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厅摆下四张大圆桌,泰娅和女武士女婢们占了一桌,其他六个奚族高手坐在隔邻的一桌,此桌尚有一汉,背舱门而坐,手足包扎着,传来阵阵刀伤药的气味,还有支拐杖放一旁。
龙鹰虽看不到他脸容,却认得他的声音。这个叫天庞的大江联高手,当日在江上截着花简宁儿的风帆,给藏身船上的他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是在那里,他与风过庭、万仞雨和现在代他扮范轻舟的刘南光会合。
只看他这副模样,便知天庞假扮凝艳手下受伤的二十八个突厥高手之一,搭便船回国。泰娅很难拒绝,且因他受伤而没有戒心,问题在自己怎会一无所知,显然凝艳用了手段。
泰娅和精通汉语的文丝见他进来,神情勉强的向他打个招呼,接着目光移往别处去,不但杜绝了他乘机坐入她们的一桌去的可能性,且不愿和他多说半句话。
其他人瞥他一眼,便像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继续谈笑。龙鹰不敢怪他们,因为自己现时的尊容确令人不敢恭维,自行去取汤、饭和菜,到其中一张空桌背着众人坐下,吃喝起来。
凝艳这一招果然厉害,防不胜防,且不知天庞如何下手?天庞如何办到凝艳派给他的任务?最令他头痛的是天庞正以奚语和其他人交谈,他却听不懂半句话。而泰娅等不但不相信他是神医,还没兴趣和他说话。
他必须把这种完全不利于他的形势扭转过来。匆匆吃完,长身而起,来到泰娅的桌子前。众人愕然望他,天庞和其他奚族武士亦朝他看来。
龙鹰乘机往天庞瞧去,露出个丑笑容,以突厥语施礼问好。包括天庞在内,人人对他露出鄙夷神色,又不得不礼貌上回礼,气氛古怪。
泰娅的声音以突厥话道:“王先生原来懂得突厥话,教人意外。”
龙鹰脑中填满刚才看天庞一眼的印象,此人一般身材,面相粗犷,两眼有神,气度内敛,是个厉害人物。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向泰娅笑道:“本人曾在边疆当过军医,所以粗通突厥话。”
泰娅显然想快点打发他,没有追问,道:“王太医说得不错呵!请问有何贵干?”
龙鹰的目光落到文丝旁的俏婢处,道:“这位姐姐该是受不起波浪颠簸,出现晕眩头痛之症,只要给本人把脉,弄清楚她体内寒暖燥湿的情况,再服一帖药,包保她症状全消。”
脸青唇白的俏婢大吃一惊,忙道:“太医有心哩!小婢还挺得住,过一会便没事。”
龙鹰心中好笑,道:“若本人所料无误,姐姐绝挺不过一刻钟。”
转向天庞道:“这位仁兄高姓大名?”
天庞无奈答道:“鄙人叫单连贡,是凝艳公主的护驾人员,因伤先坐船回国,太医有心了。”
龙鹰道:“虽怪圣上给本人的名单里,没有阁下在内,该是魏王府与贵公主私下的安排。”
又用鼻大力嗅一下,道:“老兄的刀伤药药性温和,只具通筋活络之效,这根拐杖该是聊备一格,老兄并不需要它。”
他以半生不熟、非咸非淡的突厥话,结结巴巴的说出来,声音则铿锵好听,形成一种独特奇异的节奏,话里有话,吸引得人人用心聆听,一时忘记了他的丑陋。
天庞被他说得心中大怒,偏又没法发作,哭笑不得,只好道:“太医说笑了。”
龙鹰道:“本人为你换药如何?”
天庞大吃一惊,忙道:“不用哩!心领了!”
龙鹰哈哈一笑,向正若有所思的泰娅打个眼色,不理会她的反应,扬长而去。
回房去不到一刻钟,那晕船的女婢在文丝和另一女武士的搀扶下,状若危在旦夕的敲门而来。
龙鹰请女婢坐入舱内唯一的椅子去,心忖若开方煲药,至少个把时辰方见效,如何显出神医本领?想起少帅针灸治病之法,从上官婉儿为他预备的医囊里,取出针盒,挑了合心合意的一根银针,来到小婢身前。
文丝和女武士对他取针不以为异,因为针灸之术,在塞外非常流行,还有个说法,是此术源自契丹人。
女武士以突厥话道:“太医不用为丹丹把脉吗?”
龙鹰心道老子忘掉了。立即来个针如雨下,眨眼工夫刺中丹丹头上百会、神庭、玉枕诸大穴,最后一针定于她眉心的印堂上。
每落一针,均输入一道魔气。这可说是他的牛刀小试,信心十足。少时修习道家吐纳之法,对体内窍穴经脉了如指掌,最近又得端木菱传他易筋洗髓之术。今早更将胖公公师父韦怜香穷毕生经验归结出来的《万毒宝典》硬啃了大半。宝典并非一本制毒的书,而是详述人体与诸般毒物的关系,牵涉到医学的理论、人身的奥秘。
令龙鹰藉此将以往一切有关这方面的知识融会贯通,不单有助他的“医术”,且使他对魔种有更深的体会。
抽回刺入丹丹印堂的一针。
丹丹“呵”的一声叫起来,容色显著好转,两眼回复神采。
文丝和女武士你眼望我眼,均感神奇。
龙鹰紧张的问道:“好点了吗?”
