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芳塔纳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我二十三岁了,我的美貌一定开始褪色了。

她向镜子靠得更近些,端详着自己,搜寻着老化的征兆。她的气色无懈可击。她圆圆的棕色眼睛像山泉一样清澈。没有皱纹。这是一张孩子气的脸,脸型精致,带着一副无辜的表情。她像一个艺术品收藏家审视着自己最精美的收藏品一样:她把这张脸当作她拥有的一件物品,而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笑了笑,镜子里的脸也以笑容回应她。这是一个亲密的微笑,带着一丝淘气,她知道这个微笑能让男人惊出一身冷汗。

她拿起纸条又读了一遍。

亲爱的艾琳:

我恐怕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太太发现了。我们已经和解了,但我不得不承诺永远不再见你。当然你可以继续住在公寓里,但我不能再支付房租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想我们都知道这不会长久的。祝你好运。

你的,

克劳德

就这样,她想。

她把纸条连同那廉价的感情撕得粉碎。克劳德是个胖乎乎的商人,一半法国一半希腊血统,在开罗开了三家饭店,在亚历山大城也有一家。他有教养,友善,总是乐呵呵的,但在关键时刻他压根儿不为艾琳打算。

他是这六年来的第三个了。

最开始是查尔斯,那个股票经纪人。她当时十七岁,身无分文,没有工作,不敢回家。查尔斯把她安置在公寓里,每周二晚上来看她。当他把她当成一盘美味送给他的兄弟时,她把他赶了出去。接下来是强尼,三个人里对她最好的一个。他想和妻子离婚,然后娶艾琳为妻,她拒绝了。现在克劳德也离开了她。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未来。

对于恋情终结,她和他们一样有错。表面上的原因——查尔斯的兄弟,强尼的求婚,克劳德的太太——都不过是借口,或者说催化剂。真实的原因一直是同一个:艾琳并不开心。

她盘算着下一段恋情的前景。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她会靠她在巴克莱银行那点微薄的积蓄生活一段时间——当她有男伴时,她总是设法存点钱。接下来她会看着余额慢慢下降,然后在舞团找份工作,在某个俱乐部里踢踢腿、扭扭屁股过上几天。然后……她的目光投向镜子深处,想象着她的第四个情人,眼神逐渐失去焦点。也许他会是个意大利人,有闪亮的眼睛和光泽的头发,保养得当的双手。她也许会在大都会酒店的酒吧里遇见他,记者们都在那里喝酒。他会和她交谈,请她喝一杯。她会对他微笑,然后他就迷失了。他们会约定第二天一起吃晚饭。她挽着他的胳膊走进饭馆时,会看起来光彩照人。所有人都会把头转过来,他会觉得很有面子。他们会继续约会。他会送她礼物。他会和她调情,再一次调情,第三次他会成功。她会享受和他做爱的感觉——亲密接触、抚摸、情话——而她会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国王。他会在黎明时离开她,但晚上会再回来。他们不会再一起去饭馆了,“太冒险了。”他会这么说,但他在公寓流连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然后他会开始付房租和账单。这时艾琳就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了:家,金钱和迷恋。她会开始胡思乱想,为何自己如此可悲?如果他晚到了半个小时,她会朝他扔花瓶。如果他提起妻子的次数太多,她会摆出一副冷脸。她会抱怨他不再送她礼物了,而他送上礼物时,她会不带半分喜色接受。男人会被激怒,但还是无法离开她,因为到那时他总是会急切地盼望她激烈的吻,渴求她完美的肉体,而她还是会让他在床上感觉像个国王。她会觉得和他聊天很无趣,她会向他索求超过他所能给予的激情,两人之间会有隔膜。最终危机会到来。他的妻子会起疑,或者孩子会病倒,或者他必须出差半年,或者他手头拮据。而艾琳会回到她现在的境况:漂泊不定,独自一人,声名狼藉,同时老了一岁。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她的脸是这一切的根源。正是因为她的脸,她才过着这没有意义的生活。如果她容貌丑陋,她就会一直渴望着过上这样的生活,而永远不会发现它的空洞。你引我入歧途,她想,你欺骗了我,你假装我是另一个人。你不是我的脸,你是张面具。你应该停止主导我的生活了。

