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在艾琳父亲前往耶路撒冷的第二天寄到的。一个小男孩拿着一个信封来到门口。艾琳给了他一点儿小费,然后把信读了读。信很短。
“我亲爱的艾琳,让我们周四晚上八点在绿洲餐厅见面。我急切地盼望着与你相会。爱你的,阿历克斯·沃尔夫。”和他说话不同,他写的信有种德语似的僵硬感觉——但也许这只是她的想象。周四——那就是后天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给范德姆打电话,接着她又犹豫了。
她对范德姆越来越好奇了。她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他没在抓间谍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他听音乐,还是集邮,或者打鸭子?他喜欢诗歌、建筑,还是古董地毯?他家是什么样子?他和谁住在一起?他的睡衣是什么颜色?
她想要平息他们的争吵,而且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她现在有了一个联系他的借口,不过她不准备给他打电话,她要到他家去。
她决定要换条裙子,接着她又决定先洗个澡,后来她决定把头发也洗一洗。她坐在浴缸里考虑穿哪条裙子。她回想着之前见到范德姆的场合,想要记起当时她穿的什么衣服。他从没见过那条淡粉色、有着泡泡袖、胸前一溜扣子的裙子,那裙子很漂亮。
她擦了一点儿香水,然后穿上强尼送她的真丝内衣,这套内衣总让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女人味。她的短发已经干了,她坐在镜子前梳着头。乌黑精致的卷发在洗过之后闪着光泽。我看起来迷人极了,她这么想着,冲着自己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她把沃尔夫的信带在身上离开了公寓。范德姆会想看看他的笔迹。他对和沃尔夫有关的每个细节都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们遇见时不是在黑暗中就是隔得远远的,还没有真正地面对面相处过。笔迹很工整,容易阅读,字体富有艺术气息,范德姆会从中得出一些推论的。
她朝花园城走去。现在是七点,而范德姆会工作到很晚,所以她时间很充裕。阳光还是很强烈,她很享受走路时胳膊和腿上暖洋洋的感觉。有一群士兵朝她吹口哨,她心情正灿烂,于是冲他们一笑,结果他们跟着她走了几个街区才拐进一间酒吧。
她感觉满心欢喜又胆大妄为。到他家去真是个好主意——比一个人坐在家里好多了。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太多了。对她的男人们来说,她只有在他们有空来看她时才是存在的。而她自己也接纳了他们的看法,所以当他们不在时,她感到无事可做,没有角色可扮演,自己什么人也不是。现在她已经和那一切决裂了。通过做这件事,不经邀请去看他,她觉得她终于做回了自己,而不是一个只出现在别人的梦里的人。这让她有些飘飘然了。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小型的法国殖民地风格的别墅,有着立柱和高窗,白色的石墙在夕阳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她走过那条短短的车道,按响了门铃,在门廊的阴影里等待着。
一个上了年纪、秃顶的埃及人来应门。“晚上好,女士。”他说话时像个英式管家。
艾琳说:“我想见一见范德姆少校。我的名字是艾琳·芳塔纳。”
“少校还没回家,女士。”仆人有些迟疑。
“也许我可以等一等。”艾琳说。
“当然,女士。”他往侧面让开,让她进来。
她跨过门槛。她紧张而又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她置身于一间凉爽的拼砖装饰的大厅里,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她还没看够,那仆人就说:“这边请,女士。”他把她领进一间客厅。“我的名字叫贾法尔,您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
“谢谢你,贾法尔。”
仆人出去了。艾琳一个人待在范德姆的房子里,可以四处打量,让她高兴坏了。这间客厅设有一处宽大的大理石壁炉,还有许多典型的英式家具。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里不是他自己布置的。所有东西都干净而整洁,不像有人经常居住的样子。这说明他性格是怎么样的呢?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
门开了,一个小男孩走进来。他长得很好看,有着棕色的卷发和青春期前光滑的皮肤。他看起来大概十岁,隐约有些眼熟。
他说:“你好,我是比利·范德姆。”
艾琳惊恐地看着他。儿子——范德姆有个儿子!她现在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他长得像父亲。为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范德姆可能结婚了?那样的男人——有魅力,善良,英俊,聪明——不太可能到了快四十岁还没被拴住。她竟然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想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真是个傻瓜!她感觉自己很蠢,不由得脸红了。
她握了握比利的手。“你好吗?”她说,“我是艾琳·芳塔纳。”
“我们从来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比利说,“希望你不用等太久。”
她还没有恢复镇定。“别担心,我不介意——完全没关系……”
“你想喝点什么吗?或者来点别的?”
