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予洲上车离开前,到底还是给孟栖搬来了些有用的东西——孟家的账本、谱册,以及一系列琐碎的判案公文。
“三天后,我来接你。”
“我说了我不靠——”
“梁小姐住在这里,怕是撑不到咱们想到办法回去的那个时候。”
孟栖死命扔出半只鞋,也没能砸中优哉游哉背着手离开的梁予洲,“呸!”
方才几句好话倒是让他长了脸了!
门口响起此起彼伏招呼人马的声音,直至车轱辘声渐远,孟栖才光着半只脚踱步到石桌前。
锁是才撬开的,半掩的旧木箱隐隐约约透着霉腐味儿。各类信笺公文泛黄,稀稀拉拉瘫叠在泛潮的箱内。而堆在最上层的那张新纸,赫红色的官印依旧崭新。
是封箱前最后放入的,半个月前孟家被抄家的判词。
她忆起梁予洲适才说的话:“孟家靠贩布起家,直至落户京都,孟家的布匹名声都未曾出现过问题。唯独一个月前,销量大减,一直落到了濒临破产的惨淡地步。”
“财务方面的知识,这里只有你最精通。或许查出孟家被抄的缘由,咱们就能回去了。”
因为财务问题被抄家,不就是妥妥的贪污奢靡导致的吗?这还有什么好查的——
等等!
孟栖突然皱眉,抓起箱内最面上盖着公章的那张判词,墨色字迹工工整整,首列文字瞬间变得格外醒目——
“孟氏营商所得之财,本出御赐。”
御赐何来商本一说?若乃御赐,便是与皇室朝政挂钩,区区贩布之商,又是何以得到皇帝的赏识?
孟栖在阿葵嘴里曾有一搭没一搭的听闻过孟家原来的优渥生活,但从未察觉孟家与朝事有牵扯。孟家祖上无一朝堂官员,前朝皇上也从未私下召见过外来商旅。
皇室近亲不沾边,富家望族算不上,对比起来如此不起眼的孟家,究竟犯了何事足以引得朝廷亲自出面,派请御史联合督察院共审理此案?
印着督察院的官章,打着审案的名头,从头至尾却连罪名都是含糊至极的。
孟栖将一张薄纸颠倒反复盯了许久,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猛地反扣上了箱子,来不及塞进去的一纸公文被揉成团纳入了侧袖内。
“姑娘快穿上,”阿葵将方才她扔出的鞋捡了递来,趁孟栖弯腰穿鞋间隙,瞥了一眼桌上偌大的旧木箱。
“姑娘,”阿葵问得小心至极,“这可是适才梁公子留下的?”
“搬我房里去。”孟栖没有直接回答,仍旧弯着腰,一面整理裙边,一面懒声吩咐道。
“唔。”
晚膳时分,阿葵照例端上一小碟酱泽白豆腐,又转身跑去斟茶。院内一方天地,伴随暮色抵至,竟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
孟栖捏着木筷,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白瓷碗内刚盛的粗粮粥。几个时辰前才翻阅过的那些账本书信,又若有若无地在脑海中浮现。
如今突然没了度日如年的感觉,竟还生出了些别样的滋味来,她想。孟家所经历的,恐怕和现实中的她没什么干系,但却总觉如鲠在喉。
阿葵端了茶盏进来,见她饭菜一口未动,不免有些担心,“姑娘不大舒服?”
后者握着木筷摆了摆手,心里仍细想着那份判词。字里行间渗出的异样感又让她不自觉地蹙了眉。
应该再问问。
“阿葵,”孟栖唤住将出去的阿葵,缓缓道,“我们当下,可还与朝堂之人有过联系?”
阿葵停顿片刻,旋即转身笑靥相迎,“原来姑娘困惑此事。”
“孟家经商,当朝明文将官商界限划分得清明,所以族上并无一人与朝政官吏有过挂钩——”
“那抄家之时,何人保的你我?”
“这......”
孟栖抬眸,望着眼前人突然显露出的紧张神色,一字一句重复道:“何人保的你我?”
判词上列清了抄家问斩的名目,却不见她的名字。能在朝廷出面审查的案子中保下一个人,恐怕不像商人靠银子行贿来办事那么轻而易举。
“你既说过,是有人作保才得以让我摆脱此事,那人是谁?”孟栖捕捉到阿葵细微的神情变化,语气微微软了下来,“你可知道?”
陡然间,屋外雨落得急了,滚大的雨珠捶执在亭沿上,生着浅色荒苔的石板顺势蜿蜒出细密的水路来,亦纵亦横。
孟栖抬眼看雨,却瞥见阿葵将衣角攒得紧皱,突然间笑出了声,“不知道算了,是我心急,这类事情你本就不应知晓。”
阿葵闻言后终于搭腔:“......除了督察院的御史,其余人皆不得而知。姑娘断不可为此事闹心。”
为避免她思量过多,孟栖急忙解释道,“不不不会,我就是......在院内憋久了。”她偏头朝门外望雨,装作不经意间喃喃着,“所以到如今见雨都稀奇......”