我不是美丽的开罗交际花,我是一个亚历山大城来的笨女孩。

我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我离娼妓只有一步之遥。

我不是埃及人,我是犹太人。

我的名字不是艾琳·芳塔纳。我叫阿比盖尔·阿斯纳尼。

我想回家。

开罗的犹太办事处里,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年轻男子戴着一顶圆顶小帽。除了一小片胡茬之外,他的脸颊十分光滑。他询问她的名字和地址。她自称艾琳·芳塔纳,浑然忘记了之前的决心。

这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迷惑。她对此习以为常:大多数男人看见她的微笑时都会有些晕头转向。“你能不能——我是说,介意我问一下你为什么想去巴勒斯坦吗?”

“我是犹太人。”她突兀地说。她没法向这个男孩解释她的人生。“我的家里人都死了,我在浪费生命。”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却是实话。

“你打算在巴勒斯坦做什么工作?”

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什么都做。”

“那里的主要工作是务农。”

“没问题。”

他微微一笑,逐渐恢复了镇静。“我无意冒犯,但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干农活的。”

“如果我不是想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就不会想去巴勒斯坦。”

“好的。”他拨动着他的笔,“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唱歌;没有机会唱歌时,我就跳舞;没有机会跳舞时,我就当服务员。”这多少算是实话。这三种工作她都曾经做过,尽管只有跳舞算是成功的,而且她也没什么舞蹈天分。“我告诉过你了,我在浪费我的生命。为什么这么多问题?巴勒斯坦现在只要大学毕业生了吗?”

“不是这样的,但要进入巴勒斯坦是很难。英国人开始控制进入的人数,所有的名额都被纳粹难民占用了。”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她生气地说。

“两个原因。一个是我们可以非法地把人送进去。另一个……另一个需要一点儿时间解释。你能等一下吗?我得打个电话。”

她还在为了他盘问了她之后才告诉她没有名额而生气。“我看不出等一下有什么用。”

“有用的,我保证。这很重要,就一两分钟。”

“好吧。”

他走进里间打电话。艾琳不耐烦地等着。天气热起来了,而这个房间通风很差。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她没有把移民这件事想清楚,就冲动地跑到这里来。她有太多决定都是这样做出来的。她应该事先想到他们会问她问题,她本该准备好答案的。她本来可以不要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过来。

年轻人回来了。“天气真热。”他说,“我们到街对面去喝杯冷饮吧?”

原来是这套把戏。她想。她决定拒绝他。她给了他一个赞许的表情,然后说:“不,你对我来说太年轻了。”

他非常窘迫。“哦,请别误会,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仅此而已。”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没什么可损失的,况且她也渴了。“好吧。”

他替她推开门。他们闪避着快散架的小推车和破破烂烂的出租车穿过马路,感受着太阳突如其来的灼人热量。他们钻进一个条纹凉棚下面,走进了一家凉爽的咖啡厅。年轻人点了柠檬汁,艾琳要了金汤力。

她说:“你们可以非法地把人送进去。”

“有时候会这么做。”他一口就把他的饮料喝了一半,“我们这么做的其中一种原因是这个人遭受了迫害。所以我才问你问题。”

“我没有被迫害。”

“另一种情况是这个人对我们有巨大贡献,不管以什么方式。”

“你的意思是说我得自己争得去巴勒斯坦的权利?”

“听着,也许有一天所有的犹太人都有权到那里定居,但只要名额有限制,就必须有选拔标准。”

她很想开口问:我需要和谁上床?但她已经误解过他一次了。不过她还是认为他想在某种程度上利用她。她说:“我需要怎么做?”

“我不能和你讨价还价。埃及犹太人不能去巴勒斯坦,除非有特殊情况。而你不属于特殊情况。就这样。”

“那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不能去巴勒斯坦,但你还是可以为我们的事业而战。”

“明确一点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败纳粹。”

她笑了起来。“哦,我会尽力而为的!”

他没有理会。“我们不太喜欢英国人,但德国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此刻——严格地说这是暂时的——我们和英国情报部门一起工作。我觉得你能帮到我们。”

“我的天哪!怎么帮?”