他非常有礼貌,像他父亲一样,那套礼节不知怎么的能让人消除戒备。艾琳说:“不用了,谢谢你。”
“那我得去吃晚饭了。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没关系……”
“如果你需要什么,叫贾法尔就好了。”
“谢谢。”
男孩出去了,艾琳心情沉重地坐下来。她茫然了,那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发现了一扇门,通往一个她从来不知道的房间。她注意到大理石壁炉台上放着一幅照片。照片里是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女人,她有着冷感而富有贵族气质的外表,和略微有些高傲的笑容。艾琳很喜欢她穿着的裙子,由某种丝滑流畅的布料制成,一道道优雅的褶子衬托着她纤细的身材。女人的发型和妆容完美无瑕。那双眼睛惊人地似曾相识,清澈而富有洞察力,颜色很浅:艾琳意识到比利也有双这样的眼睛。那么,这就是比利的妈妈了——范德姆的妻子。她无疑正是会成为他妻子的那种女人,典型的英国美人,有种高不可攀的气质。
艾琳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这样的女人排着队想嫁给范德姆那样的男人,好像他真会忽视她们所有人偏偏爱上一个埃及妓女似的!她复习了一遍她和他之间的差异:他受人尊敬,她声名狼藉;他是英国人,她是埃及人;他应该是个基督徒,而她是犹太人;他有良好的教养,而她来自亚历山大城的贫民窟;他快四十岁了,而她只有二十三……这份清单太长了。
那幅照片的相框背后塞着杂志里撕下来的一页。那张纸已经老旧泛黄了,上面印着同一幅照片。艾琳看出它是来自一本叫《上流社会生活》的杂志。她听说过这份杂志,开罗很多殖民者的妻子都读它,里面事无巨细地报道着伦敦的各种活动——派对,舞会,慈善午宴,画廊开业,以及英国王室的动向。范德姆夫人的照片占了大半页,照片下面的一段文字介绍说彼特·贝里斯福特爵士及夫人的女儿安琪拉已经订婚,将要嫁给来自多赛特郡盖特利的约翰·范德姆夫妇之子,威廉·范德姆中尉。艾琳把这页纸重新折起来放了回去。
这个家庭的面貌完整地呈现在艾琳眼前:有吸引力的军官,孤傲自信的英国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美丽的家,金钱,品位,幸福。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梦罢了。
她在房间里四处溜达,心想不知这里还藏着多少让她吃惊的东西。这房间一定是范德姆夫人装饰的,她有着完美而没有人情味的品位。窗帘上庄重的印花和室内装潢克制的色调以及条纹墙纸非常协调。艾琳好奇他们的卧室是什么样子。她猜想那里也一定是雅致而冷冰冰的。也许主色调会是蓝绿色,那种叫“尼罗河之水”的颜色,虽然它和尼罗河浑浊的河水一点儿也不像。他们会放两张单人床吗?她希望如此。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靠墙放着一台小小的立式钢琴。她好奇这琴是谁在弹。也许范德姆夫人有时晚上会坐在这里,让房间里回荡着肖邦的乐曲,而范德姆坐在那边的扶手椅上,充满爱意地望着她。也许范德姆会为自己伴奏,用雄壮的男高音对她唱起浪漫的歌谣。也许比利有个音乐老师,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会在这里弹着磕磕巴巴的音阶。她把琴凳里那一摞乐谱浏览了一遍,在肖邦这一点上她猜得没错:他们有一本乐谱,囊括了肖邦所有的圆舞曲。
她从钢琴顶上拿起一本小说翻开。她读了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这个开头吸引了她,她心想不知范德姆是不是在读这本书。也许她可以向他借这本书,能有一件他的东西也是好的。另一方面,她感觉他不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她不想向他妻子借书。
比利进来了。艾琳把书放下。她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内疚,好像她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比利看到了她的动作。“那本书不好看。”他说,“是关于一个蠢女孩害怕她丈夫的管家的故事。没有什么刺激的情节。”
艾琳坐了下来。比利坐在她对面。显然他打算来陪陪她。除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他就是他父亲的缩小版。她说:“这么说,你看过了?”
