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南久久没有说话。刚刚的劳作让他脸颊通红,甚至连他的双颊看起来仿佛也凹下去了。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墙面之后,他故作严肃地扯出条手绢,像完成仪式似的擦了擦额头和脖子。
“真不敢相信,”他说,“我真不敢相信。会不会这面墙别的什么地方还藏着密门或者活动门之类的,亨德森夫人记错了地方?”
“哦,我们最好把屋里的墙板都拆下来,以防万一,”马克说道,他讽刺地大笑着,牙齿都露了出来,他靠在窗边,手里转着凿子,“队长,我认为你被误导局限住了思维。现在你还敢打赌这件事完全没有灵异成分吗?”
布伦南走到一旁,不快地看着壁橱门。
“不,”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再次转过头,“顺便说一句,我注意到我们刚刚破坏的墙板上挂着一盏灯。我想问问,当我们的访客从不存在的门出去时,那盏灯开着吗?不,等等!老太太说——”
“没错,”马克同意道,“灯当时没开。除了床头的阅读灯外,房间里没有其他光源。而阅读灯哪怕开到最亮光线也不佳,所以亨德森夫人才没看清访客,包括她的头发颜色等等。一看就知道,这是屋里仅有的两盏灯。亨德森夫人说——”
史蒂文斯感到体内升起一股怒火。密道并不存在,他不知道该不该为之松口气,很可能应该。但是,他能肯定的是那股怒火。
“请容许我指出,”他说,“本案中所有该死的相关事实都源于‘亨德森夫人说’。老实说,不断重复的‘亨德森夫人说’听得我脑子疼。亨德森夫人是谁?她算什么?她是预言大师还是占卜师还是《圣经》喉舌?亨德森夫人在哪儿?她简直和哈里森夫人一样不可捉摸。尽管她惹来了警察,而且几乎是字面意义上的兴妖作怪,但一直就不见踪影。你刚刚指控马克的太太谋杀。你刚刚又指控我太太谋杀。你对她们俩刨根问底,全然不顾露西有铁证如山的不在场证明,全然不顾有中立证人证明玛丽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搞到或仿造出侯爵夫人的衣衫。非常好。不过亨德森夫人说水往高处流,或说我们亲自调查了根本就没有密门的地方有道门,你倒是全盘接受了,仅仅因为她该死地太可靠。”
马克摇摇头。“这一切并不像听来那么自相矛盾,”他说,“如果亨德森夫人撒谎了,那她为何要伪造那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她为何不只说看到有个女人递给迈尔斯一杯饮料?为何要加上我们立刻就能证伪的因素,破坏其证言的可信程度?”
“这些问题你早就回答了。你还是相信她的话,对吧?否则你就不会和我争论了。”
一阵沉默。
“不过,”史蒂文斯继续道,“这不是最紧要的。你问我,亨德森夫人为何要发誓说一个死去的女人穿墙而出。让我来问你,亨德森先生为何坚称死人穿过了花岗石墙面?他为何坚称那封闭的地穴连一块石头都没人动过?本案中有且仅有的两个不可能之处:一是从这间屋子消失的女人;二是从棺材里消失的尸体。我好奇的是,这两件事的证人都姓亨德森。”
布伦南低低吹着口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分给众人。每个人都接受了,就像郑重地接过宝剑一般。
布伦南道:“继续说。”
“如果真有谋杀案,我们来看看它实质性的方面。”史蒂文斯继续道,“队长,你认为凶手是外来者。我表示反对。在我看来,凶手很可能是大宅范围内的人。因为有件事似乎大家都忽略了:下毒的方式。下在蛋液、牛奶和葡萄酒的混合物中。”
“我开始明白——”布伦南说。