丹丹坐直娇躯,惊喜道:“没事了!比上船前还要精神,太医的医术高明得令人难信。”
龙鹰为免被追问,神气的摆出送客的款意,三女千恩万谢后,知机的离开。龙鹰暂时无事,先去探看雪儿,这乖宝贝神态平静,见到龙鹰欢欣雀跃。
龙鹰抚慰一番,解开它的系索,想领它到船头吹风,顺便让它活动筋骨,走不到几步,给厩内正打理其他马儿的马夫喝止。更有个兵头拦在前方,怒容满脸的道:“不管你是谁,必须恪守规矩,不得让马在马厩外走动。”
龙鹰心忖这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如果对方好言相劝,他虽不开心,仍会接受,但像现在摆足官威,这口气却没法硬咽下去。笑嘻嘻道:“真的可不管对方是谁吗?圣上又如何?兵爷可以不管她是谁吗?”
兵头登时语塞,老脸阵红阵白。
龙鹰喝道:“给本人滚开!”牵着雪儿,朝他走去。
兵头怒叱一声,要来抢龙鹰的马缰。
龙鹰一掌推出,穿过他欲挡格的两手,按着他的面门,魔劲送出,兵头往后抛掷,“砰”的一声落在二丈多外的甲板上,四脚朝天。看到此事者,除管船上马厩的三个马夫,还有十多个在附近工作的水师兵,人人看呆了眼,但又不敢喝斥干涉,甚至没人敢去扶他起来。
龙鹰放开雪儿,让它跟着自己朝船头走去,心中也有点后悔,怕对方含恨在心,向雪儿动手脚,心中盘算。
来到船首,河风迎面吹来,护航的海鹘船扬帆前方里许处。
兵头在后方一脸忿怨的爬起身来。
看着大运河,不由想到史无先例的大周女皇帝武曌。排除万难下,她登上帝座,大刀阔斧的改革,发展生产,完善科举。不拘一格地用了像他这样的人,粉碎了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形成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如果不是武氏子弟无能,怎可能有硖石谷之败?
柯成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太医!”
龙鹰淡淡道:“我要换人。”
柯成满失声道:“换人?太医大人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一艘航行中的战船,小将的任务是送你们到幽州去,这艘船上主事的人是小将而不是太医大人。”
龙鹰道:“这个船队的总指挥该是方均而不是你柯成满,如果一个时辰内你不给本人找方将军来,你会被治以失职之罪,轻则革职,重则斩首。清楚了吗?”
敲门声响。
龙鹰收起宝典,开门把方均迎进来,后面跟着扮成水师兵的风过庭。
方均生气道:“柯成满这小子真不识相,我早告诉他须听你调度,他却以为我随便说说,当作耳边风。”
龙鹰请方均坐入唯一的靠墙椅子,自己和风过庭在床边坐下。道:“怎会忽然多了个突厥人在船上呢?”
方均忿然道:“这是开锭启航前,魏王压下来的临时安排,末将曾据理力争,但魏王的人说稍后会禀上圣上,末将无法拒绝。”
风过庭笑道:“现在更肯定花秀美没把你老哥夜探八方楼一事泄露予凝艳。此招很绝,如果不是有你老哥坐镇,全船人死了仍不知发生什么事。”
方均色变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被武曌指定为船队的总指挥,晓得龙鹰扮丑神医到奚国为其王子治病,却不清楚其他的事。
风过庭简单的解释几句,道:“要解决此人易如反掌,只要把他弄到我和仞雨的战船上,关起他,包他叫天不应,叫地不闻。”
龙鹰笑道:“此为上策,下策则是由老子监视他,直到他出来作奸犯科,让老子来个人赃并获,待我们的奚国美人儿亲眼目睹突厥人如何对她另眼相看,竭诚以待。”
风过庭哑然笑道:“上策下策,真懂得说反话。”
方均紧张起来,道:“我要亲自过来打点这艘船。”
龙鹰从容道:“不用如此大阵仗,调走柯成满,还有那个被我摔了一跤的队目和管马的几个家伙便成,且尽量放松船上的戒备,好予突厥混蛋可乘之机。”
方均领命去了。
风过庭皱眉道:“如此不怕打草惊蛇吗?”
龙鹰将突厥混蛋是天庞一事告诉他,然后道:“正是要打草惊蛇,令天庞疑神疑鬼,更怕夜长梦多,不得不在今晚下手。”
风过庭道:“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龙鹰做了个劈头的手势,道:“现在是上战场,见一个杀一个,没有人情可言。”
风过庭不解道:“活捉他岂非是更大的收获?”
龙鹰道:“活捉他谈何容易?我们的军事目标是说服奚人站到我们一方,其他的均不用考虑。”
又道:“荒原舞那小子如何?”
