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四章

很久以后,弗农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当然,在床上醒来再自然不过了,但有一大块东西在面前隆起来,这就不自然了。就在他盯着这玩意儿看的时候,有人说话了。是科尔斯医师,弗农与他还蛮熟的。

“好,好,”科尔斯医师说,“我们现在觉得怎么样啊?”

弗农不知道科尔斯医师觉得怎么样,他自己倒是觉得很想吐,就这么说了。

“敢情是,敢情是。”科尔斯医师说道。

“而且我觉得我好像受伤了,”弗农说,“我想伤得很重。”

“敢情是,敢情是。”科尔斯医师又说了一遍——弗农心想,这样实在帮助不大。

“或许不要躺在床上会觉得比较好。”弗农说,“我可以起来吗?”

“恐怕现在还不行,”医师说道,“你知道,你才刚跌下来。”

“对,”弗农说道,“野兽在追我。”

“啊?什么?野兽?什么野兽?”

“没什么。”弗农说道。

“是狗吧?”医师说道,“对着墙壁又跳又吠。你一定很怕狗吧,孩子?”

“我不怕狗。”弗农说道。

“那里离你家这么远,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没有人跟我说不能去那里。”弗农说。

“嗯——哼,是这样吗?好吧,看来你必须接受惩罚了。你知道吗?你跌断腿了。”

“是吗?”弗农很高兴,心里一阵陶醉。他跌断腿了。他觉得自己好重要。

“是呀。你必须躺一阵子,而且之后会有一段时间要用拐杖。你知道拐杖是什么吗?”

嗯,弗农知道。铁匠的父亲贾柏先生就拄着拐杖。他也要用拐杖了!多棒啊!

“我可以现在就试试看吗?”

科尔斯医师笑出声来。“所以你喜欢这个主意啰?可是现在还不行,还得再等一下下。而且你得努力做个勇敢的男生,懂吧?那样会康复得快一点。”

“谢谢你。”弗农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觉得不太舒服,你可以把这个怪东西从床上拿走吗?拿走以后我想会比较舒服点。”

但那个怪东西似乎叫作支架,它不能被拿走。而且弗农似乎也不能在床上自由移动,因为他有一条腿绑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他突然觉得有条断腿看来终究不是好事。

弗农的下唇颤抖了一下下。他不想哭出来——不,他是个大男孩了,大男孩不哭的;奶妈是这么说的——然后他知道了,他想找奶妈,他急切地需要她来让人心安,需要她的无所不知,需要她走路时发出的窸窣响声,还有不疾不徐的庄严态度。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科尔斯医师说,“对,很快。在她回来以前会有个护士代替奶妈来照顾你……弗朗西丝。”

弗朗西丝走过来,弗农在沉默中审视着她。她也穿着上浆的衣服,走动时同样窸窣作响,那全都是好的特质。不过她不像奶妈那么高大——她比妈咪还要瘦,就跟尼娜姑姑一样瘦。可是……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双眼:视线稳定、带点灰色的绿眼睛,让他觉得(就像大多数人感觉到的一样)有了弗朗西丝,一切都会“好好儿的”。

她对他露出微笑——不是纯粹礼貌性的那种笑法,而是一种严肃的微笑,友善却很含蓄。

“你觉得想吐,我觉得很遗憾,”她说道,“想喝点柳橙汁吗?”

弗农想了一想,然后说要。科尔斯医师离开了房间,随后弗朗西丝端来了柳橙汁,装在一个奇形怪状、有个长壶嘴的杯子里。看来弗农得从那个壶嘴喝果汁了。

这让他笑了,不过笑却弄痛了受伤的地方,所以他停了下来。弗朗西丝建议他再睡一会,但他不想睡。

“那我就在这边陪你吧。”弗朗西丝说道,“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数出来墙上有多少朵鸢尾花?你可以从右边开始,我会从左边开始。你会数数吧?”

弗农骄傲地说,他可以数到一百。

“那么多!”弗朗西丝说,“墙上的花应该不到一百朵。我猜有七十九朵,你猜有多少朵?”

