合拍的铜锣……”
“不行,”弗农说,“我要玻璃……把威尼斯玻璃跟沃特福德水晶摆在一起……你真有美学品位,赛巴斯钦,有没有可以拿来弄破的普通玻璃杯……所有叮当作响的碎片啊,玻璃……真是神奇的东西啊!”
“高脚杯交响曲。”乔口气刻薄地说道。
“有何不可?以前的人还不是把动物的肠子绷紧,然后发现那截肠子会发出一种嘎嘎响的噪音;还有人拿芦苇叶片来吹,然后喜欢上那种声音。我很好奇人类是什么时候想到要用黄铜跟铁制造乐器的……我敢说某些书会有答案……”
“哥伦布与蛋[3],就像你跟玻璃高脚杯。为什么不是写字石板跟石板笔[4]?”
“如果你有个……”
“他这样不是很滑稽吗?”伊妮德咯咯笑道。这让整个对话停摆了——至少现在如此。
弗农并不真的很介意她在场。他太专注于自己的想法,对外界没那么敏感,所以察觉不到。伊妮德跟埃塞尔爱怎么笑就怎么笑,随她们高兴。
不过乔与赛巴斯钦之间的不和却让他有点困扰;他们本来一直是那样团结的三人组合。
“我不认为‘独立生活’这套把戏适合乔,”弗农对赛巴斯钦说,“她大部分时候像一只愤怒的猫。我不懂为什么我母亲会同意,六个月前她还誓死反对这档事,是什么改变了她的心意?你想得出原因吗?”
赛巴斯钦长长的黄色脸蛋现出一抹微笑。
“我是可以猜猜看。”他说道。
“是什么?”
“我不该说的。首先呢,我可能是错的,其次,我实在讨厌干扰事情(可能会有的)正常发展。”
“你那曲里拐弯的俄国心灵还真会想。”
“应该是。”
弗农没有坚持要问个清楚;他懒得探问没直说的理由。
一日复一日,他们跳舞、吃早餐,用难以置信的高速开车呼啸穿过乡间,在弗农房间里坐着抽烟聊天,然后再去跳舞。彻夜不睡是一种光荣的优点。清晨五点,他们去游河。
弗农的右手臂在痛。伊妮德跟他坐同一条船,而她是个沉重的同船伙伴。唔,这不打紧。西德尼舅舅似乎很高兴,而他是个正派的老好人;他提出那种建议真是太好心了。多么可惜啊,他——弗农——没有多点本特血统、少点戴尔血统。
有个微弱的记忆在他心里扰动,有人说过:“弗农,戴尔家族的人从来就不幸福或者成功。他们做不了什么大事……”是谁说的?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场景是在花园里——还有弯曲缠绕的香烟烟雾。
赛巴斯钦的声音说道:“他要睡着了。醒来啊,你这扫兴鬼!伊妮德,塞一条巧克力给他。”
一条巧克力呼一声越过他的头。伊妮德的声音伴着一声咯咯娇笑说道:“真要命,我就是丢不直。”
她又咯咯笑起来了,好像觉得那非常滑稽。让人厌烦的女孩——老是在咯咯发笑;此外她还龅牙。
他用力把身体转向侧面。他通常不是很能体会自然之美,但今天早晨他被世界的美丽打动了。苍白、闪烁着光芒的河流,堤岸上到处开着花的树木。
船慢慢地朝着下游漂去——一个奇异、安静、在魔咒笼罩下的世界,这是因为附近没有人类吧,他想着。仔细去想,是人类太多才把这个世界给糟蹋掉的。人总是在叽叽喳喳谈话和咯咯傻笑——然后在你只想独处的时候,追问你在想什么。
他一直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就觉得,要是他们别烦他就好了。他想起自己发明的那些荒唐游戏,就暗自微笑。格林先生!他清清楚楚记得格林先生,还有那三个玩伴……想不起来了,他们叫什么名字啊?
一个有趣的儿童世界——一个有恶龙与公主的世界,与奇异却实在的现实混合在一起。曾经有人告诉他一个故事——有个戴着一顶绿色小帽、穿着破烂的王子,还有一个住在塔里的公主,在她梳头发的时候,那头金发闪亮到四个王国都看得到。
他浏览着河流沿岸。有艘平底船系在一棵树上,上头有四个人——但弗农眼里只看得见其中一个。
一个穿着粉红色晚宴洋装的女孩,有着满头金丝般的秀发,站在一棵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弗农……”乔踢了他一下,唤回他的注意力。“你没睡着,因为你睁着眼睛。可是我们跟你说了四次,你都没回答。”
“抱歉,我在看那边的那群人。那个女孩相当漂亮,你不觉得吗?”