“没错。首先,外来者可不可能潜入大宅,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搅好之后,再加入冰箱里取出的牛奶和酒窖里取出的葡萄酒?或者,反过来说,外来者可不可能拿着一碗东西长途跋涉而来,就是为了装满你们家的银杯?而且,这还会带来最大的难题:外来者怎么敢指望迈尔斯会喝下那杯东西?你们也知道,哪怕是为了他好,让他多吃些东西有多难,尤其是在夜里。如果外来者想对他下毒,最好选择他不会拒绝的东西——比如说香槟或白兰地。不,会选择调制混合液的一定是大宅里的人,一是想得到,二是能让迈尔斯喝下去。可能是露西,可能是爱迪丝,可能是护士,甚至可能是女佣。不过露西在圣戴维斯跳舞,爱迪丝在玩桥牌,科伯特小姐在女青年会睡觉,而玛格丽特人在菲尔蒙特公园。这就带来不在场证明可靠性的疑问。只有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你们没有核査过,甚至问都没问过。我不需要指出他们是谁。不过敬请留意,说到自制饮品,他们当中有一位就是厨师。而且我想你说过,他们俩都从你叔叔的遗嘱中大大受益。”
马克耸耸肩。
“坦白说,我不敢苟同。”他答道,“第一,他们在我们家待了太久。第二,如果他们杀了迈尔斯叔叔,然后编造谎言来掩饰,又为何要编出超自然的故事?这对他们有何好处?就算凶犯们无法编出正常的谎话,但这种谎话未免太不寻常、太罗曼蒂克了吧。”
“让我问你。昨晚你告诉我们她关于神秘访客的说辞时,提到她的紧张,提到人影的‘有趣之处’,甚至提到那个有趣的细节,说访客的脖子好像安得不牢……”
“什么!”布伦南说道。
“现在好好想想,马克。这念头是你灌输给她的,就像我们昨晚以为的那样——还是说,她灌输给你的?”
“我不知道,”马克突然道,“我也在回忆。”
“不过,如果不是她提起,你自己会想到吗?”
“也许不会吧。我也不知道。”
“不过,有件事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四个人一起打开了地穴。在我们四人之中,唯一坚决地发誓相信鬼魂的是谁?是谁一直想让事件染上神秘色彩,甚至暗示冥冥中有什么在监视我们?是谁上蹿下跳地发誓说没人靠近过地穴?不就是乔·亨德森吗?”
“没错,我想是的。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你说想告诉我,一对无害的老用人突然变成了恶魔夫妻——”
“完全不是。他们并非恶魔。只有你一直坚持说恶魔云云。我承认他们是好人。不过有些老好人也会犯下谋杀。我承认他们对你很忠实。不过他们没有理由对迈尔斯忠实,要知道迈尔斯大部分时间待在海外,和你一样,他们跟他并不熟。而且迈尔斯给他们留遗产完全是出自你父亲的遗愿。至于说鬼怪故事,最开始是怎么说起的?”
“最开始?”
布伦南挥着快要燃尽的香烟,心情烦躁不安,插了嘴。
“一切,”他说,“都是嘴皮功夫,嘴皮功夫,嘴皮功夫。不过,我想我明白史蒂文斯先生的意思。说说我的看法吧。老头死的时候,没人怀疑他是被毒死的——除了你。”他冲马克点点头,“因为你从壁橱里发现了那个银杯。亨德森夫人立刻来找你,说了通恶鬼和穿墙女人的故事——她倒是没对我说起那女人的头好像没安牢,不管她是什么意思;不过故事的其他部分是一样的——她跑来告诉你整个故事。原因呢?原因就是你半信半疑,而这会进一步激起你的疑心。最坏的情况是开棺。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恶鬼居然偷走了死人的尸体,这让你更加不安,更想査个清楚。以上和那对老夫妻告诉你的故事相符吗?”
马克带着突来的兴致打量着他。
“这么说,”马克说,“他们撒这一系列谎,包括偷走尸体都是为了吓唬我,让我把事情掩盖起来?”
