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在这潮湿的午夜第三次袭来,而后才是坠落,但脑海中不断切换的画面一直让他难以睁眼。
急速的下坠中,心脏已超出负荷不再跳动,只紧缩在骨架内。自由落体的姿势让大脑瞬间缺氧,他却尽情享受着窒息带来的濒临死亡的快感。
束缚手脚的铁拷愈发冰冷沉重,似乎只有让意识模糊到足以忘却记忆,他才能真正逃离。
“死亡乃解脱,你一引祸孽子自是一辈子无福享有!”
熟悉的诅咒自遥远的虚空飘来,他依旧无法睁眼,耳畔却忽响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惊惧、凄厉、歇斯底里,在混沌中迫使他重新恢复清醒。
王宫殿宇,权利金银,以及满城白骨。
弥漫的大雾未散,彻骨的寒意笼罩全身。仿佛灵魂被剥离出□□,颅内加剧的撕裂感让他彻底忆起先前的每一帧画面。
在那处并不陌生却暗无天日的囚牢内,求死不得的痛楚刺激着每一个试图逃离的傀儡。他们残缺不全,或是支离破碎,即使自身早已失去利用价值,即使苟延残喘,也必须被迫活着。
他在群像中寻得自己幼时的身影,紧捏着金丝刀柄,独自蜷缩在气温临近冰点的苍穹之下,背靠残垣断石墙,衣服满是赤红。
一瞬间,利刃划破肌肤的痛感变得无比真实。
“你终究会和他们一样,生不如死——”
大脑急速回血,冲撞着他几尽脆弱的神经。来自虚空的那股失重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惊呼——
“殿下?!”
“快传医!殿,殿下又呕血了!”
璟宁六年九月初,中原某荒府偏院。
“那个......你过来。”孟栖倚坐在院中凉亭的石凳上,屈指随机点了个从旁过路的侍女。
在场所有人闻言都愣了半拍。
被点的那位更是瞬间全身僵直,拖着步子磨磨蹭蹭移到亭内,极不情愿地倚着一旁的柱子,也不吭声。直到孟栖蹙眉朝她招手,才又勉强往里挪了几寸。
“嘶——磨磨唧唧的,莫不是这岁数就手脚不灵光?”前者干脆直接上手,握住那侍女的手腕往身边一带,“坐!”
“姑娘别难为我们作下人的了......”
“老娘还没问你你急什么?!”孟栖乜了她一眼示意她禁声,顿了三秒后才凑近侍女,缓缓道,“我让你帮我打听关于穿越那话本,咋样了?”
全院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听回复,却见侍女当即紧闭双眼,猛吸一口气后猝然站起身来,没睁眼就朝孟栖的方向不住哈腰,“姑娘再坚持一下,葵姐姐请的郎中快到了!”
“她不去买菜,又带些神叨叨的人回来作甚?诶——”前者没等话落,直接闷头拎裙子跑了。
“我去!”
当前种种迹象证明,她确实没办法依靠这里的任何人。
如今在他人眼里,她这位孟氏长女已经胡言乱语地疯癫了半个月,但好歹怜悯多于闲言碎语,外人只传她孟栖的疯癫归根到底和孟家的一夜落败有关。
半个月前的那场翻案抄家,离散死伤,纠纠缠缠仅三天,孟家便已是富贵散尽。
靠着最后一层未说破的关系,孟栖成了孟家全族唯一一位保住性命的,如今也只能苟延残喘地被禁足圈养在这偏院内。
这只是孟栖一觉醒来后靠着旁敲侧击才摸清的家门背景。
阿葵当时委屈至极,讲得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将所知所感和盘托出。身为一直侍奉孟氏长女的侍女,阿葵咬定那次翻案另含隐情,出于自身的无能为力,遂只得将“复仇以重耀门辉”的重任托付到了自家姑娘孟栖身上。
但极为不幸,孟栖给出的第一反应显然出乎阿葵的意料——“别人穿越过来不是皇后就是公主,偏老娘就是个惨遭灭门苟活偏院天天啃菜根的落魄女??!”
......
穿越是啥意思,满心复仇使命的阿葵虽然不知道,但也没挂在心上,只是日后天天听见自家姑娘逢人便问起这些。直到偶闻外头传言说孟家长女疯了,阿葵才意识到出了差错。
急急忙忙请郎中,请了也白费,孟姑娘那是来几个就有能耐逼疯几个。
今日这个是近日以来的第几位,阿葵自己也说不清,但好歹死马也得当活马医来试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把这外头的传言坐实......
