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赛巴斯钦·莱文的友谊之所以开花结果、进展飞快,有一半原因来自于他们必须保密。弗农的母亲要是知道这件事,会吓得魂飞天外。莱文夫妻肯定不会吓着——不过他们的喜悦可能导致同样凄惨的结果。
对可怜的乔来说,上学时间过得奇慢无比;有位女家教每天早上会过来教乔,对这个健谈又叛逆的学生隐约地不表赞同。乔渴望着放假的日子。假日一到,她跟弗农就会到一个秘密的地点去,那边的树篱有个缺口。他们发明了一种用口哨和复杂信号组成的密码。有时在约定时间之前,赛巴斯钦已经躺在羊齿植物之间等他们了——那张黄色的脸跟招风耳搭配上那一身灯笼裤装,显得更加奇特了。
他们会一起玩,也会一起聊天——他们聊得多开心啊!赛巴斯钦会说些关于俄国的故事,他们听说了其他人对犹太人的迫害——大屠杀!赛巴斯钦自己从来没去过俄罗斯,不过他认识不少俄罗斯犹太人,他自己的父亲也曾千钧一发地逃过一次大屠杀。有时候他会说几句俄文来取悦弗农跟乔。这一切都很引人入胜。
“这里的人都讨厌我们,”赛巴斯钦说,“不过无所谓,反正我父亲很有钱,他们不能没有我们。你可以用钱买到一切。”
他有某种古怪的自负态度。
“你不可能买到一切,”弗农反驳,“老尼科尔的儿子去打仗,回来少了一条腿。就算有钱也不能让他的腿再长出来。”
“是不能,”赛巴斯钦承认,“我不是指像那样的东西。可是钱能够替你弄到非常好的木腿,还有最好的拐杖。”
“我有过一次拄拐杖的经验,”弗农说,“还蛮好玩的。那时候有个非常棒的护士来照顾我。”
“你瞧,要是没有钱,你是得不到那种待遇的。”
他富有吗?他想应该是的。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真希望我很有钱。”乔说道。
“等你长大以后,可以嫁给我,”赛巴斯钦说,“那你就会变有钱了。”
“如果没有人要来拜访她,对乔来说就不好了。”弗农表示反对。
“我不在意这个,”乔说,“我不在乎迈拉舅妈或别人怎么说。只要我愿意,我就会嫁给赛巴斯钦。”
“到那时就会有人来拜访她了,”赛巴斯钦说,“这你就不懂啦,犹太人权力大得吓人。我父亲说,大家要是没有犹太人就办不了事了。就因为这样,查尔斯·阿林顿爵士才必须把鹿野庄卖给我们。”
弗农突然感觉全身一寒。他没有把这个念头付诸言词,但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跟一个敌对种族的成员说话。不过他对赛巴斯钦并没有敌意,就算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跟赛巴斯钦是朋友——不知怎么地,他很确定他们永远会是。
“钱啊,”赛巴斯钦说,“不只是能买东西。钱的重要性比买东西大得多,而且钱不只有控制人的力量,还……还能够把许多的美集合在一起。”
他用双手做出一个很古怪的、非英国式的动作。
“你说的集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弗农反问。
赛巴斯钦无法回答;那些字眼才刚从他心头冒出来。
“无论如何,”弗农说,“‘东西’不等于‘美’。”
“不对,东西等同于美。鹿野庄是美丽的——不过远远比不上普桑修道院那样美。”
“等着桑修道院属于我的时候,”弗农说道,“你随时可以过来,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对吧?”
“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赛巴斯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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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莱文家的风评有了转变。教堂需要新风琴,莱文先生就奉献一架。唱诗班男生出游时,莱文家招待他们去鹿野庄玩,还提供鲜奶油草莓当点心。报春花联盟[1]收到来自莱文家的大笔捐款。不管到哪里都可以看到莱文家的富裕与慷慨。
人们开始说:“当然不能跟他们往来——可是莱文太太真是惊人地亲切啊。”
其他还有:“喔,当然了——犹太人嘛!不过心存偏见也许是很荒谬的。有些很好的人也是犹太人。”
谣传教区牧师曾说:“就连耶稣基督也是犹太人。”不过没有人真的相信这件事。教区牧师没有结婚(这很不寻常),对圣餐有很古怪的想法,有时还会在布道时说些很难懂的讲词;不过没有人相信他说过这么亵渎神明的话。
也是教区牧师把莱文太太引荐到缝纫姊妹会里的。这个团体每周聚会两次,提供在南非作战的勇敢士兵们劳军物资。每周要跟莱文太太碰面两次,确实让人觉得蛮尴尬的。
到最后,报春花联盟收到的大笔捐款软化了孔伯利爵士夫人,她一马当先,前往鹿野庄拜访。只要孔伯利夫人带头,大家都会从善如流。
倒不是说大家允许莱文家来跟自己亲近。不过莱文夫妇会受到正式接待,人们会说:“她是个非常亲切的女人——虽说她穿着一身不适合乡间的衣服。”
不过莱文太太就像她所有族人一样通权达变,过不了多久,她就穿着比邻居更道地的花呢衣服现身了。
乔与弗农被人严肃地找去跟赛巴斯钦·莱文喝茶。
“我想至少得做这么一次,”迈拉叹息着说道,“可是我们必须避免跟他们真正亲近。这个男孩子长得真是怪模怪样。弗农,你不会对他很粗鲁无礼的,对不对,亲爱的?”
