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林源问坐在旁边的怀婷。
此时的他已经坐在陈斌的汽车上,和怀婷一起去陈斌家里。
之前他和陈斌二人,一边看表演一边说旧事。艺术学院的毕业会完结得很快,比林源想象的还要无趣。两人走出大学生活动中心后,已是黄昏。林源提出要去陈斌家里一趟,后者很爽快地答应了,并让林源在原地稍等,他去把怀婷接过来。
林源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边等边想。
单纯从陈斌的描述来看,他不可能会是那个“透明人”,否则不会做出一系列完全帮助他们的事情。但是,如果“透明人”真在他们几个当中,那必然有人会隐瞒真相,也就是说假话。
陈斌说的是真是假?很难判断。不但现在很难判断,而且就算林源得到外公他们所了解的全部信息,依然很难判断,否则外公或者陈斌早就发现端倪了。假使每个人的陈述都找不出漏洞的话,“透明人”真在他们中间也没办法找出来了。
陈斌的话,可疑点也不是完全没有,但不是针对他个人而言。就单纯说魅之鬼城内部构造,首先鬼湖和七块区域是相连接的,那为什么还要通过岛上的密道过去?另外,理论上以鬼湖为中,八面都应该有一块区域,为什么东南角没有?
这两个问题外公他们很可能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林源暂时不知后面发生的事情而已。
还有一个能算上可疑的就是,按照陈斌的描述,他当年行为和说话的风格,和现在不大一样。只是人都会变,因而也算不上稀奇。
林源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一向有耐心的他也有些焦躁,接个人至于这么久?
不过他很快又调整了心态,看来对这件事的确太在意了。
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怎能不在意?
还好他没有再等太久,陈斌那辆灰蓝色汽车出现在他眼前。
“是的。”怀婷点头应了林源,头偏向车窗外,某些动作倒和夏薇有些相似。
陈斌在主驾驶室,打着方向盘,并没有加入这两个孩子谈话的行列。
林源问怀婷:“你说过,你哥哥没有伤害我们,是因为你。”
“是的。”怀婷幽幽道,“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从小就在他的照顾下成长,他教我走路、教我吃饭、教我……杀人。孩童时期,我的脑海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你有恋兄癖?”林源很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听怀婷的措辞和语气,她对她哥哥的感情好像不止是亲人那么简单。反正怀炎早已离开人世,林源也不觉得问这个有伤大雅。
“他不是我亲哥。”
“哦……”这个回答多少有些出乎林源意料。
“能说一下你小时候的事吗?”林源对她和怀炎的过往来了兴趣。
别看怀婷外貌冷漠,脾气还真不错。不算上孩童时期,她和林源认识不过两天而已,彼此间远谈不上了解,而林源已经不止一次提出略显冒昧的问题或要求,也没见怀婷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你不是要听鬼城里的事吗?”怀婷说。
“等下再说也无妨。”林源笑笑。
怀婷顿了顿,戴上那顶鸭舌帽,并将一只耳机塞入左耳,轻声说:“本来,我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起这个的。”
“现在变成除了我了。”林源笑意更浓,自顾自地得意。
“那不说了。”
“咳咳,玩笑玩笑。”
怀婷拧了拧耳机,开始说她和怀炎的过往。
“怀炎并不是我亲哥哥,他是捡来的。”
“我的家乡在一个偏远的村落,那里山峦成群,草木丛生,时有野兽出没。我的生父是一个猎人,以捕猎为生。家中有老有小,过着不平静却很安稳的生活。”
“哥哥比我大二十岁左右。把他带回家的那年,离我出生还有好久好久。那天父亲外出狩猎,在狼窝里看到了他,当时哥哥凶光毕露,并对父亲展开了攻击。还好父亲眼疾手快,用枪托击中他头部,把他打晕。后来哥哥告诉我,当时他差一点杀死了父亲。”
“父亲见这是一个孩子,想到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从小在狼群里长大,因而体内只有兽性。父亲心生怜悯,把他带回家抚养。起初哥哥被绑在木桩上,整天怪吼怪叫,见到家里每一个人都是咆哮不止。时间一久,他逐渐体会到父亲他们的善意,于是兽性慢慢被侵蚀,渐而转变为人性。”
“哥哥天生聪明绝顶,本来一个从小在狼群里待的人,智力发育会非常缓慢,即便后天受过专门的纠正效果也很差。但哥哥在我父母的教导培养下,进步飞快。他被带回家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十年后,他的智慧已不亚于同龄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行为方式也早被纠正过来,并且因年幼时和狼一起掠食,身手敏捷异常,远非寻常人类可比。”
“而后,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灾难发生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父亲带着生下我不久的母亲,进城去买补品。他们俩在城里分开了一段时间,再次见面后,父亲看到有一个陌生男子正在调戏母亲。父亲是直性之人,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冲前去对那人就是一顿狠揍。那男子挨打后扬言要报复,父亲全没当一回事。”
“不幸来临得太快,没有人会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第二天,那个男人就带着一群帮手找上了门。他是黑帮组织的成员,周围有兄弟多名,当时一共不下二十人来到我家,手里拿着不同的器械。起初他们没有对人攻击,只是破坏家中的财物。父亲和叔叔等人立刻上前与他们争斗,两边人就这样打了起来。对方虽然人多,但我们一家人也没有落于下风,尤其是哥哥,一个人随随便便就打倒对面几号壮汉。”