一道阴影投在桌子上。年轻人抬起头来。“啊!”他说。他的目光回到艾琳身上。“我想让你见一下我的朋友,威廉·范德姆中校。”

这个男人个子很高,也很壮:看他那宽肩长腿,他也许曾经是个运动员,尽管眼下在艾琳看来,他已经接近四十岁了,肌肉开始有一点儿松弛了。他有一张开阔的圆脸,顶着一头浓密的棕发,看起来如果他的头发长得再长一点儿、超出了军队要求的长度,就会开始打卷了。他和她握了握手,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点了根烟,要了杯杜松子酒。他面色严峻,似乎他认为人生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而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浪费他的时间。

艾琳认为他是个典型的古板英国人。

犹太办事处的年轻人问他:“有什么新闻?”

“加查拉防线还在支撑着,但战况非常激烈。”

范德姆的声音让她有些诧异。英国军官通常说一口上流社会英语,在普通埃及人听来是傲慢的标志。范德姆的发音清晰而柔和,元音听起来很圆润,发r的时候带一点儿微微的颤音。艾琳感觉这是某处乡村口音的印迹,虽然她不记得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决定问问他。“中校,你来自哪里?”

“多赛特。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想不知道你的口音是哪里的。”

“英格兰西南部。你观察力很敏锐,我以为我没有口音。”

“只有一点点。”

他又点了一支烟。她看着他的手:他的手长而纤细,和他身体其他部分搭配在一起有些怪异;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肤色白皙,只有夹着香烟的地方有些深琥珀色的印子。

年轻人准备离开。“我把一切都交给范德姆中校来为你解释好了。我希望你能和他一起工作。我相信这份工作非常重要。”

范德姆和他握了握手,向他道谢,然后年轻人就出去了。

范德姆对艾琳说:“给我说说你的情况。”

“不。”她说,“你给我说说你的情况。”

他抬起一边眉毛看着她,有点吃惊,又有点被逗乐了,突然之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古板了。“行啊。”片刻之后他说,“开罗到处都是知晓秘密的军官和士兵。他们知道我们的兵力,我们的薄弱环节,还有我们的计划。敌人想要知道这些秘密。我们能确定德国方面随时都有人潜伏在埃及,试图获取信息。我的工作就是阻止他们。”

“这很简单。”

他考虑了一会儿。“是很简单,但并不容易。”

她留意到他认真对待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认为这是因为他毫无幽默感,但她还是喜欢这种感觉:男人们通常把她说的话当成酒吧里的背景音乐,足够悦耳但基本上毫无意义。

他等着她答复。“现在轮到你了。”他说。

她忽然决定告诉他真相。“我是一个糟糕的歌手,一个水平马马虎虎的舞女,不过有时候我会找一个有钱人来替我付账单。”

他一言不发,但他看起来很震惊。

艾琳说:“很吃惊?”

“我不该吃惊吗?”

艾琳看向别处。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前为止他对她彬彬有礼,把她当成一位和他同一阶层的、值得尊重的女性。现在他意识到他搞错了。他的反应不难预料,但她还是感到几分苦涩。她说:“这不正是大多数女人结婚的时候所做的吗——找个男人来付账单?”

“没错。”他悲伤地说。

她看着他,淘气劲儿突然上来了。“只不过我迷倒男人的速度比一般的家庭主妇快了一点儿。”

范德姆大笑起来。忽然之间他看起来像换了个人。他头往后仰,胳膊和腿向两边伸展开来,他体内所有的张力都释放了出来。笑声响起来的短暂片刻,他是放松的。他们冲对方坏笑起来。那个片刻一过去,他就又把二郎腿架了起来。他们陷入了沉默。艾琳感觉自己像个在课堂上咯咯笑出声来的女学生。

范德姆又严肃起来。“我的问题在于情报。”他说,“谁都不肯和英国人多说。这正是要你帮忙的地方。因为你是埃及人,所以你能听到那些我永远接触不到的小道消息和街谈巷议。而因为你是犹太人,所以你会把听到的告诉我。我希望是这样。”

“什么类型的小道消息?”