两个孩子严肃而正式地与赛巴斯钦见了面。这件事把他们逗得很乐。
不过才智敏锐的乔猜想,莱文太太比迈拉舅妈更清楚他们之间的友谊。莱文太太并不是傻瓜;她就像赛巴斯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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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特·戴尔在战争结束前几周阵亡。他有个很英雄式的结局:在枪林弹雨中回头援救一位负伤的战友,结果中弹身亡,身后获颁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迈拉把他的上校长官写来的信珍藏起来,当成她最贵重的财产。
上校写道:“他是一个少见的、临危不惧的人。他的手下爱戴他、愿意跟随他到任何地方。他以最英勇的方式,一再以身犯险。你确实能够以他为荣。”
迈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封信。她把这封信读给她所有的朋友听,这么做抹去了丈夫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或遗书的轻微刺痛感。
“身为戴尔家族的人,他是不会写遗言或遗书的。”她自忖。
然而沃尔特·戴尔确实留了一封“万一我阵亡请转交”的信,只不过不是给迈拉的,她也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她非常悲伤,却很幸福。她丈夫生前不曾属于她,死后就完全是她的了;照着自己的心意编故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凭着这种能耐,她开始编造很有说服力的、关于她美满婚姻的罗曼史。
很难说父亲的死怎么样影响到弗农。他没有感受到实际的哀痛,母亲那么明显期待他表现出情绪,反让他变得更加冷淡麻木。他以父亲为傲——简直骄傲到心痛——然而他现在懂了,为什么乔会说她母亲死掉比较好。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傍晚最后一次散步的情况、父亲说过的话,还有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感觉。
他知道父亲其实不想回来了。他替父亲感到担忧——他一向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悲伤,比较像是一种揪心的孤单。父亲死了,尼娜姑姑也死了。虽然还有母亲,不过那不一样。
他无法令母亲满意——他从来没办法做到。她总是抱着他哭泣,说他们现在是彼此仅有的了,而他就是说不出她希望听到的话,甚至无法抬起双臂环抱她的脖子,对她回以拥抱。
他渴望赶快回学校去。他母亲睁着通红的眼睛,穿着寡妇的丧服,戴着沉重的黑纱,令他难以忍受。
律师弗莱明先生从伦敦来了,西德尼舅舅也从伯明翰来了。在他们抵达后,弗农被叫进书房里。
两个男人坐在长桌上,迈拉坐在火炉旁的一张矮椅子上用手帕按着眼睛。
“唔,孩子,”西德尼舅舅说,“我们有些事情要跟你谈谈。你想不想到伯明翰来,住在离卡丽舅妈和我不远的地方?”
“谢谢您,”弗农说,“不过我宁愿住在这里。”
“这里有点阴沉,你不觉得吗?”他的舅舅说道。“我找到一栋可爱的房子,大小适中,十分舒适,放假时你的表姊妹可以去陪你玩。我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我确定这是好主意,”弗农很有礼貌地说道,“可是我最喜欢待在这里,谢谢您。”
“啊!嗯。”西德尼舅舅说着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满脸疑问地转向律师,律师轻轻地点头,对他没说出口的疑问做了肯定的答复。
“孩子,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西德尼舅舅说,“我想,你也大到能够明白我要说什么了。你的父亲死……呃,离开了我们,今后普桑修道院就属于你了。”
“我知道。”弗农说道。
“呃?你怎么会知道的?仆人说的吗?”
“父亲离开前跟我说过。”
“喔!”西德尼舅舅相当震惊。“喔,原来是这样。呃,就刚才说的,普桑修道院属于你,可是像这样的地方需要一大笔钱才能维持:给付仆人薪水,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懂吧?然后有个叫遗产税的东西,只要有人死了,就必须付一大笔钱给政府。
“目前的状况是,你父亲并不是有钱人。在你爷爷去世,他继承了这个地方的时候,钱少到让他觉得必须卖掉这里。”
“卖掉这里?”弗农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对,这里并不是限定继承的。”
“什么叫限定继承?”
