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七章

在父亲扬帆启航前往南非的两个月后,弗农去上学了。这是沃尔特·戴尔的希望与安排,这时的迈拉几乎将他的话奉为圣旨。他是她的战士、她的英雄,其他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她整个人喜滋滋的,替战士们织袜子,支持如火如荼进行中的“送懦夫白羽毛[1]”活动,对其他女士表示同情,并跟她们聊天——她们的丈夫也去对抗邪恶又不知感恩的波尔人了。

要跟弗农分开,让她痛彻心扉。她最亲爱的人、她的宝宝——要到离她那么远的地方去。为了要符合孩子父亲的期望,身为母亲的她必须做出多少牺牲啊!

可怜的宝贝,他肯定会有最最严重的思乡病!她甚至不忍心去想这件事。

不过弗农没有想家。他对母亲并没有强烈的依恋,在整个人生里,他是在远离她的时候最爱她。能够从她情绪化的感性世界里逃离,对他而言不啻为解脱。

他有能够适应学校生活的好性情。他有运动方面的才能,有平和的风度,在体能活动方面还有很不寻常的勇敢精神。在跟着罗宾斯小姐度过一段单调的生活以后,学校是令人开心的新鲜调剂。跟戴尔家族的所有人一样,他有跟人打成一片的天赋,交朋友对他来说很轻松。

可是,这个沉静少言的孩子太常以“没什么”作为答复,除了对少数几人以外,这种性情一生都伴随着他。在学校里交的朋友是跟他一起“做事”的人,他把想法留在心里,直到之后遇上了可以分享的那个人。

在住校后的第一个假期里,他遇到了约瑟芬。

弗农的母亲用一阵喜形于色的感情爆发来迎接他。他对这种事情已相当有自觉,就很有男子气概地忍下来。迈拉表现完第一波的欣喜若狂以后,说道:“亲爱的,有个可爱的惊喜在等着你。你猜猜谁来了?是尼娜姑姑的女儿,你的表妹约瑟芬,她来跟我们同住。很棒吧?”

弗农不太确定该作何反应,他必须再想一想。为了争取时间,他说道:“为什么她要来跟我们住?”

“因为她母亲过世了。对她来说这实在是件非常伤心的事,所以我们必须对她很仁慈、非常仁慈,才能够弥补伤痛。”

“尼娜姑姑死了吗?”这让他很遗憾。漂亮的尼娜姑姑,还有她鬈曲缠绕的烟圈……

“是啊。你应该不记得她了吧,亲爱的。”

他没有说他清清楚楚记得她。何必说呢?

“约瑟芬在课室里,亲爱的,去找她,跟她做朋友吧。”

弗农慢吞吞地去了,他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或不高兴。一个女生!他正处于鄙视女孩子的年龄。女生很烦人,但从另一面来看,家里有别人在还不错:这就取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了。既然约瑟芬才刚失去母亲,必须好好对待她。

他打开课室的门,走了进去。约瑟芬坐在窗台上晃着两条腿。她瞪着他看,弗农那原本满怀好意却带点纡尊降贵的态度就消失了。

她年纪跟他差不多,是个体魄强健的孩子,一头深黑色的头发沿着前额剪得非常整齐,下巴有点突出,显得意志坚定,皮肤很白,还有着长得惊人的眼睫毛。虽然她年纪比弗农小两个月,却比他成熟世故两倍——混合了厌倦与桀骜不驯的个性。

“哈啰。”她说。

“哈啰。”弗农声音相当微弱。

他们继续心存疑虑地彼此对望,就跟所有小孩或小狗一样的互相打量。

“你是约瑟芬吧?”弗农说道。

“对,不过你最好叫我乔。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好吧……乔。”

出现一阵停顿。为了填补空当,弗农吹起口哨。

“回家真是相当美妙。”他发表评论。

“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乔说道。

“喔!你喜欢这里吗?”弗农开始对她泛起一股感激。

“我非常喜欢这里,这里比我住过的任何地方都来得好。”

“你住过很多地方吗?”