弗农猜有五十朵。他很确定不可能超过五十朵的。他开始数了,但不知怎么的,他不知不觉地阖上眼皮,睡着了……

噪音……噪音与疼痛……他惊醒了。他觉得热,非常的热,而且有一股疼痛传遍半边身体。噪音愈来愈近,这种噪音总是让人联想到妈咪。

她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房间,那件类似斗篷的衣裳在背后摇曳。她像只鸟——一只很大很大的鸟,而且就像鸟一样地俯冲到他身上。

“弗农,我亲爱的,妈咪最亲爱的,他们把你怎么了?多么可怕,多么恐怖,我的孩子啊!”

她在哭泣。弗农也开始哭,他突然间害怕起来。迈拉在呻吟抽泣。

“我幼小的孩子,我在世上仅有的。神啊,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

“戴尔太太……”

“弗农,弗农,我的宝宝……”

“戴尔太太——拜托你。”

那声音里包含的是利落的命令,而不是恳求。

“请不要碰他,你会弄痛他。”

“弄痛他?我?他的母亲?”

“戴尔太太,你似乎不明白,他的腿断了。拜托你,我必须请你离开这个房间。”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告诉我,告诉我,那条腿必须截肢吗?”

弗农口中冒出一声哭号。什么叫截肢,他连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是这听起来很痛,而且比痛更重要的是,听起来很可怕。他的哭号变成一阵尖叫。

“他快死了,”迈拉哭喊道,“他快死了,他们却不肯告诉我!可是他应该死在我怀里啊。”

“戴尔太太……”

不知怎么的,弗朗西丝已挡在迈拉跟床铺之间了。她抓住迈拉的肩膀,声音里有奶妈对下级女仆凯蒂说话时的那种口气。

“戴尔太太,听我说,你必须克制一些。一定要克制!”她抬起头,弗农的父亲就站在门口。“戴尔先生,请把你太太带开。我不能让我的病人激动心烦。”

父亲沉静又明理地点点头。他只看了弗农一眼,说道:“运气不好,小子。我的手臂以前也曾断过。”

事情突然之间变得没那么吓人了。其他人也曾断过腿跟手臂。父亲揽着母亲的肩膀,带着她朝门口走去,同时低声说着什么,她抗拒、争论着,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变得高亢刺耳。

“你怎么可能了解?你从没有像我这样照顾过孩子。孩子需要母亲的——我怎么能把孩子留给一个陌生人照顾?他需要母亲……你不明白,我爱他。没有什么比得上母亲的照料,每个人都这么说。”

“亲爱的弗农……”她从丈夫的手臂中挣脱,回到床边,“你要我陪,不是吗?你要妈咪吗?”

“我要奶妈,”弗农啜泣着说道,“我要找奶妈……”

他指的是他原来的奶妈,不是弗朗西丝。

“喔!”迈拉说道。她站在那里,全身发抖。

“来吧,亲爱的,”弗农的父亲轻柔地说道,“走吧。”

她靠在他身上,一起从房间离开,含糊的字句飘回房间里。

“我自己的孩子,背弃我转向一个陌生人。”

弗朗西丝抚平了床单,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奶妈很快就会回来了,”她说道,“我们今天写信给她,好吗?你再跟我说信里要写些什么。”

一种奇特的新感受从弗农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感激。有人真的了解他。

后来弗农回顾童年时,这段日子显得相当突出。“摔断腿的那时候”,标记出一个独特的时期。

当时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几件小事,之后回想时也让他很感激。举例来说,科尔斯医师跟戴尔太太之间曾有过非常火爆的会谈,这段会谈当然不是发生在弗农的房间里,不过迈拉提高了嗓音,即使隔着房门弗农也听得到她义愤填膺的叫喊:“我不知道你说我害他激动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应该由我照料自己的孩子……我当然心烦意乱,我不像那些根本就没有心肝的人——彻底没有心肝。看看沃尔特,连一根头发都没乱!”

