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五章

在弗农的记忆中,五岁到九岁的那些年有点模糊不清。情况在变——不过变化很慢,所以影响不大。奶妈没有回来;她母亲中风了,无法自理,她被迫留下来看顾。有一位罗宾斯小姐被安排来当女家教,这个人实在太没特色,弗农甚至记不起她的长相。在她的管教下,他一定变得有点蛮横,因为才刚过八岁生日,他就被送去住校了。学校第一次放长假时,他的表妹约瑟芬已搬来家里住。

尼娜很少回普桑修道院,事实上,她来访的次数逐年减少,也从未带小女儿同行。弗农即使不懂人情世故,也还是清楚地察觉了某些事情:其一是,他父亲不喜欢西德尼舅舅,却仍然对他极度礼遇。其二是,他母亲不喜欢尼娜姑姑,却不介意表现出来。

有时候,尼娜在花园里坐着跟沃尔特聊天,迈拉会加入他们,接着在随后总是会出现的片刻停顿中,她会说:“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看得出来我碍事了。不,谢谢你,沃尔特(这句是用来回答一阵轻声嗫嚅的抗议之词)。我什么时候显得多余,我自己看得可清楚了。”她会咬着嘴唇、紧张地握紧又放松双手、棕色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走开。然后,沃尔特·戴尔总是会一脸非常冷静、不以为然的表情。

有一天,尼娜爆发了。

“她真是不可理喻!我就连跟你说话她都要来闹。沃尔特,你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弗农记得他父亲如何环顾四周,凝视着房子,然后把目光调向远处,朝旧修道院废墟的方向望去。

“我爱这个地方,”他缓缓说道,“这大概是家族遗传吧。我不想放弃这里。”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尼娜笑了——一种古怪简短的笑声。

“我们真的不是什么理想的家族,”她说道,“你跟我,我们把事情弄得相当糟。”

又是一阵停顿,然后他父亲说道:“有那么惨吗?”

尼娜发出尖锐的吸气声,点点头。“够惨了。沃尔特,我觉得我撑不了多久了。弗雷德痛恨看见我。喔!我们在公开场合表现得完美极了——没有人猜得到——可是天啊,我们独处的时候真是糟透了!”

“是啊,可是,我亲爱的姑娘……”

然后有一会儿,弗农什么都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放低了,似乎在争辩,最后父亲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不能这么疯狂,你没那么喜欢安斯蒂,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我的确不喜欢他——但他对我很着迷。”

他父亲说了某句话,听起来很像是“猪吃社交界”[1]之类的。尼娜又笑了。

“那个啊?我们两个都不在乎。”

“到头来安斯蒂会在乎的。”

“弗雷德会跟我离婚的——他会很乐得这么做。然后我就可以再婚了。”

“就算那样……”

“沃尔特对社会规范发表意见呢!这真是滑稽啊!”

“女人跟男人是非常不一样的。”弗农的父亲平淡地说道。

“喔!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再怎样都比这无穷无尽的惨况来得好。当然,在内心最深处,我还是爱着弗雷德——我一直如此,但他却从来没爱过我。”

“还有那孩子,”沃尔特·戴尔说道,“你不能就这样撇下她走掉。”

“不能吗?你知道,虽然我不是很像样的妈妈,但我会带着她跟我一起走的。弗雷德才不在乎她——他恨她就像恨我一样。”又一阵停顿,这回比较长。然后尼娜慢慢地说道:“人类能够害自己陷入多么可怕的困境啊。而且就你跟我的状况来说,沃尔特,这全都是我们自己的错。我们这一家真是了不起……我们给自己,还有任何跟我们扯上关系的人都带来厄运。”

沃尔特·戴尔起身,心不在焉地装着烟斗,然后慢慢地走开。这时尼娜第一次注意到弗农。

“哈啰,孩子,”她说道,“我没看到你在那里。我很纳闷,刚才那些你听得懂多少?”