“有可能。”
“但如果是那样,”马克说,“你能否告诉我,昨天在开棺前,亨德森夫人为何把几乎整件事都报告给了警察局局长?”
他们对视一眼。
“有道理。”史蒂文斯承认道。
“哦,我可不这么想。别忘了你弟弟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布伦南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同样起了疑心。没人知道他怀疑到什么程度,同样没人知道亨德森夫妇以为他怀疑到什么程度。他们知道他不会闭口不言。所以,也许亨德森夫人恐慌起来,做了许多其他女人都会做的蠢事,她知道自己有责任,她想试试用编造的谎言来搪塞。”
布伦南再次走到衣橱旁瞪着它看,不过,他现在的神情是好战的。
“我想知道的是,衣橱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且,朋友们,我有个想法。当然,我不是说从构造上看它有什么不妥。不过,你说自己在衣橱底部发现了装着毒药的杯子,对吗?凶手为何会把杯子放在这儿?无毒的牛奶和有毐的砒霜混合物为何都放在衣橱里?为何猫也跟着进来——根据迹象分析——从银杯里喝下剩余的毒药?你叔叔的衣服还真多啊,德斯帕德先生。”
“没错。昨天我还跟他们说起,他待在房间里时,肯定花了很多时间试衣服做消遣。不过,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这么——”
“他在房间里做的,”一个新的声音说道,“可远不止如此。”
爱迪丝·德斯帕德从走廊进来,脚步很轻,房里的人都没听到。不过她并不是故意偷偷摸摸。当时她脸上掩藏的表情众人都不理解,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包含的意义。无论如何,虽然她的双眼因缺乏睡眠有些憔悴,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非常美丽。在史蒂文斯看来,不知为何她比昨夜显得要年轻许多。她一只手抱着两本书,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书上轻轻敲击着。她整个打扮低调而时尚,衣饰都非常美丽。不过事后史蒂文斯才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她穿的是什么,只记得是黑衣服。
马克吓了一跳。他抗议道:爱迪丝,你不该来!你发誓今天会乖乖待在床上。露西说你昨晚根本没睡,除了一小会儿,还在做噩梦。”
“没错。”爱迪丝说。她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礼貌,转头面对布伦南,“阁下就是布伦南队长,对吗?几分钟前你让他们离开时,他们告诉我的。”她的微笑十分得体,“不过我敢肯定你没让我离开。”
布伦南态度和蔼但不肯松口:“是德斯帕德小姐吗?我恐怕我们——”他对着被敲坏的墙壁点点头,咳了两声。
“哦,早就料到会这样。我找到了解决你问题的方法,”爱迪丝温柔地摸了摸抱着的书,说,“你瞧,我偷听到你说你认为衣橱和案件有关系。事实上,确实大有关系。我昨晚在里面找到了这些书。第二本很容易就翻到某一章,我认为迈尔斯叔叔虽不算读书人,但他发现这一章值得一读。我愿意对你读一读——你们所有人。文章可读性欠佳,是学术性的,有些枯燥。不过我想你们该听一听。特德,请你关上门好吗?”
“书?”马克说,“什么书?”