他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快,像随口提起似的。但他心里有个狂野的声音说道:“漂亮?她很迷人,她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孩。我要去认识她,我必须认识她,我要娶她……”
乔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注视了一番,然后发出一声叫喊。
“哎呀,”她大叫道,“我知道了!对,我很确定,那是内尔·维里克……”
❁
不可能!这不可能。内尔·维里克?那个苍白、瘦巴巴,有着粉红色的鼻子,穿着不合身衣裳的内尔?时间能玩出这种恶作剧吗?要是如此,那还有什么是能确定的?以前的内尔跟现在这个内尔是不同的人。
整个世界感觉像梦境一样。乔在说话:“如果那是内尔,我肯定要跟她说说话。我们过去那里吧。”
然后是寒暄、惊呼、喜出望外。
“哎呀,是乔·韦特,还有弗农!好久不见了,不是吗?”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微笑着望进他眼里——有那么一点羞怯。真是美丽动人……动人……比他本来想的更美丽动人。他像个张口结舌的傻瓜,为什么说不出一句话?某种聪颖、机智、吸引人的话。在又长又柔软的金棕色眼睫毛衬托下,她的眼睛多么蓝啊。她就像是树梢上开着的花——仍然保持纯净,有如春天。
一波巨浪般的绝望气馁扫遍他全身,她永远不会嫁给他的。像他这样口舌笨拙的家伙,哪有可能?她在跟他说话——老天爷啊,他一定要试着聆听她在说什么,还得很聪明地回答才行。
“在你们离开以后,我们也很快就搬走了。我父亲放弃了他的工作。”
他脑中响起一阵旧时八卦的回音。
“维里克被开除了。他无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这种事注定要发生。”
她的声音继续往下说——多么迷人的声音啊。你想要听那个声音,而不是听那些字句。
“我们现在住在伦敦,我父亲五年前过世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喔,那个,我很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我给你地址。你一定要来看我们。”
他脱口说希望今晚能再见——她要去参加哪个舞会?她说了。那里不好。明晚——谢天谢地,他们会参加同一个舞会。他匆匆说道:“听着,你必须留一、两支舞给我……你一定要……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喔!但是我可以这样做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怀疑。
“我会想办法搞定。交给我吧。”
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了。双方说了再见,他们再度朝上游去。
乔用一种实际到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哇,这不是很奇怪吗?谁会想到内尔·维里克会出落得这么标致?我好奇的是,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蠢。”
真是亵渎神圣!他觉得自己跟乔之间有了宽广如海洋的隔阂。乔根本就不懂。
内尔会不会嫁给他?会吗?说不定她永远不会正眼看他。一定有各式各样的男人爱上她。
他彻底地绝望,一片黑暗的悲惨感受笼罩着他。
❁
他正在与她共舞。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这么快乐。在他怀抱里,她轻得就像一根羽毛、一片玫瑰叶。她一样穿着粉红色洋装——不同的款式,衣裙在她周围飘动着。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永远就好了。
不过,当然了,生命从来不是这样。弗农觉得似乎才过了一秒钟,音乐就停了。他们并坐在椅子上。
他有好多好多事想对她说——不过他不知道要从何开始。他听见自己说了些关于地板与音乐的傻话。
傻瓜——讲不出话来的傻瓜!几分钟过后,另一支舞开始了。她会从他身边被人带走,他一定要想出计划——设法安排再跟她相见。
她在说话,舞蹈之间的随口闲聊。伦敦社交季,光想就觉得可怕——她要夜复一夜地参加舞会,有时候一晚上就有三场。他被这个念头困住了。她会嫁给别人,一个富有、聪明、逗人开心,很快就会赢得她芳心的家伙。
他嘟哝了几句关于伦敦生活的话,她把住址给他,母亲会很高兴再见到他的。他把地址写了下来。
音乐响起来了。他情急之下说道:“内尔,我以前是叫你内尔,不是吗?”
“怎么了,当然啊。”她笑出声来。“你还记得吗,我们以为犀牛会来追我们的那天,你把我从篱笆上用力拉出来?”