“我不知道。”弗农含糊、局促不安地说。

尼娜打开肩背包拿出玳瑁制的盒子,抽出一支烟,然后点着了它。弗农望着她,着迷不已。他从来没看过女人抽烟。

“怎么了?”尼娜说道。

“妈咪说,”弗农说道,“好女人是不抽烟的。她对罗宾斯小姐这样讲。”

“喔,是啊!”尼娜说着吐出一片如云的烟雾。“我想她说得对。你懂吧,弗农,我不是好女人。”

弗农盯着她看,朦胧地觉得忧伤。“我觉得你非常漂亮。”他颇为害羞地说道。

“那是两回事,”尼娜的微笑变大了,“来这边,弗农。”

他听话地靠过去。尼娜把双手放在他肩膀上,然后用谜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他很有耐性地顺着她,他从来不介意尼娜姑姑碰他,她的双手很轻盈,不像他母亲那样死抓着不放。

“没错,”尼娜说,“你是一个戴尔家族的人——十足的戴尔家人。迈拉运气真背,不过就是这样。”

“那是什么意思?”弗农说道。

“意思是说你像你父亲那边的人,不像你母亲那边的——对你来说这样比较不走运。”

“为什么这对我来说比较不走运?”

“弗农,因为戴尔家人从来就不幸福,也不成功。而且他们做不成事。”

尼娜姑姑说的话多么奇怪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半带笑意,所以也许她不是认真的。然而这些话里有某种他不太明白的含意,让他害怕。

“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他突然说道,“这样会不会比较好?”

“好得多,好得多了。”

弗农考虑了一会儿。

“但是,”他慢慢说道,“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的话……”他停了下来,试着把话说清楚。

“嗯,然后呢?”

“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那我就会去住落叶松山庄,而不是这里。”

西德尼舅舅的落叶松山庄是一处盖得很牢固的红砖乡间别墅,位于伯明翰附近。有一次弗农被带去西德尼舅舅跟卡丽舅妈家,那里有三英亩大的绝佳游乐场,有玫瑰花园、爬满藤蔓的棚子、养着金鱼的水池,还有两间布置得很合宜的卧室。

“你不喜欢那样吗?”尼娜仍然望着他。

“不喜欢!”弗农从他小小的胸膛里挤出一声长叹,“我想住在这里——直到永远、永远、永远!”

没多久就有件怪事发生在尼娜姑姑身上。母亲开始讲到她,而父亲会斜瞄弗农一眼,同时设法让她噤口。他只听到几句话:“那个可怜的孩子,我实在替她难过。你只要看尼娜一眼就知道她不守妇道,而且永远都是这样。”

弗农知道,那个孩子指的是他素未谋面的表妹约瑟芬,他会在圣诞节送礼给她,然后也都会收到回礼,他纳闷地想,为什么约瑟芬会是“贫穷的”[2],为什么母亲会替她感到难过,还有为什么尼娜姑姑“不守妇道”——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去问罗宾斯小姐时,她变得很激动,然后跟他说他绝不可以提起“这一类的事”。哪一类的事?弗农纳闷着。然而他也没有再多想,直到四个月后,这件事再度被提起为止。这回没有人注意弗农在场——大家情绪太激动,顾不了这么多。他的父母亲正激烈地讨论某件事。母亲一如往常地大嚷大叫、情绪激动。父亲则非常安静。

“真可耻!”迈拉说,“跟男人跑了,结果还不到三个月又跟了另一个,这显然是她的本性。我一直都知道她就是这样。男人,男人,男人,心里没别的,就只顾男人!”

“随便你怎么想,迈拉。无所谓,我知道你对此事作何感想。”

“我猜其他人也都会这么想!沃尔特,我真搞不懂,你说你们是一个老世家,而这一切……”

“我们是一个老世家。”他平静地说道。

“我本来认为你会在意家族的声誉。她让家族蒙羞——如果你是真正的男子汉,就该彻底把她逐出家门,她活该。”

“这么做根本是通俗剧里的老套胡闹场面。”

“你老是冷嘲热讽的!道德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彻底没有意义。”

“你还不懂吗?在这个节骨眼上,重点不在道德问题。重点在于我妹妹此刻一文不名,我必须去蒙特卡洛看看能为她做什么。我本来认为任何有脑袋的人都看得出这一点。”

“谢谢你啊!你还真是有礼貌啊!你倒是说说看,她一文不名是谁的错?她本来有个很好的丈夫……”

“不——别提这个。”

“至少,他那时娶了她。”

这次是他父亲涨红了脸,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搞不懂你,迈拉。你是个好女人——一个仁慈、有荣誉感、正直的女人——然而你竟说出那样低级卑鄙的嘲弄,降低自己的格调。”

“你就是这样!老是辱骂我!反正我习惯了,你跟我说话时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措词。”

“不是这样的,我已尽可能努力对你客客气气了。”

“对,这也是我会恨你的原因之一,你永远不直说,总是表面有礼地冷嘲热讽,老是装模作样。我真想知道,这种维持表象的做法有什么必要?反正整个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又何必假装?”