“我对那些对英国军队好奇的人有兴趣。”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应该告诉她多少。“具体来说……我目前正在找一个叫阿历克斯·沃尔夫的人。他以前住在开罗,最近又回来了。他可能正在找地方住,他可能带着很多钱。他肯定在打听英国军队的情况。”

艾琳耸耸肩。“铺垫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会让我去做点更有戏剧性的工作。”

“比如?”

“我不知道。和隆美尔跳华尔兹,从他的口袋里偷东西。”

范德姆又笑了起来。艾琳想:我会迷上这个笑容的。

范德姆说:“好吧,虽然很无趣,你愿意做这份工作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想。我只是想把面试拖得长一点儿,因为我觉得很愉快。

范德姆俯身向前。“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芳塔纳小姐。”她的名字被他这么文雅地说出来听起来有点傻。“你观察力敏锐,你的身份是完美的掩护,你显然也很聪明。请原谅我如此直截了当——”

“别道歉,我喜欢听。”她说,“继续说。”

“我手下的人大多不太靠得住。他们是为了钱办事,而你有一个更好的动机——”

“等等。”她打断他说,“我也要钱的。这工作报酬怎么样?”

“那取决于你带回来的信息。”

“最低是多少?”

“报酬为零。”

“这可比我想要的少了一点儿。”

“你要多少?”

“你也许能绅士一点儿,把我公寓的房租给付了。”她咬了下嘴唇。这样说听起来太放荡了。

“多少?”

“七十五一个月。”

范德姆的眉毛扬了起来。“你住的是什么地方?宫殿?”

“价格涨了不少。你没听说吗?都怪那些急着找住处的英国军官。”

“胡说。”范德姆皱眉道,“你得非常有用才对得起那七十五一个月。”

艾琳耸耸肩。“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是个谈判高手。”他笑了,“好吧,一个月试用期。”

艾琳试图不要表现出胜利的喜悦。“我怎么联系你?”

“给我留言。”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写了起来。“我把家里和总司令部的地址和电话都给你。我一收到消息就去你的住处找你。”

“好的。”她写下她的地址,心想不知中校会对她的公寓作何感想。“如果你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有关系吗?”

“可能会有人问起你是谁。”

“那么你最好别实话实说。”

她坏笑道:“我会说你是我的情人。”

他把目光移开。“好吧。”

“但你最好扮演好你的角色。”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带着大捧的鲜花和盒装巧克力来。”

“我不知道——”

“难道英国人不给他们的情妇送鲜花和巧克力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过情妇。”

艾琳想,我错了,我承认。她说:“那你要学的可多了。”

“我想是的。你还要再喝一杯吗?”

现在我准备走人了,她想。你有点太过火了,范德姆中校,你有一种特别的自信,你喜欢掌控局面。你的控制欲是如此之强。我也许会把你抓在手心里,戳一下你的虚荣心,让你吃点苦头。

“不了,谢谢。”她说,“我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会期待着听到你的消息。”

她和他握过手就走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并没有目送她离开。

范德姆为了盎格鲁-埃及联盟的招待会换了一身普通西服。他的妻子还在世时,他绝对不会到联盟去。她说这个俱乐部很俗气。他告诉她应该说“平民化”,这样她听起来不会像个乡下来的势利鬼。她说她就是乡下来的势利鬼,还让他不要继续卖弄他所受的古典教育。

范德姆那时爱着她,现在也仍然如此。

她的父亲相当富有,因为没什么事好做,就成了一名外交官。他对于女儿要嫁给一个邮递员的儿子这件事一直不太满意。即使当他得知范德姆靠奖学金上了一所公立预科学校、之后又上了伦敦大学、被视为同辈青年军官中最有前途的人之一时,他仍然不为所动。但女儿对此相当坚持,正如她对其他事一样,最终父亲不得不大度地接受了这桩婚姻。奇怪的是,当两位父亲在某个场合遇见的时候,他们相处得很愉快。不幸的是,两位母亲讨厌对方,所以家庭聚会再没举行过。

范德姆对这些事并不介怀,他也不介意他的妻子脾气急躁、举止鲁莽、心胸狭窄。安吉拉优雅、自尊心强、美丽动人。对他来说,她是女人中的典范,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