“姑娘?”阿葵领着郎中,刚跨入门就开始寻人,瞥见孟栖端坐在亭内的身影,便使眼色示意郎中候在原地,自己独自上前,“姑娘?”
孟栖背着她来的方向一动不动,也不应声。
阿葵刚迈上第一节石梯,一把剪刀便猝不及防地飞过来。后者灵敏且熟练地一躲,剪刀不偏不倚插进了侍从刚修剪过的花坛内,大半截直接没入泥壤。
还是老把戏——
阿葵蓦地回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刚请来的郎中见状就已经拍屁股溜了。
“又忘了提前打招呼。”孟栖转身冲着阿葵叹了口气,“我真没病,阿葵,你这是巴不得我早点去见我那......所谓的‘爹娘’?”
“姑娘莫要胡诌!”事已至此,阿葵自然是选择先保自己的命,“那是专程请的话本先生,讲——”
“打住,我没时间听神话故事。难不成你就打算跟着我一辈子蹲在这巴掌大的地方?!”
阿葵闻言生生反应了几秒,瞬间喜上加喜,差点热泪盈眶,“姑娘这是......终于要出手复仇了?”
“我复哪门子仇?我要回去。” “回哪里?”
“现代,北京。”
阿葵怔了好久,猛然醒悟后立即飞速离开凉亭,“我还是替姑娘把那郎中追回来吧。”
孟栖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愣是眼看着她狂奔出院门又惊呼一声折了回来,“姑、姑娘!”
“门口讨债的又来了!”
那郎中屁颠颠跑出去的时候门口就已经停候了好几辆马车,有时候孟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阿葵瞎还是古代人物设定都这样——
只是这时阿葵的一嗓子,倒是让孟栖脸上难见得露出了喜色,直接站起身来招呼试图掩门的三四个小厮,急道:“别别别关,放进来,放进来!”
一帮子人皆惊愕回头。
孟栖被盯得倒有些不自信了,招手道:“我能处理,你们看上次,放心放心。”
众人细细回想,不错,上回确是处理了,也就只是顺带毁了两张家里仅存的八仙桌和仨陈年木椅而已——
而今孟栖在亭内笑得异常真诚。
不及反应,几辆马车上已齐齐整整下来了一水儿人,佩刀戴甲迅速涌进院内,将本就不大宽敞的偏院挤得紧紧凑凑。
“这、这次整这么热闹啊......你们几个先下去——”
“你,留下。”
众人突闻那极为熟悉的清冽男声自身后响起,片刻便如猢狲遇树倒般惊慌四散,留着被点的阿葵呆滞原地,死死盯着穿着朴素却难挡轩昂气宇的来者。
“你是......阿葵?”梁予洲跨过门槛,居高临下望着颤巍巍的阿葵,略有皱眉问道,“为何次次见我,都如同撞鬼般?”
不跑?难不成等着你梁王府次子梁予洲像上次派人砸八仙桌一样砸我啊!
阿葵极力遏制住颤抖的双腿和攒紧的拳头,看着梁予洲一步步紧逼,终于等到了身后的一声救援。
孟栖音调略有抬高,含笑唤道:“阿葵,去给梁公子沏茶。”
梁予洲顿了半晌,足足将阿葵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个遍,方才循声朝孟栖的方向迈去,还不忘回头再瞪一眼杵在原地的阿葵。
“尽会吓她,坐。”孟栖眼见侍从都一一散了,语调瞬间低了下去。不管来者如何,自己倒是先一步坐下了,旋即冷言侃道,“梁公子倒是忙啊,还能想起来我这偏院一趟?”
梁予洲闻言却不恼,立即没了方才板着脸的臭脾气,倒是咧嘴乐呵呵应着。
他栖身抚膝与歪七扭八坐着的孟栖平视,轻声问道:“住这儿可习惯?吃得可好?需不需要我再派人送些东西来?怎么几日不见又瘦了?”
“别整没用的。”孟栖低声警告。
同样都是不明不白穿越到这儿来的,孟栖所在生存环境之恶劣,那是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看得出答案的。他梁予洲日日瘫在那圣都最豪横的梁王府内吃香喝辣,居然还有脸皮问出这些问题。
这穿越也是类似于投胎再生的一门技术活,社会阶级和三六九等只需敲棋子一瞬就落定。
孟栖虽气不过,但身在如今处境也不便发作,遂准备直接切入正题。但她刚凑近梁予洲不足半寸又瞬间弹开,捏着鼻子一脸嫌弃,“你浑身涂的什么鬼玩意儿?”