“格力木德的《巫术史》。”爱迪丝答道。
她坐在窗边的柳条椅上,用那种念洗衣单似的口吻,平静地说着。不过,就在她开始大声朗读之前,目光转向了史蒂文斯。后者为她目光中的兴趣和疑惑吓了一跳,那是种好像在怀疑什么的眼神。虽然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她的朗读清晰而流畅。
人们对“永生者”的信念,最初源自十七世纪晚期的法国。首次见诸书面,是一七三七年马尔市一名先生的功劳——《巫术、魔法、恶魔附身以及妖术论》;此后许多年间,甚至连科学家都认真讨论上述问题。相关争议至一八六一年因一场罪案审判,再次掀起高潮。
简而言之,永生者就是——大多数是女性——因毒杀罪被处以极刑,被绑在火堆上焚烧的女性,无论其焚烧时是否活着。此时,犯罪学领域和巫术领域交叉了。
最初使用毒药被视为巫术的一种,关于这种信念的起源也不难发现。“春药”或“咒药”被普遍承认为巫术,其实就是毒术师们大展拳脚的掩饰物。根据罗马法——引自保禄的着作《语录》,哪怕施用一点无害的春药都算犯罪,这在中世纪被认定是异端之举。而在英格兰,迟至一六一五年,毒杀犯也被当做巫师加以审判。当安妮·特纳因毒杀托马斯·奥弗伯利爵士而受高等法院王座庭庭长库克大法官审判时,她的“法宝”们被呈上法庭——包括一个铅质人像、一块羊皮纸和一小片人类皮肤——听审者感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
“当这些东西,包括巫术纸和其他画像呈庭时,”记录者如是写道,“绞刑架边传来一阵巨响,引起旁观群众一阵恐惧、骚动和迷茫。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疼痛,仿佛恶魔降临,因庭上展出了其杰作,但未得到承认而震怒。”(引自寡妇安妮·特纳在英格兰高等法院的庭审实录,一六一五年十一月七日)
不过,法国的“巫术谋杀”直至十七世纪晚期才达高潮。据《科学百科全书》所言,里斯本行使巫术的女巫甚众,甚至有个专门的街区。还有来自意大利(该国的托芬娜女性秘密团体毒死了逾六百人)的格拉泽和埃克斯里四处寻找哲学石,并出售砒霜。在本书其他章节中,我们曾经讲到,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宫廷里有不计其数的女士热衷恶魔崇拜,其中尤以黑弥撒最是著名,在女性的身体上杀死一名儿童作为献祭——此处谨依蒙塔古·萨默斯的着作《巫术史》。这是在秘密的房间里进行的秘密仪式。而拉·魏宁女巫在圣但尼招来了鬼魂。这些如今被称为恶魔崇拜的女士,并不都是盖尔所说的那种“满脸皱纹、眉毛纷乱、一口假牙、斜眼、声音嘶哑、言辞刻薄的老太太”。诚如支持处置女巫的约翰·盖尔牧师所言:“她们是世间最美的女人,囊括了从裁缝到宫廷责妇的各个阶层。”在她们手中,丈夫和父亲们纷纷死于非命。
通过被抓获罪犯的供述,有关这一地下组织的蛛丝马迹渐渐被巴黎皇家监狱察觉。巴士底狱附近的阿森纳监狱建立了“燃烧的法庭”,用刑台和火刑对付女巫。路易十四最宠爱的情妇蒙特斯潘夫人一六七二年的神秘死亡刺激了毒杀案件的増加。自一六七二年到一六八0年,法国许多尊贵的女人都被送进了“燃烧的法庭”,其中包括马萨林红衣主教的两名侄女,伯依伦公爵夫人及尤金王子之母,苏瓦松伯爵夫人。不过,将所有秘密暴露给世界的无疑是一六七六年那场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长达三个月的审判。
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罪行得以暴露,是缘自其情夫圣克罗希上尉之死。圣克罗希的遗物中有个柚木盒子,盒子上贴了一张字条说在他死后“请将此送交居住于圣保罗卢维大街的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盒子里装满了毒药,包括升汞、锑和鸦片。侯爵夫人一度逃走,最后在德斯普雷斯侦探的协助下被抓获,以大规模投毒罪受到了审判。虽然为侯爵夫人辩护的尼维尔律师干得很不错,但德斯普雷斯侦探给了侯爵夫人致命的一击。他向法庭提交了一份侯爵夫人私下交给他的书面供述,在这份歇斯底里般的供述文件中侯爵夫人除了她做过的一系列可怕恶行外,恐怕还提及了许多她不曾犯下的罪恶。最终她被送上断头台,尸体被火化。
