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转凉,鸠川城道旁最茂的一棵梧桐终于缓缓褪下了入秋来第一片叶。微卷起的叶边泛黄,病怏怏飘至半空又被风捡了去,连打了几个旋后方跌落地面。
随即被一只软黑靴踏平——
正值午时,全鸠川城最负盛名的这家酒肆里外人群纷攘,独站在门口石子路上的这俩身影格外显眼。
往来之人皆不免有意避之行路。
二者皆着深色圆领骑装,腰挂雕纹佩剑,侧身系的玉扣上悬着符牌。
其中一人个子颇高,眉宇微透肃气,而身旁的那位在对比下身形则略显圆润。
两人停步后几乎同时抬首,面无表情打量着眼前的酒楼外栏上新挂的扎红招牌。
酒肆店小二在门后费力地左右探头,定睛只往周身一瞧便知是官差,立即逆着人流挤到二者身旁,笑眯了胖脸上的一双眼,“两位爷里面请——”
两人相视一点头,迈步跨过门槛。
“诶我说,咱们就背着其他人在这儿吃上了……是不是有些微的——”
微胖的那位略带迟疑,在靠窗的一桌落座后忍不住发问。
另一人旋即抬手猛一拍前者脑门,“坐都坐下了,饿死爷不成!谁知道殿下今日又是被宫里什么事绊住了脚——他让咱们先来探探咱就乖乖来了不是?
“再者,围那棵梧桐都兜兜转转老半天了……咱就当找地方歇歇脚。你只要闭嘴,就没人知道这事儿!”
前者呛声。
“……今日出宫不是专为了给皇上运酒回去么?”
“昂?是啊,诺——”高个子屈指往桌上利落一叩,“就这儿——”
店里小厮小跑着取来了盛满腌制花生一类蜜饯果品的锦盒,一层层铺展端上桌,“客官先尝尝咱家的零嘴,后厨好酒好肉已经预备上了。”
微胖的那位点头谢过小厮,待其退下后又凑身嘀咕:“咱们禁军……什么时候都沦落到管运酒这类事儿了?”
“难不成你敢让那满朝廷的文人士大夫自个儿来抬?“高个子一面抓起几粒花生米往嘴里送,一面轻嗤道,“都是命官宠臣!如今天下太平,没什么仗可打——咱们不当苦力,还能干啥?”
“不过话说回来,多亏殿下还颇受皇上器重,让咱们没饿死在军营里……你看看当朝天子私下对咱殿下的待遇,光是赏的物什就快赶得上那朝廷一品的重官了!如今这儿又刚提了‘正二品’的封号,啧!”
听者憨痴痴点了点脑袋。
“所以!跟着殿下好好混!”
高个子猛得情绪高涨,反手拍了筷子,起身颇为潇洒地扬言道,“往后若不‘富贵腾达’,爷就不叫——”
“曹逸。”
“对!诶不,不是——”
曹逸的话抖出一半,熟悉的嗓音突然自身后响起,他瞬觉头皮发麻。
“殿下……”
当朝天子“宠将”、皇城禁军口中所唤“殿下”、外人皆称其为“三冷”的中央殿前司指挥使梁予洲的突然一唤,语调再变半分就足以直接送曹逸去逛逛阴曹地府。
来者左手把着剑柄,背微倚墙,一言不发就这么死死盯着曹逸。周身玄色,腰扣紫金鱼袋,悬在剑鞘一侧。身后随着一水儿人,略显宽敞的二楼角落顿时用地紧张。
好在周遭仍旧嘈杂,热热闹闹的高谈嬉笑声夹着划酒令的吆喝,盖过了这头的动静。
陆升自梁予洲身后探头:“曹逸……你好家伙跑这楼上来干啥?!殿下刚刚派人到处寻你!”
嘶——这娘的谁知道!
