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女左右搂着龙鹰,酣然入睡。远处不时传来鹿鸣狼叫的声音,益显帐内的安详平和。
龙鹰睁大眼看着帐顶,苦思一个令他非常头痛的问题,那就是残酷的现实。奚人确是超卓的战士,上下一心,人人有股拼命的狠劲,不畏死亡。这种风气,是长期累世培育出来的,源于他们的宗教和信念。民族在恶劣环境下为生存而奋斗,骑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令每个人都变成顽强可怕的战士。弱者会被淘汰,剩下来的,是真正的精锐。
汉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躲在高墙之后。
从奚人推之,可知契丹战士在尽忠和孙万荣的领导下,又经历连场大胜,已形成草原上最强大可怕的武装力量。故而大周军遇上他们,每战必输,毫无侥幸可言。纵然加上自己、万仞雨和风过庭,在千军万马对垒的情况下,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而大周军最致命的弱点,是丧失了斗志和士气,一旦抵不住敌人的冲击,将会兵败如山倒。如果没法扭转这种颓势,任他们如何筹谋运策,仍只有吃败仗的分儿。
如何可以将这个敌强我弱的形势彻底扭转过来呢?
原本他是信心十足,认为可凭三千精锐直捣黄龙,勇闯契丹新城,割下尽忠的首级而回,但现在他的信心已被奚族战士的超卓表现动摇了。他们那种临危不乱,沉着冷静,不论渡河或作战,无不令他大开眼界。任郭元振如何操练,亦不能把三千精锐在三个月的短时间蜕化为像奚人般的战士。只论在塞外作战的经验,便远不及他们。一旦失利,由于是孤军深入,全军覆没是注定了的命运。唉!自己还夸下海口,告诉武曌可提尽忠和孙万荣的头颅回去见她。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奚人战士也可以崩溃逃亡,就看如何可以击溃他们。
真的没有办法吗?
想到这里,龙鹰脑际闪过灵光,整个人放松下来,带着笑容进入梦乡。
龙鹰醒过来,帐内一片漆黑,文丝的香唇送上来。龙鹰想起昨夜的缠绵,文丝的放浪热情,心生怜爱,道:“尚未天亮呵!不多睡一会吗?”
文丝扭动娇躯,喘息道:“文丝还想要!”
龙鹰心忖恭敬不如从命,翻身压着她,登时弄醒丹丹。她从后方缠过来,就在此时,马蹄声自远而近。
三人同时给吓一跳,停止所有动作。
接着是放哨者叱喝的声音和响应。声音转低,然后蹄音复起,朝营地奔来。
龙鹰道:“是你们大王派来的人,该关乎到十万火急的事。”
丹丹道:“快点!”
龙鹰苦笑道:“我们不是该立即起来,看看发生什么事吗?呵!”
外面传来收拾营帐的声音,三人才匆匆起床穿衣,均有片晌偷欢后的刺激感觉。
龙鹰首先出帐,乐流迎上来道:“奉大王之令,我们须立即动身。”
龙鹰问道:“发生什么事?”
乐流现出兴奋神色,道:“大王发动全族战士,征讨处和部,我们须立即起程,方赶得上他们。”
说毕催促其他人去了。
文丝和丹丹钻出帐来,熟练地拆帐收拾。泰娅装束整齐的来到他身旁,道:“大王早看处和部的古都不顺眼,他近来又不住游说大王与契丹人合并,我们和处和部早晚会闹出事来,只是没想到古都竟敢派人来杀我们。大王今次是动了真怒,乘处和部损兵折将之时,全力攻击,让古都晓得在奚族中谁才是作主的人。”
不过一盏热茶的工夫,一切收拾妥当,全体翻身上马,望东驰去。
经过一天一夜不停的赶路,当太阳升离前方的山峦,终赶上李智机达万人之众的大军。
一天一夜的路途,当然难不倒龙鹰和雪儿,但当他看到包括丹丹等在内的奚人,不论人或马,均全无疲态,便暗自心惊。众奚人见到李智机的旗帜,欢欣如狂,快马加鞭的赶过去,直上旗帜所在的丘顶。
李智机的大军已沿丘布成战阵,分成五队,一队列在李智机所在的山丘坡下,达三千之众。另两队布于李智机后方及左右,每队约五百名战士。