“这好办,三日后便是伏日,按往常惯例,京都会如期举办盛会,候当今圣上出宫行伏日祭祀之礼——姑娘那日可放心游玩。”
三日后?看来梁予洲早就摸清楚了行程,专挑这人多便于藏匿之时来见她。孟栖一面想,一面又不禁慨叹起了二人同为穿越却截然不同的命运。
亏得老娘看了那么多穿越剧,到头来却依旧落了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结局......
确实没吃饭的胃口,孟栖含糊着打发走阿葵,旋即佯装困意径直回了寝卧,就着昏黄的油灯盏,再次翻展开箱内零散的纸页。
少顷,雨势渐弱。窗外少了杂音,密密麻麻的账目便迅速勾起了倦意,孟栖没翻看几页就昏昏沉沉歪倒在了榻上,费力将账本置于箱内,眯了眼。
只觉似乎有人在门外唤她,见她不应声,干脆推门而入,听声音似乎是阿葵。孟栖懒于睁眼,这破烂偏院也招不来小偷什么的。
灭灯的唏嘘声更加模糊,随着眼帘外最后一丝光亮消逝,她裹着身上刚搭的寝被,翻身沉沉睡去。
有些事情真说不准,在逐渐接受了穿越这个事实后的孟栖积极适应当朝人的作息和饮食,但在坚持早睡早起的这半个月内,一般穿越剧里应该出现的“仙人托梦”情节却迟迟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一度让艰苦却平淡求生了半个月的孟栖几尽崩溃。
穿越没了上帝视角,甚至连该有的外挂都使不出来,她顿觉返家的这个想法变成了天方夜谭。
与此同时,倚靠在车上昏昏欲睡的梁予洲被一阵颠簸摇醒,驾车之人陆昭掀帘,迅速探进来一个头,“殿下,到寝宫了。”
梁予洲从前者脸上看出了安全字样,于是颇为放心地扭了扭脖子,下车时还有意无意地避开用右手触碰任何事物——这可是刚刚自家老婆握过的,谁都甭想沾边共享。
也不知道老婆现在入寝没有,可有蚊虫恼人?
今日不知是接受穿越事实的第几天,反正于自身这种非大病请不到半天假的博士级教授而言,简直如同是忙里偷闲换个空间放大假!投胎附身到当今最受圣上器重的王府三殿下身上,整日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熬夜看看失传杂书都得被婆子三番五次地催促安寝。专业对口适应极快,不担心暴露,不用学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靠装失忆蒙混过关,又没了科研人士如噩梦般的考勤研究,梁予洲对现状何止是满意。
况且这世界还不忘把自己捧在心上却刚大吵一架扬言分手的孟栖一并送来,他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不注意就猝死在了文献室内——不成,咱老婆可不能有事!
“殿下,明日得奉命出宫为皇上取酒——”陆昭一眼看出梁予洲双颊带着刚饮过酒的微醺状,立即犯起愁怀疑其是不是淋雨染了风寒,“殿下?”
他情急直接上手,一把覆在前者的额上,随即伸手想要探他的右手腕脉搏。梁予洲被一顿捯饬拉回神,眼见指尖即将相触之时猛然背过手,还余温未了地握了握,“陆昭你想作甚?!”
“殿下可感不适?”眼见梁予洲迅速拉开二者距离,提袂往府中走,陆昭立即摆起穷追不舍的架势,“殿下方才晃神是在担忧何事?”
“想老婆。”
“?”
梁予洲后知后觉走了嘴,于是咽了咽唾沫故作镇静,“军中要务,密函不可多语——说了你也明白不了。”
“明早派二人提前去摸熟地方,把酒备好,咱争取快马加鞭取了就回,”梁予洲掐着时间还想着明日再偷偷摸摸去见老婆一面,端起架子冷言继续吩咐道,“马匹选精良的,记得提前备上一些果子糕点,就要西市第三家李氏的。再选几匹赤红细布,一定要手感好贴肤不刺激的,挑仔细点。”
“还——”
“再把我那盏檀香灯拎上,其余的下次再送。”梁予洲转身上了台阶,不忘假意思客气一句,“陆将军操劳一天,早些歇息。”
歇个毛线!
陆昭身心疲惫,却又略感庆幸,幸亏提前预判了这位爷的将作将为,吩咐西市晚些个打烊。不过在挑布途中陆昭也不禁疑惑,他梁予洲何时得知的那酒庄内有位貌美堪比鸠川上等的女掌柜,竟连奉命取酒也不忘殷勤一番?
不过审美难测,这赤红细布搁哪个寻常人家会用来裁衣上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