“我……哦哦哦,”曹逸支支吾吾,拿倒肘假意怼了怼身侧空气,“……这不是朱全他嚷嚷腿疼嘛,就,就上来坐坐……”
梁予洲皱眉,“陆昭,带人下去。”
“好好好……”陆昭察觉出这位爷应该是嫌挤得闷气,看今日脸色又属于“惹不得”的类型,于是在遣散堆了一整个楼道的禁军的同时,还贴贴心心地推开了半面窗。
“没让你走。”
“……”
曹逸默默缩回了自己刚抬起的脚。
一股子夹了寒气的风顿时从大开的窗口不要命地往里灌——
“坐坐?”梁予洲忙不迭开口,语气颇为温和,听得曹逸如沐春风。
“坐不坐不重要,这地反正提前为您摸熟了——”
前者闻言眉梢一挑,目光透过高挺的鼻梁,依旧凌厉。半晌,他突然一笑,转身就着旁边的空椅坐下,垂眸若无其事地开始理起腰间剑鞘上垂的流苏——
一声不吭,动作行云流水。
毫无预兆。
曹逸蒙了:什么情况???
朱全偏头一个劲儿使眼色:别问我……
楼道口突然有了动静。
二人下意识偏头一瞥——
有人往楼上来。
是方才那小厮,不过这次身后还多跟了几位,手上皆捧着锦盒。
“久等——”
曹逸顿觉不妙——
“客官!”小厮悠过来笑眯眯掀开锦盒,率先取出一碟切片酱牛肉,香气扑面而至。
“小店招牌……”经此一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这是小笼灌汤包子……熝鸡……髓饼……还有酒酱椒兔……梨啫糕……”
一道道菜品尽数上桌。
“……最后一道,咱家掌柜的极酿——玉桃清露,客官请!”
曹逸望着小厮极殷勤并略带讨好意味的嘴脸欲哭无泪,支支吾吾没解释,倒是闷头先冒出句谢谢。
“嗐!您客气,客官慢用!”
小厮急急忙忙一哈腰,还偏头冲着梁予洲咧了咧嘴,而后乐呵呵地领人拎着空锦盒退下了。
禁军内部纪律是出了名的严,毕竟是直属天子的军,日常定不可能如同普通军营那般松松垮垮,养在皇府里自然是“吃穿用度样样管”。
那若是钻“出宫办公务”的空子未上报私自逍遥……
陆升见状,瞬间划清“敌我”——屁颠屁颠地挪到梁予洲身旁,摆出一脸看戏模样。
“吃——”
果然。
“殿下……”
梁予洲充耳不闻,只往满桌琳琅一努嘴,语气淡淡道,“别光‘坐坐’了,吃。”
字句透寒气,从头凉到尾。
“吃不完,就等着回去睡马厩。”
梁予洲冷冰冰甩了最后一句即起身往楼下走。
“别啊殿下!殿下——”
“嘘!”陆昭凑过来,“曹逸你是不是蠢!上回那那那谁来着……反正犯事儿过后皇上还专门改严了规矩,你这明知故犯——”
曹逸瞪他。
陆昭说的应该是璟宁三年王仕戬一事。
某日练军后王仕骓偷偷招呼上几位弟兄,趁梁予洲突然被召的空挡拿了腰牌出宫喝酒,过了更时又摆出一副相安无事地表情回来。
这事在当时算不上违纪,梁予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多过问。
直到次日开封府府衙将一封公文加急直接面呈了皇帝,梁予洲还没来得及提一嘴,副指挥使王仕骓就已经被革职入狱,随同喝酒的几人下放边地充军,梁予洲身为总指挥使跟着罚俸一年。
原是王仕戬当夜被灌得烂醉,仗着官威有意去调戏隔桌的小娘子,不得趣后没人阻劝,竟失手杀了两人,遭人告了官司。
鉴于此事涉及人命,加之大扫朝廷颜面,当朝天子赵鼎大怒,整个禁军纪律就此重整——
“成……您好好吃。”
陆昭眼见不讨好,一瘪嘴便赶紧跑去追梁予洲。
留着朱全同曹逸面对着一桌子菜大眼瞪小眼——“吃,吃吗?”