“喔,是啊。起初住在库姆斯——跟我父亲住在一起。然后跟安斯蒂上校一起待在蒙特卡洛。接着是到土伦跟阿瑟住——接着还去了瑞士的好多个地方,因为阿瑟有肺病。阿瑟死了以后,我去一家女修道院待了一阵子;母亲那时候没办法照顾我。我不怎么喜欢女修道院——那些修女蠢透了,她们要我穿着内衣洗澡。然后在母亲死后,迈拉舅妈就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实在很遗憾——我是说,关于你母亲的事。”弗农笨拙地说道。

“是啊。”乔说,“这件事在某方面来说真是烂透了——虽然死了对她来说反而最好。”

“喔!”弗农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话别告诉迈拉舅妈,”乔说,“因为我觉得她很容易被各种事情吓着——还蛮像那些修女的,跟她说话时必须要小心。你知道吗,我母亲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她非常和蔼可亲,不过她总是容易对男人动情,我在旅馆里曾听到有人这样说,而且说得没错。当然,她克制不住,不过这种做法很糟糕。等我长大了,我才不想跟男人有牵扯。”

“喔!”弗农说。在这个了不起的女孩身边,他觉得自己非常幼稚、非常笨拙。

“我最喜欢安斯蒂上校,”乔怀念地说,“不过母亲跟他走只是为了离开父亲。我们跟安斯蒂上校在一起时住的旅馆好得多了,阿瑟很穷。如果我长大以后真的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我要先确定他是个有钱人,这样会让生活变得容易许多。”

“你父亲不好吗?”

“喔!父亲是魔鬼——母亲这样说。他讨厌我和母亲。”

“但是,为什么呢?”

乔困惑地皱眉。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我想这跟我的出生有某种关系。我想他娶母亲是因为我就要出生了——类似这样的事情——这一点让他很生气。”

他们彼此对看,表情严肃又迷惑。

“沃尔特舅舅在南非,是吗?”乔继续说道。

“对,我在学校时接到他写来的三封信,很好玩的信。”

“沃尔特舅舅人很可爱,我爱他。他曾到蒙特卡洛去找我们,你知道吧。”

弗农隐约想起某些回忆。他现在记起来了,父亲本来希望那时候就接乔来普桑修道院。

“让我去女修道院是他的安排,”乔说道,“女修道院长认为他很讨人喜欢——一个货真价实、血统高贵的英国绅士——这样讲还真好笑。”

他们俩笑了一下下。

“我们到花园去好吗?”弗农说。

“好啊,咱们走。跟你说,我找到四个鸟巢——不过鸟儿全都已经飞走了。”

他们边讨论着鸟蛋,边和乐融融地一起往外走。

对迈拉来说,乔是个很难懂的孩子,她举止有教养,回答别人的话时迅速又有礼貌,但接受别人的亲吻拥抱时却不回应。她非常独立,对于被指派去照顾她的女仆少有要求。她会补缀自己的衣服,不用催促就会把自己打点得干净整齐。她是那种待惯旅馆的世故孩子,是迈拉从来没见识过的。她的知识之深,本来可能会吓坏她的舅妈,不过乔很精明,脑筋又转得快,还习惯对接触到的人做出整体判断。这小女生小心翼翼地以免“吓到迈拉舅妈”,还以一种仁慈的轻视来看待迈拉舅妈。

“你母亲啊,”她对弗农说道,“人非常好——可是有点笨,不是吗?”

“她非常美丽。”弗农很生气地说。

“她是很美,”乔同意,“全身上下都美,只有双手例外。她的头发很迷人,真希望我也有金红色的头发。”

“她的头发长到过腰。”弗农说道。

他发现乔是个好同伴,相当不同于他先前对“女生”的概念。她讨厌洋娃娃,从来不哭,就算没比他壮,至少也跟他一样强壮,而且面对危险的运动时毫不迟疑,也乐意参与。他们一起爬树、骑脚踏车、跌倒、受伤,还在暑假期间合力摘下一个黄蜂巢——不过,与其说是因为技巧好,还不如说是运气好。

面对乔的时候,弗农有话可说,也确实跟她很聊得来。她为他开启了一个奇异的新世界,这个世界里会有人跟别人的丈夫或妻子私奔,这个世界有跳舞、赌博与讥讽。她曾经抱着一种强烈的、充满保护心态的温柔爱着她母亲,几乎让母女角色对调了。

“她太心软了,”乔说道,“我不会那样心软。如果你心肠软,别人就会欺负你。男人是禽兽,不过如果你先像禽兽似的对他们,他们就都乖乖的了。所有的男人都是禽兽。”

“这样讲很傻,而且我不认为这是真的。”

“那是因为你自己将来会变成男人。”

“不,才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不是禽兽。”

“你现在不是,不过我敢说等你长大就会变成那样。”

“可是你——乔——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到时候你就不会认为你丈夫是禽兽了。”

“我为什么要嫁人呢?”

