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轩。
听罢龙鹰描述与武曌直言无忌的情况后,狄仁杰捻须长笑道:“痛快!痛快!”
厢房内只有狄仁杰、万仞雨、风过庭和龙鹰四人,张柬之因事忙而不能来。龙鹰问道:“武攸宜和武懿宗是否仍在北方主事?”
狄仁杰叹道:“正是如此。武攸宜还好一点,虽然全凭圣上的关系,领军出征,本身对军事一窍不通,为求立功,轻率躁进,致使先锋军于硖石谷伤亡殆尽,后又胆怯畏战,但仍及不上武懿宗的凶残恶毒,推卸责任,诬陷好人。此人身材矮小,相貌丑恶,无德无能,只因圣上是她姑母,故步步高升。”
万仞雨狠狠道:“武曌为求目的,不择手段,致其武氏子弟祸国殃民,此情况何时方休?”
风过庭淡淡道:“就由我们的鹰爷开始。”
龙鹰道:“武懿宗有什么恶行?”
狄仁杰道:“他的恶行不胜枚举,若你真的把他斩了,会大快人心,不过定过不了圣上的一关。”
又道:“圣上许老夫调查刘思礼一案,正与此人直接有关系,武承嗣则在背后撑他的腰,来俊臣只是帮凶。此案牵连广泛,说来话长,异日有机会再告诉你们。”
风过庭道:“武三思很快会接收他们的兵权,而我们则接收武三思的兵权。真爽!”
万仞雨道:“武氏子弟把边疆弄得一塌糊涂,天怒人怨,硖石谷一战更是自大唐开国以来的奇耻大辱,武曌今趟能否真的醒过来,自省其身呢?”
狄仁杰道:“此正为圣上到今天仍不敢以武承嗣代李旦的主因。硖石谷之战,影响深远,使我们可用之兵,愈见紧绌,号称二十万,实际可上战场之兵,只到一半。现时边疆将领,娄师德最够经验资历,且又知兵,如非得他坐镇幽州,契丹兵恐已攻到神都城下。唉!现在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你们三人和老郭身上。”
龙鹰向万、风两人问道:“那家伙在哪里?”
万仞雨和风过庭对视苦笑,后者道:“我们都给他迷惑了,这样一个人,很难与阴谋诡计联系在一起。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兄妹因何为突厥人卖命?”
狄仁杰追问详情,到龙鹰说出来后,道:“他们也可以是为本国卖命。”
三人呆瞪他。
狄仁杰双目闪动智者的芒采,从容道:“先说老夫的一个经验,任何一个新政策,背后总有理想和依据,朝气勃勃,可是在反复讨论下,新政策会不自觉地偏离原先的理念,实行时更变成面目全非的怪东西,利民反害民。你们的情况亦如此,我深信龙小兄最初的印象是对的,只是因这个荒原舞魅力惊人,打动了你们,致令你们怀疑自己的判断,被情绪左右。更何况他们与我们并非没有仇恨,我们曾派兵讨伐龟兹,还于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谁想被人统治?所以荒原舞只要能杀你龙鹰,让我们多惨败一次,恐怕百年之内,也难以恢复以前对塞外的控制,甚或永远不能回复过来。”
龙鹰道:“国老说的,该离事实不远。”转向两人道:“他现今在哪里?”
风过庭道:“他说有事办,今晚会到在下处,明早一起出发。”
狄仁杰起立道:“老夫还有事亟待处理,你们继续商议。”
三人忙起身恭送。
到房门前,狄仁杰止步道:“现在不论突厥、契丹,至乎所有外族,最顾忌的人正是你龙鹰,亦只有你,才可把仞雨和过庭拉到一块儿来。”
龙鹰道:“国老夸奖了,小子对战争的认识只属新手。”
狄仁杰转过身来,道:“要上战场才清楚吗?敌人如果抱这个态度,届时悔之已晚。他们若晓得你才是真正的范轻舟,恐怕晚晚没觉好睡。从武宴的表现,敌人已知你不但神通盖世,且智计绝伦。只看老夫说这番话时,仞雨和过庭全无妒色,已可知他们认同老夫对你的评价。今天怕没有再见你的机会,明早则不便送行。好好的去干,胜戒骄败不馁,一切小心。”
言罢长笑而去。
回到桌子坐下。万仞雨道:“多了荒原舞,我们必须改变计划,并需厘定哪些事可让他晓得,哪些事不可让他知道。”
风过庭道:“绝不可以让此子晓得老郭和他的三千精锐。”
龙鹰道:“公子所言甚是,除此之外,让他尽悉我们虚实又如何?反可添敌人轻视之心。”
万仞雨道:“最头痛是送名贵药材到奚国的事。”
风过庭道:“索性取消,以龙兄的本领,有我们没我们分别不大。”
龙鹰同意道:“就这么办,你们领他到幽州去,在那里等待我的消息,闲来无事便挑出精壮者,训练一支万人部队。诓得荒原舞误以为这是我们的作战主力,那时我们若要用疑兵之计,易如反掌。”
万仞雨道:“好计!这支万人部队还可以作为我们三千精锐的支持。”
风过庭道:“此事牵涉到军权,必须圣上首肯,方可成事。”
龙鹰答道:“没有问题,我待会还要去见圣上。”
风过庭道:“但如何向荒原舞解释你的不知所终呢?”