“《蝴蝶梦》?是的,我不太喜欢。不过我总是会把书看完。”
“你喜欢读什么?”
“我最喜欢探子小说。”
“探子?”
“侦探小说。我读过全套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桃乐丝·榭尔丝,不过我最喜欢的是美国作家的作品——范·达因和雷蒙德·钱德勒。”
“真的?”艾琳笑起来,“我也喜欢侦探小说,我一直在看。”
“噢!谁是你最喜欢的侦探?”
艾琳想了想:“梅格雷。”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作家叫什么名字?”
“乔治·西默农。他用法语写作,不过现在有的作品翻译成了英文。大部分故事的背景在巴黎。那些故事非常……复杂。”
“你能借我一本吗?要弄到新书太难了。我已经把这栋房子里的书都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的也读完了。我也和朋友们换书,不过,你知道的,他们喜欢那种小孩假期历险记之类的故事。”
“好啊。”艾琳说,“我们来交换吧。你有什么可以借我的?我想我还一本美国侦探小说都没看过呢。”
“我借一本钱德勒给你。美国小说贴近生活多了。我受够了那些关于英国乡村别墅和连只苍蝇都谋杀不了的人们的故事了。”
真奇怪,艾琳想,对这个男孩来说,英国乡村别墅本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却觉得美国侦探小说更加“贴近生活”。她踌躇了一下,问:“你妈妈也看侦探小说吗?”
比利轻快地说:“我妈妈去年在克里特去世了。”
“噢!”艾琳伸手捂住了嘴。她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这么说范德姆没有妻子!
片刻之后,她很惭愧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才是同情这个孩子。她说:“比利,这对你来说太不幸了。我很遗憾。”真实的死亡突然侵入了他们关于谋杀故事的轻松愉快的聊天,她觉得很尴尬。
“没关系,”比利说,“打仗嘛,是这样的。”
现在他又像是他的父亲了。在谈论小说时,有那么一刻,他充满了孩子气的热情,但现在面具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他父亲所用的那副面具的较小版本:礼貌、拘谨、周到的地主之谊。打仗嘛,是这样的。他听见别人这么说,然后把这句话当成自己的说辞。她心想,比起不合情理的乡村别墅谋杀,他更偏好“贴近生活”的故事,不知这是不是从他母亲去世开始的。现在他四处张望,搜寻什么东西,也许是灵感。过一会儿他会用香烟、威士忌和茶来招待她。要知道,和一个刚失去亲人的成年人说些什么就已经很难了:面对比利她觉得手足无措。她决定谈点别的。
她笨拙地说:“我猜,你父亲在总司令部工作,关于战争的消息,你比我们其他人知道得要多吧。”
“我想是的,但我一向都不太明白。如果他回家时心情很糟,我就知道我们又输了一场战斗。”他开始啃指甲,然后又把手塞进短裤口袋里。“要是我大一些就好了。”
“你想打仗?”