“呃……女生都会嫁人的。你总不想跟克拉比崔小姐一样当老处女吧。”

乔动摇了。克拉比崔小姐是一位老小姐,她在村子里非常活跃,非常喜欢“亲爱的孩子们”。

“我应该不会变成克拉比崔小姐那种老处女,”她语气微弱地说,“我应该会……喔!我应该会做些别的事情,拉小提琴、写书,或者画某些了不起的画。”

“我希望你不会去拉小提琴。”弗农说道。

“那其实是我将来最想做的事情,弗农,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音乐?”

“我不知道。我就是讨厌音乐,它让我心里充满恐怖的感觉。”

“多么古怪啊。音乐给我的感觉很好。等你长大以后,你要做什么?”

“喔,我不知道。我想娶个非常漂亮的人,住在普桑修道院,然后养很多马还有狗。”

“真是乏味,”乔说道,“我觉得那样一点都不刺激。”

“我不觉得我希望事事都很刺激。”弗农这么说。

“我却希望如此,”乔说,“我希望事事无时无刻、毫无止尽地刺激。”

乔跟弗农几乎没有其他玩伴。弗农年纪更小的时候,曾经跟教区牧师的孩子一起玩,但牧师已经到另一个教区去了,新来的牧师还没结婚。大多数家庭地位跟戴尔家差不多的孩子都住得太远了,只能偶尔来访。

唯一的例外是内尔·维里克,她的父亲是孔伯利爵爷的部下。维里克上尉是个高大而驼背的男人,有双淡蓝色的眼睛,举止优柔寡断,虽然有很好的人脉,却没什么能力。他的妻子很有效率地弥补了他所缺乏的能力。她爱发号施令,是个金发碧眼、高大美丽的女子。她敦促丈夫取得现在的职位、住进这一区最好的房子。她有良好的出身,却像她丈夫一样没有祖产;然而她决心要挣得成功的人生。

弗农跟乔都觉得内尔无聊死了。她是个瘦弱苍白的孩子,有一头乱糟糟的金发,眼皮跟鼻尖微微带点粉红,什么事情都不在行,跑不动、不会爬树,总是穿着上了浆的白棉布洋装,最喜欢的游戏是扮家家酒。

迈拉非常喜欢内尔。“真是个道道地地的小淑女。”她常这么说。在维里克太太带内尔来喝茶的时候,弗农跟乔都表现得好心又有礼貌。他们试着想出她会喜欢的游戏,当她终于直挺挺地坐在母亲身旁,乘着出租马车离开时,他们常会开心地欢呼起来。

弗农第二次放假时,就在摘下黄蜂巢的著名事件之后,关于鹿野庄的第一波谣言传开来了。

鹿野庄是紧临着普桑修道院的地产,属于年迈的查尔斯·阿林顿爵士。戴尔太太的朋友来吃午餐时,聊起了这个话题。

“这事千真万确,我是从可靠的消息来源听到的。鹿野庄被卖给了那些犹太人,对,没错。喔,当然啦,他们有钱得不得了,对,我相信是很惊人的价格。买家姓莱文,不,不,不,听说是俄罗斯裔的犹太人。喔,这件事实在是相当糟糕。依我看,查尔斯爵士真是太惨了,对,当然还有约克郡的地产,我听说他最近亏了一大笔钱。不,不会有人去拜访的,这是当然的啰。”

乔跟弗农都乐陶陶地兴奋着,细心地打听所有关于鹿野庄的琐碎消息。最后那些陌生人总算抵达,搬了进去。更多类似性质的议论出现了。

“喔,这真是太糟糕了,戴尔太太……就跟我们想的一样……让人纳闷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期待什么呢?……我敢说他们会把这里卖掉然后搬走。对,是全家人。他们家的儿子跟弗农差不多大……”

