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2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叶国霆去世了,是凌晨走的。远景动力集团的股价应声下跌,连带着产业链上游的连氏集团股价也出现波动。好在叶国霆病重已久,公司早就做好了继任计划,当天下午便公布了新的领导董事,也及时发了合作状况相关的公告。

隔天早上出殡,连天雪作为晚辈及合作伙伴也出席了葬礼。

斯昭戴了顶银扣的黑色八角帽,他的头发原先要更棕一些,现在洗出了亚麻的褪色,压在硬帽檐下,还是被风吹动了。他畏冷地将尖下巴缩在灰色的毛领围脖里,脸上没什么血色,像黑胶唱片中心那点白。

兄弟俩的母亲是叶董事的独女,妻子独女已逝,叶国霆的葬礼便是由他侄子主持。亲戚们轮流念些悼词,有哭的,有面无表情的,斯和讲到一半斯昭就跑掉了,不想上台。

报纸免不了要写,顽劣难训的小孙子连外公葬礼都不肯好好参加,半路跑掉。

殡仪馆偏僻,斯昭自己走走不了多远,光秃秃的白桦树数了11棵,蹲在树下发呆。哀悼声远去,只有冷风掠过,将掉未掉的树叶沙沙作响。他蹲着,手指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心情算不上悲伤,但有点不知所措。

大概呆了四十分钟,黑色的皮鞋尖走到他面前。斯昭抬头,连天雪裹在一件过膝的双排扣戗驳领黑大衣里,风吹得大,没扣上的大衣摆却晃得很轻。他表情是很符合葬礼的冷淡,在那样的眼神下,斯昭似乎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但斯昭在他眼底下又觉得自己很安全。

连天雪问他:“早上吃饭没?”

斯昭摇头,提到吃饭才感觉胃里酸酸的,他腿蹲麻了,连天雪拍了半天土才让他上车。

在车上,他又贴到天雪哥身边了,天雪哥看看他,没说话。宝马7系驶过一段隧道,因为隔板,后排漆黑一片。斯昭想为什么不贴呢,要是明天连天雪就像外公一样死掉了呢?对斯昭来说,怕黑很难克服,但别人不开灯,他也不会矫情地说什么。于是紧紧拉着连天雪的胳膊,等到又过了四分钟,天光重现才松了手。

天雪哥带他去喝鲜虾瑶柱砂锅粥,加了胡椒粉的粥喝完胃里暖洋洋的,斯昭喝完就犯困了。

吃虾饺的时候连天雪问他外公的遗嘱是怎么安排的,斯昭老实说了,他对遗嘱的安排很满意。

天雪哥却说他没上进心。“一点儿不争取,你看你哥忙的,你倒是清闲。”连天雪又问他,“你外公信托给你每月发多少钱?”

斯昭说:“八千啊。”比斯诚桦给的还高两千呢。

“他要是真让你不用工作,每月至少要给你三万。”连天雪说,“要么就是他不了解你。”

斯昭倒是觉得还好,他那时候经常惹姥爷生气,姥爷还愿意把他喜欢吃的饭店留给他……也许是看在妈妈的面子上。他们都长得像妈妈,而叶女士年轻时是除了名的临城明珠,若不是执意嫁给斯诚桦,外公会希望这个独女一辈子不出嫁。

小时候那场惊动临城的天价绑架案后,忧思过重的叶女士就患了病,斯昭也长年累月的病着,谁都讨厌谁都恨,不肯见父母。后来叶女士病逝,斯昭在母亲葬礼后的半年渐渐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斯昭还想说什么,天雪哥不肯听了,抱也不给抱,着实喜怒无常。

晚上他开车开到了一百多迈,风呜呜地吹,夜路空旷,他久违感到那种离外公和母亲更近的方法。周边的景色快速倒退,斯昭在过去和未来间穿梭,停下车的时候发现哪儿也没去。

他开到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接到熟悉的电话。

明明是连天雪打来的,他又不出声,等斯昭先开口喊人,才说让他不要动了,停路边在车里睡,明天让张叔过来接他。

斯昭开始陆续处理遗产继承的事务,赵助理跟着他跑来跑去,忙前忙后,顿顿夜宵,胖了两斤。

订婚宴定在了 12 月的第三个周六,在这之前斯家人坐一起吃饭,与其说心平气和,不如说是无可奈何。

继母的肚子又大了,还没到月份就躲进了医院,斯和说她是躲自己挪用公款的事,不敢来吃饭。

爷爷坐在主位,眉头紧锁,还是不太满意斯和的婚事,说:“好好的跟连家那个二小子结婚不是挺好?”他咳嗽两声清痰,指指点点,“自打跟远景动力断了合作,最好的机会就是连氏下面的悦腾,不把握住……”

二叔说:“爸,那可能小和就是随了叶嫂子的性格,叶家人都情种。”

他这段话不可谓不阴阳,叶国霆没了女儿立马切断了当时和九洲还不错的合作,九洲当时发的公告也暗讽了远景动力集团领导意气用事。

斯昭都听出来了,他一向不忍气,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直视二叔,大声说:“关你什么事儿啊,嘴怎么那么贱?”