风过庭叹道:“这小子魅力惊人,忽然来个引吭高歌,弄得船上人人如痴如醉。又详述契丹的地理形势,熟悉得如契丹是他家乡似的。”
龙鹰双目放光,道:“来哩!他正为将来可害得我们全军覆没的毒计造势。”
风过庭不解道:“告诉我们契丹的情况,可如何害我们?”
龙鹰道:“现在言之尚早,我们可放长眼光去看。你们再不用花精神监视他,他会乖得令我们不敢相信。我们是给一时的胜利弄昏头脑,大大的低估凝艳,事实上此女大不简单,看破胜败的关键。”
风过庭一头雾水道:“不要说一半不说一半的,在下可非你的敌人。”
龙鹰探手搭着他肩头,陪笑道:“公子息怒。现在我们到塞外与契丹人作战的事,天下皆知。经武宴一役,凝艳瞧穿小弟,知小弟不但好用奇兵,还爱速战速决。而她的计策正是针对我的喜好而精心设计,只要令我的奇兵变得不出奇,且是向契丹投怀送抱的蠢兵,你道还有人可以活着回来吗?”
风过庭如梦初醒的道:“对!所以凝艳不得不出动龟兹美女,让荒原舞打进我们的团队来,那时奇兵肯定变成蠢兵,硖石谷的情况势将重演一次。”
龙鹰点头道:“胖公公说得对,败也荒原舞,成也荒原舞。我们愈表示信任他,愈有赢这场仗的机会。只是任荒原舞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老子是他永远不能明白的东西。”
方均回来了,道:“一切妥当,包保不会发生以前的情况。”
三人再商议一会后,方均和风过庭回到他们的战船去。
龙鹰心情大佳,取出宝典用心细读,又比对箱内的药物。最奇怪的是只要他嗅嗅其药材的气味,便似能完全掌握药性,再比对宝典对此药物的论述,出入上只有少许差异,不由兴致大增,丝毫不感旅途单调。
敲门声起。
来的是其中一个奚族高手,恭敬的以突厥话道:“本人边石,到中土后忽然患上恶癣怪疾,奇痒难当,坐立不定,太医可否帮我?”
龙鹰面对“行医”以来最大的挑战。边石不待他吩咐,揭起衣衫,只见密密麻麻一粒粒突起的水泡肤廯,成带状般绕着他的小腹延往背心,怵目惊心。
龙鹰以指尖触摸,正心叫糟糕之际,忽然生出感应,大喜道:“这是一种活的毒,制之之法,是以毒攻毒,包保一帖药可以生效。”
坐言起行,立即从箱内凭直觉挑选药材,又亲自到膳房监督煲药,边石为了己身利益,跟出跟入。到边石服下苦药后,连龙鹰也像大战连场般疲不能兴,边石更不用说,倒在龙鹰的床上睡个不省人事。
龙鹰调息半个时辰,精神尽复,睁开眼睛,已是黄昏时分。见边石仍熟睡不醒,战战兢兢,心惊胆跳的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幸好他仍然活着,亦没有中毒的症状,放下心来。船上的人来唤他到舱厅吃晚膳,他只好留下边石,离房而去。
今次踏足舱厅,待遇与以前是天壤之别,除天庞外,人人和他打招呼。丹丹感激的笑容最甜,看得他心花怒放,回复了做人的乐趣。
泰娅欣然道:“太医到我们这一桌来好吗?”
龙鹰神气的坐到她对面,自有人斟茶递水,捧汤送饭,伺候周到。
文丝问道:“边石呢?”
龙鹰做了个睡觉的姿势,他的丑脸登时鬼马生动起来,泰娅也给他逗得笑起来。
丹丹道:“太医的医术非常神奇,丹丹长期头痛,每天发作几次,令丹丹苦不堪言,有时更痛不欲生。可是给先生施针后,所有病痛都一股脑儿消失了。”
众女随即起哄,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求龙鹰医治她们的陈年旧患。
泰娅责道:“太医今天很累哩!明天才去求太医吧!”
龙鹰笑嘻嘻道:“侍卫长需要本人为你把脉吗?”
泰娅往他瞧来,俏脸微微泛红,嗔道:“我又没有病,怎敢劳烦太医?”
龙鹰暗骂自己死性不改,见不得漂亮女人,但又感到泰娅并不那么讨厌自己的丑脸,且自有股与中土美女有异、热情开放、不怕男人的风情。色胆大起来,笑道:“这叫防范胜于治疗,弄清楚体内寒热燥湿的情况,可以药材加以天然调节,有益无害。”
坐得最近的俏婢抛他一个媚眼道:“明早我第一个来求诊。”
文丝道:“太医轩昂强壮,当是懂得进补养生之道。”
龙鹰欣然道:“本人不但奉圣谕到贵国治病,还奉有密令,要保你们安全回国。”这番话是故意说给邻桌的天庞听,迫他快点露出马脚。
泰娅道:“太医不是说笑的,大周女皇帝亲口告诉我,太医是宫城内有数的高手。”
龙鹰尚未有机会答他,破风声从入门处传来,除龙鹰外,人人给骇了一跳,部分人的手还按到刀把剑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