“我很想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样子的,”弗农对乔说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讨厌他们呢?我们认为学校里的某个男生是犹太人,可是他早餐吃培根,所以他不可能是犹太人。”

事实证明,莱文家族是笃信基督的那种犹太人。星期天时他们出现在教堂里,占坐了一整张长椅。会众们充满兴趣地屏息以待。先出现的是莱文先生——身体圆胖结实,长大衣紧紧包在身上,有个特大号的鼻子跟发亮的脸。然后是莱文太太——很惊人的景象——大得不得了的袖子!凹凸有致的身材!一串串的钻石项链!还有一顶装饰着许多羽毛的大帽子,罩着紧致的黑色鬈发。跟他们一起来的是个小男生,有一张黄色的长脸,一对招风耳,个子比弗农高得多。

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们,一等礼拜仪式结束,他们就坐进车里离开了。

“唷!”克拉比崔小姐说道。

小团体一个个成形,忙着说长道短。

“我认为那样很烂。”乔说道。她跟弗农一起在花园里。

“什么很烂?”

“那些人。”

“你是说莱文家?”

“对。为什么每个人都对他们这么坏?”

“嗯……”弗农试着要表现得公正无私,便说道,“因为他们确实看起来怪怪的。”

“嗯,我觉得人真是禽兽。”

弗农沉默了。在环境影响下变成叛逆分子的乔,总用他从没想过的观点来看事情。

“那个男生,”乔继续说道,“虽然他有那么一对招风耳,可是我敢说他人很不错。”

“不见得吧。”弗农说,“不过有人搬来住是很棒。听凯特说,莱文家打算在鹿野庄挖一座游泳池。”

“他们一定有钱得不得了,有钱到吓死人。”乔说道。

有钱人对弗农来说没多大意义。他从来没多想过这些。

有好一段时间,莱文家都是人们闲聊八卦的大好材料。鹿野庄在装修!从伦敦请工人来!

有一天维里克母女来喝下午茶,内尔一跟弗农他们到花园后,就告诉大家这个引人注目的大消息。

“他们有一辆汽车。”

“一辆汽车?”

那时候汽车十分稀罕少有,在北约克郡的这个小村子里更是没人见过汽车。羡慕如风暴一样摇撼着弗农。一辆汽车!

“一辆汽车还有一座游泳池。”他低声嘟哝。

这真是太过火了。

“那不是游泳池,”内尔说,“那是一个低地花园[2]。”

“凯特说那是游泳池。”

“我们的园丁说是低地花园。”

“什么是低地花园?”

“我不知道,”内尔招认,“不过那是低地花园。”

“我不信,”乔说,“如果他们可以挖一座游泳池,谁会想要那种傻里傻气的花园?”

“唔,那是我们家园丁说的。”

“我知道了,”乔说着,眼中出现一种邪气的神情,“咱们去看个仔细。”

“什么?”

“我们自己去那里看啊。”

“喔,可是我们不能这样做。”内尔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可以穿过树林悄悄靠近。”

“非常棒的点子。”弗农说,“咱们走。”

“我不想去。”内尔说,“我知道母亲不会喜欢我这么做的。”

“喔,别扫兴了啦,内尔。来嘛。”

“母亲不会喜欢的。”内尔又说了一遍。

“好吧,那你在这里等。我们不会去太久的。”

内尔眼里慢慢地涌出了泪水。被撇下来真是太讨厌了,她苦着脸站在那里,用手指扭着身上的连衣裙。

“我们不会去太久的。”弗农重复道。

他跟乔跑走了,内尔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弗农!”

“嗯?”

“等等我,我也要去。”她这么宣布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英勇,乔跟弗农看起来却不觉得特别佩服。他们两个带着明显不耐烦的态度,等着她跟上。

“来吧,”弗农说,“我是领队,每个人都要照我的指示做。”

三人翻过庭园的篱笆来到树荫下,他们低声说着悄悄话,轻快地跑过矮树丛,愈来愈靠近那栋房子。现在这栋房子在他们面前挺立着,就在右侧前方。

“我们必须再靠近一点,稍微往上坡走一点点。”

她们顺从地跟着他。突然之间有个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就在左后方不远处。

“你们‘散’闯民宅。”那声音说道。

他们转过身去——吓了一大跳,那个有对大耳朵的黄脸男孩站在那里。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表情高傲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散’闯民宅。”他又说了一次。

男孩言行举止里的某种成分立刻引来了敌意。弗农本来要说“我很抱歉”,但他反而说道:“喔!”