二叔立刻红了脸,皱起眉毛:“斯昭你有没有礼貌?我是你们长辈,关心几句,你说的什么话?”

斯诚桦倒是没讲话,表情略显尴尬,于是斯昭明白了,账本的事情只有斯诚桦知道,别人还蒙在鼓里。

他和二叔又呛了几句,斯老头一阵咳嗽,把茶碗重重磕在桌上,说:“都别吵了!”各打五十大板,最后说。“……都是没出息的,就斯和有劲头些,还非把穷小子当宝!”

堂姐安静吃着饭,她是个安静的性子,名牌大学成绩中游,毕业了便被安排结婚。那个钢厂的公子很快有了出轨的传闻,并没有来跟着吃饭。她淡淡说:“情种也好,比嫁个没感情的出轨男人强。”

二叔愤愤撂了筷子,二婶连忙转换话题:“我记得之前安排小昭和海润的孙小姐见过吧?怎么见了两次就不联系了呢?我看孙小姐很好。”

斯诚桦总算接话:“孙思瑾花边新闻太多,斯昭不是能承得住的。”

“不过小昭这种性格,就是要有能拿住他的不是嘛,除了孙小姐这种……”

说到斯昭自己头上,他倒不吱声了,在那里喝汤。

“斯昭,你心里怎么想?”爷爷问他。

斯昭说:“没想法,都行。”

于是二叔提到:“刘三家有好几个孩子,都是青年才俊,也是合适岁数,可以聊聊,哪天一起吃个饭吧。”斯诚桦说可以,同龄男孩话题多,聊得开。

饭桌上都当连天雪和斯昭的情人关系是正史,所以男人也纳入结婚对象列表。偏偏这会儿斯昭又听不懂了,专心致志地啃鸡爪。

沉默了一顿饭的斯和终于发言:“斯昭还要接着读书,读到博士毕业吧。”……

斯昭吃饱了就开始玩手机,再没听饭桌上的任一句话,直到斯和叫他走。

父子三人走到门口,斯诚桦好像变老了温和了,对斯和说:“小和,你不要把爸爸逼到绝路,你要和谁结婚,爸爸都认可了,我们差不多就好。”他才知道打亲情牌,可惜效果不怎么好,没人吃这一套。

又说:“我是担心你俩,还不明白吗?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弟弟,他和连天雪……”男人欲言又止,他笃定小儿子是人家情欲的玩物,但要说出口,觉得不好意思了。“无论如何,你得给连先生留面子才对。”

斯和很不喜欢别人把斯昭和连天雪放一起这样提,只回复:“你去给他面子吧,看他是不是看上你。”说完拉着斯昭走了。

但斯和还是把请柬给了斯昭,如果他想想去拿给连天雪,就去。

晚上突然淅淅沥沥下起雨,不算大,打在伞面上声音清脆。室外温度只降了两度,坐在车里暖风中,斯昭却觉得骨头生冷,又冷又疼。

他不出斯和所料的站在连家门口,摸了摸门锁,然后摁了门铃。

住家阿姨来开了门,急忙把他迎进来:“怎么下雨还来?再冻坏了!”大家都知道昭少爷身子骨娇气,实在是容易生病。

斯昭收起伞抖了抖,他的伞很大,所以并没有淋到雨。连天雪在客厅沙发睡着了,没戴眼镜,穿着家居服,电视还在播新闻,混着窗外雨声着实催眠。

斯昭坐在沙发上,发现自己把天雪哥眼镜坐瘪了,悄悄把眼镜放到了茶几下面,然后推连天雪:“哥……”

连天雪被叫醒了,睫毛抖了抖,不肯睁眼:“说事。”

斯昭把请柬放到他茶几上,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浑身都酸痛,蹲在天雪哥面前发呆。天雪哥还是闭着眼,但准确摸到他的手,皮肤接触的地方很暖和,那种刺刺的痛感散了不少。

连天雪把他拉上沙发,抱了一会儿,说:“下雨天来找我,这么急?”

斯昭说:“我哥周六要订婚了,我给你送请柬。”

天雪哥睁开眼,把他放下去,拿了茶几上的请柬看。看了几秒,说:“才给我,我怎么安排时间?”

一不被抱着,斯昭就觉得疼,不想理天雪哥了,匆匆拿起伞跑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