她和艾琳·芳塔纳对比起来,反差不能更强烈了。

他骑着摩托车来到联盟。这辆BSA350摩托在开罗非常实用。一年到头都能骑,因为天气基本上都还不错。堵车的时候,汽车和出租车只能原地等待,他可以在车辆中蜿蜒穿行。而它速度相当快,这给了他一种隐秘的快感,一种回到青春期的感觉,因为年少时他很喜欢这样的摩托车,但是买不起。安吉拉嘲笑这辆车,像她嘲笑联盟一样,说它俗气,但范德姆这一次坚决地反对她的意见。

当他在联盟门口停车时,天气已经变得凉爽。穿过俱乐部屋子的时候,他从一扇窗户看出去,看见一场球赛正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他抵挡住诱惑继续前进,走到草坪上。

他接过一杯塞浦路斯雪莉酒,加入到人群中,点头、微笑、和认识的人交换趣事。主办方为穆斯林客人准备了茶,但他们的人来得并不多。范德姆尝了尝雪莉酒,心想不知能不能教会酒保做马提尼。

他的目光越过草地投向隔壁的埃及官员俱乐部,希望能偷听到那里的谈话。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他转身看见了女医生。他又一次需要想一想才记起她的名字。“阿巴斯诺特医生。”

“我们在这儿可以不那么正式。”她说,“我的名字叫琼。”

“威廉。你的先生来了吗?”

“我没结婚。”

“请原谅我。”现在他对她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她单身,而他是个鳏夫,他们一周之内已经被人见到在公共场合交谈了三次以上:这会儿开罗的英国人们会以为他们实际上已经订婚了。“你是个外科医生吧?”他说。

她笑了。“如今我所做的不过是替人们缝补伤口,不过你没错,我在战前是个外科医生。”

“你怎么办到的?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不容易。”

“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她还是面带微笑,但范德姆觉察到其中蕴含着一丝愤愤不平。“我听说你自己也不那么传统。”

范德姆认为自己非常传统。“怎么个不传统?”他惊讶地说。

“你自己带孩子。”

“没的选。即使我想把他送回英格兰,我也送不了,除非你有残疾,或者你是个将军,不然弄不到通行证。”

“但你并不想把他送回去。”

“不想。”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是我儿子。”范德姆说,“我不想把他交给别人抚养,他也不想。”

“我明白。只是有的父亲会觉得这有些……不够有男子气概。”

他扬起眉毛看着她,让他意外的是,她脸红了。他说:“我想你说得没错。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打听得太多了。你想再来一杯吗?”

范德姆看了看自己的杯子。“我想我应该进去找点真正的酒。”

“祝你好运。”她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范德姆走过草坪向俱乐部屋子走去。她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勇敢、聪明,而且她清楚地表现出想多了解他一些。他想:见鬼,我为什么对她一点儿兴趣也提不起来呢?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很般配,而且他们是对的。

他走进去对酒保说:“杜松子酒,冰块,一颗橄榄,再来几滴高浓度的苦艾酒。”

送上来的马提尼相当不错,他又要了两杯。他又想到了那个叫艾琳的女人。开罗有一千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希腊人,犹太人,叙利亚人,巴勒斯坦人,也有埃及人。她们做舞女,直到吸引住某个富有的浪荡子。她们中大多数人也许沉迷于这样的幻想:和他结婚,然后被带回在亚历山大城或者巴黎或者萨里的大宅。她们会失望的。

她们都有着精致的棕色面庞,猫科动物似的身体,细腿,丰胸,但范德姆还是认为艾琳是出类拔萃的。她的笑容实在迷人。乍看之下,她想去巴勒斯坦的农场干活的想法很是荒唐;但她尝试了,失败了之后她也同意为范德姆工作。从另一方面来看,贩卖街头闲话和被包养一样,是轻松的赚钱方式。她也许和其他那些舞女没什么两样。范德姆对那种女人也没有兴趣。