“我想全家上上下下的确都知道了——多谢你那传得很远的声音。”

“你又来了——又在讽刺人了。无论如何,我可是很乐意告诉你,我对你那宝贝妹妹有什么想法。跟一个男人跑掉,又跟第二个私奔——我想知道,为什么第二个男人不能养活她?还是说他已经厌倦她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但你没在听。他有急性肺痨的毛病,所以必须放弃工作,他也没有祖产。”

“喔!那么尼娜这次真的打错算盘了。”

“这是尼娜的特质之一——她的行事动机从来不在于获利。她是个傻瓜,一个该死的傻瓜,否则她也不会把自己扯进这一团乱里。她永远是让感情跟常识一起失控,才让麻烦变本加厉。她不会要弗雷德一毛钱,安斯蒂想给她一笔钱,她根本理都不理。且提醒你,我同意她的看法,有些事情是一个人不能做的,但是我肯定得去那里处理事情。如果这让你心烦,我很抱歉,但事情就是这样。”

“你从来不照我期望的去做!你恨我!你故意做这种事来让我痛苦。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还在这里的时候,别把你那个宝贝妹妹带回家来。我不习惯跟那种女人相处,懂了没?”

“你把意思挑得很明,几乎是在侮辱人了。”

“如果你带她来这里,我就回伯明翰。”

沃尔特·戴尔的眼神微微一闪,突然间弗农明白了某件他母亲不懂的事情。他对于这番对话的实际内容理解有限,不过他掌握到精髓了:尼娜姑姑生病或者很不快活,妈咪为此很生气,她说如果尼娜姑姑到普桑修道院来的话,她就要回伯明翰的西德尼舅舅家。她摆明那是一种威胁——不过弗农知道,如果她真的回伯明翰去的话,父亲会非常高兴。他确定事情就是这样,但这同时也令他不解。这就像罗宾斯小姐给他的某些惩罚,比如说半小时不准讲话。她以为他会像午茶时间不准吃果酱一样介意这种事,而幸运的是,她从来没发现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反倒还蛮享受这种待遇的。

沃尔特·戴尔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弗农盯着他看,困惑不已。他知道父亲在心里天人交战,不过他不明白这番挣扎所为何来。

“怎么样?”迈拉说道。

那一刻的她相当美丽——魁伟高大,比例完美——她骄傲地抬着头,阳光从她金红色的头发上流泄而下。对某些维京水手来说,她是合适的伴侣。

“迈拉,你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沃尔特·戴尔说道,“如果你反对我妹妹来这里,那么她当然不会来。”

他朝着门口走去,在那里顿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她。“如果卢埃林死了——看来这几乎是肯定的事,尼娜一定要想办法找工作,也必须替那孩子做打算。你的反对也适用于那个孩子吗?”

“你认为我会希望有个小女孩住在家里,结果到头来像她妈妈一样吗?”

他父亲平静地说道:“这个问题只要用‘是’或‘不是’来回答就够了。”

他走了出去。迈拉站在那里盯着他的背影,泪水出现在她眼中,然后开始滑落。弗农不喜欢眼泪,他慢慢朝着门口移动,但是来不及了。

“亲爱的……到我这里来。”

他必须过去。他被抱住了——紧紧拥抱着,耳朵里反复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

“你要补偿我——你,我自己的儿子——你不能像他们一样……那样阴沉、嘲弄别人。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你得发誓……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儿子。”

他对这一切太了解了。他说了母亲期望的话,正确的回答了“是”跟“不是”。他实在好恨这一切,这一套总是出现在那么靠近耳朵的地方。

那天午茶后,迈拉的心情就变好了。她在写字桌前写信,然后在弗农进来的时候开心地抬头看他。

“我正在写信给你爹地。也许过不久,尼娜姑姑跟约瑟芬就会来这里住了。那样不是很美妙吗?”

不过她们没有来。迈拉对自己说,沃尔特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就只因为她说了几句其实并非真心的话……

不知怎么的,弗农并没有太惊讶。他原本就不认为她们会来。

尼娜姑姑说过,她不是个好女人——但她非常漂亮……


[1]其实是“逐出社交界”(social ostracism),但因为弗农还不懂,所以听成social ostriches(猪吃社交界)。

[2]因为“可怜的”(poor)也有“贫穷的”意思,弗农把两个意思搞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