“是府里嬷嬷硬让焚的香,”梁予洲低头嗅了嗅衣领,“刚开始也闻得头晕,被逼着熏了几天,朕也就习惯了......”
朕?
孟栖一脸狐疑,眼波一转,当即揪着前者衣领子,也不管这香气熏人,眯眼质问道,“朕?!”
“阿葵,阿、阿葵!”梁予洲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顿时慌了神,瞄准机会挣扎着扒开了衣领子上的那双手,恢复了冷眼板脸的模样,旋即端端正正坐下了。
直待阿葵依旧颤巍巍地端来沏好的茶,孟栖依旧赔笑着客客气气地为他斟满茶盏,石椅上那位也没变半分神色。
瞅着阿葵入了侧房,梁予洲这才起身,恭恭敬敬将斟好的茶盏捧到孟栖面前,“老婆我刚刚演得像不像?”
“谁是你老婆!”孟栖乜了他一眼,恶狠狠端过茶盏置在桌上,“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见前者将口误一事暂时性遗忘了,梁予洲稍稍松了口气,“省省吧,没多大几率回去......”
“难不成还真就穿越了??”
梁予洲灰溜溜跑回一旁坐下,修长的手指沾着桌上的水描字,沉沉道:“我查了,暂时没人是‘穿越’过来的——除了咱俩。”
“那‘没多大几率回去’是指有多大几率?”
梁予洲略加思考,而后缓缓竖起一根食指。
“十分之一。”
“怎么做?”
“熬到死。”
“......”孟栖瞬间双目失神,一个踉跄直接栽倒在地,脸上刻满悲愤。
她堂堂一位海归金融分析师,国内外名企抢着要挖的双认证CFA,居然也会有因为爱看宫廷权谋片而穿越的这一天?!没有繁华富贵,没有家产永逸,没有王权在手母仪天下,也没有勾心斗角争宠戏码,甚至连个单机爱情本都没有捞到!
自醒来就懵懵懂懂地被发配到这不知名朝代的不知名偏院,和一帮子侍从过了半个月的荒野求生?!然后现在还被下了不能回去的通知......
已经不只是离谱了。
梁予洲火速伸手要去扶,却被前者一巴掌甩开,只得委委屈屈愣在原地,“既来之则安之,我已经做好把你接到宫......府上的准备了。”
“梁予洲,需要我提醒你我们已经分手了吗?”孟栖扶着桌沿挣扎着站起来,指着侧房的方向,“送来的东西,一样没动。”
包括透气的上等青蝉绫和阿葵馋了好久的桃酥。
孟栖左右一打量,小心翼翼地掀起厚重的罗裙一角,挠了挠脚踝处顶大的一个蚊子包,话说得轻描淡写,“东西你尽管拿走,说了不靠男人,姐就不靠男人。”
“分手是你说的,我又没同意。”
“那还不是因为你逼婚!甚至连同我爸妈一起掺和——”
“孟栖,”梁予洲开口打断,猛地握紧前者的手臂,斥问中终于透出了些微怒气,“你是不是就没想过和我结婚?!”
前者闻言,怔住了。
还是这个问题。
孟栖回忆起那日争执,双方各有理后因为自己的不理智选择说了分手,此事对梁予洲的影响定是巨大的。
但她也真的不甘心因为选择了爱情而放弃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
“合同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三年就能坐稳那个位置!但是条约第一条就是未婚未孕。”那是无数人做梦都想闯进去的上市公司,如今高层更是亲自发函邀请,高职位是当真的唾手可及。
而梁予洲当时也是拿同样的话,塞得她哑口无言。
“你是不是就没想过和我结婚?”
而后便是一系列争执,大抵内容记不清了,就那句话倒是印象深刻得不行。
去他妈的狗屁爱情。
孟栖回神,又是一个甩手,差点呼到后者脸上,“手捏红了。”
手悬在半空,梁予洲挂在脸上的表情愈发僵硬,望着孟栖背转过身又坐下的身影,欲言又止,终究也只是甩袖背手,二话不说打算离开。
“梁予洲,”身后唤他的嗓音突然显得温柔而绵长,朝侧门迈去的人顿住了脚步。他听见孟栖颇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却认真:“我没说不。”
“所以能不能先想办法回去?老娘月底的面试要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