马提尼的酒劲开始上来了。他担心等女士们进来时他会表现得有失礼数,于是付了账后就出去了。

他骑车到总司令部去查看最新情况。当天的战事在双方伤亡惨重后陷入僵局,英国这边伤亡更多一些。这真是让人垂头丧气啊,范德姆想,我们有安全的后方,充足的供给,性能优越的武器,人数也更多;我们计划周详,作战谨慎,可我们从来没怎么赢过。他回家了。

贾法尔做了羊肉和米饭。范德姆吃晚饭时又喝了一杯。他吃饭时比利和他聊天。今天的地理课讲的是加拿大的小麦种植。范德姆更希望学校能教这孩子一些和他生活的这个国家有关的东西。

比利睡觉之后,范德姆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着烟,想着琼·阿伯斯诺特、阿历克斯·沃尔夫和埃尔温·隆美尔。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都给他造成了威胁。外面夜色已经降临,房间看起来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让人不快。范德姆把香烟盒装满就出去了。

城市现在和白日里任何时候一样生机勃勃。马路上有很多士兵,其中一些醉得很厉害。这些人都是在沙漠里打过仗的硬汉,在经受了沙尘、炎热、炸弹和炮击的折磨后,他们常常发现埃及人不够感恩戴德。当商店老板少找了钱或者酒保拒绝给醉汉服务时,士兵们就会想起他们的朋友是如何在保卫埃及时被炸飞,然后他们会大打出手、打碎橱窗、把店铺砸个稀烂。范德姆理解为什么埃及人不感激。他们不怎么在乎压迫他们的是英国人还是德国人,但他也并不怎么同情那些大发战争财的开罗商人。

他手里夹着烟慢慢地走着,享受着清凉的夜风,看着那些开着门的小店铺,拒绝买下一件号称量身定做即刻可取的棉质衬衣,一个女士皮质手提包,还有一本叫作《荤段子》的旧杂志。一个街头小贩的夹克左侧印着下流的图案,右侧印着耶稣受难图,这把范德姆逗乐了。他还看见一群士兵对两个埃及警察手拉手巡逻的景象大笑不已。

他走进一间酒吧。在英国俱乐部以外的地方,明智的做法是不要点杜松子酒。所以他要了兹比酒,这种茴香酒加水会变得浑浊。十点的时候,酒吧关门了,这是穆斯林华夫脱党政府和令人扫兴的宪兵司令达成共识的结果。离开的时候,范德姆的视线有一点儿模糊。

他朝老城走去。在经过一个写着“禁止军人入内”的牌子后,他进入了博卡。在狭窄的街道上和巷子里,女人们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倚在窗口,抽着烟等待主顾,和军警聊天。其中有几个和范德姆打招呼,用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叫卖她们的身体。他拐进一条小路,穿过荒废的院子,走进一个没有招牌的、敞开的门洞。

他爬上楼梯,敲了敲二楼的一扇门。一个中年埃及妇女打开门,他付了她五英镑,走了进去。

宽敞的内室灯光昏暗,奢华的装饰已经褪色,范德姆坐在一个垫子上,解开衬衫领口。一个穿着灯笼裤的年轻女人把水烟筒递给他。他深深地吸了几口大麻。没多会儿,一种令人愉快的慵懒的感觉笼罩了他。他用手肘支着身子,往后半仰着,四下张望了一番。房间的阴影里还有另外四个男人。两个埃及官员——富有的阿拉伯地主——坐在一张矮榻上漫不经心地低声交谈。第三个人已经在大麻的作用下昏昏欲睡,看着像是英国人,也许和范德姆一样是个军官。第四个人坐在角落里和其中一个女孩说话。范德姆听见了片言只语,判断出这个男人想把女孩带回家,他们在讨论价格。这个男人隐约有些面熟,但范德姆喝醉了,现在又吸得昏昏沉沉,没法调动记忆想起这个人是谁。

一个女孩走过来牵起范德姆的手。她把他领到一间侧室,拉上了帘子。她脱掉她的系带露背上衣。她有着瘦小的棕色胸部。范德姆轻抚着她的脸。她的脸在烛光中变幻不定,一会儿看起来衰老,一会儿看起来非常年轻,忽而凶猛贪婪,忽而脉脉含情。在某一刻她看起来像琼·阿伯斯诺特,但当他最终进入她时,她看起来像艾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