弗莱明先生谨慎而清楚地做了解释。
“可是……可是……你现在不是要卖掉这里吧?”
弗农用苦苦哀求的眼神凝视着他。
“当然不是,”弗莱明先生说,“这片地产是留给你了,而且在你成年以前什么都不能做——那就表示要等你年满二十一岁,你懂吧?”
弗农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可是,你明白吗,”西德尼舅舅说道,“没有足够的钱可以让你继续住在这里。就像我说的,你父亲本来打算卖掉这里,不过他遇见了你母亲,然后娶了她,而且幸运的是,她有足够的钱可以……让这里维持下去。不过你父亲的死让情况有了转变。举个例,他留下了某些,呃,债务,而你母亲坚持要付清。”
迈拉发出了吸鼻子的声音。西德尼舅舅的声调很困窘,他匆促地往下讲:“照这么说,要做的事就是把普桑修道院出租,一直出租到你二十一岁为止。到那时候,谁知道呢?状况也许会,呃,会往比较好的方向发展。当然了,你母亲住在靠近自家亲戚的地方会比较快乐。你知道吗,你必须替你母亲着想才对。”
“是,”弗农说,“父亲也叫我要这样做。”
“所以事情就这么讲定了……喔?”
他们多么残忍啊,弗农心想,还说要问他呢——这时他看出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问他。他们可以随自己高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都打算要这样了,为什么还叫他到这里来装模作样!
会有陌生人搬来住在普桑修道院里。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满二十一岁。
“亲爱的,”迈拉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少了爹地,待在这里会很悲哀的,不是吗?”
她伸出双臂作势要拥抱他,不过弗农假装没注意到。他走到房门口,有点困难地开口说道:“西德尼舅舅,真是多谢您告诉我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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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直走到老修道院为止。他坐下来,用手托住下巴。
“母亲可以办到的!”他对自己说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的!她想去住在有水管的可怕红砖房里,就像西德尼舅舅家一样。她不喜欢普桑修道院——她从来就不喜欢。可是她不必假装这都是为了我,事情不是这样的。她说了些不实在的话。她总是这样……”
他坐在那里,满怀怨恨地生闷气。
“弗农,弗农……我到处在找你。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是乔。他把事情都说了。她会了解,也会同情他的,但乔吓了他一跳。
“唔,为什么不呢?如果迈拉舅妈想去住在伯明翰,为什么她不该去?我觉得你的态度很野蛮。为什么只因为你想在放假时回来,她就应该住在这里?那是她的钱,为什么不能照她喜欢的方式来花?”
“可是,乔,普桑修道院……”
“喏,普桑修道院对迈拉舅妈来说代表什么?在内心最深处,她对这里的感觉就跟你对西德尼舅舅在伯明翰的房子一样,她又何必缩衣节食地住在这里?如果你父亲曾经让她在这里过得快快乐乐,或许她会考虑——但是他没有,我母亲曾这样说过。我并不是非常喜欢迈拉舅妈……我知道她人很好什么的,可是我不爱她——不过我可以公平对待她。那是她的钱。你不能忽略这个事实!”
弗农注视着她。他们是敌手,各有各的观点,也没能从对方的角度看,两人都自觉有理,大为光火。
“我想女人都有很不幸的时候,”乔说,“而我站在迈拉舅妈那一边。”
“好吧,”弗农说,“去站她那一边吧!我才不在乎。”
乔走开了。他留在那里,坐在修道院已成废墟的围墙上。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质疑人生……世事并不确定。你怎么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等他二十一岁的时候。
是的,不过你不能确定!你不可能十拿九稳!
想想他还小的时候。奶妈、上帝、格林先生!他们原本是那么稳定的存在,现在他们全都不见了。
但至少上帝还在,他猜想着。不过那不是同一个上帝了——完全不是同一个上帝了。
等他年满二十一岁的时候,事情会变得如何呢?最奇怪的念头是:他自己会面临些什么?
他觉得孤独得可怕。父亲和尼娜姑姑都过世了,只剩西德尼舅舅跟妈咪——然而他们并不……并不属于这里。他顿住了,满心困惑。还有乔啊!乔懂得他的。可是乔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很古怪。
他把双手紧握成拳头。不,一切都会好好的。
等他二十一岁的时候……
[1]报春花联盟(Primrose League)成立于一八八三年,是致力于宣扬保守党政治理念的组织,已于二〇〇四年解散。此一名称来自维多利亚时期著名保守派首相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最爱的花名,迪斯雷利也是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