就冲梁予洲那脾气,吃不吃反正横竖都是死,今日回宫不脱层皮就算老天开眼了。
打此事后,曹逸便一直耿耿于怀且愤愤不平于一个问题——谁取的别称?
为甚么叫“三冷”!为甚么叫“三冷”!
娘的为甚么叫“三冷”!!!
面相,衣着,举止,态度……靠!他梁予洲对我哪止三处冷!
“吃,吃吗?”朱全眼巴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撑死算了,”对着空楼梯口,曹逸在瑟瑟寒风中咬牙切齿,“反正马厩给咱预定好了!”
“那我先吃——”
“……”
曹逸抢先拍掉朱全的筷子,怒瞪着他。
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前者突然眼珠一转,猛地扯过朱全衣领凑近,旋即鬼鬼祟祟嘀咕起来……
“成吗?”
“成!”
朱全半信半疑,眯眼上下一打量曹逸,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楼下,刘开喜俯身撑在柜前,正专心致志点着上一桌付的银子。
“找你们店掌柜。”
刘开喜抬头,“您……?”他目光下移,瞥见佩剑旁的紫金鱼袋,顿时大悟。
“原是萧大人!失礼失礼——大人可是来取酒?”
梁予洲不答。
“这……”刘开喜挠头,“不瞒大人,小店掌柜如今还身在永清之地未返,怕是此时见不着大人了。”
梁予洲抿唇,仍旧不语。
“嘶……”刘开喜朝四周投来求救目光。
陆昭慌忙挡在一副臭脸的梁予洲面前缓和氛围,“无碍无碍——酒可备妥?”
“额……妥,妥当。在下这就差人带大人们去验验——阿柒!”
“诶,就来!”正在一桌前上酒的绾发女子回头吆喝着应下,放了酒壶赶到陆昭身旁微微欠身,“大人请——”
陆昭拱手回礼,扯着梁予洲袖子往阿柒所指的侧后门去了。
“哦对了开喜,”阿柒突然转身跑来,附在刘开喜耳畔笑道,“姑娘要回来了,记得传一声老爷和夫人!”
“几时的事——这丫头怎么都不提前吱一声?”
“我不也才知道,”阿柒一拍刘开喜肩膀,“记得啊你!”
刘开喜眨巴眼望着阿柒的绾发簪子飞快消失在侧后门,自家掌柜孟栖即将回府的消息在其脑海中盘旋,堪称噩耗。
一想到自己连同酒肆伙计们趁孟栖不在的时日对外为她苦心宣传的“温良淑德”好形象又即将被本人亲自下手“无情摧毁”,刘开喜瞬间笑不出来了——
上上回是拌嘴,上回是拌嘴还连带着动了手……好歹她姑奶奶该换个方式,这次总不能还是这些了。
刘开喜一面暗戳戳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面重新开始点起银子,眉头不自觉间皱得和一墙之隔的梁予洲的一样深——
被一路拉扯到后院,陆昭察觉出梁予洲居然没什么反应。
“殿下,您今日这是怎……还想着早间皇上那事儿?”
仍旧闷声。
陆昭站定,狐疑回头。
只见梁予洲黑着脸,一直死盯着那只仍拎着自己袖口的手。
后者反应过来,一把撒开了梁予洲的衣袖子,下意识地面颊微红。他目光四处游离,自顾自甩甩手后接着念叨,
“嗐,按我说吧——今儿早上那事儿皇上确实有些许过分了,您说您不想戴吧皇上偏要让您戴上,还拿闭宫门当威胁。不过皇上也是好心,谁让您昨儿随意溜出宫跑去那什么偏院——”
“说完没?”梁予洲偏头乜了他一眼,“闭嘴查酒去。”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