小冲突不断,更不要说迈拉与弗朗西丝之间气冲冲的争执了;弗朗西丝总是赢家,但她却付出了代价。迈拉带着狂怒妒意称她为“领薪饷护士”。她被迫听从科尔斯的指示,却遵从得心不甘情不愿,还摆出粗鲁的态度,但弗朗西丝似乎从不在意。

多年以后,弗农已忘了当时一定有的痛楚与无聊。他只记得玩耍与谈话的快乐时光,他以前从没有这样跟人玩耍或谈话过,因为弗朗西丝是个不会认为事情“滑稽”或者“古怪”的成人,她会明智地聆听,然后做出认真又有道理的建议。他可以跟弗朗西丝讲普多、史卡洛跟崔伊,还有格林先生和他那一百个孩子的事。弗朗西丝没有说:“这个游戏真是滑稽!”她只是问这一百个孩子是女生还是男生——弗农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不过他们俩决定,最公平的安排是男女生各五十个。

有时候他忘了提防,出声地玩着他的假想游戏,弗朗西丝也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觉得这有什么不寻常。她跟老奶妈一样,有冷静、让人安心的感觉,不过她有某种对弗农来说更加重要的特质,一种回答问题的天赋——而他本能地知道,那些答案是真的。有时候她会说:“我也不知道。”或者“你必须问别人,我不够聪明,没法告诉你这个。”她没有装出来的无所不知。

偶尔在喝过午茶以后,她会跟弗农说故事。故事从来不重复:今天是淘气小男孩与小女孩的故事,明天就会是关于中了魔法的公主。弗农最喜欢后面那种故事。有一个他特别爱的,是关于一个住在高塔里的金发公主,还有一个戴着绿色破帽子的流浪王子。那个故事的结局场景是在森林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弗农才会这么喜欢。

有时候会有个多出来的听众。迈拉通常会在刚过中午的时候进来陪弗农,那时是弗朗西丝的午休时间,不过弗农的父亲偶尔来访时总选在午茶后,那时候正好是说故事时间。这渐渐成了一种惯例,沃尔特·戴尔会坐在弗朗西丝后方的阴影里,然后注视着讲故事的人,而不是他的孩子。有一天弗农看见父亲的手悄悄伸出来,轻柔地握住弗朗西丝的手腕。

让弗农非常惊异的是,弗朗西丝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今天下午我们恐怕必须把您请出去了,戴尔先生,弗农跟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这真让弗农惊讶,因为他想不出要做什么事情。让他更加困惑的是,父亲也起身了,而且低声说道:“请你原谅我。”

弗朗西丝的头微微一点,却还是站着。她的双眼稳稳地注视着沃尔特·戴尔的眼睛。他轻声说道:“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是真心感到抱歉,并允许我明天再来?”

在那之后,以弗农说不清的某种方式,父亲的举止变了,他不再坐得那么靠近弗朗西丝,更多地跟弗农说话,偶尔三个人会一起玩——通常是玩弗农疯狂热爱的“抓鬼”游戏[1]。他们全都很享受这样的快乐午后。

有一天,在弗朗西丝离开房间的时候,沃尔特·戴尔突然说道:“弗农,你喜欢这位临时奶妈吗?”

“弗朗西丝?我非常喜欢她。你不也是吗,父亲?”

“是啊,”沃尔特·戴尔说,“确实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哀伤,弗农感觉到了。

“出了什么事吗,父亲?”

“是无法补救的事情。被留置在岗位上的马,不会有太多表现机会——就算知道这是那匹马的错也于事无补。不过小子,这话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吧?无论如何,趁着你还跟弗朗西丝在一起的时候,好好享受她的陪伴吧,像她这样的人可不是到处都有。”

然后弗朗西丝回来了,他们玩起动物配对纸牌游戏。

不过沃尔特·戴尔的话让弗农开始思考了。隔天早上他跟弗朗西丝谈起这个难题。

“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吗?”

“不会。只待到你康复——或者几乎康复。”

“你不会永远待下来吗?我希望你待下来。”

“可是你知道我的工作不能这样。我的工作是照顾生病的人。”

“你喜欢做那样的工作吗?”