龙鹰道:“就说我仍要在神都多留几天,与武三思议定行军的细节,几天后始能动身。到幽州后,又说我会深进契丹国境,去探视契丹新城的情况形势,如果契丹人忽然大幅加强防守,四处截查陌生人,可间接证实荒原舞有否泄露消息。”
风过庭道:“照我看,荒原舞不会这么容易被骗露底。”
万仞雨道:“那就要看他的目标,是要得到一场决定性的胜利,还是只想杀龙鹰?”
风过庭笑道:“有分别吗?”
万仞雨哑然笑道:“的确没有分别,没有了鹰爷,我们只能脚踏实地去与敌人交锋,胜负难料。”
又道:“该见过泰娅了,此女易相处吗?”
龙鹰道:“她不算很美,但很有风情,对老子的丑怪面目当然不感兴趣,一副崖岸自高的神气,但老子却可想象她在床上的娇媚。哈!”
问道:“我还要去见武三思,你们到哪里去?”
万仞雨坦言道:“若没有什么事,我回去陪芳华,看你也没时间见李隆基,留待日后回来再找机会。”
风过庭道:“我到如是园走一趟,看招亲的事进展如何。”
三人再商量了行事的细节,分头离开。
龙鹰策骑离开皇城,朝武三思的府第驰去。由于明天雪儿随他登船,会有好几天时间不能放蹄奔跑,所以今天多让它活动筋骨。这个乖宝贝愈来愈不似马,像个人多一点。
刚出端门,数骑迎面而来,领头的赫然是突厥公主凝艳和铁利等随员,陪她的大周官员是武承嗣的头号心腹张嘉福。
见到龙鹰,凝艳一改前态,嫣然笑道:“可否和龙先生说几句话?”
龙鹰笑嘻嘻道:“公主今天特别漂亮。”
凝艳玉脸微红,嗔道:“龙先生!”
龙鹰勒马停定,道:“美人儿请随小弟来。”
凝艳着其他人原地等待,追随龙鹰身后,来到洛河旁。下马后,龙鹰领凝艳到岸坡,见凝艳喜嗔难分,笑道:“公主有什么心事话儿要对小弟说?”
凝艳故作冷淡的道:“你常这般无礼吗?”
龙鹰道:“礼数是会吃人的怪物,令人失去本性。我觉得公主是出色的美女,便坦白说出来,这是超越了礼数和国家,纵然我们将来对阵沙场,此仍是不能改变的现实。就算公主将刀子破入小弟胸膛,还要记着小弟曾真心赞美过你。”
凝艳现出深思的神色。半晌后道:“现在我和龙先生即将说的话,希望龙先生可为凝艳守密,除贵上外,不告诉第三个人。是否答应没有关系,若答应的话,就是我们间的秘密协议。”
龙鹰微笑道:“公主是否想和小弟连手歼灭尽忠和孙万荣?”
凝艳点头道:“龙先生料事如神,教人惊异。”
龙鹰直觉感到花秀美没有将自己偷入八方楼窃听一事,告诉凝艳,否则她不该是眼前的态度。若花秀美高明至此,怕自己从蛛丝马迹察觉她泄密,这个美人儿实在太可怕了。道:“我是乐意与公主合作,只须你们按兵不动,到尽忠和孙万荣败像纷呈,方前后夹击。可是若时机未至,你们便大举调动兵马,我会不再视你们为合作的伙伴。公主明白吗?”
凝艳道:“一言为定。”
龙鹰随口问道:“放着这么多人,公主为何独找上小弟说话?”
凝艳送他一个媚眼,像变了另一个人般,柔声道:“除龙鹰外,谁还有和凝艳说话的资格?”