“审判后,为了让她吐露同谋犯的姓名,她被施以水刑。这是当时司法系统常用的一种逼供手段:将嫌疑犯放在桌上,将皮漏斗插在嘴里,然后往里面倒水,直到……”
爱迪丝·德斯帕德飞快地从书本上抬起头。从窗户照进来的淡淡光线落在她的发间。爱迪丝的表情充满了疑惑和兴致。几个男人谁也没动。史蒂文斯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他现在想起韦尔登博士告诉他的,如果对著名罪案感兴趣,可以去游览的那个地址,就是圣保罗卢维大街十六号。
瑟维妮夫人目绪了她之后被送去处死的情景,笑着将当时的情况四下传播。许多群众目睹了侯爵夫人在巴黎圣母院门前忏悔,她穿着白衣,赤着脚,手里还捧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她如今已有四十二岁,青春美貌早已不复存在。但她的虔诚和忏悔之真诚感动了皮洛特院长。不过,她好像并未原谅德斯普雷斯。登上行刑台时,她嘴里吐出一些无法听清的字句。她的尸体在格列夫广场被焚烧。
根据庭审中的发现,官方得以彻底清查了皇家宫廷的地下巫术网。圣克罗希的一个仆人拉荷西已经死于拷问台。信徒众多的女巫以及毒术师拉·魏宁也在一六八〇年被活活烧死。献给恶魔的舞蹈从此不复存在,舞者们已被挫骨扬灰,只剩下恶魔孤独地微笑,笼罩在圣母院上空。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认为。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信念源自何处,不过尼维尔律师据说曾经向皇家监狱指出:“亊情还没完。我看着她们死去。她们并非寻常女人,定然不会安息。”
问题是,亊件背后还掩藏着什么?在欧洲,时至今日也不时出现恶魔崇拜,比如,一九二五年对马赛尔·纳诺德和莫里斯·佩内特尔的调查所显示的那样。不需要文件资料也能说明,大规模毒杀——而且是没有明显动机的大规模毒杀纷纷爆发,凶手往往是女性。比如(佩罗特指出),一八一一年巴伐利亚的安娜·玛利亚·斯科勒布,一八六八年瑞士的玛利亚·简内特、还有毒死了二十七人的弗洛·范·德·雷登,甚至还有男性凶手,比如,英国的帕默尔和克利姆。他们到底有什么动机?尤其是在女性凶犯犯下的案件中,凶手从受害人的死亡中几乎没获得什么好处,既不是为了财产,也不是为了报复。她们看起来也不疯,虽然她们自己也解释不清动机何在。
有人认为她们的动机就是一种单纯的欲望,说砒霜那小小的白色粉末给了她们女王般的权力和命运之神般的手腕。不过这并不能解释一切。如果说女性有杀戮的欲望,总不能说受害人们有被杀的渴求吧。在这些案件中最令人不解之处在于那种轻松感、那种宿命般的气氛、受害人自愿的承受——甚至在他们知道自己被下毒的情况下。弗洛·范·德·雷登曾公然对某名受害人说:“你活不到一个月了。”杰达格声称:我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然而他们还是没有暴露。似乎在凶手和受害人之间有什么恶魔契约存在,类似诅咒或催眠之类的因素。
一七三七年有个案件让整个巴黎为之不安,来自马尔市的某位先生首先提及了上述理论。一名十九岁的少女——特蕾莎·拉·魏宁,和那位于一六八〇年被处以火刑的女巫有着同样的姓氏——因连环谋杀被捕。她父母都在尚帝依森林里烧炭为生。她不识字,出生也平常无奇,在她十六岁之前也没显示出特别之处。不过,哪怕当时最白痴的警察也会对附近连续八起杀人案起疑心。最奇怪的是在受害者的枕头或毯子地下总会找到一条绳子——通常都是毛绳,偶尔也是编好的毛绳子——绳子打了九个结。
他们明白其中的含义。大家都知道,九是个神秘的数字,是三乘以三的结果,这个数字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和神秘的仪式联系在一起。打了九个结的绳子据称可以对受害人施咒,让他永远处于巫师的魔法之下。