“对,非常喜欢。”

“为什么?”

“唔,每个人都有某种他们喜欢、又适合他们的工作。”

“妈咪就没有。”

“喔,她有的。她的工作是照料这间大房子,留心让每件事都顺利进行,还有照顾你跟你父亲。”

“父亲以前是个士兵。他告诉我,如果有战争,他就会再去当兵。”

“你喜欢你父亲吗,弗农?”

“我当然最爱我妈咪,因为妈咪说小男生都最爱他们的母亲。可是我喜欢跟父亲在一起,不过那是不一样的,我猜这是因为他是男人。我长大以后该做什么,你有什么看法吗?我想当个水手。”

“或许你会写书。”

“关于什么的书?”

弗朗西丝微微地笑了。

“或许是关于格林先生、普多、史卡洛还有崔伊的书。”“可是大家会说那很傻气。”

“小男生就不会这样说。而且等你长大后,你脑袋里会有不同的人——就像格林先生和那一百个孩子一样,只不过是成年的,然后你就可以写他们的事了。”

弗农想了很久,然后摇摇头。

“我想我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士兵。妈咪说,大多数戴尔家的人都当过兵。当然你必须非常勇敢才能当兵,不过我想我够勇敢。”

弗朗西丝沉默了一会儿,想着沃尔特·戴尔之前怎么形容这个年纪还小的儿子。

“他是个很有勇气的小伙子,完全无所畏惧,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你该看看他骑在小马背上的样子。”

是的,弗农可以说是个勇敢无畏的孩子,以这样年幼的孩子来说,他出奇地能够忍受断腿的痛苦与不适。

但他有另一种恐惧。隔了一两分钟后,她慢慢说道:“再跟我说一次,那天你怎么会从墙上摔下来。”

她知道所有关于野兽的事,也很小心不要表现出任何揶揄之情。她听完弗农的话,并且在他讲完的时候温柔地说:“不过你早就知道它不是真的野兽了,对不对?那只是用木头跟钢弦做的东西。”

“我知道,”弗农说,“但梦到它的时候就不是那样了。而且当我在花园里看到它靠近的时候……”

“你逃开了,这样相当可惜,不是吗?留在那里仔细看清楚会好得多。你会看到那些男人,也会知道它其实是什么。仔细看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最后还是想逃,你可以随后再跑开——不过通常看过后你就不会想逃了。而且弗农啊,我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情。”

“嗯?”

“东西握在面前的时候,永远不会像跟在背后那么吓人。记住这件事,躲在背后让你看不到的东西总是显得很可怕,那就是为什么转身面对总是比较好,因为只要转身,你通常会发现,它们根本不算什么。”

弗农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我转身面对,我就不会跌断腿了,是吗?”

“是的。”

弗农叹息了。

“我不是很介意跌断腿。有你可以陪我玩是非常好的事。”

他以为弗朗西丝低声细语着“可怜的孩子”,不过那当然很荒唐。她微笑着说道:“我也很享受这段时光。某些我照顾的病人不喜欢玩。”

“你真的喜欢玩耍,是吗?”弗农说。“格林先生也喜欢。”

他补上底下这句话的时候相当僵硬不自然,因为他害羞了:“请不要太快离开,好吗?”

但实际上,弗朗西丝比她自己预期的还更早离开。这一切全都发生得非常突然,在弗农的经验里,事情总是如此。

起初非常单纯——迈拉提议要为弗农做某件事,而他说他宁可让弗朗西丝来做。

现在他每天都会花一段短暂而痛苦的时间拄着拐杖,而且非常享受这样做的新鲜感。但他总是很快就累得回床上休息。今天,他母亲建议他练习拄拐杖,还说她会帮忙。以前她也帮过弗农;她那双雪白的大手出奇地笨拙,在打算帮忙的时候却弄痛他。她出于好意的努力让他退缩,他说他会等弗朗西丝来帮忙,她才不会弄痛他。