他记得,那时候他认为她是个讨厌鬼,内尔!他竟然说她是讨厌鬼!
她继续说下去:“我那时候觉得你很了不起,弗农。”
她这么想过,有吗?可是她现在不会觉得他很了不起了。他的心情再度陷入谷底。
“我……我想,我那时候是个可怕的小混蛋。”他嗫嚅着说。
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得聪明伶俐,说些机智的话?
“喔,你是个很可爱的人。赛巴斯钦没有改变多少,对吗?”
赛巴斯钦,她叫他赛巴斯钦。好吧,她应该是会这样叫他的——既然她都叫他弗农了。幸好赛巴斯钦除了乔以外谁都不在意。赛巴斯钦有钱又有头脑,他疑惑地想,内尔会喜欢赛巴斯钦吗?
“到哪去都可以靠那对耳朵认出他!”内尔说着笑了一声。
弗农觉得很安慰。他忘记赛巴斯钦的招风耳了,没有哪个注意到赛巴斯钦那两个耳朵的女生会爱上他的。可怜的赛巴斯钦,他被耳朵给毁了,运气真背。
眼看着内尔的舞伴到了,他仓促地脱口说道:“能再度见到你真是太美好了。内尔,你不会忘了我吧?我会出现在伦敦的。能再次看到你真是……真是棒得不得了。(喔!该死,我之前就说过这句了!)我是说……这实在好极了,你不明白的。可是你不会忘记吧?”
她已经离开他身边了。他看着她在巴纳德的臂弯里旋转。她绝对不可能喜欢上巴纳德的,是吧?巴纳德是个彻底的傻瓜。
她的眼睛越过巴纳德的肩膀,跟他四目相望。她露出微笑。
他再度置身天堂。她喜欢他……他知道她喜欢他。她刚才微笑了……
❁
期末庆祝周结束了。弗农坐在书桌前写信:
亲爱的西德尼舅舅:
我考虑过您的提议了,如果您还想用我,我很乐意进入本特公司。只怕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我会用我所知的一切方法努力。我还是认为您极为好心。
他暂时停笔。赛巴斯钦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这干扰了弗农。
“看在老天的分上,坐下来吧,”他恼怒地说,“你是怎么啦?”
“没什么。”赛巴斯钦坐下了,态度异常温和。他填了烟草,点燃烟斗,在烟雾遮蔽之下才开口。
“我说,弗农啊,我昨天晚上向乔求婚。她拒绝了我。”
“喔!运气真差!”弗农试着要把心思拉回来表示同情,“或许她会改变心意的,”他含糊地说道,“他们说女孩子会这样。”
“是因为这该死的钱。”赛巴斯钦愤怒地说。
“什么该死的钱?”
“我的钱。我们还小的时候,乔总是说她会嫁给我,她喜欢我,我确定她喜欢我。然而现在我所说所做的一切动辄得咎。如果我受人迫害、遭人鄙视,或者难以见容于社会,我相信她会立刻就嫁给我,但她总是想站在弱者那一方,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个极其优秀的特质;不过这有可能会被实践到根本该死地不合逻辑的地步。乔很不讲逻辑。”
“嗯哼。”弗农含混地应道。
他自私地想着自己的情事。在他看来,赛巴斯钦这么渴望跟乔结婚是很古怪的。多得是其他适合他的女孩子啊。他重读一遍刚才的信,然后补上另一句:“我会像个黑奴一样努力工作。”
[1]期末庆祝周(May Week),根据剑桥大学的传统,学年期末考结束后会有一连串庆祝狂欢活动。如今虽然仍称为May Week,但时间通常是在六月。
[2]乔影射的是希腊神话里的海妖塞壬(Siren),会唱歌诱惑驾船的水手,害他们因触礁而溺毙。
[3]哥伦布登陆美洲后,有人说他的成就没什么了不起,其他人也办得到。据说哥伦布因此在一场宴席上询问众人,是否知道怎么让蛋立起来,没有人知道答案。哥伦布于是稍微用力把蛋的底部敲裂了一点点,蛋因此能立在桌面上,众人顿时领悟,就因为有个先驱办到了,其他人才会觉得这件事情好像很简单。
[4]十九世纪时,学童会用石板和石板笔在课堂上做练习(像是习字或做算术)。后来先是粉笔代替了石板笔,等铅笔发明以后才彻底淘汰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