当警察去女孩的房子搜查时,他们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拉·魏宁,一丝不桂地躺在草丛中,据某位警察形容,眼晴像“狼”一样。她被带回巴黎受审,如实作了供。看到火时,她忍不住尖叫。虽然父母声称她既不能读也不能写,但亊实上她两样都会,而且说起话来像宫廷贵妇一般。她承认犯下罪行。当被问及在被害人身上所施咒语含义时,她说:“现在他们也变成了我们中的一员。我族类人丁稀少,需要振兴门户。他们并未死亡,即将复活。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开棺一察。他们已不在棺木中。其中之一就发生在昨晚的安息日。”
结果那些棺材好像真是空的。另外一个奇怪的地方是,在庭审中,女孩的父母几乎为某件案子提供了类似不在场证明的证词:她必须要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走完两公里,然后走进上了锁的房子。据说拉·魏宁对此的回应是:“这不难。我走进树丛,擦上药膏,换上之前穿过的衣服。其他都不成问题了。”问起“之前穿过的衣服”指什么时,她说:“我有很多衣服。这一件非常美,不过我从前赴火刑时没穿。”提到火,她似乎突然回忆起什么,然后开始尖叫……”
“够了,”布伦南厉声打断道,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脸,好像想确认它还完好如初,“很抱歉,德斯帕德小姐,不过我还有正事要干。现在才四月,还没到万圣节。骑着扫把的女巫对我来说太早了点。如果你想说某位女人在迈尔斯·德斯帕德身上下了咒,擦上药膏,穿上有几百年历史的衣服,然后穿墙而过——这个,我不得不说,案子总得经得起大陪审团审核吧。”
爱迪丝虽然有些髙傲,倒没有被激怒。
“是吗?”她说,“那这里倒有个解释。我希望你读一读的部分其实在接下来那一段。不过,如果你不能从中受益,我也不想一字一句地念了。是说有个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女人(和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闺名一模一样,我得说〉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了断头台。不管你对十七世纪或十八世纪有什么偏见,我想你总不会认为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还是那么不开化吧。”
“你该不会是说她因为巫蛊之罪被杀头吧?”
“不,她因谋杀被处死。细节比较恐怖,我不想重复了。不过我得给你读读对她走上被告席时状况的描述,是当时一位记者所作。书中说道:‘案件吸引了广泛关注,不仅因为被控罪女人的美貌和富有,还因为她言行的端庄。说实在的,她言行是如此端庄,甚至在某位皮条客似的男人出言不端时,像个女学生一样羞红了脸。’还有,‘她走上被告席,温顺地向法庭庭长鞠躬致意……她戴着棕色天鹅绒船形帽,一只手拿着银盖的嗅盐瓶子,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戴着特别的金手链,手链扣子很特别,像猫头,扣子正中间镶着一颗红宝石。当证人们提及凡尔赛别墅里举行的黑弥撒时,提到毒死路易斯·第纳尔时,有几个过分激动的旁听者叫道:“不,不!”然而她被观察到的唯一反应是转动手链。’”爱迪丝啪的一声合上书页,“真相呼之欲出了,特德。你该知道谁有那么一条手链。”
史蒂文斯确实知道。他记得在一八六一年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上看到过,照片在昨天晚上不见了。不过,他现在思绪过于混乱,以至于答不上话。
“是的,”马克干巴巴地插嘴道,“我也这么想。不过真说出来了,我还有点无法面对!”
“我得说,”布伦南怒道,“我知道你们暗示什么,不过这次我和史蒂文斯先生在一条战线上。史蒂文斯我的朋友,如果你这副奇怪的表情是为了这,大可不必。很有意思。德斯帕德先生本来一直为尊夫人辩护,听到这一段改变了态度。而我同样改变了态度,只不过之前我怀疑她。”
爱迪丝声音变得锐利:“你是想否认过去曾盛行过巫术?”