他跟男孩彼此对望——用准备决斗时那种彼此掂量的冷酷目光。

“我们是从隔壁来的。”乔说。

“是吗?”那男生说道,“喔,那你们最好回去。我父母不想让你们进来这里。”

他说这句话时,故意用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粗鲁态度。弗农气得面红耳赤,很不愉快地意识到自己是理亏的一方。

“你说话至少可以客气一点吧。”他说。

“有必要吗?”男孩说道。

有个穿过矮树丛的脚步声传来,他转过身去。

“萨姆,是你吗?”他说道,“请把这些闯进来的孩子赶出这里。”

庄园看守人摸着额头咧嘴一笑,男孩慢慢踱开了,就好像他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致。看守人转向三个孩子,露出凶恶的表情。

“你们这些讨厌鬼,滚出去!要是不快点离开这里,我就放狗咬人了。”

本来正转身要离开的弗农高傲地说:“我们才不怕狗。”

“呵,你不怕是吧?那好,我这里有只犀牛,我现在就去放它出来。”

他大步走开。内尔惊恐万分地扯着弗农的手臂。

“他要去放犀牛出来了,”她喊道,“喔!快点走……快点走……”

她的警告很有感染效果。关于莱文家的小道消息这么多,以至于看守人的威胁听起来简直跟真的一样。他们全员一致飞奔回家,三人排成一直线横冲直撞地挤过矮树丛,弗农跟乔带头跑在前面,内尔落在后头发出可怜兮兮的叫声。

“弗农……弗农……喔!等等我,我被卡住了……”

内尔真是个讨厌鬼!什么都不会,也跑不快。他转回去,把被带刺灌木卡住的连衣裙猛力一拽(连衣裙破了一个大洞),然后把她拉起来站好。

“走吧。”

“我好喘,我跑不动了。喔!弗农,我好害怕。”

“快走啦。”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跑。他们到达庭园的篱笆,然后爬了过去……

“哇——喔——”乔一边用脏兮兮的亚麻帽子扇风,一边说道,“刚才好惊险啊。”

“我的连衣裙扯破了,”内尔说,“怎么办?”

“我讨厌那个男生,”弗农说,“他真是个禽兽。”

“他是个野蛮的禽兽。”乔表示同意。“对他宣战吧!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太好了!”

“我该拿我的连衣裙怎么办?”

“他们竟然有犀牛,这真是非常棘手的状况。”乔沉思着说道,“要是我们训练一下‘野丫头’,你认为它会去咬那只犀牛吗?”

“我不想让野丫头受伤。”弗农说。

野丫头是一只养在马厩的狗——他的最爱。母亲不准他在室内养狗,所以野丫头对弗农来说,是最接近个人宠物的狗了。

“我不知道母亲看到我的连衣裙会怎么说。”

“喔,一直烦恼你的连衣裙干嘛啊,内尔。反正它又不是可以穿到花园玩耍的那种连衣裙。”

“我会告诉你母亲说是我弄的,”弗农很不耐烦地说道,“别这么像女生好不好。”

“我是女生啊。”内尔说道。

“呃,乔也是女生啊。但她可不像你;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跟男生一样棒。”

内尔看起来快哭了,不过就在这一刻,房子里的人在叫他们了。

“对不起,维里克太太,”弗农说道,“我扯坏内尔的连衣裙了。”

迈拉开口责备他,但维里克太太则很客气地没有多说什么。内尔跟她母亲离开以后,迈拉说了:“弗农,亲爱的,以后绝对不可以再这么粗鲁了。有小女生朋友来喝茶的时候,你得要好好照顾人家才行。”

“为什么要请她来喝茶?我们又不喜欢她。她搞砸每件事。”

“弗农!内尔是那么可爱的小女生!”

“母亲,她才不是。她糟透了。”

“弗农!”