他愤怒地看着她,似乎以为她在嘲笑他。“有的孩子以为打仗像牛仔电影一样是好玩的事,我可不是其中之一。”
她低声说:“我相信你不是。”
“我只是担心德国人会获胜。”
她想,哦,比利,如果你年长十岁,我也会爱上你的。“也许不会那么糟糕,”她说,“他们不是怪物。”
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早该知道没法糊弄他的。“他们只会像过去五十年来我们对待埃及人那样对待我们。”
这一条又是他父亲的言论,艾琳很肯定。
比利说:“但那么一来这就没有意义了。”他又开始啃指甲,这一次他没有制止自己。艾琳想知道什么就没有意义了:他母亲的死?他自己想要变得勇敢的努力?长达两年的沙漠拉锯战?欧洲文明?
“不过,还没发生嘛。”她底气不足地说。
比利看了看壁炉台上的钟。“我该在九点上床睡觉。”突然之间他又变回了孩子。
“那么我想你最好去吧。”
“是的。”他站了起来。
“过几分钟后,我能去给你道晚安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出去了。
他们在这栋房子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艾琳真想知道。男人、男孩、老仆人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关心的事。这里有没有欢笑、善意和爱?他们有没有时间玩游戏、唱歌、去野餐?和她自己的童年相比,比利童年的生活条件优越得多。但她仍然担心这个家庭作为一个男孩的成长环境太过成人化了。他那些少年老成的言谈很可爱,但他看起来像个郁郁寡欢的孩子。想到这个孩子失去了母亲,身在被敌军包围的异国他乡,她心里不禁涌起对他的怜悯。
她离开客厅,走上楼梯。二楼看起来有三四间卧室,一条窄窄的楼梯通往三楼,那应该是贾法尔住的地方。其中一个卧室的门开着,她走了进去。
这看起来不像是个小男孩的卧室。艾琳不太了解小男孩的生活,她只有四个妹妹,但她以为自己会看见飞机模型、拼图、小火车、运动装备,也许还有一只被扔到角落的旧泰迪熊。她如果看见衣服扔在地上、积木放在床上、脏足球鞋摆在光洁的书桌上,也不会太惊讶。但这地方几乎像是个大人的房间。衣服被仔细地叠放在一把椅子上,斗柜上面空荡荡的,课本整齐地堆在书桌上,唯一能见到的玩具是一个纸板做的坦克模型。比利坐在床上,条纹睡衣一直扣到领口,身边的毯子上有一本书。
“我喜欢你的房间。”艾琳违心地说。
比利说:“还行吧。”
“你在读什么?”
“《希腊棺材之谜》。”
她坐在床沿上。“好吧,别睡得太晚了。”
“我必须九点半熄灯。”
她突然俯身向前亲了亲他的脸颊。
这时门开了,范德姆走了进来。
这场景如此熟悉,让他心神震荡:男孩拿着书坐在床上,床边台灯的光倾泻下来,女人俯身向前,给男孩一个晚安吻。范德姆站在那里凝视着他们,感觉自己像一个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无法醒来的人。
艾琳站起来,说:“你好,范德姆。”
“你好,艾琳。”
“晚安,比利。”
“晚安,芳塔纳小姐。”
她从范德姆身边走过离开了房间。范德姆在床沿上坐下来,正好坐在她离去后床罩上留下的凹陷里。他说:“招待好我们的客人了吗?”
“嗯。”
“好孩子。”
“我喜欢她——她读侦探小说。我们打算换书读。”
“那真是太好了。你的作业做了吗?”
“做了,背法语单词。”
“要我考考你吗?”
“不用担心,贾法尔考过我了。我说,她真漂亮,不是吗?”
“是的。她在替我办事,这件事需要保密,所以……”
“我守口如瓶。”
范德姆笑了。“好样的。”
比利放低了声音:“她是不是秘密特工?”
范德姆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唇边:“隔墙有耳。”
男孩看起来不太相信。“你糊弄我吧。”
范德姆无声地摇摇头。
比利说:“天哪!”