“当然不是,”布伦南出人意料地说,“甚至在现代美洲,也有巫蛊之术。我知道九结绳的诅咒,也就是所谓女巫的阶梯。”
马克瞪着眼:“不过,上帝啊!你说——”
“你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布伦南问道,“平时连报纸都不读吗?你就住在宾州德国后裔聚居区旁边,在德裔聚居区女巫们仍然制作蜡像,仍然对母牛施加咒语。天哪,还有不久前发生的那起巫蛊谋杀案。警方派人去咨询当时的情况了。你还记得刚才我强调说府上的女佣玛格丽特就是宾州德国后裔吗?你当时问我那有什么关系。我得说,关系大了。当然我并不认为女佣涉案。我一听到打了结的绳子,马上想到会不会是乡巴佬巫师想施法,或者说装着对你叔叔施法。而且——当我再次考虑史蒂文斯关于亨德森夫妇的推理时——我大概猜到了凶手。所以我想问你:亨德森夫妇是哪里人?”
“我想籍贯是雷丁。”马克说,“家族中某些人移居克利夫兰。”
“好吧,雷丁这城市不错,”布伦南温和道,“而且没什么巫师。不过仍然属于宾州德裔聚居区。”
“队长,你杀了我我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你还真是充满意外。”马克怒道,“这么说你相信案件和巫蛊有关了?因为,如果你——”
布伦南抱起双臂,微微歪着头看着马克。那种回忆的目光又出现在他眼中。
“当我还是个小孩时,”他说,“我想要支左轮手枪。哦!我是多么渴望拥有左轮手枪啊!——大大的艾弗·约翰逊式的六发手枪,还是象牙手柄的。我做梦都想要,超过了对世间任何东西的渴望。主日学校的人说,如果你非常渴望某样东西,只要祈祷就一定能得到。我不停地祈祷啊祈祷。我敢打赌,没人像我这样为一把手枪祈祷过。那些日子我老爹对我讲过很多关于恶魔的事情,尤其是他戒酒,发誓再也不碰一滴那段时间。我父亲是个虔诚的教徒,他曾经说过恶魔就藏在客厅门的角落里,对他指指点点地说:‘莎摩斯·布伦南,如果你再喝一小滴威士忌,我就要来找你。’他说恶魔全身通红,一对弯弯的角足有一英尺长。不过,尽管如此,我想如果恶魔出现,要用象牙手柄、六发子弹的左轮手枪来交换我的灵魂的话,我愿意。然而,不管我有多渴望,不管我怎么祈祷,最后我还是没有得到。
“现在的情况与之类似。使用魔法?当然我可以使用魔法,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可以想做谁的蜡像就做谁的蜡像——我做的大部分会是共和党人——但这不意味着我往蜡像上扎钉子他们就会死去。所以,当你告诉我尊叔被人谋杀,而且被下蛊变成了不死人……他自己走出了棺材,离开了地穴,任何时刻都可能走进这间屋子……我可不敢——”
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吓了众人一跳。马克咒骂着回过头。奥戈登·德斯帕德靠在门柱上,满脸是汗,有些恶心的样子。不知何故,一看到他,史蒂文斯就感到一阵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恐惧。奥戈登用外套袖子擦了擦汗。
“亨德森——”他说。
“亨德森怎么了?”马克追问道。
“你让我去,”奥戈登说,“去他房里看看,让他带些工具过来。我去了。难怪他今天一早上都没出现。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但是说不清,或者不愿意说清。我希望你们大家都过去看看。他声称见到了迈尔斯叔叔。”
“你是说,”布伦南又用到了那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你是说他发现尸体了?”
“不,不是这么回事,”奥戈登恼火地说,“我是说——他说他看到迈尔斯叔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