“慌乱中,对面一个人的扳手狠狠砸在了年老力衰的爷爷头上,爷爷当场就毙命。父亲红了眼,拿出了猎枪,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对面猛开。”
“没想到对面也有两三人持有手枪。眼见情况不妙,又已闹出人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枪把父亲等人一个个杀害……混乱中哥哥手臂中了一枪,带着出生没几个月的我,逃离了我们的家……”
“就这样,除了我和哥哥,一家人全部被杀害。”
怀婷说到这里,语气和表情仍无波动。
而林源已是毛骨悚然。这群黑帮行事之凶,手段之狠,着实匪夷所思。而怀婷竟然能以普通的口气将这些陈述出来,也出乎林源意料。林源心想如果是他,说起这样一件事必然咬牙切齿,尽管刚出生的时候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怀婷除去她哥哥外,从没见过一位亲人。而且就算是怀炎,也不是亲哥。
好可怜……林源早知怀婷身世凄惨,现在看来比他先前预料的还要惨。
林源没有打断,让她接着说下去。
“哥哥带着我四处流浪,找到一座破庙,暂时居住在那里。为了维持生计,他开始偷盗。起初他偷盗的是食物,只是为了让我能活着。后来他开始偷钱,因为他发现金钱可以换来一切。由于他观察力强,胆子大,手速快,没多久就变得富裕起来。他租下一间舒适的住所,开始了下一步计划。”
“没有错,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复仇。哥哥骨子里认为,血债就当血还。他从各个渠道摸索出杀人之法,并在黑市上购买了刀、枪、毒药等多种杀人道具。用了三年时间,哥哥查出当年元凶的身份,并找到机会,用消音枪杀死了他。”
“事情没有这样结束。对方是一个规模庞大的黑帮组织,得到己方人员被暗杀的消息后,立刻派出人手进行报复。我哥带着我,用反侦察技巧躲过四面楚歌,并连续击杀、击毙对方多名成员。”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黑帮头目忽然出面,说想雇用我哥成为他们内部的杀手,并愿意出高价,这样第一我们兄妹不用整天过提心吊胆的生活,第二以后可以衣食无忧,并且一年到头也接不到一两次任务。”
“起初哥哥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不愿意和一个曾经杀害他一家人的组织在一起。可随后他又感觉到对方势力的确非常庞大,再这样被追杀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于是最后的最后,哥哥还是选择了妥协……”
“就这样,我们兄妹俩都加入了黑帮,一个对我们来说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组织。照哥哥的话说,他完全没有办法,都是被逼的……绝对的势力面前,倔强如他,也不得不低头。不过,仇总是报了,他也总算找到一份‘职业’。”
“之后,哥哥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们的金牌杀手,每次杀人任务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并且在一次次生死磨炼中越来越强。”
“后来我多次跟随哥哥去执行杀人任务,主要原因在我……我不知道没有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想,如果他在哪次任务中不幸离开人世,那我也要跟随他的脚步,哪怕去地狱的路上,我也不想和他分开。而在哥哥的观点里,他也希望我具备自我保护的能力,最好也能和他一样学会杀人,学会嗜血,这样如果他不在了,我也能生存,也能继续这份工作。”
讲到这里,怀婷对她和怀炎往事的描述算是到了一个段落,也让林源大致了解到他两兄妹的经历。
“你哥从小和狼长大,被人所抚养后,非但智力发育没有问题,还可以在没人教导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成为杀手的路线,真不是一般的不简单。”林源摸着下巴。他没有半点吹嘘的意思,要知道想成为一名杀手是非常非常之困难的,过人的胆识和灵敏的身手都只是表面,更为主要的是,杀手必须要学会伪装,这一点需要远超常人的智慧以及洞察力。
怀婷接着拧了拧耳机:“所以我也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那个黑帮名字叫什么?”林源联想到一件事情。十三年前他父亲林子风就是因为得罪一黑帮,所以对面派出了怀炎这样一号杀手。也就是说,父亲得罪的黑帮,便是怀炎兄妹加入的黑帮了。
“曌靐。”怀婷说了两个字。
“什么?”林源没听懂。这非但不是一个词,连读起来都很是拗口。
“日月当空,三雷分立——曌靐。”怀婷解释。
“武则天的曌,三个雷的靐?”林源很勉强地从脑海中搜索出这两个字。
“正是。”
“没有听过。”林源苦笑摇头。
“很正常。这个黑帮组织势力相当庞大,但行动通常隐秘,所知之人极少。从他们对我家采取赶尽杀绝,不留活口的态度,便不难看出。我哥名义上是他们内部成员,实际上对那个组织也是一点不了解,只是有接头的人负责传递任务、支付酬劳罢了。”
“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曌靐的第一头目是谁?”林源问。
“不知道。”怀婷轻吸口气,“他的身份极为神秘,只怕没几个人知道。当初他收拢我哥,也只是派人传递意思,本尊从来都没有现身过。”
“神秘吗?那么这号人,我们恐怕都见过。有可能,他就是那个‘透明人’。”林源忽然冒出一句。
“你说什么?”怀婷惊呆了。无法想象,曌靐的头目,和魅之鬼城遇到的“透明人”之间会有什么关联。难道仅因为他们都很神秘,就能说成是同一个人?