“她是很糟啊,我也不喜欢她母亲。”

“我也不是很喜欢维里克太太,”迈拉说,“我总觉得她是个很无情的女人。不过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这些孩子不喜欢内尔。维里克太太告诉我,内尔对你死心塌地啊,弗农。”

“我并不希望她那样。”他跟乔一起逃开了。

“战争,”他说,“就是这个——战争!我敢说莱文家的小鬼其实是经过伪装的波尔人。我们必须拟定作战计划,为什么他要搬来住在隔壁、破坏这一切呢?”

接下来的游击作战让弗农跟乔忙得很快活。他们发明了各种骚扰敌人的办法:躲在林中用栗子丢他;手持豌豆枪跟踪他;有一天还用红色颜料画出手掌,底下写着“复仇”,然后在天黑之后偷偷把那张纸留在门口。敌人时不时也用同样手法回敬。他也有豌豆枪,而且某天他甚至埋伏起来,等着拿水管喷他们。

战事延续了将近十天后,弗农发现乔坐在一个树根上,看起来情绪意外地低落。

“哈啰,怎么啦?我以为你拿厨子给的那些烂番茄去跟踪敌人了呢。”

“我是啊。我是说,我本来要这样做。”

“乔,出了什么事?”

“我躲在树上,然后他就从下面经过,我本来可以漂亮地击中他。”

“你是要说,结果你没这么做吗?”

“对。”

“为什么?”

乔的脸变得非常红,然后开始连珠炮似的讲话。“我做不到。你知道吗,那时候他不晓得我在那里,而他看起来——喔,弗农!他看起来孤单得要死——就好像他痛恨这一切。你知道吗,没有同伴一定是件非常讨厌的事。”

“是啊,不过……”弗农停下来,想厘清自己的想法。

乔继续往下说:“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过这一切很烂?说大家对莱文家那么恶劣,但现在我们就跟其他人一样野蛮。”

“对。但是,是他先对我们野蛮的!”

“或许他本来没那个意思。”

“瞎扯。”

“我没有瞎扯。你想想看,狗如果害怕或怀疑的时候,是不是会咬人?我想他只是预料我们会对他很恶劣,就先发制人。我们去跟他和好、大家当朋友吧。”

“你不能在战争打到一半的时候这样做。”

“可以的。我们来做一面白旗,然后你拿着白旗前进,要求谈判,然后看看你们有没有可能在合乎荣誉的条件下谈和。”

“呃,”弗农说,“如果我们确实谈和了,我不介意。无论如何,这样可以换换花样。要用什么来做休战旗?我的手帕,还是你的围裙?”

拿着休战旗前进相当刺激。没过多久他们就碰上了敌人。他瞪着眼、大吃一惊。

“怎么啦?”他说。

“我们想要谈判。”弗农说。

男孩顿了一下,说:“喔,我同意。”

“我们想说的是,”乔说道,“如果你同意,我们想跟你做朋友。”

三人彼此互望。

“为什么你们想要跟我做朋友?”他很怀疑地问。

“因为这样看起来有点傻啊,”弗农说,“住在隔壁却不做朋友,不是很傻吗?”

“你们哪个先想到这么做的?”

“我。”乔说。

她感觉那对小小的黑色眼睛看透了她。他真是个古怪的男孩,那对招风耳看起来比过去更突出了。

“好吧,”男孩说,“我愿意。”

然后有一分钟尴尬的停顿。

“你叫什么名字?”乔说道。

“赛巴斯钦。”他有一点微微的大舌头,很轻微,不留意的话几乎听不出来。

“真是奇怪的名字。我的名字叫乔,他是弗农。他还在上学。你上学了吗?”

“是的。我再过不久要去上伊顿公学。”

“我也在伊顿公学。”弗农说道。

两个男孩之间又涌起一阵微微的敌意浪潮。然后浪潮止息了——再也没有重返。

“来看看我们家的游泳池吧,”赛巴斯钦说,“还蛮不错的喔。”


[1]根据英国传统,白羽毛是懦夫的象征,妇女会把白羽毛交给没有入伍的年轻男性,羞辱他们没有勇气共赴国难;这种“爱国行动”在一次世界大战时尤其风行。

[2]低地花园(sunk garden,亦作sunken garden),这类花园通常设在低凹处,或刻意将某块地挖得较四周低陷后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