这些出自小孩子毫无修饰的诚实话语,令迈拉·戴尔瞬间怒火大炽。

两三分钟后进来的弗朗西丝,承受着洪水般的谴责。

教这个小男孩讨厌自己的母亲,真是残酷、邪恶,他们全都是一个样,每个人都讨厌她——如今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弗农了,而现在他也被人哄着反对她、讨厌她。

谴责就这样继续下去,如同一道无尽的溪流。弗朗西丝颇有耐性地忍受这一切,不带惊讶或怨恨。她明白,戴尔太太就是那种女人;大吵大闹对她来说是一种纾解。弗朗西丝怀着阴郁的幽默感想着,只有在说话者对你来说很重要的时候,那些严厉的话才会造成伤害。她为戴尔太太感到遗憾,因为她明白在那些歇斯底里的怒气发作背后,有多少真正的不幸与痛苦。

不幸的是,沃尔特·戴尔偏偏在这一刻走进来。有一会儿他惊讶地站在原地,接着便愤怒地涨红了脸。

“说真的,迈拉,我为你感到丢脸。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她愤怒地转向他。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你干了什么,我看到你天天都偷溜到这里来。你总是在对这个女人或那个女人求爱,育婴室女仆、医院护士,对你来说全都一样。”

“迈拉——安静!”

他现在真的生气了。迈拉感觉到一股恐惧在搏动,但她奋力喊出她最后的谩骂。

“你们全都一样,你们这些医院护士!跟别人的丈夫调情。你真是可耻,连在纯洁的小孩面前也这样,你把乱七八糟的事情塞进他脑袋里。你得离开我家,立刻离开,我会告诉科尔斯医师我对你的看法。”

“可否请你到别处去继续这些有教育意义的谈话?”现在她丈夫的声音是她最讨厌的那种样子——冷漠又讥讽。“在你纯洁的小孩面前讲这些,实在不算明智吧?护士,我为我太太说的话向你道歉。来吧,迈拉。”

她去了——同时开始哭泣,对于自己方才所做的事情感到有点害怕。一如往常,脱口而出的话比她原本打算说的还过火。

“你好残酷,”她啜泣着说,“太残酷了。你希望我最好死掉,你恨我。”

她跟着他走出育婴室。弗朗西丝让弗农上床睡觉。他原本想问些问题,但她谈起了一只狗,一只圣伯纳德大狗,那是当她还小的时候养的狗,他听得入迷,以至于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那天深夜的时候,弗农的父亲来到育婴室,看起来苍白如病人。弗朗西丝起身,走到他站着的门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该怎么才能表达歉意?我太太讲的那些话……”

弗朗西丝用实事求是的平静声音回答他。

“喔,这完全不要紧的,我了解。然而我认为我最好在安排得当的状况下尽快离开,我在这里让戴尔太太不开心,结果她就害自己情绪太激动了。”

“要是她知道她胡乱指控的偏离事实有多远就好了。她竟然侮辱了你……”

弗朗西丝笑了出来——或许并不是很有说服力。

“在别人抱怨自己被侮辱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荒谬,”她开朗地说道,“这个字眼太夸张了,不是吗?请不要担心或者认为我会介意。你应该明白吧,戴尔先生,你的太太是……”

“是?”

她的声音变了,变得严肃又悲伤。

“是一个不快乐又寂寞的女人。”

“你认为这完全是我的错吗?”

有一阵停顿。她抬眼看着他——用那对坚定的绿色眼睛。

“对,”她说,“我确实这么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

“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对我这样讲过。你——我想就是你的勇气让我这么仰慕——你彻底、无所畏惧地诚实。我替弗农感到遗憾,他竟然现在就失去了你,太快了。”

她严肃地说道:“别为了你无须负责的事情责怪自己,这不能说是你的错。”

“弗朗西丝,”这是弗农的声音,充满渴望地从床上传来,“我不希望你离开。请不要走——今晚别走。”

“当然不会,”弗朗西丝说,“我们还得跟科尔斯医师讲这件事。”

弗朗西丝三天后离开了。弗农心痛地啜泣,他失去了生平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1]抓鬼(Old Maid),源自维多利亚时期,之后广为流传的扑克牌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