范德姆站起来:“九点半熄灯。”
“好啦。晚安。”
“晚安,比利。”范德姆出去了。他关门时冒出来一个想法,比起他这个父亲和儿子进行的男人之间的谈话,艾琳的晚安吻也许对比利要有益得多。
他在客厅里找到艾琳时,她正在调马提尼。他觉得他本该反感她把他家当成自己家,但他太累了,没精力摆架子了。他如释重负地坐进一把扶手椅,接过一杯酒。
艾琳说:“今天很忙?”
范德姆的整个部门都在忙着执行新的无线电安全流程,这是在德军监听部门在耶稣之丘被俘虏之后新引入的,但范德姆并不打算告诉艾琳这些。而且,他觉得她在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她没有权力这么做。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和沃尔夫有个约会。”
“太好了!”范德姆立刻忘记了无关紧要的顾虑,“什么时候?”
“星期四。”她递给他一页纸。
他研究着这封信。这是以清晰优雅的字迹所写就的专横傲慢的传唤。“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男孩送到我家门口。”
“你盘问那个男孩了吗?他从哪里拿到的信、谁给他的之类的问题。”
她沮丧极了:“我完全没想到这么做。”
“没关系。”反正沃尔夫肯定有防备,那个男孩不会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们怎么办?”艾琳问。
“和上次一样,但要做得更好。”范德姆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自信一点儿。这事应该不难。男人和女孩订下约会,所以你到会面地点,等男人出现就把他抓起来。但沃尔夫行事出人意料。他不能再靠出租车的把戏脱身了:范德姆会把餐厅包围起来,二三十个人加上几辆车,准备好路障之类的。但他也许会尝试另外的把戏。范德姆想象不出来他会玩什么把戏——这正是问题所在。
艾琳像是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说:“我不想再和他待上整晚了。”
“为什么?”
“他让我害怕。”
范德姆觉得有些内疚,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伊斯坦布尔发生的事,随后又抑制住自己的怜惜。“但上次他也没把你怎么样。”
“他没有引诱我,我也不需要拒绝。但他会这么做的,而且恐怕他不会容我拒绝。”
“我们已经吸取了教训。”范德姆假装很有信心地说,“这次不会出岔子了。”他暗地里对她决心不和沃尔夫上床感到很惊讶。他本以为这事对她来说无论如何关系不大。这么看来,他对她判断有误。对她的新看法让他欢欣鼓舞,他决心要诚恳地待她。“我该换个说法。”他说,“我会竭尽全力来确保这一次不出岔子。”
贾法尔走进来,说:“晚饭准备好了,先生。”范德姆笑了:为了向在场的女士表示欢迎,贾法尔做足了英式管家的架势。
范德姆对艾琳说:“你吃过了吗?”
“没有。”
“有些什么吃的,贾法尔?”
“先生,给你准备了清汤、炒蛋和酸奶。不过我自作主张给芳塔纳小姐烤了一块肉排。”
艾琳对范德姆说:“你一向都是吃这些吗?”
“不是,是因为我的脸颊。我没法咀嚼。”他站了起来。
他们走进饭厅时,艾琳问:“还疼吗?”
“只有大笑的时候才疼。真的,我没法牵动那一侧的肌肉。我已经习惯笑的时候只用一半脸了。”
他们坐下来,贾法尔送上了汤。
艾琳说:“我很喜欢你儿子。”
“我也很喜欢他。”范德姆说。
“他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成熟。”
“你觉得这是坏事吗?”
她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经历了一些本该成年后才面对的事。”
“是的。”艾琳犹豫了一下,“你妻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八日晚上。”
“比利告诉我那是在克里特。”
“是的。她在空军的密码分析部门工作。德军入侵克里特岛时,她被临时委派到那里。五月二十八日那天,英军意识到他们输掉了战斗,决定撤退。显然她是被流弹击中,当场就死了。当然,我们是尽量让活着的人而不是尸体撤离,所以……你看,没有坟墓,没有纪念品,什么都没留下。”
艾琳轻轻地说:“你还爱着她吗?”