另两队各二千人,分布于左右两方较远的小丘高处,成钳形之状。人人士气昂扬,见乐流至,齐声叱喝高呼。
前方是个凹陷下去的小盆地,长满及膝青草,仿如天赐的大战场,对面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尚未见处和部战士的踪影。
乐流特别领着龙鹰,直赴王旗在处。龙鹰隔远便看到丘顶坐在马背上的李智机,因为不论服饰和战马,都与众不同,威武慑人,尽显王者之姿。
李智机别头往他瞧来,见到他的丑脸,先是微一错愕,然后方懂露出笑容,双目生辉的打量他。
这位奚族之主年纪不过四十,粗壮强横,背宽坚厚,颈子特别粗,一副孔武有力的外形,却是五官端正,带点温文的气质,合而形成一股奇异的魅力。
龙鹰见他前怎都没想过他是这么的一个人,绝非有勇无谋之辈。
李智机以汉语道:“欢迎欢迎,欢迎太医千里而来,为大酺治病,待本王清理族事后,再和太医把酒言欢,请太医到本王身边来。”
龙鹰连忙依上官婉儿所教,执行合乎他身份的觐见之礼,然后策马来到他马旁,落后少许,以示不敢和他并肩。
李智机向乐流道:“你给本王指挥中军。”
乐流领命而去。泰娅和五百战士,列阵于李智机后方,井然有序。
李智机举起马鞭,指着对面半里许外的浅丘,道:“越过山丘,就是古都那畜生的酋帐和营地。本王现在给他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若他不领情,本王会将他的营帐夷为平地,男丁则半个不留。哼!竟敢冒犯天朝太医,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龙鹰道:“全赖乐流大将保护本人。”
李智机笑道:“太医太谦虚哩!整个过程本王一清二楚。嘿!太医能预知未来的本领,是否什么都可以算呢?”
龙鹰忆起胖公公说他必须“行蛊惑”,现在总算有幸言中,心中苦笑。道:“灵机来时,什么都可以算,且必须依卦直言,否则会遭天谴。”
李智机大喜道:“不是本王不信太医,我族亦有通灵的神巫,但却不一定算得准。本王可否考验一下太医,就算算今仗的胜负如何?”
龙鹰想也不想的道:“不用算也知大王必胜。”
李智机道:“但胜利也有很多种,太医可否算出是哪一种情况?”
龙鹰闭上双目,自自然然便晋入魔极之境,却完全感应不到任何凶险,心中大讶。好一会后睁眼硬着头皮道:“算到了,是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
李智机皱眉道:“怎可能没有伤亡?”
蓦地战士全体发出啾啾呼叫,近万人的庞大声音,充天塞地,胆小者听了肯定给骇得屁滚尿流。
对面山丘处出现敌人,初时是十多个,百多个,然后是以千计的骑士,立在丘坡上,数目不超过三千人。奇怪的是人人垂头丧气,像来吊丧多于作战。
一骑策马直奔过来,体形剽悍高大,却没有武器随身。
李智机面容肃穆,盯着来人,举起右手。
啾叫声潮水般退下去,直至鸦雀无声。
李智机别过头来向龙鹰敬佩的道:“太医的六壬卦确灵验如神。”
龙鹰则心呼好险,他纯因感觉不到危险,故猜测这场仗打不成。
来骑驰至盆地中心停下,骑士甩镫下马,跪下,大声道:“处和部俟斤古都知罪,任凭处置,请大王放过古都亲族。”
李智机以奚语大喝道:“留你亲族,岂非让他们可为你报仇?古都你当本王是什么人!此事没得商量,回去执起你的干戈,让我们大战一场。”
古都惨然道:“大王杀了我吧!”
李智机大喝道:“乐流!”
乐流大声应在。
李智机道:“他既想杀你,那杀他的荣誉自该归于你。”
阿会部的战士全体喝采欢叫,为乐流打气。对面山丘上处和部的战士,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乐流策骑奔出,古都仍双脚跪地,却挺直雄躯,一副慷慨受死、昂然不屈的姿态神色。
乐流绕过古都,又奔回来,古都头身分开,仆倒地上,鲜血从脖子中激溅四洒,人头滚往一旁。
李智机向对山厉喝道:“限你们十天之内,送来百个处女、战马二千、羊牛各五千头,否则人畜不留。”
接着道:“我们走!”