事实上,林源自己说这句话也是毫无根据。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看到前面开着车的陈斌有何反应。
结果再次出乎林源意料。他说完这样一句话后,能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陈斌的表情仍无分毫变化,连眉头都没有抖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淡定的人?林源咬了咬牙。无论“透明人”是不是陈斌,他听到这句离奇的话时,怎么也该有个反应才对。没有任何表情和肢体上的语言,林源当然也不好展开有可能的猜想。
“喂!你倒是说话呀!”反倒是怀婷重重拍了一下林源的大腿,早已急不可耐。
“我随便说说。”林源朝她笑了笑,也说了实话。
“真是有病!”
总算看到怀婷发小脾气的样子了,虽然林源压根没这打算。
三个人在车上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
《那个夏天》——是怀婷的。
“男朋友来电话啦?”林源笑嘻嘻地说,礼貌地把头侧向另一边,不去看怀婷的手机。怀婷应该不会希望林源知道她男朋友是谁。
怀婷没有回答,按下了接听,并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她刚好戴着耳机。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怀婷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听,听了足足有两分钟。如果是什么广告,早该挂了才对。
因为怀婷戴着耳机,本身通话音量也调得小,因而即便是耳力极佳的林源,也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个男声。至于是谁,说的什么话,就完全不知道了。
林源原本也没多大兴趣知道的。但是,通过车内后视镜,他双眼捕捉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有那么半秒钟,怀婷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副极为惊恐的表情。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深深刻在林源脑海里。他从来没见过,也不敢想象,怀婷居然会有这样的表情。
这肯定是个极度不一般的电话!林源断定。
怀婷为什么只听不说话?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可怕的表情?又为什么马上克制自己,让表情恢复正常?
怀婷只听不说话,正如他前面所想,可能是某个广告。为何不挂断?也可能是怀婷对这个广告有兴趣。但又为什么会让她产生那样的表情?这一点似乎怎么也解释不通。
也就是说,不是广告。
第二种可能,怀婷和某个特定的人说话的时候,有只听不说的习惯。那么这个表情可以理解为,她听到了某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强行恢复神态。就算这件事很保密,也没必要这样的吧?
那么还有一个可能,在怀婷刚接听电话的时候,对方就交代她,只听,不要说话。之所以那么做,目的肯定只有一个——防备身边的人。那么怀婷表情瞬间回神也就解释得通了,因为她要防备就在她身边的人,所以她不能让那个人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这是林源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怀婷身在车上,能听她说话,看到她表情的,只有两个人。
她要防备谁?
面对这样一个选择题,林源不用脑子就可以得到答案。
怀婷在防备陈斌陈教授?
这是为什么?
离开魅之鬼城后,不是陈斌把她抚养到现在的吗?他们之间要防备什么?
打通怀婷电话的又是谁?熟悉还是陌生?
林源感觉头都要炸了,他真后悔刚才没有注意怀婷的手机,如果看到一个人名,哪怕一个号码,那也是好的。等一下假使他再向怀婷要手机,后者极有可能不会同意,而且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也就在林源纠结的时候,怀婷收起了耳机,看来是对方挂断电话了。
整个通话时间大约四分钟。
“谁啊?”林源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问了一句。
“你不认识。”怀婷的语气也和之前一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源当然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但他现在不能随便问。如果怀婷真是在提防陈斌,他现在胡乱问一通问题必然是不该的。
事后有单独和怀婷相处的机会,再问不迟。
“快到了,你还要听鬼城第三天的事吗?”怀婷也在有意无意转移话题。
“当然。”林源现在也只能先让自己忘掉刚才的电话了。
“那我说了啊。”怀婷拿出手机,调了另外一首曲目,并重新把耳机戴在耳朵上。
从她刚收下耳机又戴上这样的细节来看,也不难察觉出怀婷此时内心的慌张。
她还没从刚才那电话中回过神来。
可林源只好暂时装成不知道了。