“我想我会永远爱着她。我相信对于你真正爱的人是这样的,他们离开或者去世,你对他们的爱不会有任何差别。如果我以后再结婚,我也还是会爱着安琪拉。”
“你们从前很幸福?”
“我们……”他迟疑了,不愿意回答,随后他意识到迟疑本身就是回答,“我们的婚姻没有什么浪漫色彩。我是那个全心投入的人……而安琪拉只是喜欢我。”
“你觉得你还会再结婚吗?”
“这个嘛,开罗的英国人不停地把和安琪拉相似的女人推到我面前。”他耸耸肩。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艾琳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因为她陷入了沉默,开始吃甜品。
之后他们来到客厅,贾法尔端来了咖啡。通常每天这个时候,范德姆都会喝得酩酊大醉,但今晚他不想喝酒。他让贾法尔去睡觉,然后他们喝起了咖啡。范德姆抽了一支烟。
他心里涌起对音乐的渴望。他一度很喜欢音乐,不过最近音乐已经完全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眼下,随着温柔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烟雾从他的香烟上缭绕着升起,他想听到清澈悦耳的音符、甜美的和弦、柔和的韵律。他走到钢琴旁,看着乐谱。艾琳沉默地看着他。他开始弹奏《致爱丽丝》。头几个音符异乎寻常的简单,这是贝多芬的特色,然后是暂停,然后是起伏的曲调。演奏的本领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就像他从没中断过练习。他的手像是无师自通,他一向都觉得这不可思议。
一曲终了,他朝艾琳走去,坐在她身边,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她说:“威廉,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他们低语。
她说:“我喜欢你的耳朵。”
他说:“从来没人舔过它们。”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他舒了一口气,“我能不能……”
“把扣子解开——这里,对了——啊……”
“我把灯关上。”
“不,我想看着你。”
“有月亮。”咔哒一声。“那里,看见了吗?有月光就足够了。”
“快回到这里来——”
“我来了。”
“再吻吻我,威廉。”
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
“我能把这个脱掉吗?”他说。
“我帮你……这里。”
“哦!哦,它们真好看。”
“我真高兴你喜欢它们……你能用力一点儿吗?吮一下……啊,天啊!”
过了一会儿,她说:
“让我感受一下你的胸膛。该死的纽扣——我把你的衬衣扯开了——”
“管他的。”
“啊,我知道会是这样,看。”
“什么?”
“月光下我们的皮肤,你这么苍白,而我几乎是黑色,看——”
“没错。”
“抚摸我。挤压,揉捏,探索,我想要你的手抚遍我的身体……”
“好——”
“全身,你的手,这里,没错,尤其是这里,噢!你知道,你知道在哪里,哦!”
“你里面真柔软。”
“我这是在梦里。”
“不,这是真的。”
“我永远都不要醒来。”
“真软……”
“而你这么坚硬……我能亲亲它吗?”
“当然……哦,上帝啊,这感觉太美妙了……上帝啊!”
“威廉?”
“嗯?”
“现在吗,威廉?”
“哦,好的。”
“把它们脱掉。”
“丝绸的。”
“是的,快点。”
“好的。”
“我渴望这一刻太久了……”
她喘着气,他发出一种类似抽泣的声音,接着好几分钟只有他们的呼吸声,直到他最终大叫起来,而她用吻封住他的叫喊。然后她也感觉到了,她把脸埋进靠枕,张嘴对着靠枕尖叫起来。他不常见到这样的情形,以为出了什么问题,说: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最终她瘫软下来,喘着气,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直到呼吸恢复正常。然后她抬头看着他,说:“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大笑起来。她疑惑地看着他,于是他解释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都笑了起来。他说:“我做过各种事……在那之后,你知道吗,但我想我从来没笑过。”
“我真高兴,”她说,“哦,威廉,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