说罢婀娜去了。
梁王府在望。
一路驰来,龙鹰一边思索自己眼前的处境,从外想到内。他虽自幼少与人接触,却不但非是没有识见的人,且博通文史。兼因杜傲留意国事,不住着徒弟们四处收集时事消息,汇而成册,更被过目不忘的他消化融会。
对外而言,北边的大患是突厥,声势最盛,可是却远及不上中土朝廷坚凝的组织,一直是部落式的政治,小可汗不但各自为政,且势力有时并不在大可汗之下,遂分裂为东西二部,后被太宗灭掉,到骨咄禄叛唐才重新立国。默啜弟继兄位,武功大盛,尽复颉利以前旧地,成为中土现今的头号敌人。
葱岭以东,较具规模的有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疏勒等诸国,太宗亦曾对高昌、焉耆和龟兹三国用兵,而他们只堪作突厥的附庸,未足为患。
东北一带,是奚和契丹,较远的是雄据辽东的高丽。中土势力最盛时,曾于平壤设安东都护府,但由于契丹大胜武周军,安东都护府名存实亡。由此可见硖石谷之败,等若藏着妖魔的葫芦被拔掉塞子,放出了所有妖魔鬼怪来。
内则是武曌的问题。
因着她的出身和延续大周皇朝的意图,令她站在所有拥护李唐的臣民的对立面,不得不以残忍手段维持稳定,遂令政治风气极端反常,也让佞臣如薛怀义、张昌宗和张易之之辈青云直上,武承嗣、武三思之辈则仅凭与她的血缘关系封爵称王。
在这种歪风邪气猖獗的气氛里,朝廷大官不是依附二张便是武氏子弟,与其同流合污,又或自保其身,胡混官场。
在这满目浊流里,只有狄仁杰不肯向现实低头,成为中流砥柱,顶着所有歪风邪气,聚集了大批有志气的正直之士,形成唯一的清流。
他龙鹰的出现,打破了神都的政治对峙,首次令以狄仁杰为首的政治势力出现前所未有的生机。今天他得武曌全力支持,予代驾出征的最高荣誉,显示武曌终做出最英明的决定,抛开所有政治上的考虑,面对硖石谷之败,全力以赴地应付当前危机。
龙鹰被请入轿厅等候武三思接见,来的却是上官婉儿,领他到侧院的园林,在一座八角亭坐下。
龙鹰讶道:“婉儿不用伺候圣上吗?”
上官婉儿心情沉重的道:“是圣上着我来的,最好不要见梁王。”
龙鹰大讶道:“发生什么事?”
上官婉儿叙述道:“圣上向泰娅推介你后,召梁王来见,亲口向他说出你代驾出征的事。唉!梁王不知为何,竟不懂看风头火势,还说什么他身为行军大总管,可以听你的意见,但最后的军权必须掌握手上,方可以使三军如臂使指,荡平契丹人。”
龙鹰道:“圣上怎答他?”
上官婉儿道:“圣上只问他一句,你懂得军事么?”
龙鹰没好气道:“梁王该是哑口无言。”
上官婉儿道:“龙大哥猜错了,他答了一句,且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一句。”
龙鹰瞪大眼看她。
上官婉儿道:“梁王答她,龙鹰又懂什么军事?圣上开始发怒了,将梁王痛骂一顿,婉儿从未见过圣上向梁王发这么大的脾气。最后……唉……最后圣上革掉了他行军大总管之职,并将梁王赶出去,罚他十天内不准离开梁王府半步。”
龙鹰失声道:“什么?”
上官婉儿道:“你向圣上说了什么真话呢?接着圣上要婉儿为她起草圣诏,立即免除武攸宜和武懿宗的帅职,改由娄师德统领全军,张九节和杨玄机为副。”
龙鹰整个头皮在发麻,女帝当机立断,大显神威。苦笑道:“小弟终明白为何她派你来截着我,此时确不宜去见梁王,见到也没什么话可以说。”
又叹一口气,道:“婉儿坐到老子腿上来,让老子可乐而忘忧,不再想其它烦人的事。”
上官婉儿幽怨道:“亏你还有这个心情。昨晚人家求你留下,竟忍心离开,现在却来逗婉儿。”
龙鹰明知在梁王府,上官婉儿绝不肯和他亲热,威吓道:“是否需老子强来?”
上官婉儿没好气道:“何用强来?你一是放婉儿回皇宫去,一是带人家到丽绮阁去。但你事后得向圣上承认向婉儿干过什么,免得圣上怪婉儿偷懒。”
龙鹰狠狠盯着她道:“竟向老子打出圣上这通吃的大牌。”
上官婉儿花枝乱颤的笑道:“彼此彼此!你昨晚不是也祭出同样的牌么?刚还得到圣上和胖公公为你圆谎,婉儿势孤力弱,底牌全给鹰爷看穿,你爱作哪一个选择,婉儿无不奉陪。”
龙鹰颓然道:“真正被看穿底牌的是老子我。唉!来!我们到丽绮阁去!”
轮到上官婉儿失声道:“什么?”
龙鹰大乐道:“有什么什么的?我的乖马儿在等着我载得美人归呵!”说罢站起来,到上官婉儿身后站着,摆出无赖恶霸的款儿,道:“是否要老子抱你上马?”
上官婉儿败下阵来,求饶道:“现在真的不行呵!今晚陪你如何?”
龙鹰被命中要害,立即弃兵曳甲的败走梁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