号角声起,阿会部的战士爆起胜利的欢呼。
两天后,大军回到饶乐。
看到饶乐,便像看到契丹人的松漠都督府,难怪要另建新城。
饶乐位于土护真河西岸,水草肥美,景色宜人。因属河岸区域,草树充满生机,蓊郁苍莽,凉风拂拂,际此盛夏之时,更是缤纷灿烂,风光如画。
沿途原始森林延绵无尽,林内每见清流汩汩,处处均是广阔的原野。营帐毡房,分布远近,炊烟四起,奚人放牧的多是黑羊,也有牛和马。只看牧草种类多密度大,便知阿会部所占区域是优越的天然大牧场,难怪人强马壮,远胜其他四部。
塞外民族采的是以战养战的策略,战败者除伤亡外,不是被抢掠一空,便是须献上美女和牛马羊,因而强者愈强。
契丹人在长期休养生息后,利用草原丰富的天然资源,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力量,一旦发动,势不可挡。
龙鹰比任何一个时刻,更明白自身所处的位置,明白所负任务的艰难。
饶乐城北依芒山,东临土护真河,整座城呈长形,长约七百丈,宽达五百丈。有土墙环护,但高不过丈,以土石垒筑,外墙包砖,尚算坚固,却易被敌人攀墙入城,更拦不住好手的跨越。
最有防御力的则是分布八方,高达三丈的木构箭楼,每楼可容十个箭手,居高临下射杀来犯的敌人。
城内是两条大街十字相交,以百计低矮的土石屋错落分布,还有大量营帐夹杂其中,形成充满塞外民族风情特色的聚居地。
李智机的牙帐设在芒山上,是个有坚强防御工事的大木寨,旌旗飘扬,雄视饶乐,像是饶乐城的守护神。
李智机本要龙鹰去好好休息,可是龙鹰要为心中大计争取时间,请求立即着手医治他的儿子。李智机哪知龙鹰别有居心,还以为他医者父母心,非常感激。
接受了以万计的奚民夹道欢迎后,李智机亲领龙鹰到牙帐旁李大酺的营帐,请他入内为儿子治病。
乐流和泰娅仍留在处和部,处理诸般事情,包括处决古都的嫡系亲族。
李智机与龙鹰来到躺在羊毡上、盖以薄羊皮的李大酺旁,叹道:“这几天大酺情况转差,还有救吗?”
龙鹰看得暗自心惊,因他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李大酺是个只七岁的孩子,而是像个缩成一团的小老头,皮肤干涩,满布皱纹,却又不得不设法治这教人无从入手的怪病。
龙鹰没有答他,径自蹲下去,探手按着他头顶的百会穴。
李智机不敢作声,怕打扰他。
龙鹰倏地立起,吓了李智机一跳。这个沙场上无情的领军人,变成慈父,急问道:“真的没得救了?”
龙鹰道:“他体内全无生气,如果不立即施救,恐怕活不到明天。可知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大酺王子是命不该绝。”
李智机颓然道:“救回他有什么用,像他现在这副身子模样,如何继承我的王位?唉!他自幼最得本王疼爱,想不到年前忽起此怪病,族内所有神巫都束手无策。”
龙鹰明白他矛盾的心情,道:“本人用的医术,乃千古不传之秘,叫脱胎换骨。他不但可完全康复,且会变成生龙活虎的好汉。给老……噢!不!给本人半天工夫便成,但必须把营帐重重守护,不让任何人进入帐内,包括大王在内。”
李智机喜出望外,道:“若真如此,本王会重重酬谢神医,美女黄金,本王绝不吝惜。”
龙鹰因刚才催动魔气,刹那间游遍李大酺奇经正脉,发觉他脉气作出正面反应,因而信心十足。神气的道:“千万不要提报酬,我们的邦交才最重要。大王可下令全城今夜举行祝捷会,同时庆贺王子的彻底康复。哈!我要为王子做功夫哩!”
李智机知机的离开,还亲手为他拉下门幕。
奚族阿会部的大小酋头全来了,聚在李大酺帐外,陪李智机等候喜讯。事实上包括李智机在内,人人都对龙鹰抱怀疑的态度,不敢相信他可“起死回生”。
较远处聚集大批奚族妇女,由丹丹扶着的奚女只二十多岁,不住抹泪,看服饰便知她该是李大酺的亲母,容貌秀丽,不在泰娅之下。
帐外聚集百多人,却没有人发出声音。
李智机不住来回踱步,等得心焦如焚。
“王父!”
众人被点了穴似的不能动弹,更怀疑耳朵出问题。
“王父!”
李智机全身剧震。
李大酺的亲母首先哭着往营帐奔去,刚好龙鹰揭帐而出,侧身让她奔入帐去,接着是女子喜极狂叫的声音。
李智机是第二个冲进帐内的人。
营帐外鸦雀无声,呆瞪龙鹰。
龙鹰伸个懒腰,道:“今晚王子可陪我们喝酒。”
李智机扑出帐来,与龙鹰搂个结实,语无伦次的嚷道:“他真的好了!真的好了!”
令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发生了,美丽奚女牵着儿子的手走出来,他哪还有半点未老先衰之象,皮光肉滑,神采犹胜得怪病之前,稀疏的黄发也变得乌亮闪闪。
帐外爆起震天采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